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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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青春而剔透的学生时代，通过了千军万马的考试，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串熟悉得回味悠长的名字，深刻得难以抹去细节的情景。从学十五年，有那么多鲜活的面容在我的眼前浮现。仓德先生实在是无从忘怀，每每回味起来，总有些诙谐滑稽。
仓德先生与我同姓同修，年龄却是我的父辈。他是地道的国家老师，虽然过了退休年龄，却因为师资不足学校把他留聘。进入高中年级的第一节课便是他带给我们的荷塘月色。那天，正在我私心杂念之际，一个精神矍铄，双鬓有些微白，瘪着腮帮，长条脸上挂着些欣慰之色的瘦高老人方步走进教室。但见他把一迭厚厚的教案用力望桌上一扣，用带着安徽桐城口音大声说：上课！也正巧的是好端端的班长不知何故思想走神忘了喊起立，大家面面相觑，偷眼向仓德先生望去，他脸上的筋络在突跳。仓德先生加重了语气又喊了一声上课，班长这才回过神来慌乱地作出了他的反应。仓德先生显然有一丝恼怒，让大家座下，罚班长到讲台前陪站，算是惩戒他的失职。
仓德先生带给我们的第一课是施教了多年的荷塘月色，他从夹衣口袋里摸出一副黑边眼镜戴上，走到门边，借着太阳照进的光，把整篇课文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我很佩服仓德先生的气力，一口气就使三千多个汉字被他的一双眼睛所消化。他在朗读的时候，斜着身子，双手端着书，书面到他的眼睛足足有两尺远的距离，仓德先生该是我们所说的老眼昏花了。他每翻过页码的时候，需借助食指，伸进嘴里蘸些口水，把书页翻得哗哗直响。课文毕读，仓德先生刚才有些冷凝的脸上渐渐有了些暖色，他就开始讲析课文了。他说荷塘，说明是荷花的塘，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塘，所谓月色，说明写的是晚上的景色，大白天哪有什么月色。就此两句开白，把我们大家搞笑得千姿百态，同姓同修的我从大家的偷笑中感到一丝尴尬，准确地讲，还有些张皇。仓德先生如斯废言，简直有辱门风，让我好生羞惭。解析了题目，仓德先生转过身，抽出一支粉笔，在油光鉴亮的黑板上快速写下了“荷塘月色”这几个字，没有想到他的字写得那样的好，有架子有轮廓，飘逸中透出苍劲，风骨凛然的味道。他一落笔，全班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感叹，我近于失望的心立马艳阳高照，君临上界。仓德先生微笑着说，本文作者朱自清，我们班上有没有姓朱的学生，请站起来。班上恰巧有一位朱生，只见他涨红着脸慢腾腾站起来，惟恐老师拿他开涮。仓德先生信步走到朱生桌前，依旧春风和悦地对他说，不错，朱家的学生，你们朱家出了个大文豪，是你们姓朱的荣耀，你可要把这篇课文学好哦。话一落音，招来大家一片哄笑。仓德先生就在众人的笑声中踱回他的三尺讲台。这一节课下来，仓德先带给我们如此风马牛的感受，实在是一碟笑料。
仓德先生有着其他老师绝对没有的一个细节。那就是上课时，学生在低头做作业，他就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粒糖果丢进嘴里，有滋有味地打发着属于他享受的时光。他在朗读课文的时候，总冷不丁叫出某位学生的名字，待学生惶惶不解其意的时候，他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看你注意力集中了没有。他贴身口袋里有一个小本子，将班上学生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的情况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旦他有什么事情需要用上，他就能以最为捷径的方式寻求并充分利用这些关系资源。班上一个学生的父亲在食品站工作，他就可以一次又一次从食品站里买到别人买不到的好肉。仓德先生对生活有着太现实的理解和把握。我不知道这样称他先生，合不合乎情宜。
仓德先生宿舍隔壁是一位姓许的老师，负责每天从邮递员那里取回报纸信件。我们这个班的信件，都是由仓德先生签收，再送到班上。所以，每次仓德先生的课程，总会给部分学生带来等待的希望。一天上课前，仓德先生把一封挂号信拿到班上，照着收信人的名字喊了一声，立即从后排跃出一个胖乎乎的同学，他窜到台前抢了信就走，这不怎么文明的举止显然使仓德先生极其不悦，他又从学生手上把信件抢了过去，严正地说，你这娃真憨，老师辛苦帮你拿信，你一句谢谢都不晓得说，这封信扣押两天，后天到我房间来拿。硬是让这位学生火急火燎地苦等了两天。
冬天，座在乡村学校玻璃门窗不整的教室里感到格外冷。一次，仓德先生上课时，座在第一排的几个学生冷得直跺脚，败了他的兴致。他放下课本，指着那几个学生说，你们这些娃真不懂事情，老师在台上给你们讲课，你们却在下面搞破坏，真不晓得好歹，怕冷，你不会多穿几双袜子吗？从此，班上再也没有学生上课跺脚。这大概也是让仓德先生聊以自慰的吧。
要说仓德先生最别致的教学，在于他出题的刁钻。第一个学期结束期末考试时，全班50个学生竟然只有我幸运地考试及格，余皆60分以下不等。仓德先生的出题古怪离奇，是我们从未遇见的。第一题是默写本学期课文目录，并注明有几篇是选学课程。第二题是问长江三日这篇课文总共有几个自然段。第三题是问“月色”这个词语在课文荷塘月色里出现了几次，并说出它所放映的作者心情。第四题是默写课文闰土最后一段话。仓德先生如此考他的学生，简直是离经叛道，不着边际，误人子弟了，让他的学生考试时抓耳挠腮，叫苦不迭。我所幸及格，是因为与仓德先生同姓，倘若我也不及格，仓德先生定然没有面子了。这是下课后我被他叫到房间才知晓的。我没有理由不对他的格外关照从心底表示感谢，却没有什么行动可以表示的了。
我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仓德先生，在电话里倒是几次听到他的声音。晚年闲适的他爱在阳光充足的时候走出户外，极尽自然心态享受田园天伦，不时还在兴头吟些古风，托人送我，并附上修改、指正云云。我推荐了几首，在一本杂志上采用，使他珍藏若金，逢乡党人士便话个不停。我想，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仓德先生课外派上一次用场，现在也算了却一个心愿了。
2005年5月23日
走过青春而剔透的学生时代，通过了千军万马的考试，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串熟悉得回味悠长的名字，深刻得难以抹去细节的情景。从学十五年，有那么多鲜活的面容在我的眼前浮现。仓德先生实在是无从忘怀，每每回味起来，总有些诙谐滑稽。
仓德先生与我同姓同修，年龄却是我的父辈。他是地道的国家老师，虽然过了退休年龄，却因为师资不足学校把他留聘。进入高中年级的第一节课便是他带给我们的荷塘月色。那天，正在我私心杂念之际，一个精神矍铄，双鬓有些微白，瘪着腮帮，长条脸上挂着些欣慰之色的瘦高老人方步走进教室。但见他把一迭厚厚的教案用力望桌上一扣，用带着安徽桐城口音大声说：上课！也正巧的是好端端的班长不知何故思想走神忘了喊起立，大家面面相觑，偷眼向仓德先生望去，他脸上的筋络在突跳。仓德先生加重了语气又喊了一声上课，班长这才回过神来慌乱地作出了他的反应。仓德先生显然有一丝恼怒，让大家座下，罚班长到讲台前陪站，算是惩戒他的失职。
仓德先生带给我们的第一课是施教了多年的荷塘月色，他从夹衣口袋里摸出一副黑边眼镜戴上，走到门边，借着太阳照进的光，把整篇课文一字不漏地读了一遍。我很佩服仓德先生的气力，一口气就使三千多个汉字被他的一双眼睛所消化。他在朗读的时候，斜着身子，双手端着书，书面到他的眼睛足足有两尺远的距离，仓德先生该是我们所说的老眼昏花了。他每翻过页码的时候，需借助食指，伸进嘴里蘸些口水，把书页翻得哗哗直响。课文毕读，仓德先生刚才有些冷凝的脸上渐渐有了些暖色，他就开始讲析课文了。他说荷塘，说明是荷花的塘，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塘，所谓月色，说明写的是晚上的景色，大白天哪有什么月色。就此两句开白，把我们大家搞笑得千姿百态，同姓同修的我从大家的偷笑中感到一丝尴尬，准确地讲，还有些张皇。仓德先生如斯废言，简直有辱门风，让我好生羞惭。解析了题目，仓德先生转过身，抽出一支粉笔，在油光鉴亮的黑板上快速写下了“荷塘月色”这几个字，没有想到他的字写得那样的好，有架子有轮廓，飘逸中透出苍劲，风骨凛然的味道。他一落笔，全班学生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感叹，我近于失望的心立马艳阳高照，君临上界。仓德先生微笑着说，本文作者朱自清，我们班上有没有姓朱的学生，请站起来。班上恰巧有一位朱生，只见他涨红着脸慢腾腾站起来，惟恐老师拿他开涮。仓德先生信步走到朱生桌前，依旧春风和悦地对他说，不错，朱家的学生，你们朱家出了个大文豪，是你们姓朱的荣耀，你可要把这篇课文学好哦。话一落音，招来大家一片哄笑。仓德先生就在众人的笑声中踱回他的三尺讲台。这一节课下来，仓德先带给我们如此风马牛的感受，实在是一碟笑料。
仓德先生有着其他老师绝对没有的一个细节。那就是上课时，学生在低头做作业，他就不时从口袋里摸出几粒糖果丢进嘴里，有滋有味地打发着属于他享受的时光。他在朗读课文的时候，总冷不丁叫出某位学生的名字，待学生惶惶不解其意的时候，他却笑着说，没事没事，我看你注意力集中了没有。他贴身口袋里有一个小本子，将班上学生的家庭住址、家庭成员的情况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旦他有什么事情需要用上，他就能以最为捷径的方式寻求并充分利用这些关系资源。班上一个学生的父亲在食品站工作，他就可以一次又一次从食品站里买到别人买不到的好肉。仓德先生对生活有着太现实的理解和把握。我不知道这样称他先生，合不合乎情宜。
仓德先生宿舍隔壁是一位姓许的老师，负责每天从邮递员那里取回报纸信件。我们这个班的信件，都是由仓德先生签收，再送到班上。所以，每次仓德先生的课程，总会给部分学生带来等待的希望。一天上课前，仓德先生把一封挂号信拿到班上，照着收信人的名字喊了一声，立即从后排跃出一个胖乎乎的同学，他窜到台前抢了信就走，这不怎么文明的举止显然使仓德先生极其不悦，他又从学生手上把信件抢了过去，严正地说，你这娃真憨，老师辛苦帮你拿信，你一句谢谢都不晓得说，这封信扣押两天，后天到我房间来拿。硬是让这位学生火急火燎地苦等了两天。
冬天，座在乡村学校玻璃门窗不整的教室里感到格外冷。一次，仓德先生上课时，座在第一排的几个学生冷得直跺脚，败了他的兴致。他放下课本，指着那几个学生说，你们这些娃真不懂事情，老师在台上给你们讲课，你们却在下面搞破坏，真不晓得好歹，怕冷，你不会多穿几双袜子吗？从此，班上再也没有学生上课跺脚。这大概也是让仓德先生聊以自慰的吧。
要说仓德先生最别致的教学，在于他出题的刁钻。第一个学期结束期末考试时，全班50个学生竟然只有我幸运地考试及格，余皆60分以下不等。仓德先生的出题古怪离奇，是我们从未遇见的。第一题是默写本学期课文目录，并注明有几篇是选学课程。第二题是问长江三日这篇课文总共有几个自然段。第三题是问“月色”这个词语在课文荷塘月色里出现了几次，并说出它所放映的作者心情。第四题是默写课文闰土最后一段话。仓德先生如此考他的学生，简直是离经叛道，不着边际，误人子弟了，让他的学生考试时抓耳挠腮，叫苦不迭。我所幸及格，是因为与仓德先生同姓，倘若我也不及格，仓德先生定然没有面子了。这是下课后我被他叫到房间才知晓的。我没有理由不对他的格外关照从心底表示感谢，却没有什么行动可以表示的了。
我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见到仓德先生，在电话里倒是几次听到他的声音。晚年闲适的他爱在阳光充足的时候走出户外，极尽自然心态享受田园天伦，不时还在兴头吟些古风，托人送我，并附上修改、指正云云。我推荐了几首，在一本杂志上采用，使他珍藏若金，逢乡党人士便话个不停。我想，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被仓德先生课外派上一次用场，现在也算了却一个心愿了。
2005年5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