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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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望舒诗歌是有前后分期的。戴诗的转变以我底记忆为标志。卞之琳在雕虫纪历中评价戴望舒的诗艺发展三个时期,早期雨巷期,二期我底记忆后,三期,1932——1935年欧洲之行,受法国的许拜唯艾尔,艾吕雅,西班牙的洛尔加,他的象征主义风格变了,有超现实主义色彩,例如,眼。卞之琳提到的我底记忆是戴望舒转变的主要体现。

    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

    忠实得甚于我最好得友人。

    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

    它生存在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

    它生存在破旧的粉盒上

    它生存在颓垣的木莓上

    它生存在喝了一半的酒瓶上

    在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

    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

    它是胆小的,它怕着人们的喧嚣

    但在寂寥时,它便对我来作密切的拜访。

    它的声音是低微的

    但是它的话却很长,很长

    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

    它的话是古旧的,老讲着同样的故事

    它的音调是和谐的,老唱着同样的曲子;

    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

    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

    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

    它的拜访是没有一定的

    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

    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

    或者选一个大清早

    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

    但是我们是老朋友。

    它是琐碎地永远不肯休止的

    除非我凄凄的哭了

    或是沉沉地睡了

    但是我永远不讨厌它

    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

    开头首句是“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得甚于我最好得友人”这是一个平易的叙述句,说明这首诗是平易诉说的基调。这是一首诗人的主观自叙,叙述一位比最好的友人还忠实的老友——记忆。

    第二段连续五个“它生存在”“燃着的烟卷上”、“绘着百合花的笔杆上”、“破旧的粉盒上”、“颓垣的木莓上”、“喝了一半的酒瓶上”之后还有“撕碎的往日的诗稿上”、“在压干的花片上”、“在凄暗的灯上”、“在平静的水上”这一段明显使用了艾略特所谓的“客观对应物”手法。戴望舒写了很多旧物,来描摹“记忆”在把玩旧物中写记忆,这旧物就成了“客观对应物”了。还可以说这是诗人在回忆,回忆抽烟的自己,拿着有百合花的笔杆创作的自己,喝酒的自己,撕诗稿的自己,在凄暗的灯下的自己,各时期或各种情况下的自己,各种各样的“记忆”中的自己,以及那个时候自己的情绪、感受等等。

    “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这个“自己”与诗人本身同在,它就在诗人的内心深处,在诗人的记忆里。各种各样的记忆中的自己组成了另一个诗人自己,戴望舒把“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对象化成为叙述对象,而这个叙述对象又是另一个叙述者,或者说是叙述者的变身。“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叙述戴望舒的经历,日常生活体验,他的痛苦、寂寞、懦弱或惆怅,这些都在诗人与“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的对话中,也可以说是诗人的自言自语中实现的。戴望舒并没有自述经历与体验,而是找了一个对象,即客观对应物——“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来叙述的。

    第二段和第三段中有关“记忆”的形容,是“破旧”“颓垣”“撕碎”“压干”“凄暗”的,它“胆小”“声音低微”而它出现时,我是“寂寥”的,这些都是比较痛苦、凄凉的描述,说明当时诗人的情感体验,也是痛苦、寂寞、懦弱或惆怅的。之后“它的话却很长,很长,很长,很琐碎,而且永远不肯休”就像是通常我们回忆过去,有一段记忆经常萦绕我们的脑海,它一遍一遍出现,之后“老讲着同样的故事”“老唱着同样的曲子”“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可能真的很美好“有时它还模仿着爱娇的少女的声音”只是“它的声音是没有气力的,而且还夹着眼泪,夹着太息”“记忆”虽然很美好,却也有些美中不足,没什么生机与活力,还有些眼泪和无奈。说明诗人的体验是一贯的,比较消极的情感体验。

    第四段是写是诗人和老友“记忆”的关系。“记忆”拜访诗人“在任何时间,在任何地点”“时常当我已上床,朦胧地想睡了;或者选一个大清早”“想睡”或者是“大清早”都是比较私人化的时间,都是最不想被人打扰的时间,可以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而这个时候,通常人们都是一个人想一想自己,就是所谓的“吾日三省吾身”同样诗人也在反省自己,这时“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就时常出现,诗人面对内心的自我,这不是什么坏事,所以不会觉得被冒犯。“人们会说它没有礼貌,但是我们是老朋友”这说明诗人和老友——“记忆”非同一般的关系,在外人看来没有礼貌的举动,在老朋友之间是可以被接受的,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欣喜的,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任何人都不会介意老朋友的来访,不论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这说明诗人和“记忆”之间关系紧密。还有笔者必须指出的是“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这位老友想要拜访诗人是拦不住的,因为“记忆”就在诗人的内心,它随时可以出现,诗人与“内心的自我”或者说“记忆”中的自己是同生共存的关系,他们自然是“老朋友”了。

    最后一段写诗人和“记忆”永远在一起“凄凄的哭了”或者“沉沉地睡了”是诗人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的两种结果。结尾两句和开头是呼应的“我永远不讨厌它”诗人永远不会讨厌面对真实的自己“因为它是忠实于我的”诗人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内心的自我永远不会欺骗诗人,即不会自己欺骗自己,不会掩藏自己内心的真实的感受,即使是痛苦、寂寞、懦弱或惆怅的感受。哪怕是讨厌这样的感受,也不会不承认。这和开头的“我底记忆是忠实于我的,忠实得甚于我最好得友人”就呼应了,因为最好的友人,也不会比自己的内心更了解自己,当然自己也没有办法欺骗自己,所以自己的内心才是最忠实的。

    (二)

    我底记忆在四方面体现了戴望舒前后期的转变。

    首先就是我上文分析到的客观对应物手法——“对象化”诗人把自己一分为二,把内心的感受对象化,戴望舒找到的客体是一个体验到自己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另一个诗人——记忆中的真实的自我。诗人用把内心感受对象化的方法,来表现自己的体验与经历,表达自己的感情,这符合“既不是隐藏自己”“也不是表现自己”[1]的写法的动机。这样诗人就成了一个翻译,沟通了读者与诗人内心真实的自我。这样读者就能了解诗人的内心,更能读懂诗人。

    诗人已经用对应物暗示取代了情感的直接表达。情感表达收敛,情感内向,情感不是浮在外面,不是那种很泛滥的那种,把情绪内向化,与前期很明显的浪漫主义倾向划清界限。

    其次是诗人姿态的改变。前期的戴望舒有很强的诗人姿态,雨巷时期的诗人很明显就是一个诗人在作诗,一个人撑着油纸伞,走在雨巷里,就是抒情找感觉,找情景,给人一种作姿作态的感觉,类似“少年不知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状态,诗人的姿态很明显。可是我底记忆就收敛很多,只是写普通人的感受,更平易和亲切一些。从开始的叙述为正首诗定下的基调,到这首诗写的有关诗人的情感体验,痛苦、寂寞、懦弱或惆怅的感受也可以看成是普遍的“现代人的孤独”诗人不是在空泛的说忧愁,而是关注了内心体验,关注普通人的感受。

    第三是诗人在语言方面的改变,口语写诗。我底记忆一改早期写诗的文言,诗人早期追求押韵,所以才会“彷徨”、“惆怅”、“迷茫”的凑韵脚,现在诗人认识到“韵的整齐的字句会妨碍诗情,或使诗情成为畸形的”诗人放弃了“美丽的词藻,铿锵的音韵”认为它们不是“诗”的成分,要驱除它们。[2]口语写诗,替代了形式化的节奏,比如雨巷式的吟唱。而这和诗人在表现音乐性上的转变相呼应。

    第四是诗人在坚持音乐性追求的过程中,改变了音乐性的表现方式。杜衡评价戴望舒此阶段的转变是“他不再斤斤计较于被中国诗词所笼罩住的平仄韵律的推敲”“字句底节奏已经完全被情绪底节奏所替代”戴望舒对此种转变是有所自觉的,他在自己的诗论中表达过一致的倾向,他说“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也就是说,戴望舒认为诗的韵律,不再倚重音律,而是在诗的情绪。

    我底记忆虽然也有字句的节奏,有明显的叠词叠句造成的韵律感,但是整首诗的内在节奏更值得关注。我底记忆中开头是平易的叙述句,情感也是比较平和。第二段很像电影的一个个镜头,情节在不断展开,五个“它生存在”就是五个镜头画面,之后节奏就加快了,之后四个由“在”引领的画面,也应该是由“它生存在”引领的,可是由于情绪的激昂,句式和节奏都强化了,诗人没有保持相同的结构,而是顺应了情绪的发展。而结句“它在到处生存着,像我在这世界一样”又是平静的叙述语调,诗人的情绪就收敛,进而稳定下来了。这里诗人没有让他的感情泛滥,而是进行了控制,这和戴望舒“不表现自己”的写诗动机相契合,他不欣赏浪漫主义式直抒胸臆的写法。除此之外,戴望舒还选择了对象化的手法来写“记忆”把抽象的人类机能变成具体的对象,把伤痛的记忆对象化,这样诗人就与它有了一定的距离,就能够平静的审视对象,就可以释怀了,诗人的情绪自然就可以稳定下来。第三段写个人在寂寥时对记忆的体验,对记忆拟人化。而且诗人陷入了对“记忆”的回忆和沉思中,这是一种很梦幻的状态,诗人表达出对“记忆”的梦幻的体验,所以诗本身的语调也是松弛和舒缓的。写自己的记忆,情绪也有起有落,有时娓娓叙谈,有时叹息流泪。回忆的最后,不论是“睡了”还是“哭了”诗人的情绪都回到了平静。把内心的情感体验以诗的形式表达出来,诗人就从实际的感受中解脱出来了,即超然了,这样诗人就能够获得平静。整首诗可以明显的看出,诗人的情绪的起伏和诗的节奏是同步的,这就是郭沫若所谓“用情绪的节奏控制语言的节奏”戴望舒所谓“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

    从通过外在的押韵获得音乐性转向由诗歌内在节奏情绪表现音乐性,戴望舒一直没有放弃对音乐性的追求,只不过是实践方式的转变。所谓“诗的情绪”就是诗本身的内在的节奏。诗不只有外在的通过押韵而获得韵律感,诗本身是有节奏的,是诗人表达情感的节奏或者叙述事件的节奏等等。对诗的情绪的探索,诗歌发展史上的一种有意义的尝试,这和穆木天提倡的“纯诗”理论相一致,是对诗歌内在规律的探索。这和戴望舒对情感表达方式的转变如出一辙,他用对象化的方法改变了情感的直接表达,选择客观对应物,使情感内向化,变得很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