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小说网 > 蜀山剑侠传 > 第一九五回临命尚凶机不惜遗留娇女

第一九五回临命尚凶机不惜遗留娇女

推荐阅读:夜的命名术渡劫之王全职艺术家大符篆师最强雇佣兵之暗黑纪元侠武世界全能刺客茅山术之不死人超级六扇门暴躁的大隋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瑶仙幼得乃母钟爱,从未受过斥责,闻言吓了一大跳。连忙强忍痛泪,把头抬起。见乃母面上狞容越发可怖,呜咽着答道:"妈,你适才所说的话,我都"底下话未出口,畹秋恐被门外来人听去,忙伸手把她嘴捂住。回顾绛雪已经进房,把手一招,也唤至榻前,然后说道:"妈一时不忿,气萧逸骗我,闹得如今身败名裂。最伤心的是雪中鬼迷,误伤你爹,使我死犹抱恨,如今悔已不及。本心等你爹今年落葬之后再行自尽,不想事情泄露,早随他去也好。你们尽哭有甚用处?这是我自作自受,不能怪人。我死之后,村中请位尊长必定怜你孤苦,决不因我而对你不好。还有绛雪,分虽主仆,情若母女。你二人可在我死前,当着我结为姊妹。好在我儿婚事已成定局,日后绛雪如愿与你同事一夫最好,否则你夫妻可给她物色一个佳婿。你两个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以后务要和好,千万以母为鉴,好好为人,不可忌恨别人,勿蹈妈的覆辙。妈此时静等他们传去,或是活埋,或是烧死,真说不定。话已说完,可乘此时近前来,由妈抱着你们亲热一阵吧。"

    外面诸人闻言,俱以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畹秋临命愧悔,还替室中二女可怜。谁想她这些话多半言不由衷,是想给女儿留地步,使人只怜她身世孤苦,不加防备,又借以洗刷暗杀亲夫的罪名。话一说完,便借亲热为名,把二人的头搂在胸前,又附耳低声向瑶仙说了许多机密的话。挨过一会,见外面尚无动静,估量死期将到,想再向来人说自己虽死,决不落于人手的话。忽想起门外人既未退,也未拍门吵闹,这事如奉长老、村主之命,决不会几句话就能喝住的。难道并非奉命,自己前来不成?因而又想起问绛雪的话,匆匆一问。绛雪把前事一说,才知自己毕竟受伤太重,为情势所慑,一时情急心慌,服毒太快,坐令母女二人这最终三五日的聚首,都因心粗葬送。眼看片刻工夫便要毒发身死,还有许多活不及细说。死时依旧粒米未沾,即便强吃,也咽不下。肚肠绞痛越来越烈,临死头上不禁又悔又恨,又惜命又伤心,百感交集,忍不住流下泪来。正在万分难过之际,忽听门外又有数人滑雪驰至,一到便高喊道:"此事已有诸位长老和村主主持,自会按照村规办理。适才传示全村,因你们路远,未曾走到。今天新年初一,要取全村吉利,百事暂时不究。她们满门孤弱,即便治罪,也有两分法外之仁,以示矜恤。你们不奉村主之命,行动躁妄,私自来此吵闹,成何体统?如今村主已经发怒,命我们前来传令快快回去,不可胡来。"说罢,众人略问来人几句,便边说边走,纷纷踏雪而散。

    原来这些来人相离最为僻远,萧逸先时命众门人晓谕村众时,去这一路的两个门人新年有事,以为这十几家雪深路远不会闻知,便没有去。谁知内中恰有二人与郝家父子至好,天一亮就往拜年,目睹魏氏自吐阴私,得信最早,回去便对众人一说,偏巧又有几个性情刚暴,疾恶如仇的人在内,当时愤怒。因魏氏人已疯狂,那里已有不少人知道,想必不肯甘休。

    崔家相离较近,又是首恶,十几个少年好事的聚在一起,略微商量,一面着人去向各长老、村主告发,一面纠集众人赶往崔家来拿元凶,押往村主那里,请照村规除此害马,为死者伸冤吐气。也知崔家一门孤寡,家无男丁,畹秋母女又是会家,万一倔强动手,男女不便,还特意带来十来个妇女。有几个年老宽和的劝阻不住,只得罢了。事属创举,去时各人气愤填胸,未暇深思,到后拍门辱骂,吃畹秋拿活问住。虽然无言可答,仍想等告发人的下落,不肯即散。也是畹秋恶贯满盈,不能苟延。所行所为一时传遍全村,激动公愤。这伙人路上虽遇村人,因知尚未奉到村主传谕,乐得让他们前去扰闹辱骂,好出胸中这口恶气。尽管设词推谢,不曾同来,谁也不肯说出村主适才已有传谕:此事须等过了破五,再行举发,治以应得之罪,所以这伙人依旧冒失前来。村中规令素严,来人虽被斥退,但是先前令未传到,事出无知,只不过扫兴忿忿而返,并无干系。

    畹秋幸免凌辱。众人散后,药得烈酒之力,毒已大发,一个支持不住,往后一仰,跌倒床里。疼得满床乱滚,面色成了铁灰,两眼突出如铃,血丝四布,满口银牙连同那嫩馥馥的舌尖一齐自己咬碎。先还口里不住咒骂萧逸全家,要二女给她报仇雪恨。后来舌头一碎,连血带残牙碎肉满口乱喷,声便含混不清。二女知道药毒无救,目睹这等惨状,替又替她不了,急得互相搂抱,撞头顿足,心已痛麻,哭都哭不出来。实则药性甚快,真正药毒发透不过半盏茶时,便可了帐。畹秋因是一半乘机忍痛做作,好使二女刻骨铭心,永记她死时之惨,所以闹得时候长些,势子也格外显得奇惨怕人。到了后来,畹秋心火烧干,肺肠寸断,无法延挨,惨叫一声:"我还有话没说完呀!"猛地两手握紧,把口一张,喷出大口鲜血和半段香舌,身体从床上跳起。二女连忙按住一看,眼珠暴凸眶外,七孔尽是鲜血,人已断气,双手尤自紧握不放。掰开一看,手指乌黑,平日水葱也似寸许长的十根指甲全数翻折,多半深嵌肉里,紫血淋漓,满手都是。二女出生以来,几曾见过这等惨状。瑶仙尤其是她亲生爱女,哪得不肝肠寸断,痛彻肺腑。"妈呀"一声悲号,立即晕死过去。

    绛雪顾念主恩,虽未痛晕死去,却也悲伤肠断,心如油煎。一面还要顾全瑶仙,好容易强忍悲痛,揉搓急喊,将瑶仙救醒,她也几乎晕倒。瑶仙醒来,望着死母呆了一呆,倏地顿足戟指,朝萧逸所居那一面骂道:"我不杀你全家,决非人类!"又回身哭道:"妈放心随我爹爹去吧,你说的话,女儿一句也忘不了呀!"说完,一着急,"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绛雪抱住瑶仙肩膀,位劝道:"小姐,如今大娘已被仇人逼死,身后还有多少事要办不说,你这样哭喊,被人听去,莫说大仇难报,我们还难在此立足呢。既打算报仇,第一保重身子,快些把大娘安葬,照她话去做才是。你尽伤心,人急坏了,白叫仇人称心看笑话,有甚么用呢?"瑶仙闻言警觉,忙道:"妹妹,你我现在已奉母命,成了患难姊妹,快莫如此称呼。你说得话对,但是妈一时失算,闹得全村都是仇敌。如今人死床上,叫我有甚么脸面去听人家闲话?我此时方寸已乱。你虽是我妹妹,论年纪不过比我小了几天,请你设法作主吧。"绛雪道:"既是妈和姊抬爱,妹子也不必再说虚话。按说死了死了,妈已自尽,他们决不会再和我们这苦命女儿成仇,也不会那么刻薄,还说闲话。妈做的事,平心而论,实在也难怪犯了众怒,只是他们不该逼人太狠。尤其萧逸该死,此仇不报,妈在九泉决难瞑目。姊姊出面找人安葬,村中照例应办的事,他们原无话说。不过姊姊此时人受大伤,心念母仇,难免词色太露。就此安葬也不易和仇人亲近。这事妹子义不容辞,姊姊就无病也装病,何况真地伤心过度,体力不济呢。姊姊可装作重病,睡在妈的身旁,见有人来,只管叩头痛哭,甚话不说,一切由妹子出头去办。我看萧逸虽是大仇,一则此事少他不得;二则他自知行事对不起人,听他口气,如非萧家大娘发疯一闹,难保没有委屈求全之心,听妈惨死,必定可怜我们。乐得将计就计,乘虚而入。此时只寻他一人报丧,任他安排处置,立时可以办好了。玉哥兄弟,母病疯狂,泄露真情,妈今死去,萧家大娘病死不说,不病死也是要受全村欺凌,一样难免受害。他们虽与姓萧的是本家兄弟,但是情义不及崔、黄两家深厚,又是个起祸根苗,必更容他们不得。目前正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的时候。适才前去探看,已有多人出入辱骂。这半天不来,可知情势危急。他和姊姊那么好法,在此处境,送信去徒使为难。而我们除了村主,只向他家报丧,岂不越显我们形迹亲密,老少两辈都是一党?徒自使人疑心,为异日之害,干事无补。当这忧疑危惧之际,不但现在不可现出和他弟兄亲密,便是将来合力报仇以前,当着众人面前,也是越疏远才越好呢。"

    瑶仙此时孤苦万状,举目无亲,除了绛雪,只有萧玉是她心目中的亲人。先还怪他一去不来,正想着绛雪与他报丧,就便略致幽怨,闻绛雪之言,方始醒悟。自知受伤过甚,心智迷惘,举措皆非,不如全由绛雪作主,还妥善些。便位道:"好妹妹,我人已昏乱,该怎么办,你自作主好了。"绛雪自从主人在她难中救回之后,几与小主人同样看待,读书习武,俱在一起。见主人惨死,少主视同骨肉,越发感奋,早已立志锐身急难。闻言便道:"姊姊既然信我,你只伏在妈的身上,见了人来,悲哭不起好了。别的姊姊都不用管,切莫真个伤心,留得人在,才好成事。妹子去了。"瑶仙人已失魂落魄,一味悲急,不知如何是好。闻言甚觉有理,位道:"好妹妹,我此时也只好靠你了,快去快回吧。"绛雪又劝道:"趁这时候,就着桌上现成吃食,勉强吃些。既知人最要紧,便须保重。少时举办丧葬,当着外人,尚须做作,不到夜来人散,再肚饿想吃也吃不成了。妹子还不是一样伤心,比姊姊就想得开。事已想定,不必忙在一时,看姊姊吃点东西,我再走才放心呢。"随说随把桌上现成过年点心拿起吃了些。瑶仙此时立志报仇,虽然勉抑悲怀,不曾哀毁过度,终是创巨痛深,五中如结,哪还吞吃得下。因见绛雪殷勤相劝,吃得甚是自然,不愿拂她好意,又在用人之际,怕她多心,勉强挣起,用筷子夹了一块八珍糕。还没进口,一眼望见上面有前两晚自己和乃母同剥的瓜仁果肉,忍不住扑簌簌又流下泪来。绛雪见状,叹了口气道:"我走后,姊姊要细想想。打算报仇,单是伤心无用,第一精力身体是要强壮才行的咧。我见姊姊这样,我也要勾起伤心,吃不下了,我还是拿些路上吃吧。反正村中都是仇人,我一个当丫头的照例馋嘴,也不怕他们笑话。"瑶仙也怕她难过,连忙擦干眼泪,将糕咬了一口。绛雪果把桌上点心拿了几件,起身出屋,穿上雪具,将口中食物吐出,连手中点心一齐丢掉,轻轻慨叹道:"我又何曾真饿想吃呢!"说罢,把满嘴银牙一错,朝雪中啐了一口,踏雪往萧逸家中驰去。

    行近峰前,便见峰上三三五五下来许多村人,知道又是为了畹秋和魏氏的事。暗忖:"她三人做的事也真狠毒阴险,莫怪众人痛恨不肯甘休。无奈自己出死入生,受她大恩卵翼,死前又认了母女姊妹,这有甚么法呢?也罢,命该如此,譬如从前不遇她夫妻,早被恶人虐待磨折而死罢了。按说,连这些年舒服日子都算白捡。此时只有恩将恩报,哪还能再计其他的是非与将来自己和瑶仙的成败?且看事行事,到时再说吧。"边想边走,因畹秋已死,无庸再见人回避,见众村人迎面走过,也不闪避,依旧低头向前急行。村人俱都相识,众人因请处治二奸,萧逸不允急办,中有几人还吃了一顿抢白,路上纷纷议论,俱觉村主过于宽厚。见她跑往萧逸家中,料是畹秋派来请求宽宥解危的信使,虽未阻止喝问,语气都甚难听。

    绛雪闻人指摘,装没听见。

    行抵峰下,恰好村人业已过完。绛雪一夜未睡,终日未食,气虚火旺,跑了一段急路,颇觉吃力。刚打算一定神,略缓口气再上,脚上雪具方脱了一只,便听峰上喊道:"绛雪来了,她是我妈仇人家的丫头,定是狗婆娘叫她向爹爹捣鬼。哥哥快来打她,不许她上!"绛雪抬头一看,正是萧璇、萧琏两小兄妹,各穿一件风披紧身,趴伏在平台石栏上。萧琏连声乱喊,萧璇一按石栏,身子前探,觑定下面。绛雪知道萧家这几个小孩都甚难惹,说得出做得到,连畹秋都吃了那样大亏。危难求助之中,哪敢招惹,忙装笑脸。方欲婉达来意,刚一面开口说了"崔家"两字,底下话未出口,猛见萧璇把两只小手先后往下一扬,立时白乎乎打下两团暗器。绛雪因听萧琏高声乱喊,恐乃兄萧珍闻信由坡上赶来,吃了暗亏,脸朝上说话,眼睛却留神侧面的石级。不想萧璇更坏,悄没声地忽将暗器当头打来。等到发觉想躲,头一下已噗的一声打在头上,打了个满脸开花。幸尚是一大团雪,不是真暗器,未受大伤。

    但那雪团团得甚紧,由高下掷颇有力量,也把绛雪打个鼻青脸肿,头面冰凉刺痛,满嘴残雪,冷气攻心,第二下雪团更大,总算躲过,略扫着一点肩膀,未被打中。绛雪又疼又恨,恐防她再打,急得乱躲乱吐,又不敢丝毫发作,神情甚是狼狈。耳听两小兄妹在上面拍手欢呼,哈哈大笑。同时萧珍也在说话。一会萧璇又在上面喝骂:"崔家丫头,快滚回去,我们就不打你。告诉我妈的仇人,叫她等着活埋。过了破五,全村的伯伯哥哥们要她给崔表叔和雷二娘抵命呢。"绛雪暗骂:"小狗种们莫狂,早晚不要你父子给我娘抵命才怪。"有此三小作梗,决上不去。方想用甚么方法去见萧逸,正在为难,还算好,萧逸见村人散后,不见三小兄妹,知他们又往平台上滑雪扑逐为戏,出来唤他们进去,闻声往下探看。绛雪见萧逸在栅栏上探头,慌不迭叫道:"村主,我家主母已服毒死了。"萧逸闻言,虽在意中,却不料畹秋会死得这么快。想起村中长老萧泽长所嘱之言,不禁把足一跺,一面喝住两小兄妹不许胡闹,一面命绛雪快上来。

    绛雪到了上面,按照想就言语,说道:"我家大娘今早受伤回去,万分愧悔。小姐先不知情,大娘一说详情,吃小姐一埋怨,觉得此后不可为人,遂萌死志。复接四老大爷一信,跟着村人围门辱骂凌逼,当时正在吃饭,不知何时被她用烈酒吞下一包毒药,就送了终。毒发了时,痛得满床乱滚,牙齿舌尖一齐咬碎,两只眼睛突出眶来通红。事前还在叮嘱小姐说:"为娘一时负气,铸此大错。我一生好胜,不愿身落人手。事已至此,你萧表叔虽看在崔、黄两家至亲至好情分,百计维护,也难保我不受村人凌践。即得幸免,这等外惭清议,内疚神明,含悲茹痛的苦日子也没法过,逼得我不能不走死路。这事情实在是自己不好,不能丝毫怨人。不过我当年苦爱你萧表叔,后来许多乱子俱由这一念情痴而起。虽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是我何以今日落到这样悲惨结果,你萧表叔不会不知道。即便因我行事狠辣怀恨,追源穷本,也必有几分怜悯之心,死了死了,罪人不孥。何况你一个孤弱少女,身世遭遇如此悲苦,他那样宽厚多情的人,此后对你必然另眼看待。这毒药没有解救,妈是不行的了。妈这些话,千万莫对人说。乖儿总要记住,亲的还是亲的。村中诸伯叔虽也非亲即友,能原谅我,不迁怒于你,又能扶助你长大成人,尽心照看的,除了你萧表叔,还没第二个。

    妈少时毒发即死,死后只向萧表叔一人报丧,他自会助你料理丧葬。别家谁都不要去,免得受人闲话,再说别人也未必怜借我们。"正说之间,毒已发作。可怜她娘儿两个你抱我,我抱你,挤作一团。她更是疼得满头是汗,有黄豆大,话哪还说得出口,一个字一个字地挣着命哭叫。后来舌头、牙齿一碎,更听不清说些甚么。想是毒发太快,话未说完,心里头明白,干着急,说不出话,待了一会,两脚一蹬,就死了,直到如今眼还没闭。小姐眼睛都哭流了血,当时伤心过度,晕死过去。好容易灌救回生,抱住大娘尸骨哭叫,死去活来两三次。

    屋里又没第三个人,真把人急死。我和小姐从昨晚等大娘回去,一直没合眼,水米不沾牙。

    我还勉强能支持,小姐简直连站都站不起来。她先想自来,怎么也走不动。是我再三劝说,大年初一,新死娘的人不能到人家去报死信。不像我是丫头,不是你们家人,倒不要紧。她也实在不能走动,我这才连忙滑雪跑来,路上连跌了两回才得跑到。请村主看在崔、黄两家已死老主人分上,赶紧派人前去,看是如何安殓。我说这些话,大娘再三叫我和小姐莫对人说,日后村主千万不要对小姐说,免她怪我。小姐正倒在大娘尸首旁边,人已一息奄奄,我还要赶紧回去服侍她呢。"

    萧逸压住村人,不使妄动,固然是念在至亲世好分上,给畹秋少留余地。一半也因萧泽长曾说:"除夕推断,全村快有灾祸降临,元旦这日不宜再有丧亡,否则大凶。"那封手谕,明是死符一道。实则早上得知魏氏疯狂自吐供状,因畹秋昨晚今朝连遭挫辱,恐知事败求死,故示以破五限期,好躲过元旦这一天的凶日。原料畹秋死志已决,但她忧怜爱女,必把这有限未日苟延过去,她为瑶仙熟计深思,一一叮嘱部署,务使完善,然后在全村公决之前从容就死。想不到那伙村人一闹,一时惶急,没有细想,误以为当日便要落于人手,受那奇耻大辱,匆匆服毒,连这区区三五日的残生都活不过去。虽是她孽满数尽,但是元旦有人横死,恰巧这日犯了六十甲子中最厉害的凶星,关系全村安危。闻报先自心惊,暗中叫不迭的糟。嗣又听绛雪绘影绘声说到畹秋死时那等奇惨,所遗孤女如此悲苦。萧逸本是多情种子,不由想起畹秋以前款款深情,相待之厚。只为求凰未遂,反爱成仇,转痴为恨,致闹出许多离合悲欢,生仇死恨。固属一念之差,仍由爱己而起,不禁生了怜惜之心,掉下两行泪来。

    当时只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哪知畹秋仇深恨重,临死仍伏祸机。加上这一女一婢都是机智深沉,念切薪胆,来日殷忧,尚犹未艾呢。萧逸听完绛雪之言,人死不能复生,空自悼怜,无可如何。便命绛雪先回照看瑶仙,免其悲深又寻短见。一面命人传话,去唤本月应值办理婚丧执事人等,前往崔家代为料理,先设灵筛停灵,明早再择吉备棺入殓。

    当时绛雪业己拜辞走去,还未走到峰脚,忽见一个童子披头散发,泪流满面,号陶痛哭而来。立定一看,原是自己心目中殷殷属望,思欲异日委身以重的萧玉之弟萧清。情知魏氏又步了畹秋的后尘,见状又是伤心,又是怜惜。一时情不自禁,不但没让路,反伸手一拦道:"清少爷,你怎这样伤心,莫非萧大娘病重了么?你不知我"底下话未说出,萧清一向没把她看在眼里,此时正当伤心悲痛,急于求见萧逸之际,急匆匆哭喊着由石级往上飞跑,三五级做一步跨,恨不能一步便到了上面。忽然有人阻路,一见是她,因恨其主并及其婢,哪还有心肠和她答话。哑着声音急喝一声:"快些躲开!"话到手到,左手往旁一拨,人随着擦肩而过,接连几纵到了上面。绛雪因他素来情性温和,骤出不意,又当饥疲交加之际,如非崖栏挡住,几乎滑跌下去。心刚一冷,耳听上面萧清已向萧逸哭诉起来。忍不住又往上踅了几步,伏身崖畔,侧耳去听。

    原来魏氏自从服药之后,本来已较早晨安静了些。萧玉、萧清随侍在侧,因乃母阴谋败露,村规厉害,听萧逸口气,至多看她没有下手杀人,得从未减,仅能免死,重罚禁囚仍是难免。正在焦急之际,魏氏忽在梦中自言自语。先说雷二娘、崔文和相继到来,说在冥间告了萧元;她也是主谋要犯,并且事由她向畹秋讨好藏鞋而起,决难容她漏网,要拉她前去对质。说时,手足乱挥,一会哭诉,一会哀求,一会又自打自捶。萧玉弟兄见势不佳,连忙上前想将双手按住。不料魏氏力大如虎,不但按她不住,萧玉还挨了一个嘴巴,几乎连大牙都打掉;萧清也吃她一脚踹下床来。没等二次上前,魏氏已回过身来,自将双手反折一拧,咔嚓连响,十根手指骨除拇指外一齐折断。同时狂吼一声:"我的报应到了!"猛地舌头伸得老长,上下牙齿恶狠狠一合,滋出好几股鲜血,舌头立即落了半截。紧跟着喉咙里一声闷叫,双足一挺,平躺床上。等到萧氏弟兄抢上前去,身子已僵硬,鼻孔气息全无,人已死去。

    萧氏弟兄心伤欲绝,哭喊灌救了一阵,并未回醒。

    萧清妄想救转,又往邻家,将郝老夫妻哭求请来,一看全身冰冷僵直,断气已久。萧氏弟兄听说回生绝望,不禁号陶大哭起来。萧玉更是顿足捶胸,悲号欲死。经郝老夫妻再三劝导:"我们不是外人,甚话都可说。照你母亲所作之事,至多挨过破五,必定难逃全村公判,谁也庇护不得。那时说重了,不是活埋,便是勒令自尽;说轻了,也须禁锢终身,不许再见天日。死活一样难受,还受千人指摘。你们年纪尚轻,眼看生身父母身败名裂,无法解救替免,怎能做人?这时不过早死三五日,免却多少羞辱罪孽,这正是你母子三人不幸之幸。

    你母新死,你父灵棺未葬。事已至此,不打算办理两老身后丧葬大事,日后好好为人,赎父母之罪,为祖宗争气,你们就哭死又有甚用处?还落个不孝的恶名,永斩你家血食,岂非糊涂已极?"萧氏兄弟闻言,才勉强抑止悲怀,跪谢教训。郝老又道:"如照平时,你家有事,我们原可代为主持。但你父母俱犯村中大禁,虽说人死不究既往,但你父母以前并非同隐之人,情分本就稍差,平日又不会为人,更闹出这等乱子,村中人等必动众怒。恐村主要为惩一儆百之计,以戒将来,事尚难说。为今之计,我看村主素来器重清侄,人前背后时常夸赞,此时求他必有几分情面。玉侄为长子,可由我们相助,先将你母断舌纳入口中,揩净血迹,料理一切应办之事,以备人来即可停灵设主。清侄速去村主家中报丧,痛哭哀求,务请他代为主持。你母死时情景,都照直说,他一怜念你,必命执事之人好好治丧,顺理成章,照例做去。村人中纵有几个余忿不已,心中不服,只要他一出头,决无人敢违抗。此后你二人便力学好人,依傍着他,不特免了当时之祸,连你们异日都不致遭人皆议了。"

    萧氏兄弟闻言,心中醒悟,又急又怕又伤心,重又跪地磕头,谢教谢助之后,萧清忙即起身。行时,郝老又故意唤住说:"你此去只往村主家中报丧,众恶所归,又是新春元旦,别家不可前往。尤以崔家是罪魁祸首,不问畹秋是死是活,以后不可再有来往,免受牢笼利用,与之同败。"说时,看了萧玉一眼。萧玉伤心死母之余,仍未忘却畹秋母女。哪知郝老知人晓事,早看出和瑶仙相爱,深知畹秋阴毒险狠,奸谋败露,必不忍辱求生,死时难保不责令乃女代为报仇。此女聪明不在乃母之下,萧元夫妇当初急难来投,假使不遇畹秋,村中事事公平,人人循分,焉知不为善良之士?算来这两人也是害在畹秋手里,何苦子蹈父辙,再饶上一辈?明知萧清决不会去,故意指东说西,原对他含有警惕深心。萧玉此时已落情网之中,非但没有省悟,反觉郝老言之过甚,其母有罪,其女何辜?自己弟兄既可免人訾议,瑶仙一个孤弱幼女,更该得人怜悯才是,怎倒亲近不得?好生不平,益发加了相思关切。只当时母丧在堂,身遭惨变,不便抽空前去探望罢了。郝老暗中察其神色,料他未曾觉悟,萧清去后,又拿话点了两下。萧玉只是低头悲泣,不发一言。郝老本只看得萧清一人重,对他原无甚么,因怜遭际大苦,加以劝诫,既不受命,也就不去理他,只把应办之事相助料理。

    不提。

    萧清满腹悲苦,如飞驰往萧逸家中,见面之后,跪倒哭诉大概情形。说完已是号哭失声,泪眦欲裂。萧逸见他遭遇如此,甚是可怜。问知村人早散,乃母死时只有郝老夫妻在侧,便宽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实则这样倒好,既免我执法,又免你兄弟难为人子。郝老前辈素来隐恶扬善,我更不会对人提起。急速回去将形迹收拾干净。少时就命执事人去,今日设灵成主,明日再与崔家表婶分别人殓。我先到崔家,一会就到。"萧清听了畹秋已死,也没心肠细问,匆匆拜谢辞别。

    绛雪隐身壁脚,听知经过,早把满腔幽怨去个干净,反觉萧清可怜,流下泪来。听完就走,先飞步往下跑去。二人前半截本是同道,原打算萧清脚程和自己差不多快,在前先跑,赶到离峰较远的无人之处,再假托瑶仙之言,将他唤住,诉说主人死况,托他带信向乃兄报丧,就便慰问一番。谁知女子终是气弱,加以眠食两缺,萧清来路较近,又因巨变骤膺,情急腿快,跑了不到半里来路,便快追上。绛雪偷偷回头一看,萧清脚上穿着一双雪橇,身左右雪尘如雾,低着个头飞也似驰来。眼看越隔越近,如跑到半路再行唤住,必早被他追过头去,万来不及。一看所行之处,正是一片田畴,当中大路。路侧两行槐柳,平日绿阴如幄,这时因白雪满树,都变成了玉树琼林,银花璀灿,耀眼生辉。那道中心的积雪,因村人连日随下随扫,除下层业已冻结外,上层雪较松散,俱被村人扫起,沿着道树成了两条又高又长的雪堤,蜿蜒曲折。休说新春初一,村人昨晚守岁,早晨团拜贺年,忙年积劳,又值大雪之后,除了通贯全村的两条大路而外,多半雪深数尺。就不补睡歇乏,也都约会至亲密友,或是会集全家老幼,关起门来,寻那新年乐事,谁也懒得出门走动。即便因事出来,被这墙一样的雪堤挡住目光,不到近前,也看不见。绛雪四顾无人,暗想:"这里喊他不是一样,何必还要跑远?"念头才转,猛想起:"他这人枉自聪明文雅,却性情偏直,跟他哥哥不一样。平时那么逗他喜欢,都没怎样和自己亲近。高兴时,还有说有笑,也肯随着他哥哥,与自己主仆做两对儿一处同玩;稍不高兴,就各走各的。尤其是在练武艺的时候,凡人不理。今天又死了娘,遭了这大祸事,更难怪他伤心。适才好心好意想问他几句话,你看他那个气急败坏的样儿,也不管雪地有多滑,把人推倒,也不扶,也不理,就往上跑,差点没跌到峰脚下去。后来听他上面说话,村主也曾提起崔家死人的事,他连回问一句都没有。好像除他那个死娘,谁也不在他的心上。这时正忙着赶回,莫又来个凡人不理,挨他打一下子。"想到这里,不知如何是好。

    她这里只管胡思乱想,萧清忽然跑离身后不过丈许。绛雪闻得后面沙沙滑行之声,越走越近,主意还未打定,越发心慌。连忙脚底加劲,拼命抢行,急切间虽未被萧清追过,却已首尾相衔,相差不过数尺远近。似这样跑不多远,绛雪已力竭筋疲,不能再快。想由他自去,又觉这样独自相遇的良机难逢难遇,心中兀自不舍放过,已准备停步相唤。忽然急中生智,急出一条苦肉计来。这时也不细想地上冻结的冰雪有多么坚利,竟然装作失足滑跌,前足往前一溜,暗中用劲,后脚微虚,就着向前滑溜之势,身子往后一仰,倒了下去。总算还怕把头脸跌破,倒时身子一歪,手先撑地,没有伤头。可是情急慌乱,用得力猛,脚重身轻,失了重心,这一下,直滑跌出两三丈远。扑通一声,先是手和玉股同时着地。觉着左手着地之处,直如在刀锯上擦过一般奇痛非常。两股虽有棉衣裤护住,一样撞得生疼。这才想起冻雪坚硬得厉害,想要收住势子自然不及。身子偏又朝后仰,尚幸跌时防到,一见不好,拼命用力前挣,头虽幸免于难,因是往前力挣,又想停住,惶急之中,不觉四肢一齐用力。滑过一半,手脚朝天,脊梁贴地,成了个元宝形,又滑出丈许方止。

    绛雪身才后跌,先就急喊:"哎呀!"这一弄假成真,按说更易动人怜救。谁知萧清此时心神俱已麻木,只知低头拼命向前急驶,连前面是谁都未看见。道又宽广,虽有两行雪堤,仍有三五人并行的路。身临切近,一发觉前面有人走,就准备绕过。雪上滑行不比行路,如欲越出前人,照例预先让开中间,偏向一旁,等到挨近,然后蓄势用力,双脚一登,由前人侧面急驶滑行过去,才不致于撞上,两下吃跌。绛雪原意,一跌倒便把身子横转,不容他不停步相救。然后再装跌伤太重,要他扶抱,以便亲近,略吐心曲。谁想事不遂心,跌时萧清离身太近,也正准备越过她去,差不多两下同时发动。萧清连日在雪中练习滑雪之戏,又下过功夫,绛雪身子未曾沾地,萧清已擦肩而过。这还不说,偏巧中间有一条小岔道,由此走向萧清家中,要抄近半里,积雪甚深,已无人行。因萧清心急图近,仗着熟练滑雪功夫,来去都走此路。绛雪身未停止,萧清身子一偏,早拐了弯。跑得正急,先还不知有人跌倒,身才拐入岔道,耳听呼痛之声。偏头回看,紧跟身后一个女子,背贴着地,手足向上乱登,正从岔道口外大路滑过,这才看出是上峰时遇的绛雪。心想:"这样失足滑倒,常有的事,又非扑跌受甚重伤,也值大惊小怪。到底女子无用的多,像婶娘那样的好本领,真找不出第二个人。"当时归心太急,以为无关紧要,只看了一眼,并未回救,依旧飞跑而去。

    绛雪急遵中并未看出萧清走了岔道,先是连真带假地惊呼求救,势停以后,便横卧道中,装作伤重不能起立,紧闭秀目,口中呻吟不已。心里还以为萧清无论如何也要走过,万无见死不救之理。待了一会,觉着背脊冰凉,腰股冷痛,没听半点声息。心中奇怪,微微睁眼偷觑,身侧哪有半条人影,不禁心里一空。抬起上半身,定睛往来路一看,雪地上只有一条条的橇印,并无人迹。再望去路,正是全路当中最平直的一段,一眼望出老远。两旁琼枝交覆,玉花稠叠,宛如银街,只有冰雪交辉,人却不见一个。人如打从身侧越过,也万无不觉之理。自己明明见萧清追临切近,才装跌倒,怎一晃眼的工夫,又没第二条路,人往哪里去了?知道绝望,暗骂:"没有良心的东西!也许并不是他追来,或是没等追上,想起甚要紧的事,返回去又找村主,慌慌张张没见我跌倒么?"自觉再坐无趣,站起身来一看,背股等处衣服俱被坚冰划破;腿股受了点轻伤,隐隐酸痛;一只右手也被冰擦破了好几条口子,丝丝血痕业已冻木红紫;半身都是残冰碎雪。还算脚底雪橇因跌得还顺,没有折断,否则连回去都大难。正没好气要走,就在这整束脚上雪橇的工夫,偶一眼望见前面大道边上雪地里,有一半圆形的新橇印不往直来,却朝右侧雪堤上弯去,心中一动。暗忖:"这条路上岔道原多,因为积雪深厚,一连多日不消,村人忙于年事,只把几条通行全村的大道要路每日扫开,别的都等天暖自化。一路走来,所有岔道俱被雪堤阻断,道内的雪俱深数尺,高的竟与堤平,不细看道树,真分不出途径来。看这橇印甚新,又是向堤那旁弯去,堤旁还有一点崩雪,莫非这没有良心的负心人,竟然飞越雪堤,由道上绕了回去么?你真要这样不管人死活,二天看我肯饶你才怪。"越想越不是滋味,急匆匆跑向回路一看,谁说不是,正是去萧清家的一条岔道。道侧堤尖已被雪橇冲裂出半尺深两个缺口,道内雪松,更深深地现出一条橇印。分明自己倒地时,他装着不闻不见,径由这里越堤滑去。当时气了个透心冰凉,几乎要哭。戟指怒骂:"小东西,你好,看我二天怎收拾你!"低头呆立了一阵,再听来路远处,又有数人滑雪而来,猛想起自身还有要事,尚未回去交代,万般无奈,只得垂头丧气走上归途。

    本就饥疲交加,适才拼命急驰,力已用尽,再受了点伤,又当失意之余,意冷心酸,越发觉着劳累。好容易回到家中,把雪具一脱,跑进房去。见畹秋生前那般花容月貌,此时攥拳握掌,七孔流血,目瞪唇掀,绿森森一张脸,满是狞厉之容,停尸床上。瑶仙眼泪被面,秀目圆睁,抱着尸臂,僵卧于侧。室中残羹冷饭尚未撤去,甚是零乱。炉火不温,冷冰冰若有鬼气,情形甚是凄惨,方觉悲酸难抑。瑶仙见她去了许久才回,便挣起身喊道:"妹妹,看你脸都冻紫了。快到这里来,我两个挨着说话,你暖和些。"绛雪见瑶仙双手齐抬,情真意厚,现于词色。想起途中之事,以彼例此,又是感激,又是内愧,不禁勾动伤心,忙扑了过去。瑶仙将她抱住,未容说话,绛雪再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起来。瑶仙见状,以为萧逸仇恨未消,绛雪受辱回来,祸犹未已,心中大惊。忙一把搂紧问道:"好妹妹,你怎这样伤心?妈已惨死,莫非仇人还不肯甘休,给你气受了么?"绛雪知她误解,这个时候虽有满腹委曲心事,怎好出口。恐瑶仙优急,忙把头连摇,抽抽噎噎地答道:"仇人倒还好,我刚把话才一说完,立即答应派人来此料理办丧,定在明日成殓,并且叫姐姐放心保重。我正走时,那萧家老二也赶去了"说到这里,眼泪又似断线珍珠一般落下,声音也益发哽咽起来。瑶仙见她悲伤不胜,便问:"妹妹你还劝我,这是怎么了?"绛雪勉强把所听的说完,只把跌倒一节以假为真,不提萧清坐视不救。只说因听魏氏同日身死,途中气苦劳累,快到时跌了一交,几难成步。进门重睹室中惨状,因此悲从中来,难于遏止。瑶仙伤心头上,也没想到她还有别的原故。想起她如此忠义,以后二人相依为命,甚是爱怜。免不了抚问劝勉,互相悲泣了一阵。二人俱已力竭神疲,心身两瘁,四肢虚软,无力劳作。又想教萧逸到来,目睹乃母死状奇惨。只同在尸旁盖了一张棉被,互相拥抱取暖,守候人来。绛雪因少时难免有事,又取了点现成糕点,劝着瑶仙一同强咽了一些。

    等约半个时辰,仍是萧逸同了几个门人子侄和两名村妇、火房先到。绛雪早就留神,遥听人声,立即站起。瑶仙仍伏卧尸侧,装作奄奄一息、积毁将绝神情。俟人进房,才由绛雪将她由尸侧扶起,双泪交流,悲号投地。萧逸见状,已甚凄然,命人扶起瑶仙,再四宽慰,晓以大义。一面又命随来村妇、火房帮同打扫,收拾器皿,升好火盆,煮水烧饭,以备应用,并令即日留住佣作。瑶仙乘机陈说绛雪聪明忠诚,乃母平日视若亲生,自己与她衣服易着,相待也无异骨肉,乃母临终遗命,已认了义女,如今结为姊妹等情。萧逸也常听到畹秋夸绛雪聪明能干,心想:"瑶仙孤苦无依,有此闺伴同居,也是佳事。她母女既已心愿,我当然更无话说。何况瑶仙身世处境可怜,正好顺她点意。"立时答应,不日传知全村,作为崔家收养的义女,不得再以奴婢相待。绛雪闻言,也甚感激。不提。

    一会,村中治丧办事的执事人来,萧逸吩咐了几句,便带原来诸人,又往萧玉兄弟家中赶去。那执事人等原分两班前来,等萧逸走到萧玉家中,有一班已经先到相候。进去一看,魏氏虽遭鬼戮,死状却没有畹秋的惨。又有郝老夫妻和郝潜夫等近邻代为部署,有了章法。

    只等村主一到,立即分别举办,无需细说。萧逸又恨死人夫妻入骨,此来只看在萧清面上,不比畹秋娘、婆两家俱有厚谊,本人以前也还有几分香火情面。主谋虽说是她,如无萧元夫妻助恶帮凶,相安无事已有多年,也许不再发难。故此对于死者只有怀恨,毫无感情可言。

    只略坐一坐,吩咐几句,便别了郝老等人回去。

    萧清年幼聪明,从小亲热萧逸。萧逸爱他敏慧诚厚,也是独加青眼。萧玉近一二年苦恋瑶仙,无心用功,本就不得萧逸欢心;加以萧逸不喜瑶仙,不肯传授本门心法,与众人一般看待。瑶仙自视甚高,见萧逸相待落寞,常怀怨望,萧玉自然代抱委屈。见萧逸进来略看母尸,淡淡地分派几句;孝子叩头哀泣,一句慰问的话都没有,也无丝毫哀怜容色。反对郝老夫妻低声悄说:"畹秋也在今日身死,这样倒好,活的省去许多为难,死人也可免却不少羞辱苦痛。"意在言外,乃母这样惨死,尚是便宜。后又说起畹秋死状凄惨,瑶仙哭母血泪皆枯,适去看时人已气息奄奄。只说此女机智深沉,饶有母风,想不到尚有如此至性。以后只盼她能安分守己,不蹈乃母前辙。看在崔、黄两家至亲仅剩这一点骨血,定当另眼相看,决不再念旧恶,因母及女。萧清回来,本没提说畹秋死信。萧玉这时正坠情网之中,一听心上人遭此惨祸,料定瑶仙模糊血泪,宛转呼号,玉容无主,柔肠寸断,不知怎样哀毁凋残,芳心痛裂,不禁又是怜借,又是伤心。当时真恨不得插翼飞到崔家,抱着瑶仙蜜爱轻怜,尽量温存慰问一番,才对心思。无奈母丧在堂,停尸入殓,身后一切刚在开始措办,在自悲急苦思,心如刀绞,一步也走开不得。同时想起瑶仙近来又为了进境甚快,一心深造,萧逸偏不肯传她上乘功夫,时常气郁。加以年前新遭父丧,气急带悲苦,常对自己说她成了多愁多病之身,哪再经得起这等惨祸。况且现在全村俱对她家深恶痛绝,好似比对自己父母恨得还要厉害,听萧逸口气,死前还有人去闹过。弱质怜仃,哀泣流血,连个亲人都没有。萧逸对自家已如此凉薄,她母是个中主谋,自必更无善状。万一悲切亡亲,再痛身世,积哀之余寻了短见,自己独活人间有何生趣,因为关心过度,念头越转越偏。又联想到事情难怪畹秋,都是萧逸一念好色,弃尊就卑,不惜以村主之尊,下偶贱婢,才激出如此事变。心上人更是无辜吃了种种亏,末了双亲相继惨死,受尽折磨。这回受创太重,还不知能否保得性命。万一哀毁过度,或是看出萧逸人死还要结冤,加以摧残刻薄,自觉以后日子难过,气不好受,寻了短见,岂不更冤?为报她相待恩情,那就不论甚么叔侄师生,纵然粉身碎骨,也非给她报仇不可了。

    萧玉想到这里,萧逸已经起身作别。虽然满腹痛恨,还得随了兄弟出房跪谢,拜送一番。伤心愁急,泪如泉涌,众人俱当他孝思不匮,谁知一念情痴,神志已乖。不用瑶仙再照乃母遗策加以蛊惑,已起同仇敌忾之念,把萧逸全家视若仇敌了。人去以后,萧玉虽随治丧诸人设下灵堂,移灵成主,哭奠烧纸,静候明早备棺入殓,办那身后之事,一心仍念瑶仙安危苦痛,放心不下。只当着众人无法分身,心忧如焚。还算村人对死人夫妻俱无甚好感,再一发现恶迹,越发添增厌恨;又是新春元旦,谁不想早些回家取乐。只为村规素严,令出惟行,这些人本月恰当轮值办理丧葬之事,村主之命不能不来。村主一走,各自匆匆忙忙,把当日应办之事七手八脚,不消个把时辰分别办好。除郝老夫妻念在紧邻,平日相处尚善,又怜爱萧清,诚心相助外,余人多是奉行故事,做到为止。把孝子认做凶人余孽,任他依礼哭前跪后,休说劝慰,理也未理。事毕,说声明早再来相助盛殓,便向郝老夫妻作别,各自归去。孝子跪地相送,众人头都不回。

    就这短短个把时辰,萧玉真比十天半月还要难过。好容易众人离去,郝老夫妻偏不知趣,看出萧玉悲哭无伦,似有别的心事,料是闻得畹秋凶信,心悬两地所致,好生鄙薄,也不理他。只向乃弟萧清一人叮咛劝勉,指示身后一切。并说:"你逸叔居然还肯亲临存问,以后更禁人提说前事,不念旧恶,可见对你兄弟不差。尤其对你格外期爱,才能如此。从此务要好好为人,遇事谨慎三思,才不辜负他这一番德意呢。"萧清自是垂涕受命。萧玉只盼人早走,好偷偷前去看望心上人,一句也没入耳。郝老夫妻直等乃子郝潜夫来请回家消夜,才行别去。人走之后,萧玉如释重负,匆匆把房门一关,回转身,急瞪着一双泪眼,拉着萧清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萧清惊问:"哥哥如何这样?"连问了几声,萧玉方硬咽着说道:

    "哥哥该死,快急死了!弟弟救我一救。"萧清因不知他在隔室偷听了萧逸的话,再三请问。萧玉方吞吞吐吐,假说自己和瑶仙彼此十分情爱,年前已随两家母亲说明。本定新正行聘,不想同遭祸变。今早崔家拜年,乃母又当面明说婚事。两人情深义重,生死不渝,谁也不能独活。如今瑶仙遭此惨祸,奄奄待毙,平日又极孝母,难免短见,非亲去劝慰不能解免。

    无奈母丧在堂,礼制所限,不能明往。乘此雪夜无人之际,意欲前往慰看,望兄弟代为隐瞒,不要泄露。萧清一听,两家都遭母丧,热孝在身,怎会有新春订聘的事?分明假话。况且崔家没有男子,彼此都遭连丧,停灵未殓。孤男寡女,昏夜相聚,不孝越礼,一旦被人发觉,终身不能做人,好生不以为然。先是婉言痛陈利害。继又说:"此事关系重大。如今村人对两家父母视若仇敌,全仗逸叔大力,免去若干耻辱。我们孤臣孽子,众恶所归,再如不知自爱,不但为先人增羞添垢,还要身败名裂。瑶仙表姊人极聪明,崔、黄两家就数她一人。

    稍微明白一点的人,便不会行那拙见,何况是她。如果立志殉母,你也拦她不住。此去如被人知,同负不孝无耻的恶名,以后更难在此立足,岂不爱之适反害之?既有深情于你,她有丫头可遣,不比我们两个孝子不能见人。尽可打发绛雪或是报丧,或是探问母亲病状;再不就作为绛雪闻得母亲去世,念平日对她恩厚,自己前来看望,代为达意。哪一样都可借口。

    她连丧都不肯来报,不问情真情假,可知定有顾忌。哥哥一个年轻男子,热孝头一天,半夜三更到一个孤寡新丧家去,如何使得?"

    萧玉对弟弟从来强横,以大压小惯了的,适才这一番商量,乃是天良犹未全丧,自知不合,尚畏物议,不得已腆颜相商。一听萧清再三劝阻,不禁恼羞成怒道:"事已至此,她死我不独生,宁可身败名裂,也必前往。你是我兄弟,便代隐瞒,否则任便。"萧清本有一点怯他,见状知他陷溺已深,神昏志乱,是非利害全不审计,无可挽劝,只得说道:"哪有不代哥哥隐瞒之理?不过请哥哥诸事留心,去到那里稍微慰问即回,千万不可久停,免叫兄弟在家中提心吊胆。你和瑶姊恩爱,为她不惜身败名裂,须知父丧未葬,母亲才死头一天,尸骨未寒,灵还停在堂前木板上,没有入殓哩。"说到末几句,已是悲哽不能成声,扑簌簌泪流不止。萧玉也觉自己问心不过,尤其不孝之罪无可推倭,见状好生惶愧。天人交战,呆立了一会,见萧清半睁着一双泪眼,还在仰面望他回答,心正难受。猛又想起此时瑶仙不知如何光景,当下把心一横,侧转脸低声喝道:"不用你担心,我自晓得。只见一面,说几句要紧话,即时回来。"说罢,带了雪具,径由后面越房而出。到了外面穿上雪橇,四顾静夜无人,飞步往瑶仙家赶去。

    萧清见兄长执迷不悟,崔家母女俱是祸水,将来必有后患。又怕当晚的事被人发觉,不能做人。又急又伤心,伏在灵前,止不住哀哀痛哭起来。夜静无人,容易传远,不想被紧邻郝老夫妻听见。先听萧清哭声甚哀,只当他兄弟二人思念亡亲,感怀身世,情发于中,不能自己,颇为感叹。以为母子天性,外人无法劝解,也就听之,嗣听哭声越发凄楚,又听出只是萧清一人,没有萧玉哭声。这等悲恸之声,外人闻之也觉肠断,何况同为孤子,目睹同怀幼弟哀哭号泣,而不动心,太觉不近人情,心中奇怪。知道萧玉性情刚愎,疑心又出甚么变故,加以自来怜爱萧清,意欲前往慰看。郝潜夫因昨晚守岁,二老也一夜未眠,本应日里补睡,偏生萧家出事,过去整忙了一天,不得安歇。饭后略谈,已将就枕,恐累了二老,再三劝阻,郝老便命代往。

    潜夫到了萧家门首,隔溪一看,一排房子都是黑洞洞的,只灵堂那间昏灯憧憧,略有微光,门户关闭甚紧。那哀哭之声,果只萧清一人,萧玉声息全无。知道那房沿溪傍崖而建,前门隔灵堂太远,打门不易听见。仗着学会踏雪无痕的轻身功夫,将身一纵,越溪飞过,正落在灵堂窗外。积雪深厚,北风一吹,多半冻结。落时脚步稍重,踏陷下去半尺,沙地响了一声。萧清耳目甚灵。这时正哭得伤心,恰值一阵寒风从窗隙吹入,吹得灵前那盏长明灯残焰摇摇,似明欲灭。因是亡人泉台照路神灯,恐怕熄了,慌不迭含着悲声站起,用骨棍刚把灯芯剔长一些。忽听窗外沙的一声雪响,有人纵落。以为萧玉回转,愁怀一放,不禁喊了一声:"哥哥!"话才出口,猛想起窗是南向,每年一交冬便即钉闭,要过正月才开,不能由此出入。来人不走前门,便须绕至屋后,积雪又深,哥哥怎会由此回屋?惊弓之鸟,疑心萧逸派人来此窥探,或是乃兄又出甚事。忙把长明灯往神桌下一放,将光掩往,方问是哪一个。来人已在窗外应道:"二弟,是我,我从这边进来好走些。"萧清听出是郝潜夫的口音,料是一时悲苦忘形,哭声略高,引了前来。恐被发现乃兄夜出之事,又悔又急,慌不择言答道:"郝大哥么?我们睡了。前后门已上锁,雪太深,路不好走,不敢劳动。如没甚事,明天请再过来吧。"潜夫已听他口唤哥哥,又由窗隙中窥见灵前只他一人,以及神态张皇之状,料定萧玉他出。闻言答道:"家父家母因听你哭得可怜,不放心,命我前来劝慰几句。怎么只你一人在此,令兄呢?"萧清哽咽答道:"家兄近几日来人不舒服,遭此惨变,悲伤过度,更难支持,已由我劝去睡了。外面太冷,大哥请回去吧。"

    潜夫此时也是年轻好事,疾恶如仇,平日又和萧玉面和心违,立意要看所料真假。答道:"家父一则担心;二则还想起几句要紧话,非叫我今夜和你说不可。令兄已睡,这话正好先不让他知道,真是再好没有。这窗要不能开,你可到前面开门,我仍纵过溪那边,由正路走。这一带已扫出路来,并不难走。"说罢,不俟答言,回身便纵。萧清方想拦,重说前后上锁的话,又想这话不对:"村中都是一家,不是风雪奇寒,差不多连门都不关。父亲在日,每晚必锁后门,日久村人知晓,还传为笑谈。无缘无故,前后上锁则甚?郝氏父子患难相助,诸多矜恤,半夜三更为了关心己事而来,就上锁也得打开,怎能拒绝?"又听潜夫说完就走,知道来意坚诚,非开不可。想了想,无可奈何,只得强忍伤心,将油灯仍放桌上,燃一根油捻,往前面跑去。到时,潜夫已在叩门。开门走进,头一句便问:"村中无一外人,就是寒天风大,略微扣搭,不使被风吹开也就罢了,如何闩闭这么严?"萧清只好说,萧玉睡前,为防有人闯入所为,含糊应了。潜夫本是来熟的人,不由分说,抢步便往里走。萧清又不便拦阻,急得连喊:"大哥,我给你点灯,外室坐谈吧。家兄有病,刚睡熟不久哩。"

    潜夫随口应答:"这个无妨,我只到灵堂和你密谈,不惊动他,说完就走。你家丫头今早吓跑,又没回来,省得又叫你忙灯忙茶费事。"萧清听潜夫这等说法,以为当真要背乃兄说话,才略放心。随到灵堂落座,请问来意。潜夫突作失惊道:"令兄如此病重,当此含哀悲苦之际,怎能支持?叫人太不放心了。我们又是世好,又是同门师兄弟,惊动他的高卧自是不可。偷偷看望他一下,看看要紧不要紧,也放心。"

    萧玉弟兄卧室就在灵堂隔壁一间,门并未关,里外只隔一个门帘。潜夫进时就在靠近房门椅子上坐下,室内油灯未灭,隔帘即可窥见。萧清本在后悔出时忘了将灯吹熄,反闭房门,捏着一把冷汗。闻言暗叫一声:"不好!"忙说:"家兄不在这屋睡。"纵身拦阻时,潜夫已掀帘闯了进去。一见室中无人,事在意料之中,果然证实。深恨萧玉非人,不禁回身把脸一板,问道:"令兄平日睡此室内,难道因为令堂今日在他床上断气,害怕躲开了么?"

    萧清已知看出破绽,无法再隐,情急无计,扑地跪倒,忍不住伤心悲泣,哭诉道:"大哥不要怪我,家兄实是出门去了。"潜夫知他素受乃兄挟制,天性又厚,适才悲泣,定是劝阻不从,反受欺负,所以格外伤心。忙一把拉起道:"清弟快些起来。这是令兄不好,怎能怪你?实不相瞒,令兄为人乖张狂妄,我对他素无情分。全村的人居此已历三世,休看平日相处甚是敦睦,休看你也姓萧与村主是一家同族,若按全村人的情分来论,还不如我们这几家外姓。此乃习惯使然,并非有甚亲疏。令尊令堂在日,与村人多不大来往。只有师父为人公正,不分异姓同族,都是一般看待。对你全家更多关注,偏又铸此大错。你二人身世孤弱,师父虽然不念旧恶,仍以子侄看待,可是村中素来安乐无事,近来之事出于仅见。师母为人贤淑谦和,与师父一样受全村爱戴。今遭此事,他们疾首痛心之下,即使洁身自爱,勉力前修,尚难免他们迁怒,有所歧视,哪可任性胡来呢?目前令尊负谤地下,窀穸未安;母丧未葬,尸骨未寒。令兄竟敢冒大不韪,半夜深更私会情人。我明知他和瑶仙早有情愫,见她母亲惨死,由爱生怜,情不自禁。以为昏夜无人知道,你又被他挟制已惯,不敢泄露,前往宽慰,就便献点殷勤。他虽不孝不弟,到底总有几分人性,双方都是新遭大故,不致真个还有心肠做甚丑事出来。但是崔家无一男丁,孤男寡女,深夜背人私会,一旦被人发觉,怎得做人?照此情形,此人天良已丧,不复齿于人类,也不配做你哥哥。你的年纪甚轻,和他相处即便不受薰陶,从为败类,将来也难免受他的害。家父母和我对你很期爱,决不愿你同他一起堕落。明日入殓之后,我便和师父去说,把你移往师父家中居住。一则朝夕相随,可以用功;二则免得将来他有甚变故,殃及池鱼。你看好么?"

    萧清从小就喜依在萧逸时下,萧逸又甚爱他,原恨不得日夕相随用功,才称心意。闻言暗想:"兄长如此行为和那天性心地,难免身败名裂,自以离开他的为是。无奈终是同胞骨肉,父母一死,兄弟二人本就孤单。他行为又不好,有自己在侧,还可从中化解一些;这一离开,不特手足情疏,照他心性,弄巧还要视若仇寇。"好生委决不下。潜夫待了一会,见他双泪交流,伤心已极,答不出话来,知道为难,又告诫他道:"我知你因父母双亡,不忍舍他即去。须知豺虎不可同群。瑶仙机智深沉,因师父不喜她奸猾,本就怨望,更为母仇,我断定她必是将来祸水。令兄迷恋此女,至于不孝忘亲,如受蛊惑,甚么事做不出来?平素犯了规条,村人尚动公愤,何况他们?倘再有甚变乱,决不相容。与其随之同败,何如早早打算。他如安分守己,同在一处,日常照样聚首,并非远别不能相见。你因年幼,为便于用功,依傍叔父也不为过。不幸而言中,他闯出乱子,你有此退步,免被波及,也不致使父母坟墓无人奉祀,先人血食由此而斩。此乃两全上策,还有甚么为难呢?"萧清闻言,方始醒悟。哽咽着答道:"小弟方寸已乱,多蒙开导。就请姻伯和大哥代为作主好了。不过家兄此举虽于孝道有亏,但他去时也是徬徨反复,欲行又止者好几次。今晚之事,务求大哥代为隐瞒,最好连姻伯也莫提起,免得二老听了生气。"潜夫冷笑道:"他天人交战了一阵,仍被人欲战胜,怎还说天良未丧?看你面上,我也不值向外人提起。要瞒父母,却非人子之道,我自有处。你此后要为亡亲争气,向上才是正理;徒自哀毁伤身,并无用处,不可再悲伤了。瑶仙诡诈心细,决不容他久停,快要回转。我此时正气头上,见面难保不显露。谨记我言,明早事多,早早安歇。我回去了。"

    萧清谢了厚意,仍由前门送出。同时感怀身世,又担心兄长异日安危,惟有伤心,低了个头,边想边往里走。才进灵堂,闻得里屋有了声息,心中一动。赶进一看,正是乃兄萧玉握拳切齿,满面忿怒之容,坐在榻前椅上。见了萧清,劈口便低声喝问道:"我叫你不许外人进来,郝家这个背时鬼,怎么放他进来的?快说!"萧清疑心话都被他听去,吓得心里乱跳,更不知如何答好,呆了一呆。萧玉又怒问道:"那小鬼看我不在,说我些甚么?"萧清听出他刚进来,话尚没有听去,才略放心,定一定神,答道:"适才我打瞌睡,他拍窗户,说郝姻伯怕我弟兄伤心,叫他前来慰问,并商明早入殓之事。我说你人不好过,已经睡熟。

    他说甚么也要开门进来,没法子,只得开的。"萧玉又厉声低喝道:"半夜三更,谁要他父子这样多事?小狗看我不在,又说甚么?你要说假话,看我撕你的皮。"萧清见他声色俱厉,知他性暴,不顾甚么兄弟情分,无奈只得说谎道:"幸亏我开门以前,早就说你因思念先母,悲伤过度,本来就带着病,我怕你在母亲咽气房内触目伤心,死劝活劝,劝到后面书房安睡,现时刚刚睡熟。将他哄信,还叫我不要喊你,明早有事,多睡一会的好。"萧玉口里虽硬,终畏物议,一听说潜夫不知他夜中偷出,一块石头便落了地。此时正在心乱如麻之际,一意盘算未来的难题,哪还再有心肠计及别的。底下更不再问,只怒答道:"他姓郝我姓萧,我便出去,须不干小狗甚事,他就知道,有甚相干?"萧清知他欲盖弥彰,且喜未再追问,哪敢多说惹气。想起适才潜夫劝他之言,至亲骨肉还不如外人,甚是心酸难过。天已不早,出到灵堂前,剔了剔神灯,假装困倦,倒在床上想心思。萧玉呆坐了一会,也往对榻躺倒,只管长吁短叹,时而悲泣,时而低声怒署。萧清听了,觉着乃兄今日情形大变。如真受了瑶仙坚拒不与相见,不会去得这么久;如像往常二人口角受点闷气,又不是这神气。再者,两下里平日都有情爱,并说已定婚嫁之约,患难忧危之中,更应相怜相爱才是,万无被拒之理。猜他受了瑶仙蛊惑,有甚极为难之事,以至如此。因而想起畹秋母女为人阴险诡诈,以及两家不应怀有的仇恨,不禁吓了一身冷汗。虽然暗中优急,不敢公然明问,但对乃兄和瑶仙二人都留了心。

    萧清这一猜,果然猜对。原来瑶仙自治丧人去以后,因有私语要与绛雪商量,推说明日有事,老早便把萧逸留下的村妇打发往后房中睡了。绛雪重往厨下端整了些饮食,劝慰瑶仙同吃。二女一个苦想萧玉,盼他夜深私来看望,述说心腹;一个仍恋着萧清,恨不得赶往萧家探个明白:日里雪中跌倒坐视不救,是否成心?正是各有心事。绛雪把火盆添旺,二女并躺床上,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望了一会。瑶仙忍不住说道:"男子真是薄幸。我这等苦难伤心,几乎死去,就说日里怕人知道,这静夜无人,怎也不偷偷前来看我一看?再等他一会,不来便罢,从此以后一刀两断。莫说我再理他,连去他家那条路,这辈子都休想我走。"

    说到这里,眼睛一阵乱转,气得几乎要哭。绛雪急道:"我的好姊姊,怎么一点不体谅人?

    我还觉他对你真好呢。请想啊,他父母和我们一样都遭全村人恨,他弟兄年纪轻轻,个个都是他长辈,不比你是一个孤女,容易得人怜惜。今天才出了这大乱子,哪里还敢再走错一步?你说得倒容易,萧逸在我们家既留有人,他家未必没有。何况郝家父子又是他的紧邻,老的为人古怪,小的更是可恶。你没见妈死以前,郝家小狗催他回去,那个该死挨刀的样儿吗?一步走错,叫他怎么再在这里做人?想逃出去,村规又是不许,不是死路一条吗?你这里想他,只怕他还更想你呢。不信,我替你再跑一次,讨个信回,就知道了。"

    瑶仙方在沉吟不语,刚想说绛雪今非昔比,此去被人看见,你我同被污名。忽闻门外有人弹指叩户之声,瑶仙心中一动,猜定是他。刚从床上坐起,念头一转,忽又拉了绛雪倒下,附耳悄声教了些话。绛雪悄笑道:"这么一来,不辜负人家苦心吗?"瑶仙把眼微瞪,挥手催去。绛雪只得走向中屋,贴门低问:"是哪一个?"外面忙答道:"绛雪,是我。快开门,外边冷得很。"绛雪一听,果是萧玉。想起自己的事,不禁心中一酸。再听仍和往日一样喊她绛雪,虽然萧玉不知她与瑶仙认了姊妹之事,不能见怪,心中总是有点不快。便照瑶仙的意思拒绝他说:"我姊姊今天伤心过度,水米不沾牙,哭晕死过去好几次。如今睡了,不能见你。"萧玉在外一听瑶仙苦状,越发担心怜爱,便央告道:"好绛雪,你和小姐去说,我为她心都快碎了,只求放我进去见上一面,立刻就走。"绛雪因已点醒自己身份,听他仍是这般丫头称呼,没好气答道:"我姊姊莫说睡了,我不能叫,就是没睡,大家都在风飘雨打的时候,半夜三更孤男寡女相见,被人知道,明日拿甚脸面做人?你不怕,我姊妹两个还当不起呢。"萧玉一心求见,甚么话都没留心细听,只一味央告道:"好绛雪,好姑娘,莫作难我,改日好生谢你就是。哪怕她真不见我,你只替我喊醒,问上一声,就感激不尽了呀。"绛雪只管表示她和主人是姊妹,对方仍未听出,依旧左绛雪右绛雪地没有改口,越发有气。含怒答道:"你把人看得太小了,哪个希罕你甚谢意?实对你说,妈归天时命我和姊姊拜了姊妹,一家骨肉,且比你亲近得多呢。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说不见,一定不见。

    用不着问,各自请吧。"萧玉闻言,方听出有些见怪。忙又分辩道:"恭喜妹妹,恕我不知之罪,怪我该死。好妹子,千万不要见怪。你既能做主,请你快点开门让我进去吧。外边冷还不说,你知我提心吊胆来这一回,有多么难吗?要不见她回去,真要我的命了。"瑶仙早就随出在旁偷听,闻言也是心酸感动,想教绛雪开门,又因适才已嘱绛雪作难,不便改口。

    反正不会不开,何不忍耐片时?绛雪口虽那么回答,脸仍回看瑶仙神色行事。见她无所表示,乐得假公济私,话更说得坚决。萧玉越等越心慌,一时情急,口里不住央告,好妹子喊了无数,手在门上连推带打,打得那门山响。打没几下,绛雪恐把后屋女仆惊起,忙喝:"后屋有人,你闹甚么?这就给你开门,看我姊姊可能饶你!"瑶仙见绛雪要开门,连忙三步两步跑进屋去,身朝里侧面卧倒。绛雪等她进屋,才缓缓将门开放。

    这一耽搁,萧玉在门外足等有半个多时辰,身子冻得瑟瑟直抖。好容易听绛雪有了开门之意,惟恐多延时刻,慌不迭乘空先把雪具脱下。门一开便钻了进去,迎着绛雪的面急口问道:"好妹妹,姊姊现在妈房里么?"绛雪没好气低声喝道:"告诉你有外人在后屋睡,怎么还这样毛躁,大声大气的?"萧玉连忙谢罪。正还要问瑶仙住处,一眼瞥见左侧门帘内透出灯光,更不再问,揭帘跑进。绛雪随将正门关好,堂屋壁灯吹灭,跟踪走入,又将瑶仙房门上了闩。见萧玉站在门内,连正眼也没看他,径直转向后面套间去了。萧玉和瑶仙虽然两情爱好,彼此心许,因瑶仙颇知自重,从不许他有甚么轻薄言语举动,萧玉对她又怕又爱,奉若天人,连手指都未挨过。这时一到,同在患难之中,爱极生怜,恨不得加倍温存抚慰,才称心意。况且畹秋死前虽未明说,语气中二人婚姻已成定局。加以室无他人,有一绛雪本是心腹,新近由主仆又结了姊妹。反正玉人终身属我,纵然略微放肆一点,也不要紧。先在床前喊道:"姊姊不要伤心,我看望你来了。"连喊两声,不见答应。自问并无开罪之处,连唤不理,也不知是伤心太过,忧急成病,还是有甚么别的不快。方在惶急,想要近前,回顾绛雪将门关好走入后房,知她主仆通气,这等行径分明给自己开道,胆更放大。一时情不自禁走到床前,想扳瑶仙肩背。手刚挨近瑶仙肩上。瑶仙倏地一声娇叱,翻身坐起,满面怒容,猛伸玉掌,当胸一下,将萧玉推出好几尺去。然后戟指低喝道:"该死的,妈今天才死,你就要上门欺负我么?"说到"欺负"二字,两行清泪似断线珍珠一般,落将下来。

    萧玉见瑶仙悲酸急怒,吓得没口子分辩道:"好姊姊,我担心你极了。好容易偷偷到此,因为姊姊不理我,急得没法,才想拉你起来。想安慰你都来不及,怎敢欺负?"瑶仙不等他说完,便抢口怒喝道:"多谢你的好心。还说不欺负我呢,我来问你:半夜三更,孤男寡女,你纵不畏人言,也应替我想想;加以你我两家新遭惨祸,成了众恶,好端端的还怕人家乱造黑白,怎能昏夜背人到此?如被人发觉,说些坏话,你就为我死去,也洗不了的污名。

    急切之间担心妈的身后和我的安危,以为夜无人知,偷偷前来,也还情有可原。但那绛妹也是我亲若骨肉的心腹近人,如今又承遗命拜了姊妹,就不能作我的主,也当得几分家。她既那么坚决回复,叫你回去,自然是她明白,揣知我的心意,知道事关我一生名节,比命还重,不可任性胡为,你就该立时回去才是正理。苦缠不休,已经糊涂万状,怎倒行强打起门来?你不知道我后屋住有萧家的人,便是欺我姊妹两个人少力弱,难御强暴,打算破门而入,见也要见,不见也要见,不能白来;如知后屋有人,更是意存要挟,行固可恶,心尤可诛!

    这都不说。你因妈死,怕我伤心,才来看望安慰,并且不畏艰险寒冷,可见爱我情深。古人爱屋及乌,何况死的是我母亲,她平日又那么爱你,果如你那痴想,便是半子。你一进门,便是灵堂壁灯已灭,灵床下还有一盏长明神灯,决不会看不见。你眼泪未滴一滴,头未磕一个,连正眼都未看,也不问我睡了未睡,便往房里乱跑。稍有天良,何致如此?进门之后,我不起来理你,当然不是伤心,便是生气。如真爱我怜我,就该想想你来得如此艰难,人非木石,怎倒不理?当然有甚么错处,或对不起人的地方。想明白后,再用好言劝解,我就有气也没气了。你不问青红皂白,就跑过来拉拉扯扯。我平时如是轻佻,不庄重,和你随便打闹说笑惯的,也倒罢了。我又不是那种无耻下贱之女,你也不是不知道。偏当我悲痛哀伤之时,如此轻薄,不是看我家无大人,孤苦弱女,成心欺负,还有甚么?我命太苦,只有父母是亲人,为了萧家欧阳贱婢,害得二老相继惨死。见你一往情深,只说终身有托,女婿就是儿子一样,可以存续香烟,继她未竟之志。我非庸俗女流,不会害羞作态,也不相瞒,对你早已心许;便是母亲临终遗命,也命嫁你。但照你今晚行为看来,心已冰凉透骨。你如此,别的男人更可想而知。我和绛妹约定终身不嫁,一了心事,便寻母亲于地下了。"说完,又哽咽哭起来。

    这一席活,说得萧玉通体冷汗,面无人色。深知瑶仙性情刚强,词意如此坚决,难以挽回。想不到一时情急心粗,竟未细想,把一桩极好的事,惹出这大误会。欲火烧身的人,会不惜一切牺牲,明知它是火坑,也要去冒险。她虽错怪,偏问得理对,无词可答。又是委曲,又是愁苦,急得没法,只好自怨自捶。连说:"我真粗心,该死该打!"瑶仙见他自己发狠捶胸,也不拦阻,只是冷笑。后来萧玉见她心终不软,倏地跑过前去。瑶仙凤眼一瞪,刚怒喝一声:"你要找死么?"萧玉已扑通一声跪到面前,哭说道:"姊姊呀,我不过是粗心大意了一些,你真冤枉死我了呀!你既一定怪我,我就死在你面前,明我心迹好了。"瑶仙冷笑道:"我说你安心挟制姊姊不是?我问问你:好端端男子汉大丈夫,寻的甚死?还要死在我的面前,是何居心?如若是假,便是借此要挟,如若是真,岂非临死还要害我负那污名?几曾见一个孤男会死在寡女闺房中的?快些起来,这种做法,没人来怜惜你,我见不得这种样子。"萧玉哭诉道:"姊姊,你今天想必因妈去世,伤心太甚,处处见我生气。我反正一条命已付给你,要我死就死,要我活就活,我决不敢挟制你。如今心挖出来,也是无用。

    我不过话说得急,怎会死在这里?不过姊姊不肯回心,百无想头,莫说不怜惜我,就怜惜我,身已化为异物,有甚用处?望姊姊多多保重,过一两天就知我的心了。"说罢,起身要走,临去又回头看了一眼,见瑶仙仍是冷若冰霜,凛然不可侵犯。不禁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姊姊,你好狠心肠。"把足微顿,拔步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