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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夺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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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摔碑店小镇尽头的打谷场上,突地竖起了一座擂台。

    弘文馆从京中匠作监带来的匠人手艺果非寻常,这擂台搭得可大有趣味——随便立个牌坊门楼什么的,因为有成例可循,倒还简单;可这擂台、却须全靠那匠人别出心裁了。

    它看着既像彩楼、又像元宵节扎的灯山看棚、更像南北各热闹处流行的戏台文彩荟萃,民间的花巧与宫样的精致合在了一起,虽不见得经久耐看,但摆上那么个三五天倒也大是讨喜可爱。

    偏这天的太阳也做脸儿,整整送出个好风丽日,打眼四顾,端端艳景。

    咸阳城地界的田野风貌本甚荒凉,可摔碑店这一带却草木滋荣。这儿虽无那些通衢大驿的闹热,可赶上这么个艳阳天儿,清早起来打眼一望,照读书人说法,倒真真有点儿汉魏乐府诗里描述过的风采。

    擂台两侧还悬着一副对联,那联语还是咸阳城有名的才子齐洛滨撰就的:奉旨招亲千花竞,代人做嫁一枝魁。末一句倒像有些调笑过千庭的意思。

    今天是正日子,台下到的人可不少,四下里黑压压一片。那打谷场本在一片田地里,这时弘文馆看古杉的面子,已补了那农户的青苗钱,在打谷场前专辟出了好几亩的空地,还专用碾子碾实了以供人踩踏。

    不用说,今天到场的女人格外的多——江湖不乏盛会,间有成名女子掺杂其间,可像今儿个,出来这么多女子,环肥燕瘦的、嗔莺叱燕的,却是数十年未有过的场面。场中还有些咸阳城本地有闲工夫的妇人,她们多半是绞得细细的眉,团着胖胖的脸,一个个正转头转脑地到处在看。

    环子却在人群中乱窜。

    她一身花布衣衫,打扮得格外短小伶俐。

    可这伶俐未免伶俐得太过分,都有点捉襟见肘了。

    她这身打扮像个乡下的土丫头,可她脸上还是一团高兴。场中人怕是再没有比她更开心的了,脸颊上两坨红晕都浸了汗,浸得颊上的汗毛跟小毛桃似的水嫩,那红晕却是在场的女子们再怎么调脂弄粉也调弄不出的泽彩。

    ——田笑一夜没回,所以环子从今天一清早起就满世界里找他,一直找到这擂台下来。

    她刚到时一抬眼,先被那擂台晃花了眼,接着就看到那擂台之侧原还有一偏台。那台上,一溜儿坐了七八个女子。那七八个女子,年纪最小的也有三十八九,剩下的,不说六七十岁,也好有四五十的年纪。只见有鸡皮鹤发的,有木头木脸的,个个面色端谨——弘文馆果然好大情面,竟像把一整部列女传都请上了台。

    环子一眼之下没看清,不由大吃一惊,怔愣中,不觉喃喃道:“古杉要娶的就是这些个?她们难道都要来打这擂台?”旁边有闲人听了,早“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好戏久不开锣,所有人都正等得不耐烦,就等着有人冒傻话呢。

    环子身在外围,这时身边多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二三流人物。他们纯只是为了看热闹来的。

    有人就给她提醒儿道:“你看清楚点,那些可都是‘列女传’中的人物。”

    环子这才看清,只见那些人个个板着脸,神气间隐有骄矜之气。而田哥哥说给她听过的魏大姑、三九姨、郝婆婆分明也厕身其中。

    她不由吐舌一笑:“啊!我没看清,一眼之下,都忍不住要跑去给古杉哥哥提个醒儿了,叫他快撒脚丫子跑!这不像比武招亲,倒像是比武招妈了。”

    旁边有人刻薄道:“你以为怎么着?你以为最急着嫁的是那些女儿啊,说不定就是她们的妈!”

    剩下人都哄哄笑着。“比武招妈”这四字一时像长了翅膀,竟飞快地窜进场中,从这一头传到那一头,东南西北地转了个遍,竟又当了笑话传了回来。

    环子发觉自己竟说出了句“名言”不由大是得意。她抬头看了看台上,盯着听田哥哥说那日曾逼迫他极甚的魏大姑几个一眼,心中暗想:她们个个耳目灵便,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她想着有趣,不由拿眼向那台上仔细瞧去,却只见台上那七个女人脸色更端凝了起来。

    环子一脸天真地冲先搭话的那人问道:“大叔,她们也不打擂,都在那儿坐着干啥?”那人见她一个小女孩子,口头又乖巧,便笑着答道:“镇鬼呗!你没见凡是村子里搭个戏台,不都是要先供那菩萨的?刚才过千庭把这比擂的规矩宣布了,原来不是所有女子都可上台的。他们虽算作放榜天下,原来天下人尽分几等,所有想上台的女子都要经过这‘列女传’中的人物评定首肯了才有资格。所以说到底,这擂台最终还是他们世家大族的擂台。他们既要把古杉拉拢成‘自己人’,那些出嫁的女孩儿不是自己人怎么能成?”

    说着,他随口取笑道:“怎么,你个小丫头子也想上台去比武招亲,找个小女婿回去?”环子摇摇头:“我才不呢。我要我田哥哥上去,把那些姐姐都打败,再把那古杉抢回来,不用我自己出手的。”

    没人知道她田哥哥是谁,却有一人插口笑道:“镇鬼?要是迟慕晴那丫头真个来了,她们不知镇不镇得住这个鬼?”

    一句话引动了众人兴致,四下里一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起来,都在猜那迟慕晴会不会真个来。

    环子听得纳罕,心里暗想:迟慕晴?帝女花?

    ——那又是什么样的人,难不成真有他们说的那么厉害?

    她在人群中蹿来蹿去,到处在找田笑。

    只是这台下来的怕不有千几百人——今日来的明面上的主角儿虽是那些女儿们,但护送她们的师长父兄却要远较她们更多出几倍,环子一时也搜不完。

    她得空还到处瞧去,只见好些姐姐们或严妆、或淡抹,或素面天然,各有各的一番打扮。

    她心里一时羡慕起来。她这样的年纪,越是见到矫饰得过分的就越有些艳羡。

    这时只见这最多的一干人多在台下,可这多是出自江湖草野或小门小派,真正的世家名门的气派自然与众不同,那擂台外的两侧原还搭有两排彩棚,想来就是给那些名门世家起坐用的。

    环子向那两排彩棚望去,却见其中最打眼的却是三座连在一起的彩棚。稍一细看,就可知是“晋祠”三家了。韩、赵、魏三家各悬族徽,彩棚之间还搭了连通的木板。其中一个女子穿了一身鹅黄的衫,长身玉立,腮如新荔、鼻凝鹅脂,颇引人注目。

    环子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就是田哥哥跟她说过的沐泽堂中遇到过的那个女子,一时对她就有了心结,眉头皱了皱,只觉看她不顺眼,倒觉那三个相连的棚中另两棚中的女子却要较她好看。其中一个穿了件蜜合色的绣襦,另一个穿的却是莲青色的曳地长裙配粉蓝色夹衫环子羡慕着,还没来得及细看,却听另一边彩棚里忽欢声雷动起来。

    她一眼望去,却见那彩棚比“晋祠”三家还来得大,棚前摆了执仗,这时却是他们的正主儿姗姗来迟。听人闲语,环子才知那来的就是汾阳王的千金了。只见她一身金碧辉煌,环子正盘算着她绣襦上的图案,她那一身锦绣到处是纹彩,弄得环子看到后来,竟忙得根本没空去看她的脸。

    只听旁边有人叽叽喳喳地悄声道:“看来传说弘文馆跟汾阳王不和,所以有意斡旋,说服晋祠三家联合一气,共打擂台,要成就‘三女同归一夫’的佳话也不是虚传的。余下的关山度的妹子,华山的掌门女弟子与灌愁海来的朴素英之类的都只是备选罢了。你没看见,今儿,那汾阳王的彩棚和晋祠三家扎得就大有对立之感?就不知是汾阳王的气焰高还是晋祠的声势盛?”

    旁边有尖刻的人不由冷笑道:“没错,这还比什么比?人家的三姑六婆都已坐上去了,小门小派的不过也就只图个露脸儿”

    场中人多声多消息多,环子因见她田哥哥没来,有意要打听个遍,好等田哥哥来了好学与他听的。可人太多,名字太多,门派也太多,一时把她个小脑子涨得嗡嗡的。

    她只有努力记下那些彩棚中主人的名号:那左边一棚是那关西大豪关山度的,他是来嫁他妹妹“河洛红”的,因为他毕竟出身草莽,想以此跟朝廷打上关联另有一棚是华山的,来了华山掌门女弟子,听说她打定主意要嫁给古杉,是因为年少继位,压服不住众人,所以急需外援另有“灌愁海”一棚,却是为“灌愁海”现在门派凋零,祖传的剑法传到这代竟生歧义,门中人争论不绝,所以想找个剑道高手来重稳祖业

    环子看得头都晕了,一时也不胜多记。耳中忽听得一阵锣响,她心头一急:好热闹就要开场了,该死的田哥哥,你怎么还不来!

    田笑到那场中时,已是未牌时分。他见到环子时,却只见她一张小脸晒得通红。环子什么也没吃,竟已在这儿等了一整天。

    一见田笑,她差一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整整等了一天田笑,这一天、擂台上发生的事太热闹了:她记得一开始锣响后一刻的岑寂;记得后来许多姐姐的登场;记得因为那七个老女人不给一些江湖草莽中女孩儿们上台资格闹出的风波;记得后来绿靶子山上下来的幺妹一脸冰霜地仗着跟着她来的七个哥哥如何与台上的“列女传”中人物冷艳相峙

    她记得过千庭如何调停让绿靶子山的幺妹最终上了台;也记得汾阳王与晋祠、还有华山女弟子冷冽枫的气派,她们自己不用上场预选,统共有十二张位子,却自然而然要预先给她们留下来;记得那些小门小派的女孩儿们为了给师门一搏颜面,在场上如何奋力而斗,挥汗如雨也记得那些姐姐们失败时的痛哭。

    可这些,田哥哥居然都不在!

    难得有这样有趣的热闹,有生以来比她最喜欢的过年还热闹一百倍的热闹,田哥哥居然不在!

    所以她一定要都记下来好好告诉给她田哥哥的。只有田哥哥在场的热闹,才算是一场安稳的热闹,可以让她知道她自己在哪儿。以后也知跟谁追问、不懂处有谁解释,又有谁敲着她脑门最后嫌她烦,但这也不妨碍她眉飞色舞地重述

    她要记下的太多了,把眼恨不得一眨不眨地盯着台上,渐渐只觉苦累。这时一见了田笑,脑中一晕,满腔的话堵在喉咙里恨不得一下倒出,却拥堵在喉咙口,一句也挣不出来。

    半晌环子只断断续续全无章法地乱说了几句:“有个叫狄红巾的姐姐真好看,可惜被打到台下去了,还伤了胳膊,她没哭,说只是为亡父来了,要为他一搏颜面,我却好伤心一共十二个位子,可那些名门世家的小姐好多不用出手,位子就给她们预留了,现在剩下的还在拼抢最后三个我听说,明天才是决战田哥哥,你怎么现在才来呢,我背人名都背得累了,就是没见到铁萼瑛姐姐啊”

    田笑脸上的神色却是她所没见过的,那神色里,似乎有一种她一向没见过的冷峻与漠然。

    田笑见她被晒坏了,伸手往她背上一拍,度气理顺她的气息,接着便用手指掐着她的后脖梗儿给她刮痧,双眼却有些冷漠地看向擂台上。

    ——这样喧闹的名利争夺,那么金灿灿的千花竞艳,夺花魁式的戏台上的虚荣的美感,像环子这样的小丫头一下子见了怎么会不脑子里拥堵得转不过来?

    他伸手轻轻地在环子脖子上掐着,环子只觉一阵适意,渐渐困倦上来,身子一斜,竟倚在田笑的身子上睡着了。

    田笑斜揽着环子,静静地看向擂台上。只见到一片衣袂流彩,刀光剑影中,中间拼杀的正有自己那日在沐泽堂上见过的女孩儿陈杞。

    她此时脸上却全无自己初见时那一片女孩儿式的静默的羞意,只觉得她脸色干黄,似是累极了,她已战至第三轮,被她打下场的已有好几个女孩儿。

    台下她的父亲湘中八极门的陈老拳师却在笑,似乎终于扬眉吐气了一般。

    ——昨夜,田笑为目睹古杉与“千棺过”一战,虽只限旁观,到后来,竟也弄得筋疲力尽,不好好睡一大觉竟不足以缓解那种疲惫。所以近天亮时他才找了个地儿合眼,睡到这时方才赶来。

    那一战给他的印象太深了,以至现在看到如此热闹的场面,也只觉漠然。

    这个一眼望过去,荒凉得只见到人挨着人的江湖啊!

    他心中忽有感慨。

    目睹过昨夜的生死一战,像事先在眼前这出戏的彩排前已看到了它的幕后,那真正的拼杀与死生的角力。他终于明白弘文馆为什么确信可以让那些女孩儿家出面打擂、战胜古杉,来夺取这个“花魁”了。这一招“锦套头”真可以摆布得古杉从此以后都抬不起头来。而为了乡亲与他救助过的远在沙海绿洲的不肯入那龙虎榜的孽子贰臣,他却被迫不能够不出来。

    田笑的眼冷冷地在人群中扫过,只见主擂的、旁观的、帮闲的严妆的、淡妆的老的、少的只觉得他们的脸在他眼中模糊成一片,分不出什么彼此来,雷同为同一种趣味,同一种声调,同一种喧逐。

    接着,他却在人群之外看到了铁萼瑛。

    铁萼瑛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一个小山坡上。这时,她也正看着他。

    ——如此人海如潮,如此喧声如沸,其间,他们却遥遥互见。

    那感觉,似有种在沙与海的边缘、沧海桑田的变迁尽处,小舟搁浅、浪扼一帆时,突得一晤的慨然。

    ——万人丛中一握手,举世荒凉如海!

    哪怕只是遥遥一见、哪怕只是以眼神相握的感受,那种感动已足以弥漫开来。

    可那感动,就算感动,也不过是一句:“啊,你也在”

    “我一直在找你。”铁萼瑛今天的脸色不知怎么沉峻如铁。

    田笑扶着环子,慢慢后退,已退到近前会合的铁萼瑛身边。

    “他在哪儿?”

    田笑摇摇头。

    铁萼瑛的脸色一时更阴沉了。

    但田笑说:“昨夜,我却还见过他。弘文馆重金请出地藏门,我从头到尾地目睹了地藏门阿芙蓉如何发动‘千棺过’与古杉一战。他们也知这最后的擂台一战不过是个玩笑,凭这些女子最后怎么折得了古杉?所以,预先已准备了个周全。”

    铁萼瑛的神色不由微变,两侧的鼻翼一刻间都绷紧了,问道:“胜负如何?”

    ——与地藏门的“千棺过”一战,起码这近百年来,还从无一人幸免。

    所以这句话她问得好慢,似乎心头正千百个念头齐转。有一个怀疑的、恐惧的声音在心底大叫,她要勉力压抑着才好容易不动声色地问出来。

    田笑木然,好半晌,才道:“弘文馆胜了。”铁萼瑛一双利目逼向他。

    田笑沉吟道:“古杉不肯让‘千棺过’扰他乡民,虽最终逐走了他们但、其伤七分。

    “弘文馆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料定古杉不会那么轻易死,他们也不想他死,阿芙蓉说过千庭要她做的就是伤其七分。所以,最后古杉不算胜,阿芙蓉也没胜,是过千庭胜了。古杉对我说,他曾对弘文馆含笑说:除非他们找得出一个打得败他的女孩儿,否则这擂台还是不比也罢。这下,他们只怕是可以做到了。”

    铁萼瑛脸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僵硬下来,田笑只觉得自己都看到了她面上肌肉一块一块铁一样的凝定的过程。她的眼神中渐渐升起狂悍,几乎一个字一个字地冷哼道:“他、们、想、的、吧!”

    ——擂台上的比拼这时已只剩下最后一个位置。

    这最后一个位置的争夺已趋白热化,台下的泥土正吐出整整一天太阳泻下的积热,可一阵骚动却从场子的最边缘传了过来。那骚动先只扰乱了场子外围,不一会儿,却弥漫全场,以至台上的嗔莺叱燕,几乎要白刃见血的争斗一时都无人看了。

    一时只见人人回头,铁萼瑛与田笑也受到感染,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

    却见一辆彩车,不是从大路上、而是从田野里缓缓驶来。

    它从西方而来。只见那面,在地与天的交界处,初出的麦茬正以青青的嫩意捧承着斜阳的余彩。那个方向没有路,那车子却是一路碾过青青麦苗,就这么在麦田中破青而来。车厢两边同时不断地撒出些细小银钱来,亮晶晶的闪,似乎在跟那弘文馆比阔,似是在奢侈地补偿着那田家农户的青苗钱。

    ——那辆车子极其华丽,虽相距还远,已让人感到它的朱彩斐然。

    场中的人这时都看到了。那摇光泛彩的车子不知怎么借了斜阳的余晖,把自己更做了进一层的装点。人人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件事:这就是那辆嫁车?邪帝为了它甚至不惜砸毁了皇太后的御辇!

    可它怎么敢来,弘文馆摆出彩擂,武英殿环伺左右,可它居然真的敢来!

    天色已是迟暮。两方彩霞方浓,仿佛天机织锦,那文彩早胜过人间五彩。

    而那帝女花,而那迟慕晴,竟真的趁着这迟暮之晴,驾着一架嫁车,如此逶迤地款款而来

    擂台上的争斗胜负已分,可这一场的胜出却已无人喝彩。

    得胜的那个女子看着那好容易争夺来的最后的一个位置,那是主擂上十二把蒙着锦缎的椅子中的最后一把,可惜连她的师友都已注目场外。没有人关注她,一时也无人宣告胜负,司礼之人都失职了。那女子怨愤地望向场外,只觉得那辆车子仿佛从天际驶来,车轮辘辘,似乎转眼压碎了她好容易得到的珍宝样的声名,让她的脸上一时嫉恨,一时茫然

    副台上的郝婆婆几个人却同时面色凝重起来。

    隐于暗处的过千庭与他手下弘文馆中的人,还有秘密布防于暗处的武英殿的人一时也面色凝重。人人都知道“邪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人也知道“帝女花”又是什么样的角色,他们既敢出现,那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一时想到的竟不是攻击,而是如何防备。

    那辆车子却不疾不缓,好半晌才走近,却只在离场外人群松散处还有数丈许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车子好大,八马主驾,八马为副,车厢两侧还有横板。那横板宽过二尺,两侧却共坐了四个侍妇、四个侍女。只见那四个侍妇个个都目光凝定,允称好手。魏大姑几人一见她们神色就更凝重起来。

    驾车的却是个黑而且老的妇人,一头雪白的银发,逆光如蓑,握鞭的手上却套了好大一颗祖母绿的戒指。那戒指沉沉的碧,只有苗人才会有这样款式的宝戒。她另一手握着一根丝鞭,鞭子从首至尾,竟镶得金红璨然,那都是各种宝石在晚晴下焕发出的泽彩。

    车上四个年少的侍女在一天余光之下,个个也都似莹珠嫩玉、眉眼娇妩,一时把满场的人看了个呆。

    田笑低低道:“迟慕晴!”他怀里的环子动了动,似乎醒了过来。

    铁萼瑛的脸上冷硬一泛,她忽然飞身而起。田笑一抓没抓住,只有疾疾追问道:“你干什么?”铁萼瑛空中冷然道:“趁这个工夫,搅场!”

    “就算帮不了什么真正的忙,我也要试上一试,我不要他心中摊上哪怕一丁点的不情愿!”

    那擂台主台一侧还有一方高台。

    那高台孤吊吊地为彩绸所蒙住。它的高足有两丈许,或许那就是主擂的弘文馆安排好的让那古杉出场的地方。

    铁萼瑛身形扑起,她扑向的就是那高台。

    她功夫极是强悍,就是连轻身纵跃之术也要较男人还来得飒爽英烈。

    只见她的脚在空中一落,先踩的是个江湖汉子的肩膀,然后借力腾起,又以另一人的肩膀落足。她跟田笑的立身处到擂台边原有二十余丈之距,可她踏在那些江湖汉子肩膀上,也不过三五个起落已直扑向高台之下。

    只听她身后一片“哎呀”之声,却是这妮子脚下用力,踩痛了看客。然后台下就升腾起一大片江湖汉子们的叫骂。

    她最后踏的一脚最重,身子直向那蒙着高台的彩绸扑过去。一时只见铁萼瑛如雌鹰般从天而降,身后两片彩绸波纹荡漾地在身子两边从空中披落,衬得她如翱翔于海天之上的苍鹰矫燕。

    这一下先声夺人,只听台下被她踩过的人不甘受辱,有几人脱口大骂道:“臭娘儿们,你敢踩爷们的肩膀?”

    四下愕然中,却也响起了零星的喝彩声。只见铁萼瑛脸色铁青,不理那些台下的杂乱,目光盯着擂台上那些各得了位置的女儿们,冷声高喝道:“就这么想嫁了?我是古公子门下婢女,你们如想要嫁入古门,还需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着,她弓身退步,沉腰蹲马,伸手向她男人式的袖子里一摸,竟摸出了一根铁门闩来!

    那根铁门闩却是玄铁百炼,两端各有一块突起,竟真的是馒头庵中用的铁闩。擂台上的女孩儿用剑使匕,玩索弄钩,各般兵器,一一俱有,却再无一人有她这般强横的钝器,也再无一人有她这般悍然的气概。

    只见她双目灼灼,面现莲华,庄严至极,双眼往那场中一扫,把擂台上的那几个已得了资格的女孩儿,副台上列女传中人物,连上远远的迟慕晴的嫁车之上的仆妇侍女,还有暗处站着的过千庭与他弘文馆中人物,个个都扫了个遍。

    那眼中睥睨之色,当真连绿靶子山的七个大哥看到了都不由心头一凛。那已在台上获得席位的绿靶子山幺妹见了,也不由眼中腾起一抹艳羡,后悔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样横空出世的一招来。

    台下已有人认出她,惊呼道:“须眉让!”

    一时这岔出来的搅局竟把大家伙儿从对迟慕晴突然出现引发的震动中都拉了回来。只听台下一片嗡嗡之声,人人之间相互打听:“‘须眉让’又是谁?她怎么来了?她什么时候成了古杉的婢女?连馒头庵的丑女门居然也来搅局吗?”

    人人只见到铁萼瑛那高台上一站、万夫莫当的强横。田笑却心头如受重击,他看到的恰恰相反,却是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温柔。

    副台上忽传来一声厉叱:“你是何人?今天何等地方,也容你这等下三烂人物前来搅局!”

    开骂的却是魏大姑。她终生未嫁,谨于妇德,一向对人对事极为严苛。刚才迟慕晴嫁车一现,引得万人耸动,已大大引发她的不满。她为自己的不坚定而更加愤怒,却一时也无法真的主动去招惹邪帝一脉,这时见铁萼瑛居然出场搅局,如何还肯再忍?

    只听她一场叱叫,身子已一腾而起,直扑向那高台之下。

    铁萼瑛闻声抬头——好个铁萼瑛,在场纵三千粉黛、她自露出她的本色来!

    只见她抬头一望,两眉一耸,两道铁板样的门闩就似从她的肩头横排出来。她腰身稍拧,侧面冲向扑击而来的魏大姑,一腔质朴真气直涌了上来。

    只听台下过千庭几乎失叫了一声:“啊,块磊真气!”

    ——江湖中失传数百年,当年曾为耿苍怀所创,以为再无由现迹人间的“块磊真气”居然从一个女子身上显现出来!

    魏大姑为人强横,却也端的有她强横的本钱。她本是女子,自顾身份,亦矜艺业,何况今日坐于高台之上,自不便携带兵器。这时一见铁萼瑛身架,腾起的身子一伏,竟自落向台侧一个魏府子弟身侧,从他腰间一抽已抽出一把阔剑!她落都没落地,伸手在他肩上一按,那弟子膝盖一屈,几乎承受不住,魏大姑身影已再度高腾而起。然后只见她腾至极高处,忽长扑而落,阔剑一击,竟是一招“力斩华山”!

    ——山无棱、江海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也无她这般的震撼。

    铁萼瑛的铁门闩却封挡得极严。

    魏大姑满怀怒气,打定主意,要一剑逐退这突出捣乱的女子。铁萼瑛闻得古杉伤重后,虽面上神色未动,却已铁定了心要护卫住她心目中那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此时出手,当然守得更是严密。

    只听锵然一声,那阔剑劈击在铁门闩上,然后,炉火迸天地、红星乱紫烟,只见火星与烟气隐隐一绽。

    那魏大姑怒喝了一声“好”身子已二度腾飞而起。

    铁萼瑛面色凝重,从她脸上全看不出这一招得失。她生性要强,可真动起手来居然是后发制人的,居然挺立原地,动也不动,只一双眼睛目送着魏大姑翻腾起来的身影。

    魏大姑第一招盛怒出手,声势俱厉,气却并不沉。这时一击不中,已知遇着强敌,在空中运起“崔巍”一门独有的吐纳功夫,第二招居然是“夸父东来”——夸父东来,以追傲日;挟山蹈海,其势巍哉!

    别人未出声,台下魏府子弟已先骇声一片。

    “夸父”一式为魏府秘技,在场子弟多修为不够,即便身为男子,也没几个可以练得下来。这时见魏大姑一介女流,居然运起这般乾纲独振的剑法,不由骇然色变。

    铁萼瑛神色朗然一振,只见她曲臂回扭,知道这一剑来势之重,竟把一把铁门闩反归背后,担在肩上,无意中露出了通州通臂拳的功夫。

    这功夫分明也远承自耿苍怀。

    ——好一招“二郎担山”竟生生把这一剑扛了下来!

    只听台下轰然一阵叫好。台上两个相斗的虽然都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的女子,可今日相斗,用的却是就算男人也不会贸然使用的悍烈招法,比起之前的莺莺燕燕,大不可同日而语。

    旁人只听得“锵”然痛响,铁萼瑛手上铁门闩上又冒起一片紫烟,把她衣服都烧灼出一道焦痕。

    还没及掂量这一招谁得谁失,却听那面副台上有人轻浅一笑,一个女子的声音道:“这位小妹妹好强悍的身手。你什么时候入的古家?可是也痴心想着要嫁与你家公子?其实你不用争,台上的这些小姐们就算嫁入古门,也抢不了你的地位的。她们一个个花娇柳弱,那些粗使家事,总还要有人干。你安心当你的丫头好了,做得好了,古少爷就算收房,这些小姐们个个贤德,也容让得下的,何苦这样急赤白脸的让人好笑!”

    她话说得娇软,行动却快。只见她声未落地,人已立在那高台之侧,一手掠鬓,一手抚腰,姿态明妍,却是三九姨。

    她未出手,可这一下站姿却站得极巧,全封住了铁萼瑛左路。那掠鬓之手的小指已扣向了她鬓上之钗。

    铁萼瑛心头一凛,情知她是暗器名家,可她心中却也不怕,冷声道:“这话原来也是从列女传中抄下来的?”

    旁人只见她强横已极,神色间却沉默寡言,没想出语冷隽,场内已有人笑了出来。

    这时空中的魏大姑吊身主擂的楹上,挟剑下窥。日光斜照,人人只见她手中阔剑上已崩出两个米粒大的缺口。她们三人无语对峙,就在众人以为她们都已不会再动,要口头上先较量几句时,她们三个忽然动了。这一动鹰翔鹤翥,眼慢的人都没看清。然后只见她三人稍静了静,突然又动。

    她们三人但凡一动,都来得极快,台下眼力稍差、功夫稍逊的人都不知她们怎么交的手。然后却猛然定格,各就一位,凝定得擂台上的阳光都哑了,静得场上人人屏息静气。

    有着急的看不出胜负,顾不得羞耻,就待要开声问旁边人谁得谁失,却忽听一支龙头拐的拄地之声,却是郝婆婆从副台上缓缓行来。

    她扶着一支龙头拐,走到那高台之下,慈眉善目地道:“好丫头,我是认出来了,你是闽中馒头庵门下。官师太一向可好?你是她的嫡系传人吧?咱们自家人,有话好说。今天你已算名扬天下,有什么解不开的,咱们退下去再说。不必佯言什么古家婢女了,那也太委屈你。你有什么想头,以我跟官师太的交情,总可以帮你如意的。”

    她们句句都要陷铁萼瑛入那使小性子的女子境地。

    铁萼瑛却双目视闩,面色不动,更不答言。可郝婆婆得此之机,已跟三九姨、魏大姑鼎足而立,把她的进退三路齐齐封住。

    台下就有人悄声道:“果然是列女传,嫁个小辈都环肥燕瘦地列女而侍,排成一排肉屏风;打起架来更是列女齐上,厉害呀,厉害!”

    田笑是与这几个女人朝过相、动过手的。当日,为了小白鞋,就是她们迫得他几乎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心里不由担心已极。

    可他,也是这时才见识了铁萼瑛的真功夫。只见她们三人眨眼间已在那台上又过了一招,虽强敌环伺,铁萼瑛也没见落下风。

    只是,她的功夫再怎么强悍,光这场中,列女传就还有四人。她强挺下去,又挺得了多久?何况还有暗处的过千庭与武英殿中的高手?

    田笑急得脸上冒汗,正在转脑筋动诡计要怎么把这个局面搅得越糟越好,忽觉得身边环子有异。他一低头,却见环子的眼睛竟没看向铁萼瑛处,只是直勾勾地盯向铁萼瑛身后的高台之上。

    田笑顺她眼光望去,却见那高台之上还残存着一小块绸布。台上为那绸布挡着,见不到里面。可那绸子为日色所透,里面隐隐现出了一个身影。台上铁萼瑛四人大战已重又一触即发,却听一个声音在那高台上面慵慵懒懒地打了个哈欠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他后面这一声拖得那叫个长。真像一个山野逸士,公子贵少,破落而居,在个竹堂茅舍中睡懒觉才起来。

    田笑听得一愣,心里又喜又气,喜忧参半。一时心里不由恨极了暗骂道:好,你正主儿总算来了!现在整个世界已为你闹哄成这个样子,你还装什么他妈的蒜!可一时他却又忧及高台上那古杉的伤势。

    这时只见那高台上绸布一披,细碎而落,把整个台面显露出来。

    田笑在那绸布一落之际,眼中还没看到什么,心中却猛地回想起这几日累积于心头的印象。每一个古杉都泾渭分明、天差地别,让他再也想象不出,这个将要出来的古杉,将会是哪个古杉?

    却见那高台上轻绸飘落,终于现出了古杉的身影。

    他今天穿的衣服居然有颜色。黄黄的软绸,丝丝的滑,仿佛天工织巧般地泻落于肩。他腰间也没有束带,越见出那黄衫一泻于地、腰身处微显空荡的柔韧劲挺。他身上别无装饰,只是发上束了一顶古玉制的冠。那玉冠一束,当真显得他“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了。

    他就这么洒落落地出场,只有田笑知情知底,看得出他面色的苍白,足证如弘文馆所料,他昨夜已经“其伤七分”了。

    古杉忽双手一揖,腰身一弓,拱手向铁萼瑛认认真真地一躬。

    ——那姿态,真他妈的潇洒,也真他妈的够朋友!田笑一时对古杉这小子又喜怒参半。他懒得再去看这么个鸟人,平白让自己扯心扯肺,天知道他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他盯向的是铁萼瑛。满场人都被古杉的出现弄了个目眩神迷,只田笑还记得望向铁萼瑛。他一眼之下,已见铁萼瑛眸中隐见迷眩。

    他要看的就是这个,要看那盈盈湿眼中,要看到那一点料来决不会滴下的泪花中古杉的影子

    却见古杉一躬至诚,一起身,却也风概清朗。

    场中的女儿们一时都直了眼,不少少年子弟却红了眼。却听他朗声道:“弘文馆诸君与列位江湖耆旧为古杉谋聘,拳拳之心,在下心领,就不多谢了。”

    田笑一向最厌听这类浮文,却见他说得气度高迈,不瘟不火,不由也暗暗佩服这小子的本事。接着,他却在古杉脸上见到了一个古怪的笑。古杉的眼睛像在自己脸上扫了一扫,那笑却像是笑给自己的。那一笑里,有促狭,有捣鬼,田笑还没摸清他的门道,却听古杉笑道:“只怪古杉当日放言,只要他们找得到一个打得过我的女子,我就诚心诚意,三媒六聘地迎之入门”

    他的眼睛忽望向台下某一处,微微含笑道:“现在,你也好来了吧。”

    全场人心头微微一迷,不知他打的什么算盘。

    有脑子快的人已飞快地望向迟慕晴那嫁车,以为古杉说的定然是她。

    “列女传”中人物神色一变,过千庭却神色一振,他们还正待反应——如果古杉居然敢当着全天下的面与邪帝一脉正式合流,那他们谏劝之余,只怕不得不最后落得个刀兵相见了!

    可接下来,人人却见古杉的目光虽极温和极恬淡地笑着,望向的却不是那辆嫁车,而是人群中。

    众人随着他的目光搜寻去,一时还全无所见。田笑也跟着众人一起在找,好一时,他才找到了,只见一个女子正满面羞涩,缓步靠前。只是她的身形太普通,行动全无练家子章法,所以众人都没注意。

    只见她穿着一身蓝布衣裙,缓缓向前,直待走到那高台之下,众人中才有人注意。那高台侧原有一面梯子,台高,梯子也陡,悬得就是直的。却见那女子望着它微微却步,步履间似都露出怯意,却强撑着,红着颜面,伸手扶梯,勉力往上登起来。

    全场中人一时都摸不清首尾,连魏大姑与过千庭诸人都愣怔住了。

    那女子缓缓爬上了几级。铁萼瑛面色愕然,正不知要待如何,却见古杉在高台上忽冲她颔首一笑。那笑意含蓄,既有诚恳的谢意,又有谦逊的示意、示意她放那女子登台。

    然后,他衣袖一拂,身影修朗一立,随手划出的指风忽然一现。等闲人只怕还没觉得,铁萼瑛离得最近,只觉得那台的四柱已微微一颤。

    那台子极高,于匆忙间搭就,没有那么长的木材,也无暇接榫,只是将上好木料用棕绳巧妙地缚住才撑起这么高的。

    古杉不着形迹的随手一划,那棕绳却已为他指风所断。

    场中识货的人已面色微微一变,却见,更难的是下面——那古杉的身形依旧岿然不动,所处的高台却已在他足下缓缓而降。

    那台子降得极稳,借着那棕绳残余的束缚之力,全无歪斜,连梯子也没抖动一下,却缓缓地落了下来。

    环子个子矮,先还看不到那女子。这时那女子已爬高数尺,身形全现。环子不由惊“啊”了一声,急拉了一把田笑的衣袖,诧声连叫道:“线线姐姐,田哥哥、你快看,那是线线姐姐啊!”那高台降至丈许处,然后停住。那女子也适时爬高了丈许,登至了台面。

    众人只见那女子一身蓝布衣衫,袖口裙边都染了细碎的白花。那花儿开在这一片蓝上,只开得爽心悦目。那女子姿色并不多么明妍,却面目恬淡,举止温柔,全身上下只装点了一样银饰,却是于发上插着的一柄钗环。那钗只是镀银的,可插在她发上,却让她有种切合她身份的自如感。

    这时只见她鬓边见汗,双颊微红,娇娇羞羞,别有一种质朴大方之态。

    只见古杉望着她的眼里全都是笑。那笑温和得如暮鸦恋水,睫毛闪得一翅一翅全是夕阳暖意。只听他温和道:“线线,你都听清楚了,我答应人,只要有人能打败我,我就心甘情愿地娶她入门。我自知不才,不过,也许你还不嫌我鄙陋,愿意一试吧?”

    那女子似旧城小巷中长大的那种小家小户的温婉女子,从没见过这等大场面。她头都不敢抬一下,眼睛除了看着古杉的衣襟的下摆,再都不敢往别处看上一眼。只见她轻轻点头,以极低的声音道:“我愿意。”

    她声音很轻,满场人虽都屏声静气,怕也听不见。

    可那声音似又为古杉所护,竟人人都听见了。

    那女子忽从手上取下了一枚顶针,她把那顶针拈于两指之间,然后抬头,眼神明明净净地迎上了古衫的眼,眼中虽还有羞涩,却也不乏坦然。

    然后,她一式“支机”竟像模像样扣着顶针攻向古杉。

    古杉轻轻扭身一闪。那女子却一招一式,分明使出了全套的“织女剑”

    她以顶针为剑,招式虽看来分明只会这一套,但分明也出自明师指点,只是攻防之间全无内劲,也明显是刚刚初练,仅是个依样画葫芦。

    旁边人还在懵懂中,不知这两人搞什么鬼。田笑心明眼利,眼望着古杉脸上那温煦的笑,却在那眼角眉梢间捕捉到了一丝促狭、一丝俏皮,同时却有一丝悲哀。

    他心底一时不由开骂开来:满天下人只当他家世清华,为人温雅,当真只有自己慧眼如炬,看得出这小子的真形!那套招术,分明就是他亲手教给那线线的!

    那叫“线线”的女子把“织女剑”才使了半套,却已把顶针扣在了古杉心口之侧。却见那古杉停住了身形,顿了顿,忽朗声笑道:“线线女侠,你的‘针黹’神功,果然厉害,堪称独步江湖。小可不敌,小子认输了!”

    满场怔愕中,只见那古杉伸手忽按住了线线扣着顶针扣在自己心口的手。

    他的手修长有力,线线的手却只是细洁一腕;他手背上面还蒙着一袭黄丝长袖,典雅华贵,轻软可赏,那线线的蓝布袖口却圈着一圈细细碎碎的小白花;他的手捉了线线的手,线线的手却捉了一枚样式朴拙的顶针。

    两人一黄衫、一蓝裙,一顶危冠高古、一插银钗婉娜,彼此相对在那已降低了的高台上,却也煞是好看。

    只见那古杉以他双目注视着线线的细目凤眼,温声低言道:“那么,从今日起,我愿娶你为妻。从此年年岁岁,风雨冗夕,但图安好,只求静婉”

    这算什么,他不惜开罪弘文馆,这算他退出江湖的最后之言吗?

    台下人张皇失措,什么?这样就算完了?弘文馆安排的连场好戏,江湖中拼杀过的几许胭脂,各世家纵横联合,古杉前世那数代藏宝

    这一场勾搭、一场谋算、一场计较、一场热闹,就这么轻轻易易被他一语交代?

    那叫“线线”的女子手却轻轻地一抖,她的心像很乱,手中那枚扰乱了整个江湖预期的顶针,就从她手中失落,滚落高台,坠下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