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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似是而非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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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蓝的天空笼罩着三四百人的村庄,该睡的,都睡着。偶尔有几缕轻风吹过,树叶便伸懒腰似的抖动几下。出于本性,公鸡们们开始打鸣了。有的鸡鸣沙哑短促,像k了一夜的歌;有的鸡鸣哀婉伸长,像是满怀窦娥的冤;唯有几声清脆悠扬的鸡鸣,才真正地像在催人起床。过了不长一段时间,狗吠声、猪哼哼声、麻雀嘁嘁喳喳声,随之而起,好似在竞相显摆自己的精气神。

    当鸡鸣只剩下两三声的时候,女人们开始起床做饭了。东方已经发白,房屋和数木已看得分明。烟囱里冒出的薄纱似的青烟,经近处的绿树一衬,显出透明的蓝,用手指一碰就碎了似的轻柔。然而,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景象了。现在的女人很少烧柴做饭了,多是用炉子、煤气或者电。她们早早地做好饭,叫醒自己的一直在家或打工回家的男人,舀上碗,一直等男人洗完脸坐在饭桌前,才拿起筷子。如果女人心情不好,她会一句话也不说,坐在饭桌前发呆。等男人吃完饭,就起身收拾碗筷。这些事情,男人从不过问。一切打扫收拾干净后,女人就走上大街与同样出来的女人谈这说那。女人一上街,世界就精彩。男人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是从女人那里得来的。

    大咧咧的女人银环身着紫底白花衬衫,黑色尼龙长裙,脚下穿着一双红色拖鞋,像个陀螺一样站在自家门前。南边不远处的电线杆下,麻婶子正坐在马扎上往这边看。

    “吃饭了吗?”麻婶子问。

    “刚吃完。”银环往南挪了一小步。

    “怎么才吃完啊?”麻婶子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

    “他炖了只鸡,俺不让他炖,他非炖!”银环咧着嘴笑。

    “哦。”麻婶子应了一声,便低下头看地。

    不一会,大咧咧光着脊梁出来了,走手提着饭盒。他出门往北走了约十米,银环便冲他大声嚷道:“还给他拿个干粮不?”

    “拿什么干粮?这些鸡肉还不够他吃的?”大咧咧没有回头,右手拽了拽灰色裤衩。

    “呦,恁大爷有福了,大早起来就有肉吃!”电工保金赞许地说,眼睛眯成了线。

    “够他吃的!”大咧咧冲着保金提了提饭盒示意道,额头上绽开了两道黑色皱纹。

    保金所说的大爷不是别人,而是大咧咧的亲爹。吴长村四五十岁的人称自己的父亲有好几种叫法,有叫叔的,有叫爹的,但大多数是叫大爷。没人能说清这些叫法的渊源,大概是各自祖上传下来的。

    大咧咧的大爷曾经是村里的能人,写得一首好毛笔字,村里的红白丧喜都请他去写帖子,村里人称他为“老毛笔”可老毛笔的体形却与毛笔恰恰相反,又矮又胖,像个冬瓜。分家后,老毛笔和老伴一直跟四儿子住一个院里,单独有一座二十平方米左右的土屋,分内外两间。自从两年前,老伴去世后,老毛笔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他开始时还去大门外坐着,后来只坐在屋里,而如今只能躺在床上了,吃喝拉撒全在床上解决。儿子儿媳们都说老毛笔时由于太胖太懒造成现在动弹不得的,因此他们很气愤,但又不能抛弃不管。所以,四个儿子就每家十天轮流照顾老毛笔的吃喝拉撒,儿子不在家的时候,就由儿媳代办。今天是大儿子大咧咧“值班”的第五天。

    大咧咧伸出右脚蹬开了四弟家的红漆铁门,升起的太阳拉长了他的影子。进门后的右手边就是老毛笔的土屋,依然是死一般的沉寂。大咧咧以往的时候,都是轻手轻脚地挨进老毛笔的屋子,把饭倒在桌上的碗里,然后就一声不吭地离开。有时候,老毛笔已经醒了,但他不说话,当儿子走出自己的屋门后,才深深地叹一口气。而今天不知何故,也许是怕鸡肉凉了不好吃吧,大咧咧还未踏进老毛笔的屋门时,就提前喊了一声“大爷”屋里没有声音;他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声音。他走进外屋,透过内门看见里屋的老毛笔一动也不动,平躺着身子,挺起的大肚子像个大馒头。大咧咧又叫了一声,老毛笔还是没有动弹。大咧咧立即转身出了屋。

    大咧咧不慌不忙地走到大街上,银环已经进家了,麻婶子正往这边看,但大咧咧没有搭理她,直接进了家门。

    “银环!”大咧咧刚进家门就喊。

    “干么?”银环在屋里应道。

    “干么?”银环没有听到回答,又问了一声,并同时走到了屋门口,大咧咧正推门进来。

    “咱大爷死了。”大咧咧平静地说。

    “么个?”银环提高了嗓门。

    “咱大爷死了。”大咧咧重复了一遍。

    “娘唉,怎么大早起来死了?这老头!”银环感到一种悲哀。

    “你干么去啊?”见大咧咧放下饭盒出门去,银环追问。

    “我去给他们兄弟几个说去啊。”大咧咧应道。

    大咧咧又来到了四弟家。他往右看了看老毛笔的土屋,感觉一股冷气从脊梁股一下窜到了头皮上。他往西走了十米就到了四弟的院子。

    “月红!”大咧咧喊四弟媳妇的名字。

    “唉。”月红答道,推开屋门,站在了门外。

    “咱大爷死了。”大咧咧说。

    “么?死了?么时候啊?”月红赶忙问,脸上显出惊讶的神情。

    “闹不清。可能昨夜里,早上我送饭过去,没叫应。你赶紧打电话叫四快回来!”大咧咧说完就往外走。

    “哦。”月红转身进了屋。她拿起电话,按错了好几次号码,才打通丈夫的电话。

    大咧咧接着又来到了二弟家,二弟媳妇秀玉正在喂猪。

    “别先喂了!赶紧打电话叫二回来,咱大爷死了。”大咧咧转身出了门,好像在传达一个上级任务,不敢耽误似的。

    “呀!么时候啊?”秀玉问时,大咧咧已经走到了大街上。

    “赶紧叫他回来!”大咧咧在街上又喊了一句。

    银环又出了家门,但她没有像陀螺一样站在门口,而是往麻婶子那边走去。

    “我刚才看见他往二家去了,干么去了?”麻婶子又瞪大了眼睛,半张着嘴。

    “俺大爷死了。”银环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家的事情。

    “啊?什么时候的事啊?”麻婶子挺直了身子,额头上的皱纹叠在了一起。

    “他刚才送饭去才看见,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银环说。

    “你大爷光是懒,又没有病,怎么”麻婶子脸上显出一分苦痛。

    “不知道啊,昨天晚上吃得好好的,刚才还给他送鸡肉呢,吃不着了。”银环很是遗憾地说。

    保金的女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怀里抱着刚满月的孙女。不一会的功夫,又有四五个女人凑了过来,像是闻到了什么特殊的气息;她们把麻婶子和银环围在了中间。

    “刚才还给他送鸡肉呢!说死就死了。”银环又把老毛笔死的经过讲给其他人听。但实际上,这件事情没有过程,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老毛笔死了。

    大咧咧从南边过来了,后边跟着体形最像老毛笔的三弟门牙三。围在银环周围的女人慢慢地散开走掉了。保金的孙女一直哭个不停,保金的女人一直哄着“别哭!别哭!”

    电线杆下,只剩下银环和麻婶子。麻婶子是大咧咧的本家,跟老毛笔同辈,因此不用顾忌什么。

    “二和四回来了吗?”麻婶子问。

    “没,他俩在外边打工呢,回来得一个小时。”大咧咧说。

    “给恁三叔说了吗?”麻婶子问。

    “俺这就过去。”门牙三说,缺了两颗门牙的嘴里,露出一个黑洞。

    说完,大咧咧就和门牙三往村北头三叔家走去。

    “你先把猪喂上!”银环喊道。

    “知道了。”大咧咧说。

    “现在喂了多少了?”麻婶子问。

    “一共五个母猪,二十个肥猪。”银环说。

    “这么多啊?人家说猪又贱了。”麻婶子可惜地说。

    “嗯。等过几天涨价了再卖。”银环说。

    “卖了猪,赚不少钱,多好啊!恁大爷又没了”麻婶子惋惜地说。

    银环没有答话,只是叹了一口气。

    大咧咧和门牙三从三叔家出来了,三叔也光着脊梁,穿着一条黑色裤衩。村北头的路口聚集着一群男人和女人,他们往老毛笔土屋的方向望望,又在大咧咧、门牙三和三叔的身上看看。低声说着什么,却又怕别人听见。

    三叔走在前面,大咧咧和门牙三在后边跟着。等他们远去以后,路口的男男女女开始议论起来了,声音也完全放开了。

    “老毛笔死了?”

    “谁?老毛笔?我有年头没见他了,我还以为早死了呢。”

    “唉,还不如早死了呢。现在躺在床上吃喝拉撒,要不是月红和秀玉尽心伺候着,老毛笔早死了!”

    “嗯,大咧咧跟门牙三给他大爷送饭去,一句话也不说,送那就走。老毛笔不敢说他们,月红和秀玉送饭去的时候,老毛笔才说几句话,不是说要死啦,就是说死啦很窝囊。”

    “唉!听说老毛笔现在光躺着,侧个身都挺费劲,得把汤给他灌到小孩用的奶瓶里才能喝点。”

    “老毛笔又胖又懒,还不得怪自己吗?老了老了,又像个小孩样了。”

    “多亏月红和秀玉对他好点,还把他当个人养,你看看那大咧咧跟门牙三根本不把他当个人,侍候猪都比他好。”

    “那大咧咧才不是个东西来,不管是五六十多的老娘们,还是二三十的小媳妇,他都腆着个脸跟人家胡啰啰,好几个老爷们想揍他。”

    “哈哈,他那个猴样,一捶就揍趴下。”

    “二和四回来了吗?”

    “得叫他俩回来啊。可能在路上呢。”

    “四个儿幸亏还有这俩孝顺的,要不老毛笔早死了。”

    “嗯。”“大咧咧养猪可发财了,还不得挣了几万了?”

    “不知道。”

    “你家养猪了吗?”

    “养了几个。”

    “听说大咧咧他儿在内蒙古打工,一个月好几千,前几天还领了个媳妇回来。”

    “没听说啊!他那傻样,竟好吹牛,跟他爹大咧咧一个熊样。”

    “你儿还上学不?”

    “早不上了。上学没用,光花钱,打工挣钱多好啊。”

    “这是俺儿给我买的手机,摩托拉拉牌的。”

    “人家是摩托多拉牌。”

    “哪里啊!是摩托罗拉。”

    “管他什么牌呢!”

    “俺儿过年的时候,说要带个媳妇回来。”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大咧咧领着三叔到了四弟家,月红和秀玉正在大门口等着,眼睛里透着几缕血丝。银环和麻婶子还在电线杆下说着话。

    三叔走进了老毛笔的里屋,站在他的床前。

    “他大爷!”三叔叫了一声。

    老毛笔没有动弹。

    三叔伸出右手,推了推老毛笔的腰。

    老毛笔长喘了一口气,伸直的双腿慢慢地蜷曲了起来。

    老毛笔又活了!

    老毛笔根本就没有死。

    老毛笔只不过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