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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管里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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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个很诗化、也很古怪的题目。“月光”这个词很自主很随意地跳出来,似乎它已经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了。其实我并非想写月光,只是想说说那只误入水管弯口而身陷囹圄、不可自拔的蟋蟀——一个鲁莽而又坚强的小家伙。

    这愈发使得“水管里的月光”显得荒谬了,不是吗?可一想起蟋蟀我就会想起月光。秋夜霜华落在草尖上,像唯美主义的童话里冷美人卸下薄纱,干燥而冷冽的一片白光。忽然地,这月光使世界没来由地干净了。

    然而,秋并不是蟋蟀们的好时光。他们已经无法鼓动翅翼、放声歌唱;无法轻拨琴弦、互诉衷肠;无法用清亮如水的弦音显示自己的雄壮,向草丛里挑选夫婿的蟋蟀姑娘倾吐心曲,引她来到自己的土穴,卸下羞答答的红妆,共入洞房。

    夏季,终究是要过去的。茂密的草木衰落陈腐,低下了高贵的头。蟋蟀的歌声从草叶上滑落,进入深秋。他腹内饱藏着一夏的清露,也终将成为大地的心跳最饱满的章节,或者仅仅是一个音符。

    我总是从蟋蟀的琴声中听到月光的鸣响。蟋蟀们,这群伟大的琴师,最能够理解月光,最能够听懂自然的语言——自然赋予他们一夏的时光,把最美好、最具律动的季节交给他们,呈现出强大而温婉的生命力,成为这世间美妙的一笔。有时,我会想,如果一个画家能够画得出蟋蟀和他歌声里的月光,这个画家就是绝世之才了。然而没有。我只在诗经里读到过这一感觉。

    国风豳风七月有诗:“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其意颇为浅白,意指七月正是昆虫生命力强大的时候,而八月则因为露重夜寒而趋于屋宇、九月入户,十月万木凋敝,方会“入我床下”躲藏更深,以期越冬。此诗不仅仅是对时令与物候之间关系的记载和说明,其隐含的巨大诗意用具象的手法抽象出一个博大的空间和法则,也体现出作为生物之一种——人对自然应该保有的敬意和信仰。

    我不清楚,这只鲁莽的小蟋蟀是如何陷入水管的弯口的。按时令来算,正是七月之初,万木葱茏,绿意无边,正是弹琴歌唱、求偶交配的好时令,应该“在野”才是。如何竟早早入户了呢?这无疑是一个谜。也因此给枯燥的工作时间带来了些许跳荡的想像力。

    我是在一个慵倦、烦躁的午后偶然听到他的歌声的。在城市里,久不闻鸡鸣狗吠,何谈野曲呢?所以,你可以想像我当时的吃惊,不亚于在新闻中读到某地发现一个新的人造美女,或者克隆出新的生物个体。起初,我有一种错觉,以为是前些日子离开的一位同事又回来了:她的手机铃声便是蛐蛐儿的叫声。当我回过神来,仔细辨听,竟得出意外的惊喜:整个楼层都充满了清亮如水的鸣声,铿锵、纯净,昭示着无穷的生命律动。这显然是一只成年的雄蟋蟀,大个头、鼓胸脯,是蟋蟀姑娘英俊多情的琴手;他一定有着青紫的背脊,披着坚硬的铠甲,须长盈寸、四肢有力。

    待我仔细辨别声源,竟发现是从洗手间传来的。循声而去,企图找到那只英俊的蟋蟀王子,那声音却忽左忽右、忽东忽西地飘忽起来,终至遍寻不见。如此,怅然而返。

    数日来,这只隐藏在暗处的蟋蟀时时展示着他的琴声和歌喉,给沉闷的空间带来闪烁的音符,也带来清新的空气。仿佛小风拂过山野,将人带回月亮光光的夜。

    如此过了五日。我心知他被困于某个角落的黑暗之中,渴无露、饥无食。然而,他的音色始终饱满、圆润、清亮,像一滴皎洁的月光沿着草尖滑下我的脸庞。那音色并不躯体因受困而显示出疲态来。我猜,他也曾作过努力,并且始终不曾放弃。他不仅是个出色的歌手、琴师,还是一个勇士,身处困境而不言放弃,并且始终满怀高昂的斗志,放声歌唱。这,不正是许多人的血液里所缺失的精神颗粒么?

    这一只蟋蟀,成为我生活中不可忽略的部分。

    又是午后,与女友谈及蟋蟀王子。她忽然说,前日去森林公园,带回一只绿蚂蚱,养在瓶子里,仍然活得生动。由此,话题又涉及环境问题。她告诉我,红花尔基的原始生态保存完好,只是,一些人工建造的小木屋却破坏了原始的美感。更可悲的是,大多数人却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扔下白色的垃圾,制造出满目的惊恐。她说“心里像被虫子爬过一样”

    我想我有着同样的担忧,却无以言述。我只能表示感叹,说:“人是最愚蠢的动物。所有的动物都不会去破坏自己赖以生存的环境。”

    言语及此,忽然觉得,那只囚笼里的小蟋蟀保持了五天的清亮歌喉是那么地难能可贵。然而,秋天终是要来的,他终将离我而去。这一切即将失去的,是能够挽回的么?正如面对环境的恶化,个体之力是无法抗衡于群体的。

    心中怅然若失。

    傍晚时分,去卫生间,竟然发现暖气管道上横置了一株青草。蟋蟀的鸣声似乎是从暖气管道里发出来的。也许是哪位同事专门扯来了青草,喂给蟋蟀,想要挽留这经年不闻的歌声和歌声背后的感觉吧?这让我不由得心生感动,一股暖流从心间涌起。多好啊,热爱生命的人。我真想用我的诗歌来赞美你!

    我忽然有了另一种冲动:如果是挽留,何不彻底一些,将蟋蟀救出来,放回自然?也许,有一个蟋蟀姑娘在夜夜盼郎归呢。心念及此,我弯下腰去,侧耳仔细辨别声源,终于从错误的判断中寻觅到他的踪迹:一小截被粗心的修理工遗落的水管,形成一只扩音器,清亮的鸣声正来自那里!想来,他是误入高楼,本能地想要寻觅一个可以隐身的洞穴,进入了水管;而管腔狭窄,只容得他壮硕的身体前行,弯口正好挡住了他前行的道路,后退亦无门,便折居于此了。

    我小心地将他从水管中甩出。他弹落在地板上,拼力地蹦达着,躲避我捕捉的手掌,却再也弹跳不出往日的高度。我想,他是真的累了呢。日夜不肯稍歇的鸣唱,也许是在呼唤身在别处的爱人,也许,只为鼓舞自身?

    而我,不也是在日夜呼唤么?我却没有他的心志高昂,没有他的快意明朗,没有他月光般纯净清亮、处之泰然的心境。毕竟,我会时常感伤。

    我不由得羞愧起来。

    当他从我的掌中滑落,在一阵小风中从六楼飞落至花园的一丛月季之上,我的心突然通透了。我感到了生命的力量正从每一个毛孔进入身体,涨满我,让我变得坚硬,变得安适,心清如水。

    我忍不住拨通了女友的手机。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将蟋蟀解救出来了,放回了花园。”电话那头,女友惊喜地叫了一声,说:“我也有好消息:蚂蚱吃了我喂他的香瓜。”

    我说:“她也许是饿坏了。她不吃香瓜的。你弄些草叶或者树叶来喂她。”

    她颇为认真地忧虑着,说:“城市里的草叶都撒了药剂的,不能吃。还是吃水果吧,还能美容。”

    我笑了。我说:“你真像个小母亲。”

    草于200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