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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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鸡叫三遍,母亲醒了,我也醒了。母亲问,今天能不能去。我伸出舌头湿湿嘴唇,感觉口腔不那么疼了,就披衣起床,准备牲口、板车。母亲说,我给你拌碗面疙瘩吃吧。我一想起浆糊一样的红芋片面面疙瘩,也没有葱花青菜叶,想起那一股甜丝丝的味道,胃里就泛酸水,就说,不吃了。我顺手装了一蛇皮袋驴吃的麦草,又装几个黑黑的小黍面蒸团,扔到板车上。我想到院子里洗把脸,但脸盆里都是冰,就用手抠了抠眼角,搓一下脸,抬头望望满天星头,很怅然地整理车套。此时,已经能听到村头达达的蹄声和嘶嘶的马鸣以及长长短短的吆喝声了。

    半个小时后,一行驴骡,甩开四蹄,尘土飞扬在偏僻的泥土乡道上。

    车辚辚,马萧萧。

    其实,我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出去拉货了,因为口腔溃疡得厉害,咽口水都疼,还发着低烧,弄得人浑身发懒,没有力气。

    那次,我们一行十几个板车从烈山拉煤泥回来,经过铁佛寺三叉路口处的小吃部,很简陋,几根棍子支撑着茅草棚子,歪歪斜斜的。天上飘扬着雪花,西北风刮得正紧,我们大多衣着单薄,汗水很快变凉,蛇一样往衣襟里钻。那天,大伙对自己的身体真是大发慈悲,对老板娘发了财似的大声吆喝着每人来一碗肉丝面。老板娘里外忙得小辫不打脊梁骨,我却早已垂涎难耐,迫不及待。好香啊,挂面丝,细肉丁,青葱花,结果,第一口就被我吐了出来,烫得我两眼泪花,起了一嘴的血泡水泡,多天无法进食,半个月闲在家里。

    板车行,十几条汉子,没有一人花钱大手大脚。如果都像今天这样吃饭下馆子,再加上抽盒纸烟,偶尔补补车胎,货主再故意压你点价钱,根本就没什么赚头了。

    很多时候,吃些自带的冷馍,喝点村头的井水,有时三块土坷垃支起锅灶,烧开水泡馍。夏夜宿营,躺在板车下,把牲口缰绳拴在腰上,睡的很香。翌日拂晓,再埋头赶路。

    每年进入冬天,板车的活儿,都好得很,所以运费也比平时高出许多。拉煤泥,拉石头,拉砖头,拉石灰,拉粮食,拉木料,拉化肥,人们需要什么板车行就拉什么,永远也拉不完的活。特别是进入腊月,还能拉些轻巧活,给商店进货,往城里运鸡鸭猪羊,有时来回都不放空车。挣得腰包鼓鼓,度着方步自豪的回家,欢欢喜喜过新年。更让人快乐的,还有,帮吹吹打打的娶亲人家拉嫁妆、送嫁衣,又吃又喝又拿着,还能瞄瞄新媳妇的俊模样,让自己春意朦胧的心悄悄地空欢喜一把。

    板车行,是那个年代联系城乡的一条重要的纽带。

    如果把铁路比作大动脉公路比作支动脉,那么罗织在乡村遍地的阡陌网就是毛细血管了。板车行就担当起了通过毛细血管输送丰沛养料的任务。

    我的家乡处在两省(安徽河南)三县(濉溪涡阳永成)结合部,乡村道路三(县)不管,白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去一次百里之外的县城,要早起徒步十多里,等待每天一趟人肉罐头似的班车。然后买卖、办事、吃饭、住店,花销之大,身心之苦,自不必说,所以,人们把这些事情都喜欢交给板车行去做。落个省心,图个省事。

    我们最常走的路线是,岳集,铁佛,洪河,老城,烈山,一百多里路。去时一般空车行驶,回来重车徒步而返。一个来回大约两到三天,能挣到十几块钱。我很喜欢把钱交到母亲手上的感觉,我也知道,母亲一分也不舍得花,那是攒着给我盖房娶媳妇用的,这样一想,也就不觉得累了。于是,柏油路边,沙石路上,微风中,烈日下,都有我们迤逦而走的板车行。大伙只是弓着身低着头或木着脸行走,很少有人说话,偶尔一声哼哈,那也是吆喝驴骡的声音。

    出了烈山,我们想着濉溪,出了濉溪我们只想着洪河,我们决不总是惦记着家乡这个终点站,所以,我们板车行的心情都很淡定,不急也不操,没有谁叫苦不迭,也没有谁中途掉队。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某位国际马拉松冠军的经验是,把整个路线分解成几个目标,然后一个目标一个目标的完成。看后我窃笑,这种心理战术,我们板车行早已使用过了。

    那个年代,每个县,每个公社,都有大大小小的板车行,小到几人、十几人,大到几十人、上百人,就像现在的物流中心一样。

    我参与板车行的那几年,较远的到过本省的宿县淮南阜阳亳县,河南的商丘鹿邑,山东的曹县微山县,江苏的徐州丰沛等地。但最多的还是在百余里地的近处穿梭。

    我觉得那时的板车行,要比老一辈年代的“拉脚”幸福多了。老一辈的“拉脚”肩膀套车,全靠双脚丈量路程,而我们却有一头不会说话的牲口,空车或者货物不多时,我们可以坐在板车上,悠哉悠闲,哼着小曲儿。

    天赐是一位鳏夫,成家八个月时丧了妻子,一生很苦,哼的都是有感而发的曲调,凄凄惋惋,忧忧怨怨,能把泪水唱出来。“正月里来,泪汪汪,家家户户粮满仓,早先有我的妻子在,我烧火来她熬汤。如今没有我的妻子在,锅前锅后都是自己忙哦,哦,哦。”特别是后面依依呀呀的拖音,听着很让人很凄楚。

    铁缸三十七八岁了还没有媒婆上门,是注定一个新光棍了。那么多年没有和任何女人发生过任何故事,可想而知他是多么的落寞,他唱的多是男欢女爱方面的。尤其是她唱的王二英思夫画墙一段给我印象最深。“你一天不来,我画一道;你两天不来,我画一双;你半年不来,我画满墙;你三年不来,日你奶奶,我能画到大街上哎,哎,哎。”把一个寒窑女性千般思念万般缠绵以及那又爱又恨的幽怨心理,非常形象地唱了出来。

    每一个板车行,只需打头的板车领路,后面一个跟着一个,驴骡都认识路,车主只管卷曲在车厢里呼呼大睡,是不需要担心会走叉路的。

    有时,板车多达几十辆,一路哗呤哗呤,绝尘而去,蔚为壮观。

    板车行,纯粹是一份力气活,是份苦差事,最需要五大三粗的身块。比如,铁缸,尿壶,天宝,还有螃蟹八戒弟兄俩,都是身大力不亏,麦场上的石磙能双手举过头顶。板车行的人,大多膝关节肥大,手指像黑黑的虬枝,手掌像砂纸一样粗糙。

    若想干这份差使,就必须加入到本地的板车行。表面看起来是各拉各的板车,其实质上互相帮助互相协作的时候很多,比如,把石头装上板车,把煤泥车拉出溏窝,翻山,过桥,渡河,没有群体参与是不可能完成的。

    年轻的帮助年老的,健壮的帮助体弱的,思想都很朴素,行动也很自然。大家就像亲爷们亲兄弟、一家人。车子爆胎了,牲口病倒了,都互相想办法,出主意,有点什么好吃的,就掰开匀着吃,绝不独占。大家都想着别出什么事情,平安到家,家里还有老的少的等待着。

    这次拉的还是煤泥。煤泥的需求量很大,办红白喜事用的,烧土砖窑用的,特别是公社的轮窑厂,一年四季都要货。腊月里,晴天不多,惨淡的阳光也不收潮,煤泥又湿又稀,我实在拉不动一吨多重的板车。天赐察觉出我的心思,对我说,你拉车生石灰吧,小杨庄有一家打算开春后盖房子。我心里说不出的千恩万谢,这就等于他把既轻松又挣钱的活白白让给了我。

    下午,刚刚过了巴河,我就吃不消了,头晕,眼花,腰酸,腿发飘。主要是我的口腔还是疼得厉害,一天没吃什么了,身体很虚弱。记得天赐说过,哪个男人肚里没有三天的口粮,我觉得此言大谬。俗语云,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才是真理。

    我实在撑不住了,路过一村庄,就要住下。板车行都很惶惑,天赐说,你们走吧,我们俩住下。危难之中,天赐最懂我。我们借宿在生产队的草料屋中,安顿好牲口吃草,我们就支锅烧点面汤,吃点泡馍,就急忙把身体埋进草堆里。身体闲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天气还是很阴冷的。

    天赐又扯起嗓子唱起来了,好像是为人处世方面的内容。“天上的星辰朗朗的稀,不要笑穷人穿破衣。河上的船桅有高有矮,一塘的荷花不一齐。都想坐轿谁来抬,都想当官谁。”唱词颇有文学味儿,耐人思忖,怪不得可怜的天赐身处困窘,尚能怡然自乐,原来他心里一直装着一门朴素的人生哲学。

    长夜如墨,我们相依相偎,互相取暖。不知道天赐有没有做梦,如果做梦的话,那肯定是一个美梦——暖暖的房间,暖暖的床,暖暖的床上,躺着他只有在梦中才能相见的新娘。

    家乡的板车行是在哪一年解散的,我记不清了。我和天宝先后进了煤矿,年老体衰的也都陆续退出来。横行死了,死得很惨。板车在下桥滑行时,没有支撑住车把,一个踉跄让他钻进了车底,被搓揉得像个蚂蝗。天赐也死了,死得很蹊跷。卸了货放空车返回时,他躺在车厢睡觉。板车停住时,他发现毛驴直直地站在火葬场的大门口。他又惊又脑,吊起毛驴左打右打,打累了,歇歇再打。结果,平时很温顺的毛驴,被打急了,飞起一蹄,直奔他的小腹。他本身就是鳏寡一人,生产队长安排就地火化。那头该死的毛驴被杀死招待了几桌帮忙的邻居。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前后,打工族像春潮一样,漫漶到沿海各地,年轻人谁还愿意加入到板车行。螃蟹等几个人先是兑钱买了小四轮拖拉机,后来一人买一部农用车,在乡间,在城市,依然延续着板车行的歌谣。现在,农村家家户户几乎都有三轮四轮小面包等机动车,运送货物,很少再找专业的运输队伍。

    板车行,这个曾经耀眼的名词,像流星一样,匆匆划过,随着时代的更迭,已经彻底地消失在黝黑的天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