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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原处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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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学毕业后,我被择优分配到一个美丽的渔业发达的海滨城市,干了专业对口的工作——海水养殖。在市水产局下属的一家新建企业。我被分到鲍鱼育苗车间其中的三车间。领班的叫毕霞。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后来知道,她是从别的厂家随男友陈一杰一起跳槽过来的。同伙的还有七八个人。带头的阮东、陈一杰、毕霞、袁小鸥四个自然受到经理的重用。陈一杰在那边就是干维修的,其他三人是在生产车间干,都是临时工。那边的凤尾飞来这边当鸡头。他们脸上洋溢着遇了伯乐的荣幸感。阮东是技校毕业的,学历最高,又是男同志,自然更受重视。可好强的小鸥可不听他摆布,与阮东不分男女地明争暗斗着。毕霞是初中生,又很温和的性格,能干领班她已知足。只安心管得三车间利落干净。手下服服贴贴。想想在原先的国营大企业只是卑微地干个临时工,与职工的待遇天壤之别,正堵气,就被这边眼尖的的经理不费力地挖过来。这边是刚起步,机会有的是。正招兵买马呢。何况他们一干人等都是有经验者。当然被优先录取。并且因此定了规矩,他们和分配来的大学生没什么两样,能者多得。

    于是有了以下的局面。一车间是我的一个师兄看管。二车间是鸥管。三车间是霞管。东是主管。我跟了霞干。不黯世事的我什么也不想,雄心壮志地搏一番事业出来。却全忘了自己是一个女子。临毕业前,被老师的一席激情昂扬的教诲击荡得满腔热血。因我的到来,霞只得重新分配工作。将车间的30个池子,给我们四人每人分得7个,多出两个她自己管。我只是兴奋,带着新奇和热情与其他的三个打工妹一样地干起来。终究我长这么大只念书了,并没参加多少劳动。体力渐渐赶不上了。霞又是个很急性的人,有什么活非得一气干完。倒池子是最大的工作量了。而她一发话就是必须一天干完。车间要齐步走。我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还是落后了,边狠命地敲打换下来的脏得网箱,还要听她的一遍一遍地追问:“还有几个?”“倒了几个了。”她急,我比她更急。可熟练程度的差距,体力上的差距只能让我上火。渐渐地我觉出了霞对我的敌意。从我来到这个车间,她就明显地警觉起来,像一只小鹿,毫不掩饰。而今,在我显出有些拖后腿后,她更是从心里厌烦我。我当时被心中的火热冲刺着,每天仍是干劲冲天,嘻嘻哈哈。我很喜欢红红的小米粒大的鲍苗,在我们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茁壮地长成鲜绿色的圆翡翠。深秋的时候,自然水温已不适合小苗的生长,就移到养成车间越冬,一些够规格的就卖了。越冬后的苗价格更好。我们的车间送走了小苗,剩下的工作是收拾残局。把水池子消毒、浸泡,刷干净,放干水,爆晒。然后每天都是枯燥的刷洗波纹板。这种板是塑料的,有半毫米那么厚。是前期育苗必备的工具。在放养刚孵出的鲍幼体之前,是先要将每片板插进特制的筐里,让板之间保持空隙,并且要直立。然后撒一些海藻种,在上面长成厚厚的一层酱油色的藻,把白色的还在游泳的针尖般大的刚刚能用肉眼见到的小幼苗放进有藻的池内,小苗就会遁着藻的鲜味附上板,吃可口的食物。这个过程就叫鲍鱼育苗的采苗。也是关键的第一步棋。这一招走不好,全盘皆输。等小苗在这上面慢慢变态长大,长至0。3毫米时,板上的饵料也吃光了,板也恢复原来的透明状,就该把小苗小心翼翼地挪到黑色的大孔波纹板上。这种板有1毫米厚,长约80厘米,宽约40厘米,均匀地钻了直径1厘米的圆孔。是便于长大的鲍鱼避光钻到板底的。刚剥下来的小红苗像撒在板上的一层珍珠。很是可爱。吃着人工合成的饵料后,红壳会长出一圈绿边,真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再大一点后,它们有光感了,白天的时候就全躲进板底的黑暗里,只有在晚间才会出来觅食。这是它们的习性。

    而现在,我们就要清洗红鲍苗用过的透明波纹板。以待来年再利用。这些板是很难刷洗的,上面留着长了一季的荒藻,就像庄稼地里的荒草。冬天的水是冰冷的,只有几度。我们还是得用它刷洗。一直凉到骨髓。单位劳保是发了皮手套的,可是隔一层皮去拿捏这些薄如纸叠成撂的板很笨拙,就刷不快了,霞是规定任务的,一个上午要洗出两千张,她是按最快的手定数的。我就更不能戴手套了。大家暗中都较着劲,谁也不想落后。手伸进冷水也不顾不上冰了。又年少气盛不懂得注意,上厕所都是小跑的,那还顾及擦干手上的海水。遇到寒风吹手时,已经迅速冲回来了。我的两只手冻成了葫萝卜。后来冻疮破了,血糊拉的。只能带上手套刷。

    就在我大干工作的时期,母亲的病已经不轻了。远在外地的我并不知晓。父亲的信只说家里一切都好,你妈也好,不用挂念,不要想家,好好工作。我也就无牵挂一身轻地全心扑在事业上。还是有些孩子气吧,总也免不了对过年有一种渴盼。那时可以放假回家了。日子临近腊月门,人们凑在一起就谈年。突然有一天,我收到父亲的来信。他只说,你母亲这两天感冒了,你不忙了就抽空回来看看吧。廖廖几语,我还是莫名地泪流满面。一刻不能等了,我举着信,跑去找经理请假。哽咽不成言,眼泪只是一个劲地流,经理同意了,也有些纳闷和不耐烦。我当时简单换下工作服就直奔长途汽车站,匆促往家赶。看到了躺在炕上的母亲,深陷的双眼紧闭。我的泪就又流下来,参加工作五个多月了,我没回来一次。不知母亲有多想念我!母亲睁开眼来,我看到了浑浊地没有一丝光泽的双眸。她不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瞅住我。她一定以为自己在作梦。我看到她枕边的两三个桔子,皮都已经干成了枯黄色。父亲说,你妈很久不爱吃东西了。我的泪就又哗哗流下来。我在家里住下来,笨拙地做点母亲想要吃的饭。母亲渐渐地能喝半碗稀饭了,我的心才放进肚里。其实父亲有很多话都瞒着我,母亲已经昏死过好几回了,是姨她们求父亲打电话追我回来。他怕惊吓我,才写信的,而信到我手里又不知耽搁了多少天。母亲一直昏睡着,跟我说话的时候很少。父亲看不下去我跟他一块愁,又担心我刚参加工作,不能误正事。在母亲一天一天好转后,我又回到了单位。等到腊月二十六日公司正式放年假,我急急拿着年货赶回家时,母亲已经奄奄一息。我却仍不觉晓。把年货中的虾煮了,扒出肉放进她嘴里,她很想吃的,这是她一辈子都没吃过的,更何况是女儿自己挣的。她费力使劲咽下去,呃,又和着一口清清的痰吐出来。我就接着剥,她就一直吃了吐,吐了吃。我不知道她吃下去一点没有。父亲以后揪着自己的头发懊悔不已地告诉我,他一直在给母亲加大药量,想让她陪我们过这个年。可是母亲得的是心脏病,是晚期,她是在全力苦熬着,等我和弟弟都回来,见最后一面,在大年三十的凌晨二点,离开人世。

    我在家里又呆半个月才回的单位。母亲的死,我一直痛到血髓。很长一段时期都晃忽在梦里。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每天下班后,我拖着疲惫不堪的沉重只想上床睡觉。我一面拼命地干活,常常一天不说一句话。一面被难过啃噬着。春天来了,正在忙碌着一年的育苗开始的时候,我的手不对劲了。一天忙下来,两个中指就弯曲成半圆,休息一晚上会好。干一天活又会变弯。我仍不介意。后来,干脆伸不直了,我在同事的劝告下去了医院。被指引去了风湿科。医生看了,说是腱梢炎。给两弯指各打了一针。告诉我回去要休息。第二天,手指果然直了,并且比平常还要松快。我一高兴早把医生的话忘到脑后。照旧上工干活,那一阵太忙了,正是用人的时候。晚上,指头又弯了。我只好又去医院。这样来回三次。医生发火了,如果不想要手了,你就使劲干活吧。什么活这么要紧,连假都不能请。

    我只好请了几天假。上工后,我又把自己当成了一台机器,狠命地不停地转。却不在乎每顿的饭常常食不下咽。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转不动,跨下来,浑身的关节疼。又来到给我看手的医生处。我说,我的手关节疼得厉害。他不说话,开个单让我去抽血化验。我心里还只犯嘀咕。等他看了化验单后,很郑重地说:“是类风湿性关节炎。有条件的话,最好住院。”

    我笑了:“没这么严重吧。不就是关节炎嘛。”

    医生气了:“这不是一般的关节炎,目前世界上没有治好的病例。被称为‘不死癌症’”

    这下我可傻了。癌症我是知道厉害的。真如一个晴天霹雳!我拿着诊断书,像被判了死刑一样,走出去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痛哭起来。全然不顾来往的人的目光了。

    我不知是怎样回到单位的。哭着找了经理。经理有些诧异,最后无奈地摆摆手说了句:“是类风湿,休个假回家好好看看吧,一个月两个月都行。”我就又哭着回了家。父亲和姨带我去镇医院看,说是这病,又带我去市里医院找了在外科做主刀医生的远房叔叔,带我去找了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专家给看了一下,确诊是这病。没什么好方子,只能吃些药止住疼,控制一下。全家人在失去母亲的悲痛中,又迎来我这么当头一棒。父亲的头发白了一片。我不忍在他面前,让他眼看着我痛苦又无能为力,拿了药后,我又返回公司。我明显长大了。

    当时厂子规模小,人也少,我的病自然满城风雨。那一阵子“类风湿”成了荼余饭后的谈话焦点。但凡知道一些的在安慰我时就无心顺口说出来,某某村有个老太太得了,现已瘫痪在炕上几年了,关节肿的老大,僵直一点不能动,整天疼得吭叽。有个三十多岁的妇女得了,开饭店,什么活不能干,只能吃好的,喝好的保养着等等。直听得我头皮发麻,仿佛那就是未来的我。对这病越进一步了解越让我后怕,死心。我慢慢地作了一个厚厚的茧换自己重重包裹起来。什么也不想,也不能想了。

    他们还说再严重了,恐怕都不能结婚,更别谈生娃娃了。直说得一线希望都没有了,连远一些的终身大事也没想头了。何况我那时正处于挺严重时期。两手十指所有关节肿痛地不打弯,连衣服都不能洗,一沾凉水更痛。总是很要好的朋友惠帮我洗。我没有思想,没有体温,一副行尸走肉一般,在厂子里飘来荡去。只为上班挣个糊口的生活费。就像从天堂跃进十八层地狱摔得支离破碎。

    同事帮我打听妙方,我也四处求医。我的病一点也不见好转,全身的关节都痛了,腿关节很严重了,走路都一跛一跛了。连下巴处的关节都疼了。我恢心极了,仿佛看到了不久以后的一个残疾儿。而我的生活费也成问题了。我的病已不适合干这个行业了。我私下里去找工作。在一家中介公司交了二百元钱的介绍费后,他们给我找了一个宾馆当服务员的活。我傻子似地跟着去了。给我安排了个打扫卫生的活。每天清扫每个房间,倒拉圾。干了不到一星期,主管看出了我腿上的毛病,给我五十元钱,劝我去治病。我痛我失去的二百元中介费。多亏在宾馆里认识了一个好姐姐,她帮我又找了一个个体小快餐店,一个月一百五十元,管吃住。我干了。我要把白瞎的钱挣回来。那里的劳动量是很大的,端盘子,刷碗,洗菜,收拾残局,从一睁眼忙到深夜十一二点。我带病的身体实在吃不消了,关节更痛了,腿更瘸了。老板娘是个和气的五十多岁的大姨,很是同情我,在我干了二十多天时,她又招了一个服务员,即使两人干,我还是吃不消了,坚持一个月后,拿了工资,我辞职回到单位。

    我报着一线希望,因为想起医生曾告诉我,不能再受寒受潮湿了。是啊,我可以干点别的。这么大的公司,还有后勤啊。我有些忐忑心虚,又无路可退地想赌一把。见了威严的经理,一紧张只说了句:“经理,我休假大半年了,我想上班。”经理很生气:“像你这样的,就该把你辞退了。”我愣了,无言以对。后路被结结实实地堵死。我的心已冰,再下一层霜也无妨了。

    思来想去,我有些不甘心。我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这份得来不易的铁饭碗。我的十四年寒窗苦读,父母的期望,甚至母亲的命都没有了。我不能放弃。怒极生胆。我略微平息一些后,在一天傍晚,直接去了经理办公室。敲门进去后,他正在打电话,我就泰然坐到沙发上等。他终于谈完了。

    “有什么事?”

    “我想跟您谈谈。”我的镇静让我吃惊。

    “你说,你得了这病,还能干吗?”经理口气有些缓和。

    “我也知道,可是谁愿意得病啊,已经这样,如果我早就有这病,我是决不会背井离乡来干本行的。”

    “哼,得了这病,不能干就得辞退,公司是不会养闲人的。”经理又火起来。

    “可是我不想离开这单位,不能在车间干了,还有别的可干啊。”我提高声音顶了过去。我在来这里之前就豁出去了。大不了就被辞退,没有什么可怕的。

    “好吧,你先回去吧。我再和副经理商议一下。”经理退让了。弱者的歇斯底里有时会震憾强者的。

    “好啊。”我的口气仍很生硬。经理随后也出来了“哐”他狠狠地磕门,把我吓了一大跳。

    第二天早晨,还不到上班时间,就有个女同事来喊我,说副经理在办公室等我。我摸不着头脑,去了。

    “呶,从今天起你就看仓库吧。”副经理说着,递过来一大串钥匙。我没接,我并没有所谓的喜悦,我更爱干育苗。副经理是分管车间的。很和蔼的一个中年男人。对我印象不错。在他面前,我也不拘束,觉得他像慈祥的父亲。

    “我很长时间没回家了,要先回去看看。”我的眼圈红了。

    “好吧,那你先回家一趟吧。”

    从家里回来后,我就干起了保管员。正式调到后勤部。保管的差事比起车间的活天壤之别,赛神仙。闲时收拾整理一下零乱的库存物件。其余的时间是打发来领用东西的职工。我的自由支配时间多起来。可以抽空干一点所好,看看杂志和报纸。心情也渐渐好起来。医生的话是对的,远离潮湿,注意保暖。好生养活,病情得到了控制。不过这期间我仍在用一些小偏方治疗。听收音机“药磁保健鞋”有奇效,我就一咬牙去买回来。每天都穿着,果然觉得浑身轻松很多。也许是精神上的安慰占的成分多一些。后来新来单位搞技术服务的老师说给我一个药酒方,我记在纸上,去很远的中草药店一一抓回来,按照他的指导用55度的北京二锅头酒泡上。我哪里还喝过酒,且是高度白酒。在这之前我深恶喝酒的人。尤其是酗酒爱闹事的人。而今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对治病有效,试试也无妨。兴许就真治好了呢。

    我在后勤部一呆就是两年多,我的病也没有像他们说的那样可怕——僵直。除了干活累了能觉也关节有些疼,平常是没有大碍的。只觉激情一点一点复燃了。我的心慢慢温热起来,心中那个渴望也清晰地跳出来。我才二十多岁,美好的人生才刚开始,不能这样昏昏噩噩地混日子。在春天来了时,公司又开始了一年一度的紧张忙碌的育苗非常时节,我毅然要求去了一线。东山再起干上一把。久违了我的老伙计——鲍鱼。有意思的是,我的起点还在当年的三车间,这会儿我领班,霞等一干人都已婚并随夫去了新建的二厂发展。我在新聘的工程师李玉指导下大干起来。李老师是一个开朗博学的人,跟他干活开心又不累。我说“李工,能跟你干,就踏实了,要让我们自己干,心里可没底。”只说到他心坎上去,他更爱教我。那年育苗获得大丰收。他后来被正式聘用为副厂长。我也升为车间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