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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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我忘了带大楼门钥匙,家里又没人,只好坐在楼下大门前花基上等待。我平日很少出门,只是在逛街、会亲友、买东西才出去走一走,是因为怕回来时爬楼梯,气喘吁吁的,对除了自己以外的事物也就漠然置之。

    突然看见大楼清洁女工又提又捧从梯门出来,把一袋袋一包包垃圾放在一辆手推车旁边。

    这个清洁女工见得多,每天从9楼至地下,来回至少也有3、4次(还未包括一次拿不完重回头的),不计别的楼梯,合起来也有50层楼高了。若以每日爬楼最多者,她算是冠军了。

    我经常跟她在窄窄的楼梯擦肩而过,但从未互相正眼望一望,更不要说打个招呼了。恐怕全楼住客都不知她姓甚名谁,在背地里大家都称她做垃圾婆,幸好我从来没有求她的机会,不然这样岐视的叫法怎么叫得出口呀。

    今天闲坐在花基上,看着她解开一包包的垃圾挑拣东西,在光天化日的空地上,看清她的庐山真面,不禁惊叫,怎么能称“婆”她能有孙子么?不过看深一层,她两边眼角刻着密密的鱼尾纹,面颊长了一大片又细又密的雀斑,俗称“乌云满面”把她原有的白皙都掩盖了,只从她下颔颈项能见到原色;再有,还能在她两鬓上看到好些灰灰白发。在身躯体态上,她惟一的优点就是瘦削结实,上落楼梯咚咚咚比猴子还快,这是令胖女们最羡慕又嫉妒的。

    我看她从垃圾袋里拉出几片旧报纸,摊在地上,小心地把废纸拨平又折叠好;还有一个玻璃酒瓶,两个矿泉水瓶,一块小小的铁片——总之,凡是收购的,她都要捡起,扔在一个竹筐里,然后收藏到楼梯下一间小室里。当她推开小门时,眨眼间我看到室里还有一张小床,床上吊着一顶赤赤的蚊帐。她好象见到我盯看小室,快手快脚把门呯的一声关起来。

    我一向有好理闲事的性格,就忍不住问:“这样一张一张薄纸,你有没有算过,要多少张才凑够一斤呀?而一斤废纸才值5角钱啦!”

    “5角钱不少啦,够我女儿吃上个鸡蛋读书补身子了。”垃圾婆说。说时瞪着眼睛望住我,好象我是刚从别的星球上掉下来的。那眼色,我又好像在哪里见过。啊,我想起来了,那是祝福里祥林嫂的眼色:充满仇视、哀怨,在自我恐惧的时候,它是可怕的;在感同身受的时候,它是可怜的。

    在我无言以对的时候,她上前来跟我解释:“老先生,乡下人不象你们城里人,我们把一角银币看作盘子那么大。我不死悭烂俭,能积到5000元给她交学费吗?”

    从那个学费价位,我就有好话可说了:“你女儿在哪个大学读书?”

    “在湖南——什么大学来着?已读了一年半了。”她停下手中的“玩艺”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但仅仅是一闪。

    我也为她高兴:“好哇,毕业了,在省城找个工作,就捱出头了!”

    “希望是这样!”从她脸色看,好象有点羞涩,又象有点孤傲。“她在班上期期都能排到第二、三名,不然,我才不捱生捱死呢!”

    回到家里,我就常常想起一张张废旧的纸张,一个个旧矿泉水瓶,一块块铁皮。我就把家里还有的都拿出来,放在房门外,让那垃圾婆打扫卫生时捡去。为安全起见,我就只关通透豪华门,好让我听得到笃笃的脚步声,看得见谁敢顺手牵羊。有好一阵子,突然听到阁阁敲门声,接着就听到那垃圾婆说道:“这些东西不要随便放在门口啊,一下子便会被人拿走的。”

    我隔着门大方地说:“不要的了,就给你吧!”

    怎知她哎哟一声:“什么,你好浪费呀,你可知一个月饼盒值4角钱,一个酒瓶也值2角钱的,你信得过我,我就帮你拿去卖了,明天才把钱交回给你。”“我说过给你的,你拿去就是了。”

    “我不要!”

    她不领情,怪不得一个“谢”字都没有啦,而且从她的眼神和语气中,好象在骂我“为富不仁”或许她不会用成语,而是用她家乡话在心里嘀咕:“有钱人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你不要便把它扔垃圾桶好了!”我很不高兴嘭的一声把门关上了,再见不到她拿走了还是真的不要了。

    不过我始终余怒未消,心里骂道:“这个世界真古怪,竟然会生出这样的笨蛋!”

    其实那垃圾婆并非笨。我的保姆后来告诉我,说物业管理抓得很严,规定捡到能卖钱的东西多一点都要上交,否则开除。

    我又很气怒:“怎么物管那么死板,管到人家卖力气得到的一点“小费”都要贪去,真是太过分了!”谙熟内行的保姆说:“有什么呀,还不是要在老糠身上榨出油来,想分一杯羹!”

    怪不得啦,我又想起那鄙夷“为富不仁”的可怕的眼神。

    保姆还告诉我,那清洁女工姓徐名娇,湖南娄底人,快40岁,就算不称她垃圾婆,看样子也可叫“婆”了。她离乡背井,抛夫别子,完全是为了供女儿读大学交学费。她一无技术,二无姿色,就只有做每月600元工资的清洁工了。她非常节俭,常在肉菜市场收市时去捡卖剩菜叶来吃;所有的用品包括衣服鞋袜,她都可以从大楼各户扔的垃圾袋中捡到。她老公每逢初夏初冬一年两次农闲时都会来探她,两人就睡在楼梯底的小间里。

    保姆说到这里,就不好意思说下去。但她这么一说,我便记起来了,就是去年的一个夏夜,闷热得要把人屈死。到了下半夜,一切都静下来了,没有人上落楼梯了,垃圾婆便把小门拉开二三十厘米呼吸“新鲜”空气。恰好两个保安巡视各层楼梯,见小门半开。,便用手电筒一照,只见赤条条的两条“白鲟”垃圾婆吓得大叫,保安也乱了方阵,幸好保安队长识大体,会处理。若送给派出所,好样的,没结婚证,男的又无暂住证,秉公办事,属卖淫嫖娼,各罚款5000元无疑。第二天,大院传得沸沸扬扬。那些文化素质低的群体无聊得很,添油加醋,煊染成黄段子;而“有识之士”听到这个小“故事”很是悲酸,倒谴责那些“狗捉老鼠多管闲事”者没有人性,都不是人:凡是人,为了生存,都要有最低的生活需求,哪怕是皇帝或是乞丐!只有神仙不需要,而神仙又不是人。

    物管老总把这事淡化得烟消云散,600元工资源很难找到如此勤恳的工人呀。

    自此,我偶遇到垃圾婆,都想看一看她的面孔,是不是又衰老了许多,但见到的她,总是低着头。

    突然有一天,又是在那大门前花圃旁边,阳光灿烂,我面对面看到久违了的垃圾婆。她容光焕发,眉开眼笑。我惊诧地望着她,以为她脑袋突然“痴线”了。我还来不及问她,她先开口了,好象怕我不听她说话。

    “老先生,我刚刚收到女儿的电话,说她这学期又获得了3000元的奖学金,很高兴呀!”

    “祝贺你!我也替你高兴。”

    糟啦,怎知我一说,她竟然不顾大庭广众,眼眶里涌出了泪水,笑着哽咽说:“是,很高兴!希望——”

    我知道,那泪水是悲酸泪、甜蜜泪的混合物。

    啊,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