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了雷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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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了那么一个人，一个我曾经恨之入骨后来愤愤不平现在似乎毫无感觉的村民，他就是我的邻居，被他的儿子和乡亲们冠以“雷公”称号的老者。之所以会记起他，是因为他猝然离我们远去，走得干脆、干净而迅速，宛如一道闪电轻轻划过天际，过后不留下任何痕迹。人往往是这样，某些人某些事某或某些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时，你熟视无睹，甚至反感得想一脚踹开他们，他们在你心里只如同雨水滑过荷叶般。只有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或者消失不见了，你才会在很偶然的某一刻发觉少了些什么。
去年在学校，我惦记着这么一件事情：雷公的老婆还能熬多久？她会不会于我在校时永远离开责难、病痛，回归大地呢？雷公的老婆（暂且称她为雷母）去年三月份患上了半身不遂，一半的躯壳不属于她控制了，虽然她在文革时期控制过许多的人，可是现在她终于品尝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滋味了。雷母病重，生活起居得有人照顾，这种苦差，雷公可以说是责无旁贷。
雷公对待病重夫人的态度彻底否定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猜想，证实了报纸、电台、电视、杂志和书籍里面关于“相濡以沫”故事的虚伪，嘲笑了“一夜夫妻百日恩”的矫情。
那是在我提着一斤瘦肉去探望雷的过程中见到的事情。虽然我家和雷公家素来不和，可是雷母在我考上县重点高中后，于一个月黑风不高的夜晚潜入我家，反常地热心询问我的学业并慷慨解囊借给我五百块钱支持我的学业。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去年暑假返家得知雷母正与病魔顽强抗争后，我觉得有必要看望一下她老人家，以证明好人有好报。
刚到雷母所住的房子外，便听到雷公在骂娘：“这死婆娘，怎么那么难伺候，叫我拿屎桶来，可你爱拉不拉的，究竟想咋的？”我提着瘦肉站在门外，看到雷公骂骂咧咧地，极不耐烦的样子，而雷母则躺在椅子上老泪浑浊。雷公见了我，好不容易换上另一副脸色，和我寒暄了起来，说着感谢与推辞的话，就那么几句，他就说他要去煲药了。我望着他，他依旧像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岁月的沧桑并不能消磨他的戾气，他依然我行我素，有话就说，直来直去，把自己的不满赤裸裸地暴露在太阳底下。他的眉宇微锁，可隐约还有一种慑人的气度，双眼虽有些许愁丝却依旧如苍鹰的眼睛一样，直勾勾地盯到你浑身发抖。他的身板还挺直，高大的身躯还如铁塔般，只是有一些颤动了，我想，妻子的病或多或少会费他的心神吧。可是他的话，仍然如匕首般锋利，冷涔涔地刺在雷母敏感的神经上，以往类似的话，我是见怪不怪的了，而今对这么一个无助可怜的病人，居然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其勇气实非常人能比。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寒假，意外地获悉，卧病在床的雷母仍如老藤一样坚韧地耗着，雷公却捷足先登飘然西去。原来他驾着那辆八十年代上海产的凤凰牌的大尺寸自行车在路过邻村阿章二门口的大路时，毫无征兆地从平坦的路上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据说几个小时后，路人发现他倒在了地上，他当时的表情非常的不服气，愤怒的脸，圆睁的双眼，恨恨地瞅着天空，好像要把老天拽下来问个为什么。他死时没有流血，没有吐白沫，没有流眼泪，没有满身的尘土，没有，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表情就是愤怒与不屈。他从来没有流过泪——自打我记事并认识他起，到死的时候也没有；这和他另外一个习惯可以相媲美——他从来没有拜过神，从来没有——有人说，他不把那些木头的神劈了当柴烧已经不错的了。
他走了，大家并不怎么悲恸，当然会有一种对所熟悉的人死去的习惯性和礼节性的悲戚。相反，有一个人大声喝彩，那个人就是他的大儿子，至今还是光棍一条的满脸胡须及满胸膛黑毛的被雷公怒斥为狗娘养的不孝子。大儿子简直拍烂了手掌，好像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来到了阳光灿烂的社会主义社会，好像窦娥终于沉冤得雪，好像南霸天终于被红色娘子军干掉，他顿觉神清气爽，大快人心。他对外人说，终于有报应了，这雷公总算死了，这下子好了，一个残废，一个归西了。报应啊，报应啊。大儿子年轻的时候曾花两千块钱从广西购买了一个长得很“如花”的女人来当他媳妇。办酒席那天，雷公拿着一根扁担把她儿子的商品给打跑了。等待大儿子喝得醉熏熏的吃得饱饱正欲洞房花烛享用商品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对象，没能享用商品的使用价值了，他一个人干不了啊。此后，他恨上了他爹娘，开始用他老子老娘骂别人的技术来骂他娘和老子。雷公雷母是省油的灯吗？他们对仗起来，真够轰动，真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唾沫飞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不可不谓壮观啊。我的不少骂人的本事都是承蒙他们的赐教。
记得有一次，大儿子指着雷公骂道：“像你这种败类，竟然还领着国家发给你的每月七百多块的退休金！像你这种人渣，还好意思糟蹋国家资源！”原来是他向他老子讨钱花，雷公恰好心情不爽，不给他零花钱了。
雷公之所以有每月七百多块的退休金，可不是白拿的，那是他年轻时候打拼立下了汗马功劳后应得的待遇。他在文革时候表现很抢眼，抄家批斗总是由他带头，他斗人家的时候，眼睛也不眨一下，冷得如冰一样，有他在，可谓批无不胜，斗无不克。他不认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会算盘，你想讹他的钱？没门！就这么一个斗大的字也不识的人，后来当上了我们镇的武装部部长，威风八面一直到他退休。我一度很纳闷，为何他能够整人家这么久也像不倒翁般屹立不倒？如今，看了许多公安、警察部门的行为后，我总算明白其中原因了。
他的身体很好的，七十多岁了，还抡着斧头劈柴，无论那些柴有多硬，他都毫不手软狠命往下劈，因为他知道木头再硬，也硬不过斧头；他一个人爬到屋顶翻瓦面，站在高处，没见他紧张颤抖过；他还驾着那辆自行车到街上买这买那，什么物品都是他自个拉回来。
说他是雷公，也不算委屈他，因为你跟他讲话如果拐弯抹角而不直奔主题，他会很暴躁地骂娘；而且他做事风风火火，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从不含糊。很难想像，在和我老爸吵了一架的第二天，我爸向他借钱买化肥他肯借。
他不仅是个雷公，还是个霸主。他在公用通道上种植树木，树木大了，路就成了他的地；他把我家厨房通往猪圈的最近的路给封了，围了一个园子，在里面种蔬菜；他把人家的田埂挖了，重新砌一条，但此时已经向人家的田推进不少了。
这么一个暴躁、贪婪的人，对他的孙子孙女却是格外宠爱，只要是孙子孙女们要他买的，他都会答应。可是他对其他的小孩子却不一样了。我所以恨他，是因为他好像凶神恶煞的，而且从小时候就恨他了。他种的两棵黄皮树一到夏天，就挂满了黄灿灿的果子，在风中招摇着，那香味直钻人的鼻子。要命的是，那两棵树就在我家的猪圈门前，我每天都要去喂猪，通常在口水垂涎三尺后再也顾不上思想品德上讲述的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华盛顿是个诚实的孩子的教诲，唰唰三下两下就窜到树上，摘了果子就往嘴里送。偏偏就在我果子将要进入我的嘴里的时候，雷公就如鬼魅一般冒出来，一声怒喝，然后朝我奔来，我吓得嘴里的果子都没有来得及嚼就吞进肚子了，赶紧跳下树拔腿就闪。因此黄皮是什么味道的，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他也没有像书上讲的，那些老人通常会摘下果子，送给像我这样祖国的花朵，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要诚实，你如果想吃的话，就告诉我行了，不许偷偷摸摸啊。我也想他那样啊，那样我天天告诉他我想吃果子。可是很奇怪，他一般都没把这事告诉我爹妈的。因此一到夏天，我的心里就痒痒地，一痒痒，就恨恨地想到他凶恶的神态。
再后来，我对他进行了报复，可是，天啊，不知道他有多少只眼睛，我每次报复都给他揪着，然后又得挨爹妈的一顿骂或者一顿打了。
再后来的后来，我对他的行为颇为不平，这么个人，居然能做到武装部部长，居然不用为衣食住行居心，日子过得还那么逍遥，居然还活那么久，看来，恶人长命啊。
再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我突然对他没有了怨恨，绝对没有感激，对他没有任何的感情了，我只是很客观地告诉自己和周围的人，有这么一个人，他是我的邻居，曾经到这么一个世间走过，我写下以上文字，只是想讲有这么一个人给了周围的人这么一种印象。
（注：陈中越作于二六年四月一日）
想起了那么一个人，一个我曾经恨之入骨后来愤愤不平现在似乎毫无感觉的村民，他就是我的邻居，被他的儿子和乡亲们冠以“雷公”称号的老者。之所以会记起他，是因为他猝然离我们远去，走得干脆、干净而迅速，宛如一道闪电轻轻划过天际，过后不留下任何痕迹。人往往是这样，某些人某些事某或某些物在你面前晃来晃去时，你熟视无睹，甚至反感得想一脚踹开他们，他们在你心里只如同雨水滑过荷叶般。只有他们突然安静了下来或者消失不见了，你才会在很偶然的某一刻发觉少了些什么。
去年在学校，我惦记着这么一件事情：雷公的老婆还能熬多久？她会不会于我在校时永远离开责难、病痛，回归大地呢？雷公的老婆（暂且称她为雷母）去年三月份患上了半身不遂，一半的躯壳不属于她控制了，虽然她在文革时期控制过许多的人，可是现在她终于品尝到控制不住自己的滋味了。雷母病重，生活起居得有人照顾，这种苦差，雷公可以说是责无旁贷。
雷公对待病重夫人的态度彻底否定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浪漫猜想，证实了报纸、电台、电视、杂志和书籍里面关于“相濡以沫”故事的虚伪，嘲笑了“一夜夫妻百日恩”的矫情。
那是在我提着一斤瘦肉去探望雷的过程中见到的事情。虽然我家和雷公家素来不和，可是雷母在我考上县重点高中后，于一个月黑风不高的夜晚潜入我家，反常地热心询问我的学业并慷慨解囊借给我五百块钱支持我的学业。所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去年暑假返家得知雷母正与病魔顽强抗争后，我觉得有必要看望一下她老人家，以证明好人有好报。
刚到雷母所住的房子外，便听到雷公在骂娘：“这死婆娘，怎么那么难伺候，叫我拿屎桶来，可你爱拉不拉的，究竟想咋的？”我提着瘦肉站在门外，看到雷公骂骂咧咧地，极不耐烦的样子，而雷母则躺在椅子上老泪浑浊。雷公见了我，好不容易换上另一副脸色，和我寒暄了起来，说着感谢与推辞的话，就那么几句，他就说他要去煲药了。我望着他，他依旧像一匹桀骜不驯的烈马，岁月的沧桑并不能消磨他的戾气，他依然我行我素，有话就说，直来直去，把自己的不满赤裸裸地暴露在太阳底下。他的眉宇微锁，可隐约还有一种慑人的气度，双眼虽有些许愁丝却依旧如苍鹰的眼睛一样，直勾勾地盯到你浑身发抖。他的身板还挺直，高大的身躯还如铁塔般，只是有一些颤动了，我想，妻子的病或多或少会费他的心神吧。可是他的话，仍然如匕首般锋利，冷涔涔地刺在雷母敏感的神经上，以往类似的话，我是见怪不怪的了，而今对这么一个无助可怜的病人，居然说出这么伤人的话，其勇气实非常人能比。
时间一晃，又是一年寒假，意外地获悉，卧病在床的雷母仍如老藤一样坚韧地耗着，雷公却捷足先登飘然西去。原来他驾着那辆八十年代上海产的凤凰牌的大尺寸自行车在路过邻村阿章二门口的大路时，毫无征兆地从平坦的路上倒了下去，再也没能起来。据说几个小时后，路人发现他倒在了地上，他当时的表情非常的不服气，愤怒的脸，圆睁的双眼，恨恨地瞅着天空，好像要把老天拽下来问个为什么。他死时没有流血，没有吐白沫，没有流眼泪，没有满身的尘土，没有，什么都没有，唯一的表情就是愤怒与不屈。他从来没有流过泪——自打我记事并认识他起，到死的时候也没有；这和他另外一个习惯可以相媲美——他从来没有拜过神，从来没有——有人说，他不把那些木头的神劈了当柴烧已经不错的了。
他走了，大家并不怎么悲恸，当然会有一种对所熟悉的人死去的习惯性和礼节性的悲戚。相反，有一个人大声喝彩，那个人就是他的大儿子，至今还是光棍一条的满脸胡须及满胸膛黑毛的被雷公怒斥为狗娘养的不孝子。大儿子简直拍烂了手掌，好像从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来到了阳光灿烂的社会主义社会，好像窦娥终于沉冤得雪，好像南霸天终于被红色娘子军干掉，他顿觉神清气爽，大快人心。他对外人说，终于有报应了，这雷公总算死了，这下子好了，一个残废，一个归西了。报应啊，报应啊。大儿子年轻的时候曾花两千块钱从广西购买了一个长得很“如花”的女人来当他媳妇。办酒席那天，雷公拿着一根扁担把她儿子的商品给打跑了。等待大儿子喝得醉熏熏的吃得饱饱正欲洞房花烛享用商品的时候，才发现没有了对象，没能享用商品的使用价值了，他一个人干不了啊。此后，他恨上了他爹娘，开始用他老子老娘骂别人的技术来骂他娘和老子。雷公雷母是省油的灯吗？他们对仗起来，真够轰动，真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唾沫飞下三千尺，疑似银河落九天，不可不谓壮观啊。我的不少骂人的本事都是承蒙他们的赐教。
记得有一次，大儿子指着雷公骂道：“像你这种败类，竟然还领着国家发给你的每月七百多块的退休金！像你这种人渣，还好意思糟蹋国家资源！”原来是他向他老子讨钱花，雷公恰好心情不爽，不给他零花钱了。
雷公之所以有每月七百多块的退休金，可不是白拿的，那是他年轻时候打拼立下了汗马功劳后应得的待遇。他在文革时候表现很抢眼，抄家批斗总是由他带头，他斗人家的时候，眼睛也不眨一下，冷得如冰一样，有他在，可谓批无不胜，斗无不克。他不认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会算盘，你想讹他的钱？没门！就这么一个斗大的字也不识的人，后来当上了我们镇的武装部部长，威风八面一直到他退休。我一度很纳闷，为何他能够整人家这么久也像不倒翁般屹立不倒？如今，看了许多公安、警察部门的行为后，我总算明白其中原因了。
他的身体很好的，七十多岁了，还抡着斧头劈柴，无论那些柴有多硬，他都毫不手软狠命往下劈，因为他知道木头再硬，也硬不过斧头；他一个人爬到屋顶翻瓦面，站在高处，没见他紧张颤抖过；他还驾着那辆自行车到街上买这买那，什么物品都是他自个拉回来。
说他是雷公，也不算委屈他，因为你跟他讲话如果拐弯抹角而不直奔主题，他会很暴躁地骂娘；而且他做事风风火火，只要他认为是对的，从不含糊。很难想像，在和我老爸吵了一架的第二天，我爸向他借钱买化肥他肯借。
他不仅是个雷公，还是个霸主。他在公用通道上种植树木，树木大了，路就成了他的地；他把我家厨房通往猪圈的最近的路给封了，围了一个园子，在里面种蔬菜；他把人家的田埂挖了，重新砌一条，但此时已经向人家的田推进不少了。
这么一个暴躁、贪婪的人，对他的孙子孙女却是格外宠爱，只要是孙子孙女们要他买的，他都会答应。可是他对其他的小孩子却不一样了。我所以恨他，是因为他好像凶神恶煞的，而且从小时候就恨他了。他种的两棵黄皮树一到夏天，就挂满了黄灿灿的果子，在风中招摇着，那香味直钻人的鼻子。要命的是，那两棵树就在我家的猪圈门前，我每天都要去喂猪，通常在口水垂涎三尺后再也顾不上思想品德上讲述的君子不饮盗泉之水，华盛顿是个诚实的孩子的教诲，唰唰三下两下就窜到树上，摘了果子就往嘴里送。偏偏就在我果子将要进入我的嘴里的时候，雷公就如鬼魅一般冒出来，一声怒喝，然后朝我奔来，我吓得嘴里的果子都没有来得及嚼就吞进肚子了，赶紧跳下树拔腿就闪。因此黄皮是什么味道的，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他也没有像书上讲的，那些老人通常会摘下果子，送给像我这样祖国的花朵，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说，孩子，要诚实，你如果想吃的话，就告诉我行了，不许偷偷摸摸啊。我也想他那样啊，那样我天天告诉他我想吃果子。可是很奇怪，他一般都没把这事告诉我爹妈的。因此一到夏天，我的心里就痒痒地，一痒痒，就恨恨地想到他凶恶的神态。
再后来，我对他进行了报复，可是，天啊，不知道他有多少只眼睛，我每次报复都给他揪着，然后又得挨爹妈的一顿骂或者一顿打了。
再后来的后来，我对他的行为颇为不平，这么个人，居然能做到武装部部长，居然不用为衣食住行居心，日子过得还那么逍遥，居然还活那么久，看来，恶人长命啊。
再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就是现在，我突然对他没有了怨恨，绝对没有感激，对他没有任何的感情了，我只是很客观地告诉自己和周围的人，有这么一个人，他是我的邻居，曾经到这么一个世间走过，我写下以上文字，只是想讲有这么一个人给了周围的人这么一种印象。
（注：陈中越作于二六年四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