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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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以慈沉默许久,似乎在挣扎该不该说,也可能是在挣扎什么可以说、什么不可以说。

    “以惠,这是姊姊的事,你不要问太多。”

    这丫头,上星期如松大哥到店里吃面之后,就兴致勃勃的说要撮合如松大哥与大姊,还怂恿她去打探大姊的感情世界,了解一下大姊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以惠说,她们是姊带大的:学长跟笨蛋如风是如松大哥带大的,两家实在很像啊!要不要干脆叫如松大哥追求姊姊这丫头真是什么鬼点子都想得出来。

    本来她们还想,可以撮合赵老师和大姊,不过赵老师比姊大了五岁,虽然她们不讨厌赵老师,但总觉得姊值得更好的,现在有个英俊潇洒的如松大哥,当然要试着撮合两人看看。

    “没关系,你们都长大了,姊确实应该跟你们分享一下类似的经验。”

    “姊,说说看嘛!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

    方以慈想了想,脑袋里率先浮现的就是那张俊朗的面孔、温和的外表、体贴的态度

    “姊好多年前交过一个男朋友,他长得还不错,是个很俊秀的男生;他很温和,很少看他发脾气,也很体贴,更是个负责任、愿意照顾家庭的人。”

    “然后呢?然后呢?”

    “我们从高中的时候开始交往,交往了三年,因为那时候都是学生,约会行程很无聊,都是从学校一起定回家,可是每天都很期待这场约会。”

    “好浪漫喔!”

    方以恩问:“那后来呢?那个男生呢?既然他那么好,为什么你们没有继续在一起?”

    以恩其实大概知道为什么,原因不外乎跟她们方家的处境有关,但这只是她的猜测,没经过姊姊证实。

    方以慈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该怎么说,良久后才缓缓开口,用最平和的语气诉说当年两人的决定。“那时候我们决定分手,没有争吵,也没有怨恨。”

    “为什么?”方以惠不解,急急追问。

    “那时候家里有很多事,姊姊真的没有心思去谈感情,既然如此,干脆放了彼此,其实”

    “所以那个家伙知道我们的状况,就决定跟姊分手?”听出端倪,方以惠气急败坏的追问,方以恩也一脸严肃。

    “我们是协议分手的”还想解释,却发现越解释越不清楚。

    “一样啦!”方以惠气到越说越大声“哪有这么过分的,那个时候姊很辛苦耶!竟然还跟姊提分手?二姊,是不是很过分?”

    方以恩看着大姊.“姊是我们害了你。”语气略微颤抖。

    如果不是要照顾她们,那个男生不会跟姊姊分手。光听姊姊形容那个男生,就知道姊姊很喜欢对方。

    但该死的,那个男生怎么可以趁着姊姊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跟姊姊分手?这代表那个男生根本不喜欢姊姊!

    方以慈苦笑“你们怎么这么想呢?来来来——”抱着两个妹妹“傻瓜,你们是姊姊最重要的人,只要有你们,姊姊什么都不在乎,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两个妹妹紧紧抱着姊姊,但心里都在咒骂那个跟姊姊分手的男生,尤其是方以惠,又伤心又难过。

    看着吧!要是让她碰到那个男生,绝对会把对方大卸八块!

    绝对!

    汪家小客厅内,汪如松也面对两个弟弟的拷问,尤其是如风,脸上充满着顽皮的表情。

    “老大,说一下嘛!”

    汪如松有点狼狈“你们怎么突然想要知道这个啊?”眼神赶紧看向如钟,每次么弟捣蛋时,如钟总会帮忙制住这个弟弟。

    如钟出声“如风,刚好就好。”

    真没想到二弟没出手相救,反倒帮了一把“你们两个,串通好的啊?”

    如风缠着哥哥“老大,我们只想知道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嘛!这个问题很简单啊!”之所以会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方以惠那婆娘人不在四周,所以可以这么叫她她提议要撮合他大哥和以慈姊,他与二哥都觉得,虽然他们都以为大哥很有可能跟敏珊姊在一起,但如果是跟以慈姊也不错。

    “好啦!”意识到两个弟弟也到了年纪,自己或许真该传承一些类似经验“大哥高中时交过一个女朋友,那女孩很可爱、很温柔、很体贴,最重要的是,她是个很负责任的女孩,很在乎她的家庭,永远以家庭为优先,甚至把自己摆在最后,就算牺牲自己也无所谓”

    “然后呢?”

    “因为她很忙,其实我们没有太多时间约会,常常只能放学时一起相约走回家。我记得她最喜欢喝拿铁,所以我常常买一杯给她喝,只是那时候大哥没什么钱,只能买最便宜的”

    汪如钟抱着胸站在一旁“既然她有你讲得这么好,为什么后来你们没有继续在一起?”

    “对啊!对啊!”汪如松楞了楞,似乎不知该怎么说,想了许久才开口“后来大哥忙着家里的事,你们也知道的,爸爸生意失败.欠了这么多钱,大哥真的没有心思去考虑感情的事,就跟那个女孩协议分手了”

    汪如风大叫“所以她就跟大哥分手了?!”声音之大,差点让人震破耳膜。

    汪如钟也来不及制止弟弟,他的眼神里满是关切,紧盯着大哥。

    “不是,我是跟她协议分手”

    “就在大哥最需要帮忙的时候?”

    “你们”看着两个弟弟义愤填膺的模样,汪如松突然感到头很痛。

    “哪有人这样的啊!这么势利眼?”汪如风气到快要发疯。

    如钟也很气,但与其说他生气,不如说他感到难过“都是我们害了大哥对不起,大哥”

    这番话让原本想要大声为方以慈辩驳的汪如松顿时泄了气,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再叹息。“没这回事,你们唉!都过去了,现在大哥也很好啊!你们不要多想好不好?”

    听着大哥的劝慰,两兄弟却一点都没感到宽心,夹杂着难过与愤怒,心里对那个不知名的女生又是咒骂了几声。

    大哥这么好,那女人一定会后悔的。

    一定!

    “姊,你不是说要回去了,怎么还不出来?”

    时间九点整,面店铁门已经半拉下,一天的营业结束,汪家两兄弟先离开了,或者说两人已经先被方以慈赶回去,所以现在店里只剩方家三姊妹。而以恩与以惠就站在门口,对着还在店内整理的姊姊喊着。

    “姊是叫你们先回去,姊还有事要做,还有一些东西没收好”声音从里面传来,显见方以慈还没回家的打算。

    两姊妹对望一眼“那我们来帮你”“不用不用!姊自己就行”

    “没关系啦!”以恩率先走进店内,看见方以慈还在擦洗炉台“姊,我们来帮你”没想到两姊妹被推了出来“你们先回去好了,不是明天还要考试吗?赶快回去看书姊就说你们四个今天不用来”

    “那考试不难啦!”方以惠嘟囔着。

    方以慈笑着摇头“别这么有自信,赶快回去念书,再给姊十分钟,姊等一下就回去了。”

    以恩与以惠彼此互望,叹息;以恩开口“姊那你快点回来喔!”

    “知道了。”

    幸好她们就住在不远处,方父去世后,方以慈带着妹妹搬到这一带,租了一间小房子,坪数不大,租金也不高,是三姊妹目前的栖身之所。赚了一点钱,这才再租下这个巷子内的小店面做点小生意,养活三姊妹。

    两个妹妹在方以慈催促之下,不情愿的先回了家。店内顿时只剩下方以慈一个人继续专心的整理着炉台,接着她甚至弯腰蹲坐在小矮凳上,拉过水管,清洗着锅碗瓢盆。

    她很专心,专心到没注意时间迅速流逝,本来说再十分钟,转眼间竟过了半个小时。

    等到方以慈将手头上的工作全部做完,已经九点半了,她站起身,扶着几乎伸不直的腰,隐约感到后腰传来刺痛。“才三十岁,身体怎么会这么弱”

    对着自己喃喃自语,但事实上,她知道理由——这十多年来,她过度使用自己的身体,如同透支一般,虽然才三十岁,身体却满是病痛,似乎随时可能垮下。

    而她的心应该更老了,生命明明才进入壮年,却已无所期待,有些事有也好,没有也好,她都不强求。

    应该说,她只盼望两个妹妹可以快乐长大,可以好好读书,可以有一番成就,到那时她们方家才算真的走出困境,不再受到命运残酷的捉弄;其他的,她真的不在乎。

    这十多年的经历让她学会的就是忍耐,爸爸中风瘫痪的那几年,她既要照顾父亲,也要赚钱养家,更要照顾年幼的妹妹。

    那些年她什么都没学会,只学会了忍耐、学会了等待、学会了怀抱着希望,她相信终有一天苦日子会过去,太阳会升起来,一切都会好转。

    她为什么可以这么乐观?

    除了因为两个妹妹还陪在身边,让她可以对生命继续保持乐观外,因为她还有一样东西

    那是某个人的祝福

    深呼吸,努力控制痛楚,同时迅速整理心情,如同过去十二年的每一天,她决定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睡一下,明天天亮继续拚。

    走出面店,拉下铁门,确定一切都没问题了,这才转身朝回家的路前进,这条路她很熟,这几年她就是这样来往在家里与店里。

    她就像守着这个家与这间店的小狈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她的生活圈就只有这里。

    她常常想,以后就算不用养妹妹,她大概也离不开这里了.

    也好,等妹妹长大,离家读书,甚至嫁人,她可以继续在这里卖面,表面上看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事实上到那个时候,她赚钱只为养活自己,这才是为自己活。

    这十二年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去的,她连回想都不敢,怕一想就会崩溃,就会丧失力气,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好累好累

    往前看、向前走,过去就过去了,已经离开的人怎么可能会再出现?就算再出现,可能也已经不认识了。

    不认识了

    这几天不停在脑海中出现那个人的影像,已经在她的心里激起涟漪。就好像滴一滴墨水到清水里,纵使墨色稀释,仿佛消失在水中,但仔细一看,原先清澈的水已变了颜色。

    他忘了我吗?

    方以慈叹息,迈开步伐往前走。

    这也难怪,毕竟都过了十二年,以恩和以惠都长成这般亭亭玉立的女孩,十二年前她们还是小孩呢

    好快喔

    眼眶一湿,又是叹息,站在路灯下,方以慈突然停下脚步,不想带着这样的情绪波动回家。

    他如松,他会不会其实在怨我?

    我苦,他也苦,那时候他要还清他父亲欠下的债,要照顾两个弟弟,他会不会也有怨,怨我不能陪他、帮他?

    脸上表情复杂,虽然露出苦笑,眼眶的泪水却迅速蓄积。这十二年虽然不敢回想,怕一想所有情绪就溃堤而出,但是她碰到他了,他就站在她眼前,两人明明对望了,却一句话都没说,从他眼里看不到熟悉、看不见意义,找不到曾经,如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互动仅只于此。

    “唉”抿着唇,深呼吸,努力控制希望泪水不要掉落,甚至故意昂起头,却徒劳无功,泪水还是从两颊滑落。

    叹息,苦笑,伸手擦去泪水,深呼吸控制情绪,然后嘲笑自己、责怪自己,怎么这么脆弱?怎么这么软弱?

    这几年吃了这么多的苦,她都没哭,每天辛苦工作,照顾瘫痪在床的爸爸,还可以抱着妹妹跟妹妹玩,陪着妹妹笑。

    她以为自己很有勇气,以为自己永远乐观向前,没想到再碰到他的面,一切伪装瓦解,现出了原形。

    忘了就忘了吧!

    她一个人记得就够了

    调整好心情,确认自己的泪水都已擦干,方以慈向前迈开步伐想要赶紧回家,别让两个妹妹担心。

    然而走出路灯下,却发现前方阴暗处站了一个人,眼神似乎直盯着她看。方以慈心跳漏了一拍,一开始还以为自己遇到坏人。

    往前走,想绕过去,却在从那人身旁走过去时发现了那人的身分,顿时内心讶异不已,却又五味杂陈。

    “怎么是你?”

    是那个男人,那个让她想了好几天的男人,那个她以为已经忘记她的男人十二年啊!分手至今已经十二年了,他好吗?

    他的苦日子过去了吗?

    他过得快乐吗?

    不管如何,她的祝福始终没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