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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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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做陈玉,我今年26岁。我来到巴黎,原来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我六年前在一间酒店里当接待员,就这样遇到了法兰丝推。法兰丝雅不过是一个法国男子,在creditcyo奶s当出纳员。两个星期内,我与法兰丝雅结了婚。现在也不大记起结婚时的心情,反正我做了一件事就是了。接着我到了巴黎;住在十九区。一年后我与法兰丝雅离了婚,我现在也不大记起离婚时的心情。只记得刚离婚时,到处找房子的狼狈,找到房子,在十二区,我又在十九区一间餐馆找到了工作,接着就是日子在巴黎,日子很慢,天天差不多、不觉老。

    我今年26岁。我叫做陈玉。我来到巴黎不过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正如我遇到叶细细,也是一件很偶然的事情(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

    我是在自动洗衣场碰到叶细细的。巴黎的亚洲人很多,大家也不敢贸贸然搭汕。反正这么一个大城市,任何事情都可以发生。我留意叶细细,因为她在那里垂头看中文书。头发极细,东方女子少有如许细发。洗衣场里只有她和我。我也摊开中文报纸,读着香港新闻,洗衣机器在隆隆作响,极其单调无聊,因此人的呼吸,与头发的移动,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这个女子,以及她的中文书,就变得很实在。我不禁抬头多看她一眼,她也看我。我笑了:“你好。”她点点头,说:“你好。”

    我这样认识叶细细。

    叶细细在巴黎念化工十三年级。法国大学,一塌糊涂,一切不可作准。叶细细跟很多流落巴黎的中国女子一样,混日子。而我与叶细细来往,是从吃开始,流落在外的中国人,总是吃。

    叶细细来我们的餐馆吃东西,一个人,叫一客叫化鸡,喝两瓶大啤酒,喝得满险通红。她叫第三瓶的时候,我不禁劝止她“到此为止。我们改天一起喝酒,你一个人喝酒,我不放心。”她笑一下,说:“好。”然后我招呼别的客人。回头看叶细细,她看着街景,流着两行泪。我给她上了第三瓶啤酒,说:“等我下班吧。”她也笑一下,说:“好。”

    我下班已是午夜。我与叶细细在转转接接的街道走着。巴黎的夜,极蓝极深,那夜还有月亮,极淡极淡,无声无色,苍白如脸。叶细细不大作声,我也不好说,二人的鞋声响得彻天,走到塞纳河,我问:“要不要到河边走走?”她没答应,转脸向我笑一下,月色底下,她的笑,几不近人的笑容,我觉得有点冷。突然“蓬”的一声,没了叶细细的踪影。我站在桥上,向下望,只有不见底的河水,黑如夜色。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做。此时突然记起了刚离婚的心情,乍然觉得凄惨迟来的凄惨。我只站在桥上等,不大清楚要等什么,仿佛有点累就是了。,

    好一会,有人叫我:“陈玉。”我转头,是浑身湿透的叶细细,她拉一下自己的头发。说:“住楼顶房间,很久没洗澡了;在塞纳河洗一个澡,非常好。”我不禁问:“细细,你今年多大年岁?”她答:“22。”我笑:“这个年纪,做这些事,大了好些。”她笑:“我是个迟熟的人。”我说:“想你也是吧。”

    我们尘最后一班地车回家。地车里有人呕吐。巴黎总是这样,永远有很多的失意心情。我问:“叶细细,来了多久?”她答:“四个月零五天。”我问:“习惯吗?”她还是这样笑一下,说:“你问一下那个醉酒呕吐的人,习惯吗?”我只说:“慢慢便好了。”她低下头,说:“想那个极其寂寞。”我说:“人人都一样哎,到站了。”我要在雪特莱转车。我们在雪特莱车站分手,她住在九四区,圣莫奈。我们挥手说再见。走的时候,我转头看她一眼,她随着一个黑人走着,一头细密的黑发,分明是个东方女子,显得非常脆弱。我总觉得万分不该,又说不出不合情理的地方。仿佛人生不应如此,但又想不出更好的办法,还是赶着走路,最后一班地车,赶不及,便没有了。真的有点岁月催人的味道,我原不是动辄感触的人。来了巴黎六年,经历这些离离合合,发觉感触其实是一种奢侈。但那一晚,还是有点感触,末知是否因为叶细细的缘故。

    叶细细后来找我,是要我帮忙。她要搞居留证,需要一个法籍人士的担保。好女子,花20法郎,在地车站买一打粉红玫瑰,便要哄着我。那天正忙,我也没怎招呼她,我把玫瑰插在她的桌面,她喝着莱莉花茶,读着罗拔纪叶的小说,偶然抬起头来,微笑着,仿佛很得意。那天我的工作好像也分外轻松,待我下班,她先在门口等着我,靴子踢得老高,见我,叫我:“大姐。”撒了我满身的玫瑰花瓣,隐隐有香气。夜前刚下雪,空气有清白的气息,我道:“走。”二人匆匆迈步便去。

    她买了饺子皮、瘦肉、白菜,束起发在我住处做饺子,我在收拾法兰丝雅留下仅有的几张照片、几封信,一把将它弃掉,犯不着为前尘留太多的记认。细细见了,皱眉说:“当初怎会嫁给这个男人?”我摇头:“当初又怎会来巴黎?”她笑:“来学做饺子。”后来又低声加了句:“受折磨。”我已无从说起,只好不答腔。正是各有前因后果,不必细说。

    饺子热气腾腾,二人对坐,眼前朦胧,仿佛便亲近了许多。她吃了一大碗,忽然说:“从前不吃中国菜。”我笑:“事情总是在失落以后发生”她停了筷子久久不语,热气冷却,成了小小的水,在她的脸上,几乎悄然滴落。我说:“何必要来这许远呢,反正处处都一样。”她才慢慢的动筷,说:“当初是因为不清楚自己要抓点什么,所以来了;来了就更不清楚。”我说:“来吃。”她笑:“或许是。”二人把一大碗饺子吃清光。细细真能吃。

    后来我们又去看了几次电影。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会在街上走走。细细最喜欢蓬皮杜中心广场卖艺的那一队墨西哥人。巴黎是这样的节日城市,鸽子飞扬,行人穿戴美丽,到处有歌舞。细细有时很高兴,有时看来又十分烦恼。有时微笑着,有时眼角凝着泪。有时我怀疑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的悬疑不定。有一次,我们喝完咖啡,又到蓬度社广场去看墨西哥人。一个墨西哥女子,不知是否病了,坐在那群弹吉他吹笛跳舞的艺人身后,正在咬唇掉泪。细细看着突然说:“大姐,我恐怕活不久了。”我正想说:“怕你也是。”转头看她,她仰着脸,微微张着唇,正在很努力地呼吸。此时我非常恐惧,紧紧拉着她的手,就要把她拉回来的样子,就在那一刻,我想到了自身的将来。我来了巴黎以后,我学会不大想将来。反正亦无将来可言,就不要去想了。我这样告诉细细,她低着头,说:“说的是。”

    后来细细好一阵子没来找我。我等了一封信给她,她也没有回信。她整个人仿佛消失了。巴黎又连续多天下大雪,人人都瑟缩在室内,餐馆的生意也冷清了。整个世界仿佛小了许多;从来没有人的存在。有时整个餐馆无人,我便坐着抽一支烟,发觉烟是蓝的,怆然有一种极辛辣刺热的味道。静静想一想。原来这是细细常坐着等我的桌子,我不禁有点茫然。

    细细再来找我的时候,清瘦了好些,愈发显得弱了。她轻轻拉一下我的衣袖,说:“大姐,有没办法替我找点工作呢?我破产了。”我不禁摇头:“你又无工作证,只能做aupair。”她失声道:“我何必跑这许远替人带孩子,要落到那个地步吗?”我笑:“我一天工作十几小时呢,叶细细,你以为巴黎是什么好地方?”我掏了二百法郎给她。她接过了,紧紧的抓着那两张纸币,我按着她的手,说“日后慢慢还给我。”她把纸币塞回我手中,说:“还是不要了。”我不禁说:“何必逞强呢?”她扬起头来,这样笑一下,说:“不谈这个了,很久没见,我们外出走走。”我告了一个下午的假,拿了大衣便走。

    大雪天气,冷得我们二人直发抖。她拉我“到我住的地方。”我们到了九四区。九匹区极清静,马路两旁的大树都挂满雪花。我说:“其实这城市很美。”她答:“都无干了。”我不禁伸手扶她一下,她转脸来对我笑一下,又有点不近人的味道,我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细细住在莫里斯路,因为树密,有点阴暗。她的房子在顶楼。巴黎房子全是团团转的楼梯,爬到梯顶。人已全然失去方向。她靠在门上微微喘气,脸色苍白,用钥匙开门的时候,手在颤抖,我拿过钥匙,替她关门,皱眉说:“你不如回香港吧。此地不是留人的地方。”她轻轻抚着墙,说:“香港也不长久。”我说:“起码有亲人呀。”她回头说:“进来吧。”

    房内十分凌乱,到处都是干了的花瓣、面包屑、旧衣服,及撕下的书页、写满了字。她在插电炉,烧开水。突然“拍”的一声,面前闪着火光,她笑:“总是这样,这炉我在街上拾来。老漏电。”我随便坐在她的床上,发觉床上散落的书页竟是教科书。我拿起来读一下,她在书页上写着信,上款“詹克明”我也不好读下去,急忙放下纸张。她看见了,便道:“已经两个月没上学。来到这年纪,书都念不下去。”我不禁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脚下的巴黎微微起伏,延展开去。时值午后,巴黎天色,一片昏暗,不见尽处。我喝着热开水,问:“叶细细,所为何事?”她走近我身,轻轻的说:“我时常站在这里看风景,有时也会问这样的问题。”她突然推开了窗,一阵冷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大冷颤。她关上了窗,道:“有时吹一下风,连问题也不会问了。”我们二人,静静站在窗前,开水冒着热气,大家都没了话。我此时心底有一种明白,说不清楚,只是日远天遥,事事都无干的一种情景。良久,我方说:“细细,你令我害怕了。”她轻轻伏在我的肩上,发极细。我说“好好歹歹,

    一天也是一天,能够活着就活着。”她一动不动,只是身体还微微觉得暖。我心里突然挺难受,想着:划不来。便跟她说“我要回去工作了。”她说:“好。”便要下楼送我。我望着她,还是在门口塞了两百法郎给她,便匆匆离去。她并没有随来,回头看她,她手捏着两百法郎,站在门口,有一点天真的神气。我扬手叫她回去,她稍一迟疑,便慢慢没在门后,关上了门。我的心猛然一震,仿佛是生离死别,极其不安,想回头去看她,想想,还是算了。我也无能为力,能够让自己好好的生活,已经极不容易。下楼梯来,雪愈下愈密了,我发觉我把一只李子青的皮手套遗在细细的房间里。我也没再去拿回手套,天概是存心避着。不知怎的,自从跟法兰丝雅离婚后,靠近了人,都隐隐觉得危险。人年纪来了,毕竟精力不比从前,能够安稳就尽量安稳,因此我又渐渐把叶细细忘了。

    巴黎的天气,今年有点反常,四月了,还下雪。我还是戴着一只李子青的皮手套,去邮局寄信。两只手,一冷一暖,很奇怪的贴心,习惯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就像生活中很多其他的事情,到头来,没什么。一只手套也行、也好。我正在想着这佯的事,忽然瞥见了另一只李子青的手套何时眼熟的颜色,与头发。我不禁冲口而出:“细细!细细!”她慢慢转脸,我登时静了。她的脸,微微泛着淡紫,一双嘴唇裂得流血,双眼是一对破烂的梨子,形状都不大清楚了;只有那头细发,披如素馨杨柳。我不禁拉着她:“细细,何苦落得至此了?”她嘴唇动着,没有声音,我摇她:“是否病了?有无买保险?我陪你去看医生。”她还是这样笑一下,如此微弱,笑不成笑。邮局职员有点不耐烦,叫她:“auvant。”我只得道excusezmoi,便拉她走了,她连脚步都不稳了,都靠在我身上。信跌下地,让我踩了一个整齐的污印,替她拾起,收信人又是那个詹克明。还她,她随手把信丢迸垃圾桶里。我说:“我们到咖啡店坐坐。”她又停着,指着垃圾桶,说:“大姐。信。”我俯身往垃圾桶探,把信找回还她。她把信揉好,仔仔细细放在大衣的内袋里,我不由叹一口气。她低低的说:“大姐。对不起。”我一把提着她的臂,说:“你只对不起你自己。”她答:“我是不中用的人。”我高声说:“你自找的呀。”拉她进咖啡店,替她叫了一杯热巧克力,我自己喝双份expresso,狠狠的抽它一口烟。细细静静坐着,精致如石像,却无甚表情,连悲喜都不分了,我不禁伸手轻轻抚她的脸。她一垂眼。一滴泪滴在我手上,才一滴,便没有了。我也不去抹拭,就由那滴泪轻轻在我指间爬跃。那滴泪,就极珍贵体贴,好像是我自己的眼睛。我已多年不曾流泪了。此时此刻,我想念流泪的心情,而细细索性合上眼,说:“大姐。”我答:“我在。”她再说:“大姐。”我也答:“我在。”她便说:“痛。”我放开她,说:“细细,人人都一样。”

    她紧紧的咬着下唇,从齿下悄悄流了一滴血。我说“见得你比别人痛些。”我掏手帕来,替她抹去嘴唇下的血:“只不过你表达得精彩些,叶细细。”我把手帕叠好,也没话,只静静的抽烟。街外行人匆匆而过,一窗风景,也是静默无声。我回头看细细,她只是看着街外,张眼如盲人。我说:“今天晚上你到我处来过夜,别回去。一个人,胡思乱想,总会出事。”她也不作答。我算了帐,便扶着她离去。

    细细走得极慢,像透了巴黎的老人。我竟然有点不耐烦,抬头看,天色跌下,说着要黑就黑了。商店纷纷关门,细细忽然如梦初醒,说“大姐,买东西。”就把我拉进monoprix去。百货店人头涌涌,竟有点中国人急景残年的佯子。细细左拐右转,停在男女用品的货柜架子前,在选剃刀。我没好气,不管,在门口等她。她出来的时候,双手插在大衣袋子里,大衣领高高的竖起来,又把头发用头巾束起,微微笑着,忽然有了点神气。我迎上去,把她搂了一下,她笑:“大姐,我们去买一点酒。今晚吃鱼、媒、蟹,好不好?”我说“自然好,一吃而聚,一吃而”我止住了。我原想说“一吃而散”呢,不知怎的,当时光想起“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云吃粥记”这段从浮生六记的课文来,已经是十几年前念的书了。但我想起,第一次细细来我们餐馆吃叫化鸡的时候。仿佛有点不一样。当时她悄悄淌泪但那些眼泪,仿佛温热一些,我不禁紧紧搂着她的肩。在这样一个大城市,一个人沉没了,真是悄无声色,不见光影的。细细轻轻折着我的大衣领子,细如蜻蜓不,已经天黑了,市场要关门了。我们得快。我便放开细细,急走前去。

    晚上细细喝了点酒,脸色有点红润。说着她可恶的房东太太,那些打扮得无懈可击装摸作样的古板法国老女人,足可让我们嘲笑一个晚上。她的胃口很好,一人吃了一打蚝、一只大蟹。我不大吃,光喝酒,竟有点光彩虚浮的景况。细细还闹着要跟我干杯,我说直闹头痛呢。她也是两颊飞红,也斜着眼看我,说:“大姐,难得此地碰上你。大姐,此时此地,事事都很难得,我们干一杯吧。”我只好道“好。"她又添了一句:“难得如此来走一趟,活一趟呢。”我不禁说:“巴黎不过是其中一个大城市。将来你还有很多的阅历呢。“她仰头把酒喝光了。说:“处处都一样,无所谓了。”我也干了酒:“倒说的是,难得你明自,这样事情可以放开一点。”她把玩酒杯,轻轻一放,酒杯便掉个粉碎:“大姐。已经太迟了。”我蹲转身去拿吸尘机扫把,劝说她:“还是这样任性,快去洗澡,早点睡。”我蹲进桌子底下,收拾玻璃的时候,发觉细细踩在玻璃片上,满脚都是血。我一急,抱着她的脚,竟然迸了两滴泪。何苦至此,生活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慢慢替她挑出了玻璃,用清水洗擦干净。缠上绷带,如此一番营作,酒意都醒了。而细细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在笑,我又替她调好热水,弄好毛巾,催她去洗澡,她也静静的去了。我听着那单调空洞的水声,重重复复,犹如一种对生命的无奈与埋怨,我便觉得很累很累,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醒来一片漆黑,窗外有极淡的月亮,想来细细把灯给关了。我走出客厅,发觉杯碟刀叉,已经收拾井然。月光透过白纱,斜斜的照着,天色荒荒,分明没有一个人。我走进浴室,发觉毛巾都叠得整整齐齐,伸手一探,浴袍还是湿的,犹有人的痕迹。然一切已成过去,我便慢慢踱步回客厅,站在窗前,忽然觉得屋子很空寂,我怀疑细细不过是我的一种幻觉。巴黎也不过是一种幻觉。或许我仍然在酒店里当接待员,张开眼睛。对将来有很多盼望我点了一支烟,亲近那微小的、黯红的热。来了巴黎以后,我开始抽烟,在一支烟的时间里,得到安慰。抽完一支烟,我按亮了灯,洗脸擦牙,上床睡觉。我可以自此便忘记叶细细的。

    两天后,我接到一个电话。警察局请我到九四区圣莫蒂的一座楼宇的楼顶房间去一下,现场有我的名字、电话、地址,我可能是一个重要证人,而且现场还遗有中文字,我最好可以去替他们翻译一下。我放下电话便去,到了街角,突然想起忘了带围巾、手套,但稍为停步,发觉原来一点也不冷,春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到九四区之时,已近黄昏。巴黎静美如秋,空气清透得敲得出声来。我已经忘记细细的正确地址,老在兜圈子,来来回回。寻找记忆的一点一滴。走着走着,天就黑了,我又开始爬那座木楼梯,转来转去,楼梯灯亮了,又黑了。因为这种种,我心里有一点恍惚,我知道我不会见着细细了。

    两个警察在六楼楼梯等我,一个肥大的女子,正在那里探头探脑挤身着。警察见着我,便招呼握手,示意我进去。我稍稍犹豫,还是抬着头,进去了。

    房内还是凌乱,干花瓣、饼干屑、衣服、教科书、信纸。警察过来,递给我一把染满血迹的剃刀,问我是否见过这件物件。我答:“见过。”然后他又递来一张居留证,间我是否认识此女子。我说:“认识,她叫叶细细。”警察便示意我走近床边。他揭起了毛毯,一阵腥臊腐臭之气,袭面而来,细细满脸苍白,但神情却很宁静,一把细发,遮了半边脸。我问:“我可以碰她吗?”男子点头。我碰着她的脸,慢慢拂开她的发。好一头细发如丝。她的颈旁。很深很深的开着褐红的伤口,血已干了,一大块凝着,碰上去,已是冷的。我掏出手帕来,轻轻为她盖住了那致命的伤口,然后拉上毛毯,对警察男子道:“是,她是我的朋友叶细细。我有什么可以帮你们的忙呢?”此时几个穿制服的黑人男子匆匆进来,随手扯着细细的发,另一个迅速将她拖进一个大黑袋之中。然后着力一索,便拉着出去了。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细细的头,呼呼的撞着每一级楼梯。我不禁咬着下唇,听它一下一下的远去。细细美丽而精致的脸、如丝的发,到头来不过是这样的下场。说不定他们还会随便脱去她的衣服,剪开她的脾胃那个毫无尊严的身体,与细细无关了。

    警察男子请我回警局。我说,如果可以,我宁愿留在现场。他也不勉强,就开始问我许多有关细细的问题,家人、朋友、学业之类,其实我所知有限。但我还是一一的答了。最后他递过一个鞋盒。里面排满了信件,他问我可否替他们翻译一下。我一翻开,发觉这全是没有寄出的信,收件人“詹范明”每一封信都封了口,贴好了邮票。我拈着一封信,忽然明白,人不应该有太多的感情。我只是把信轻轻的撕了,跟他们说:细细有收集信封邮票的习惯的,男子随而又递给我一张纸,说是从书桌上找到的,只有简单的几个中文字,仿佛是一封刚开始的信,我接过一看,上面是细细不大整齐的字:“詹,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一句未完,没有标点没有停顿,看不出她还有没有话要说,这样平直、悬疑,到底这是对生命的控诉还是启悟(如今始知,生命所得),我不禁出神了,如今始知,生命所得

    后来我还是随他们回警局,代他们找细细的家人,安排殓葬事宜等等。细细家人,听了消息,亦无甚反应,只是你推我让,无人愿来法国办事。人死了,还得麻烦别人,到底也太不干净了。细细总不明白,把死想像得太美丽,以致还用着男人的剃刀,大概有点情杀的意味吧。像细细这种女子,水远像在演欧陆电影。然而电影可以一次又一次的播着,人只能话一次,好好歹歹,活一次就一次,我竟是有点气。在警局,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事情完毕,我双目刺痛,嘴唇干裂,离开警察局的时候,脚步轻浮。男子为我冲了一杯特浓咖啡,我也不客气,一口气喝光,互道satute便走了,也有些一夜患难的味道,几乎要不舍了。

    步出警察局,已是清晨。我打了一个冷颤,很明显地感觉身体的存在。回家要在雪特莱转车,在那千回百转的地车通道里,隐隐传来吉他笛子之声。拐几个弯,见着几个墨西哥黑人,正在载歌载舞呢。我站在那里,看着那个摇鼓的女子,依稀有点记忆。她张口,一皱眉一一记起来了,那是我与细细在蓬皮杜广场外遇见那个哭泣的墨西哥的女子。但此刻她在此,载歌载舞,一头长发,茂盛如森林。她看见找,给我一个灿然的微笑,我放下了十法郎,她叫了一声。舞得更起劲了。我慢慢走下地车站,还听得阵阵欢乐之声。出得地面来,太阳已经升起,雾气隐退,淡淡有暖意。鸽子觅食,停在我脚前,我一举步,一群的飞走。我抬头,见得树头有新绿,扫叶的阿拉们人,跟我说bonjour。一夜过去,世界重新开始,不见得会为谁停下来。在这样的一个大城市,一个人的毁灭根本不算什么。我轻轻抱着自已双臂,觉得这种偶然的存在非常珍贵。我停下来,仰脸向阳光,手尖却微微有些温柔的触动。低头一看,原来衣袖上粘了一丝发,细细长长,分明不是我的发。我随手将发拈起(呵她一头细发如丝),轻轻一放,发丝便随风而落去,不知流落何方。人的存在,也不外如是。我突然很想回香港,我已经六年没想过这个地方。那个地方,狭小嘈杂,很多人七手八脚你推我挤的生长因为小,人的存在也切实些。我就下了决定,明天去探听一下机票的价钱。

    我叫做陈玉,今年26岁。我偶然碰到了叶细细,又偶然做了一个决定.生命充满偶然的事情。

    如今始知,生命所得不外如是,种种种种的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