书香小说网 > 出闺阁记 > 第725章 今我往矣(大结局,二合一)

第725章 今我往矣(大结局,二合一)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人间四月芳菲尽。四月末时,盛京城外的桃花,已然开遍。

    长亭外,柳色渐深,长草如烟。重重叠叠的绿,似一幕深深浅浅的碧纱,远远抛去天边。

    初夏的风拂来,草叶翻飞、柳丝如舞,却终是萦不住行人衣带、离人愁肠。

    陈劭著一身琵琶袖交领宽袍,腰间松松挽一根绦子,负手立于石案边,遥望前方。

    李氏的马车前,寻真与知实皆束手而立,纵使离得远些,二人眼角的泪渍,亦清晰可辨。

    陈劭转眸,低首一叹。

    风拂过他的袍角,翻卷之际,带动得腰畔玉玦丁当,清寂的三两声,倒似在为那风儿鼓瑟。

    今日乃是他与李氏离京之日,方才陈浚已与他话别过了,此际正与裴恕在亭子里说话,一脸地眉飞色舞,并不见离愁。

    而陈滢,并不曾过来与陈劭说话。

    掸了掸衣襟,陈劭撩袍坐下。

    石案上,棋盘划痕尚新,两副精美的玉制黑白子,正安静地各据一角,似等待着谁布下棋局。

    “这都什么时候了,老爷还想着与人手谈?”一道不冷不热的语声飘来,淡漠得根本不像个下仆。

    却是行苇在说话。

    “最后一局,总要官了子才行。”陈劭头也不回地道。

    难得地,他不曾冷嘲热讽,言辞间亦没了往昔锐利,神情清朗、语气淡和,仿若与故人相谈。

    行苇盯着他的背影看着,眸光微闪,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风吹动着草叶,四下里喧嚣一片,几只蜂蝶不知从何处飞来,逐花香而舞,嘤嗡不息。

    “要不要我去请一趟?”好一会儿后,行苇提了个建议。

    破天荒地。

    而其态度之平和,诚如陈劭方才模样。

    “不必。”陈劭并不觉吃惊,洒然一摆手,复又单手拢袖,执起一枚黑子,以食指与中指拈着,向盘中一按。

    “啪”,玉落石上,发出极清脆的一响,仿似那夏风也跟着滞了滞。

    “阿蛮会来寻我的。”温润的语声随之响起,很笃定、很沉静。

    行苇撇了撇嘴,朝天翻个白眼:“随你。”

    语罢,退去一旁,不再作声。

    陈劭亦沉默下来,只单手抵着下巴,垂眸望向棋枰,一动不动,如同雕塑。

    陈滢下得马车,远远瞧见石案旁的情景,心中生出几许怪异。

    不知何故,这对以往瞧来总有些违和的主仆,今日竟是出奇地和谐。这一坐一站、一静一动,衣袂随风,衬漫天长草、荫荫柳色,很像一幅士子图。

    “老爷正等着呢。”罗妈妈也跟下了车,展眼瞧见了,半是劝、半是提醒地道。

    陈劭枯坐案前、独对棋盘的样子,看着也太孤单了些,罗妈妈有时候觉得,他们老爷也怪可怜的。

    “我知道了,妈妈快回车上去罢,娘这会儿还要人陪着呢。”陈滢温言道,轻轻拍了拍罗妈妈的手。

    罗妈妈眼圈儿还是红的,闻言立时湿了眼角,忙掏出帕子来揩,语带哽咽:“老奴知道了。姑娘……姑奶奶也快些去吧,莫要与老爷生分了。今儿这一别,往后也只有回乡祭祖的大日子,才能再见着一面儿。”

    她越说越是伤感,泪水很快打湿了帕子。

    她并不知陈劭与李氏要离开大楚,此行她会在半路上与他们分开,李氏交代给下来,命其夫妇提前回祖籍,打理好田舍庶务,等着他们游历归来。

    这也是李氏的一点顾念,不愿罗妈妈老来离乡,方做下如此安排。

    陈滢自不会点破,柔声宽慰罗妈妈几句,又命寻真并知实原地候命,这才往柳林深处而去。

    长满杂草的小径,似还是昔时模样,就连踩上小径之人,亦无变化。

    陈滢缓步行着,颇是感慨。

    半个月前,她亦曾行过此路,彼时她所求的,只是真相。

    而此际,她重踏旧路,心中的感觉却是茫然。

    她不知该与陈劭说些什么。

    事实上,他们已经许久不曾说过话了。

    自送花节夜别后,陈滢每每回娘家,陈劭或是出门应酬、或是接待故旧,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见陈滢。

    所以,今日这一晤,是他们半个月来的第一次会面。

    纵使心境无波,然而,多多少少,总会有那么一丝尴尬。

    好在,陈劭的开场白,很合宜。

    “阿蛮,来陪爹着棋。”他笑着向陈滢招手,如同失踪后重回国公府时,他偶尔会做的那样。

    陈滢遂顺势点头:“好。”

    话声未了,人已然落了座,利落地拈起一枚白子,按向盘中。

    “啪”一声,是比方才更清脆的声音,就算闭了眼睛听,亦能听得出两者间的不同。

    陈劭修眉挑了挑,目中笑意如水波,缓缓弥散。

    他抬起衣袖,闲闲应下一子,口中所言,亦自闲闲:“阿蛮想知道当年的事么?”

    “想。”陈滢应子极快,这一字与那落子之声,几乎同时响起。

    陈劭点了点头,拈了枚棋子在手上,却不急着落。

    沉吟了片刻,他方启唇:“十二岁那年,为父随国公爷进宫,偶遇太妃娘娘。”

    说这话时,陈滢的手正探进瓷盅,指尖被冰凉的玉棋子包裹,心底亦自凛然。

    陈劭十二岁时,先帝还活着。

    原来,早在那样久之前,他就认识吴太妃了。

    “有件事,为父一直不曾与阿蛮说过,便是关于你祖母的。”陈劭将棋子缓缓推入盘中,眉目之间,倏然蒙了一层柔和的光:“我说的是你的亲生祖母,而非永成侯府的那位老封君。”

    “我明白。”陈滢点了点头。

    能让陈劭以如此温柔的语气说起的,自不会是许老夫人。

    诚然,许老夫人待庶子一向很好,就算是最苛刻之人,也要赞她一声“公允”。

    然说到底,自己丈夫与别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许老夫人再是大度,也会膈应。

    而面对着嫡母,又有多少并非亲生的庶子,能够怀有真正的孺慕与依恋?

    不过是碍着礼制与规矩,各自演好自己的角色罢了。

    “女儿听说,祖母是在父亲五、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逝了。”陈滢缓声道。

    国公府鲜少有人谈及陈劭生母,就连她姓甚名谁,陈滢亦不知晓。

    “是的,你祖母在我六岁的时候,生了一场重病,没熬过去。”陈劭道。眉眼间的那层柔光,亦随语声散去。

    他半垂着头,定定看向棋盘,神情怔忡。

    而后,他忽地抬眸,向陈滢一笑:“你祖母是个温柔又美丽的女子。很多人都说,为父的长相随了她。”

    陈滢没说话,心底对此却是赞同的。

    国公府四兄弟中,陈劭生得最为俊美,且与老国公爷毫不相像,他的容貌承自于谁,可想而知。

    “啪”,陈劭终是落下手中黑子,微有些凉的语声,亦嵌在这玉石相击声中:“太妃娘娘的样貌,与你的祖母,颇有几分相似。”

    陈滢霍然抬头。

    “是不是有点儿可笑?”陈劭唇角微扯,扯出一个自嘲的笑:“就为了这个可笑的因由,我便加入了风骨会,且还是以十二岁的稚龄。”

    他摇摇头,似是连他自己亦觉出当年冒撞,低笑道:“太妃娘娘也是古怪。才见了我头一面,不由分说,上来就拉我入会,还替我列了一张书单,叮嘱我照着这书单的书去读,待读透了,就能明白她的用意。”

    陈滢目中的惊讶,至此已转作了然。

    吴太妃与陈劭可是整整见了六世,而他为人为臣的态度,想来太妃娘娘是很欣赏的,否则也不会初次谋面,就把人拉进会中。

    “那么,您明白太妃娘娘的用意了么?”陈滢瞬也不瞬地看着陈劭。

    陈劭此时却未在看她,仍旧盯着棋盘。

    不过,他的回答却来得很快,快到仿佛他料定会有人这样问,于是一早便想明了答案。

    “初时,为父尚有些混沌,虽照着书单读了所有的书,却仍旧不明不白地。只是……”他苦笑,神情间难得地有了一丝尴尬:“彼时为父也才只十二岁,涉世太浅,心中又实在思念亡母,糊里糊涂地便入了会,且一直对太妃娘娘的话言听计从,心底里实是视太妃娘娘如母,敬爱有加。而这一晃,便是十来年。”

    “这个过程中,您就不曾产生过怀疑么?”陈滢问,复又添一句解释:“风骨会的会旨,可是挺离经叛道的。”

    “年少气盛,哪管得这许多?”陈劭以一语概括,自瓷盅里拣了两枚黑子,慢慢把玩着:“彼时我对这会旨是信之又信的。太妃娘娘命我接近太子殿下,暗中考察其为人,我竟也一并照做了。如今想来,真是个楞头青。”

    难得他如此评判自己,且还评价得如此之低,陈滢一时间倒不知该如何接话。

    陈劭却是因了话已说开,反倒坦然起来,也不必人问,顾自又道:“这其间种种,不必细说。直到那年我奉命前往宁夏,结果被人打伤,落水失忆,八年后归家之,许是人到中年之故,那时我忽然便觉得,风骨会之宗旨,虚妄得可笑。”

    他叹了口气,展平衣袖,离案而起,复又回望陈滢,一字一顿地道:“为父……很是恼火。”

    陈滢静静地看着他,并不接话。

    陈劭挺立着,月夜孤竹般的身形,在这一刻,陡然迸发出浓烈的杀意。

    那是陈滢从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

    可奇怪的是,这样的他,却又让人觉得理所当然。

    虽然并不了解陈劭,但是,他身上那种奇特的矛盾气质,陈滢却感受得分明。

    至刚与至柔、至亲与至疏、至冷与至热,甚至,至忠与至奸,这种种对立与矛盾,在陈劭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了一处。

    这是他最为独特的特质。

    也正因有了这个特性,令他的俊美便不再单单只是俊美,而是转化成了一种魅惑。

    充满危险,却又令人着迷。

    李氏对他难以割舍,或许亦有一部分源自于此。

    “我曾想亲手毁掉风骨会。”陈劭突地又道,面色有一瞬间的狰狞。

    陈滢被此言拉回思绪,转首望他,语声安静:“那您又是如何打消了这个念头的呢?”

    陈劭先不及答,而是目视于她,眸光幽深却又明亮,似夜空里的孤星,纵使天地再暗,亦掩不去它的灿烂。

    “因为我看到了你,阿蛮。”陈劭道,清润的眸子里,一点一点,绽出笑意。

    陈滢愕然,下意识反问:“因为我?”

    “是,正是因了你。”陈劭语声沉邃,清润的眸子里,笑意越来越浓:“当我看到阿蛮时,我终于知晓,此前所思,竟是大谬。”

    他的神情轻松起来,缓缓踱步,语声温静:“阿蛮开办了女校和庇护所,又开了女医馆,还把那些年老的伎子们收拢来,给她们建了个演剧社。你做着这些事,理由只有一个。”

    他停步回首,竖起一根手指:“理想。”

    他笑看着陈滢,目中是赞叹与激赏,又有着满满的骄傲:“吾家有女、超然于众。为了理想,更为了将之付诸现实,吾女便做下许多旁人不敢想、更不敢做之事,不怕诋毁、不怕诽谤,就如那杀进万军之中的勇将,哪怕前路刀山火海,也不曾有过半点犹豫。”

    他微笑着,目中光华璀璨:“看到这样的阿蛮,为父才终是悟出一个道理。”

    他转头望向前言。

    柳荫尽处,便是官道,夏日清晨的朝阳,正迎头铺散开来,将这条路照得格外白亮。

    “为父终是悟出,并非风骨会宗旨虚妄,而是为父太过守成,自以为阅历丰富,却早已忘却当年抱负,活得就像只井底蛙,缩在那方寸之间,不知天地之宽、海河之广,枉称为人。”

    陈滢怔怔地看着他。

    原来,陈劭追随吴太妃,竟还是受了自己的影响?

    这个理由,委实太叫人吃惊了。

    “是故,为父也想学一学阿蛮,为理想一意孤行一回。”陈劭此时又道,望向陈滢的视线里,满是温情,却又似杂着些别的什么:“阿蛮,为父所言,你可明白。”

    这世上不独你一人有理想。

    这世上也不独你一人,愿意为理想付出一切。

    这是陈劭的未尽之言。

    陈滢完全领会到了。

    于是,无言以对。

    她敛着眸,怔怔望向案上棋局。

    黑与白的棋子,各自据守着一方。

    无分对错,无论输赢。

    蓦地,一角青袖探进视线,向案上一拂。

    “哗啦啦”,黑白子刹时散乱,有几粒还落在了地上。

    陈劭清润的语声,亦被这玉石之声打散,听来有些不大真切:“此乃最后一局,官了子,为父便放心了。”

    话声落地,陈滢的头顶,便落下了一只手。

    温暖宽厚的手掌,轻抚了抚她的发髻,旋即松开。

    “便在此处作别罢。”温润的声音,柔和得如同美玉:“若得有缘,总能再见。”

    语毕,那说话之人已转身,宽大的衣袖被风拂着,翻卷之间,飘然远去。

    接下来,他们没再说过一个字。

    所有的话皆已说尽,余下的,便只能交由时间来证明。

    风拂杨柳,长草起伏,告别总有尽处,而远行的,亦终须远行。

    “得得”蹄声,疏落离离,那车中传来隐约的歌声,唱的是:

    “今我往矣,杨柳依依,去我来思,桃花菲菲……”birdstalk

    清朗的歌声,和着风与阳光,在这个初夏的清晨,洁净如洗。

    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陈滢的眸子里,终是漾了一层水光。

    然而,她又有什么可悲伤的呢?

    他们都在向前走着,以各自的方式,踏上各自的那条路。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会在路上重逢,彼此问一声好,然后再举手作别。

    那么,除了微笑与祝福,她唯一能够期盼的,便是待到重逢之时,他们都能如今日一般,沐着阳光、明亮着双眼,纵年华老去,犹似少年。

    她弯眸笑起来,握紧了身旁的那只手,亦被那只温暖的手反握。

    在她的眼前,阳光正明丽,前路正宽阔,有歌声朗朗,飘向天际。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陈滢想道,转首望向身边那个高大的身影,笑得格外灿烂。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