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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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 一
江南秋日的午后，柔风习习，暖意融融。时值末秋，农活正忙完，男人们出去赚钱了，女人们便闲适地弄点针线。走在村巷间，总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老太婆子，端个凳子，挨个坐着，或手拿鞋帮，一边滚边一边谈笑着，间或低下头去用嘴轻咬一下线头；或手拿绒线，飞针走线令人咋舌，一边扭着头向别的人谈论着她那刚过门的媳妇儿，笑着，一张干瘪的嘴生动异常。有时偶尔走过个把衣着光鲜的年轻媳妇，老女人们便抬起目光瞅着，在嘴里嘟囔一句：“瞧，这身段长的——！”年轻媳妇听到这便一路昂着头扭过去了。她们多没读过什么书，长到一定的年岁便依了父母之言嫁给人家作妻。男方在迎娶之前是从未见过的。只到成婚那晚才知“那一位”长得丑俊。每每遇着个长得出众的，第二天那媳妇的脸上准是挂着笑，满足着。她们将命运都放在上面的，让人看了要不免心悬胆颤的。
没读过书的媳妇们虽达不到“知书达礼”的水准，旧约的“三从四德”“贤妻良母”她们总是知晓一二的。她们晓得年轻可以深得男人的欢心，她们天真地鄙夷那些老似核桃的老女人们，并没什么坏心眼。她们也模仿电视中的模特明星们，搽白白的粉，抹浓浓的胭脂，故意将裙子剪短，露出肉嘟嘟的大腿来。
她们多带着旧时的遗风，矜持着，羞涩着，又拙劣地模仿新时的人儿，这多少就显得有点滑稽可笑。在她们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一日，正是下午两点钟光景，袁姗的母亲在纳着一只黑鞋帮。那是给袁姗的弟弟袁诚做的，弟弟上高中了，正是要好的年龄，却因了个严厉的母亲而只得穿她纳的黑布鞋，很委屈的样子。母亲虽是严厉，却极望着儿女成材的。她是个文盲，吃过不识字的苦，生了袁姗后，便一直供她读书。丈夫虽死得早，总还留下一大笔财产，因此过得也是中等人家的日子。袁姗也总算没负母亲的愿望，聪明得很，这不去年刚从专业美院毕业了。学校要留她任教，袁姗不想作个教师，便回来了。她想自己开个工作室，专给人家设计背景图，就是拍摄照片用的那种。此外，她想还可以继续研习西方油画，两不相误。不料，这却激怒她母亲的意愿了，老人家是极力让她回美院当教师的，袁姗却又恰恰地极力不肯回去。这不，母女俩闹僵了，两个人都不给对方台阶下。袁姗一气之下跑同学苏楠家住去了，几天过去了仍没有回来。
袁姗母亲闷闷地想着，她想着是不是让袁诚去跟袁姗说说，让她回来，总住在人家也不是个事。人一旦老了，脾气也少了许多，不管当时发多大的火，过了几天竟怎么也气不起来了。正是再突的菱角最终亦磨不过光阴的。“儿大不由娘呐！”老人叹口气道。有点无奈，更多的却是欣慰。要知道，在她们村中，能像袁姗这样读到大学毕业，是少之又少的。因此，在同辈的老女人们之中，袁姗是她的骄傲。别人家的女儿多是上面提到的那些年轻媳妇们。
袁姗母正想着，隔壁的四婶走了过来，手上也拿着一双鞋板纳着。
“哎哟，干得这么早，也不等等我！”四婶急急地走过来，一边怨道。
袁姗母抬起头，笑道：“刚拿起，这不，你就来了。”两人都笑了。
“你们家袁姗还没回哩？”四婶刚坐下便不免多嘴多舌道。
袁姗母却并不嫌烦，拉扯开道：“老啰，哪管得住！”
“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四婶艳羡道。
“福倒不管了，养我就行。”袁姗母口是心非道，心里甜滋滋的。
“有二十五了吧，够找对象了，正合适。”四婶道。
袁姗母听这，心中有点不快，心想凭我们袁姗的长相，才气，还愁嫁不出去么！脸上却亦并不显露出来。她想四婶比她还大，儿子抛弃了她，一个人过着，怪难的。可怜那四婶也是无心的，仍旧絮絮叨叨个不停。袁姗母很有点坐不住，好几次有想要进屋的意思，又不便就走了，怪僵硬的。正为难着，袁诚放学回来了。
“妈。”袁诚唤一声道。袁姗母应了一声，便放下针线去做晚饭。四婶也便起身回去了。淘了米，洗了菜，这才想起该让袁诚去叫他姐姐回来的。回头嘱咐袁诚一声，袁诚便不情不愿地去了。
“那么多作业——真是！”那男孩嘟囔着，却还是一路去了。
袁姗姐弟俩只到天漆黑了才回来。母亲早已将饭菜热了三热。她一直在等他们回来吃饭。谁料他们竟回来得这么晚。
“妈——我，回来了。”袁姗在弟弟的推搡下走上前怯怯地叫一声道。只见这袁姗身穿一件白色长毛衣，下着一条亚麻及膝裙，脚上套着一双真皮长筒靴，一头卷发染得正合适，披散在肩头。吊梢眉，丹凤眼，冰肌玉颜，怎么看怎么入眼。哪像村中那些年轻媳妇，穿着几十厘米的短裙，毛着底边，还是仿人家电视上的，露出白晃晃的大腿来。恶心得很。
袁姗母口上不答，心中却乐得可以。她坐在饭桌旁美滋滋地打量着女儿，一边用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
袁姗也不管它了，便傍了母亲在饭桌上坐下来，弟弟也在她旁边落座。
三个人埋首吃起饭来。
袁姗想着母亲应是“原谅”她了，心里不免一番喜悦。她给母亲夹了好几次菜。老妇人便笑着，乐开了嘴。袁诚见她们母女和解也放心了许多，欢快地吃完饭，便一路哼着小调进屋写作业去了。
二
袁姗的的工作室开在三个月后。工作室座落在市中心一处幽雅地段。因里面还有一个套间，可以住一个人。袁姗便将一切私人家当都搬了去。吃住都在那里，俨然一个小家。这样一来，真正的家便回去得少了，母亲虽是老了，但有个弟弟在身边，袁姗也宽心。本来老人见袁姗搬出去住是很有点不高兴的。但终是经不住袁姗的三寸不烂之舌，只不一会，便眉开眼笑了。
房子刚租下时是别人作仓库用的，没怎么装修，显得很是杂乱，袁姗见租金便宜，便要下了。租下了却又少不了一番装饰。这天袁姗请来了一家装修队，他们共有四个人，年纪不大，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领头的叫作徐文。瘦弱的身子骨，高高的个子，带着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不大说话，干起活来却很认真负责，也很精细。墙壁上没有涂到的角落总是他最先发现。袁姗想难怪他能做头儿，自己真是没找错人。她可不想刚装修几天的房子就涂漆脱落。她以前听说这儿的装潢公司都很差的。
一个星期后，房子就装修好了。袁姗刚从家里回来，她知道房子今天竣工，于是便一起将家当都搬来了。徐文见她一个女孩子家搬了这么多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东西，便招呼其他三个人一并将袁姗的家当安置妥当，袁姗当是又免不了一番感激。心想，真是热心的人呐。
“袁小姐，看，这样行不？”徐文一边摘下眼镜擦脸，一边爽快地问袁姗道。
袁姗正不知怎么谢他们才好，忙笑答道：“太好了，真谢谢你们，要不这样，今晚我请大家吃饭？”
听到这，徐文有点窘，他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这么豪爽，他对她年纪轻轻一个人开个工作室本就佩服得不行，没想到交际也很有一套，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做作。
徐文笑笑，抬头看了看旁边的三个人，想征求他们的意思。没想到他们三个异口同声道：“徐总，你是头，就代我们去吧。我们，就先回了，噢？”
徐文仍是笑了笑，也不言语，算是应了。
袁姗便锁上门，领着徐文一路向餐厅而去。
“徐先生——”袁姗将菜单递给徐文，徐文推迟两下，只得点了几道菜，都是比较昂贵的。按理说应是女士优先的。
“倒是个‘大方’之人！”袁姗不免在心底纳闷道。她悄悄地捏了捏袋中薄薄的钱钞，暗暗出一把汗。她的积蓄多花在装修房屋上了，余钱真是没剩几个。她想一个装修工能吃什么好的。真是没想到。袁姗接过菜单点了几道便宜的，又怕人家见笑，只得又点了几道贵点的。徐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免想要发笑。最终却又忍了。
不说这徐文，倒想在这作点补充，他在美国学装潢设计，去年刚刚学成归来。一个双胞胎哥哥，学摄影的。父亲徐天越开了一家摄影公司，人渐渐老了，做事便有点力不从心，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前些日刚将业务转交给大儿子徐杰。徐天越本想将公司交给徐文，他一直是偏爱徐文多一点的“距离产生美”吧。怎奈这徐文对摄影一点兴趣也没有，终究说服父亲，自己开了一家装潢公司。公司总共就有四个人。袁姗找他们装修时，他们的公司刚成立一个月。三个人都是徐文大学时的同窗好友。很要好的。情理中徐文是总经理，那应是坐办公室的，因公司刚起步，他便亲自动手，和员工打成一片了。他想，公司总是一步步壮大起来的，他有这个信心。
吃饭之间，两人闲聊，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袁姗知道原来徐文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心里不免有点窘，她还从来没跟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出来吃过饭。以前的男朋友都要比她大那么几岁。袁姗觉得大点会疼人。小了总给人幼稚的感觉。或许这是她的个人偏见也说不定。谁知道呢。心想，只是个装修工，怎么跟男朋友扯在一起了，真是。袁姗边吃着，边忍不住在心底怨兑自己几句。
更感诧异的却是徐文，他想不到她竟比自己还要大一岁，看上去只不过最多二十岁的样子。他知道了她很小时父亲就过世了，有个弟弟，在读高中，母亲不识几个字，一手将他们姐弟拉扯大。他在心底对她更多一份敬佩的同时，竟意外地生出几丝怜惜来。“真不容易——这么个人！”他暗想道。一边却又觉得自己无中生出这些许感概来是多么有点莫名其妙。想，只不过认识几天而已。一个是搞装潢的，一个是学画的，他们只是两条平行线，交叉过后，此去若路人。他想，是呵，有什么相干，还能有什么相干呢？
吃完饭，天已黑。途中徐文谎称去洗手间趁机将饭钱付了。待他回来袁姗站起身去付钱时，服务小姐笑着告诉她，刚才有个先生已经付过了。她惊愕地调转头，徐文正冲她孩子气地笑着。很傻的样子。
这样一来，袁姗想气也气不起来了。心想，又一个弟弟！可转念一想是她请人家吃饭的，倒让他付了。袁姗想着，这人不仅有喧宾夺主之嫌，更是有点小看她了。况且他比她还要小的，只是个装修工。
如此一来，袁姗又闷闷不乐起来。
两人出了餐厅，走在马路上，默默地走着，一时都找不着话。徐文见她那样子怕是真生气了，有点后悔伤了人家的自尊“倒是个要强的人！”他暗自思肘着，一边赶上前面的袁姗，努力轻松道：
“真生气啦？”
话说完了，他又有点后悔，自己听着都有点兴灾乐祸之意了。
袁姗停住脚步，诧异地调转头，道：
“徐先生请留步吧，我自己走回去。”
可能一时气闷，又很久没说话，她的嗓子有点哑，带着痰音。在徐文听来却真是颤抖的哭音了。
“不，我送你吧，这么晚了。”他愈发慌了。
“不了，我还欠你一顿饭，记住了。”袁姗说完，头也没回，便加快脚步，径直地向前走去。
留下徐文呆怔在原地，他张着嘴巴，久久地说不出一个字来。晚风一吹，路两旁的洋梧桐叶沙沙地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舞着，飘在他和她之间，久久不落地，挡住了他目送她的视线。他立在原地，恨恨地跺了跺脚，一种冻僵了的钝重的痛便滋滋地漫开来。
三
袁姗的工作室开张后便马不停蹄地忙碌开了。她印名片，发宣传单，背上双肩包，一个人走街穿巷，向那些不熟识的人介绍她的工作室。有的笑笑收下传单，有的这边刚接过，一秒钟后就扔垃圾箱了，有的则鄙夷地冷眼相看，更甚的则出言相伤。“神经病——！”他们骂骂咧咧，一路走了开去。对此袁姗照单全收。从清晨她挂着一张笑脸出去，不管心里多苦，她都忍了。她想“万事开头难”总会好的。她笑着面对那些鄙夷的人，那些出言相伤的人，将那份难堪深埋心底。
晚上独自躺在小套间，便可以想很多事。空间虽小，倒也清静。深秋的月亮透过窗玻璃，一路撒进来，落在缎花被面上，形成块块斑斑的一片一片，像极了自己坎坎坷坷的人生。她想自己很早就没有父亲，她连他的脸孔都记不清楚。她的生命中因缺了一个父亲的缘故，母亲便活得格外辛苦，她将父亲那一份爱都补给她和袁诚了。因此她是不可以令母亲失望的，不管怎么说，她得干下去，她比谁都清楚，母亲是最见不得半途而废之人的。
渐渐地，发出的传单收了效。接连几天有好几家摄影公司找上门来，他们想先看看袁姗设计的背景图到底如何，便留下一个相关的景色，几天后等她结果。袁姗高兴得快疯了，她大方地送走那些人，转身进屋便像个孩子似地跳了起来。
背景图三天后便制作好了。因袁姗在学校专攻这方面东西，因此这在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单从学校要留她任教这事便可知她的基础确是过硬的。摄影公司的人再次到来见到袁姗的图时，他们满意地笑了。
“袁小姐，我们愿意和您签下合同。”那些年轻的男人们笑着说。
袁姗也满意地笑了。
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 就这样她轻易地和三家摄影公司签下协议。她负责定期向他们出示最新的背景图。当然那些公司付给她的酬劳也是相当可观的。临行前，那些前来恰谈的负责人都留下了公司总裁的名片。晚上，袁姗随手捡起一张凑在灯光下看了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徐杰，金像摄影公司总经理，电话，----地址，----”
“又是个姓徐的！”她自言自语了一声。心想，上次那个装修工也是姓徐，他让她难堪了。但愿这个不要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四
这天袁姗想回家看看母亲。算算自己自从工作室开业以来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她很惦记着弟弟和母亲。到家时正是下午三点钟光景，老远地，她就看到母亲正端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纳着鞋底，她知道那一定又是给袁诚做的。母亲的样子有点寂寥，却自有一番威严。旁边坐着的几个老太太仿佛都成了陪衬似的。老太太们不时说笑着，显然，她们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袁姗。
她想，袁诚也不小了，明年就考大学了，正是懂得要好的年龄，因此这次回来她特地给他买了一双皮鞋，她想象着弟弟见到鞋子的欢喜样先就一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母亲不要怨她乱花钱才好。
正想着，已到了家门口。
“妈！”袁姗唤道。
母亲惊喜地应声抬头，见是女儿，忙颤微微地站起身，应道：“回来了？”
“哟，这不是大姑娘吗！看，越发出落得俊了！”旁边的四婶抢着插话道。
袁姗上前叫了一声“四婶！”笑了一下。那老太太便喜得流出了眼泪，仿佛回来的是自己的女儿似的。眼中写满了羡慕。
“袁姗妈好福气呐！”
“可不是！除了她，谁能摊上这么个女孩儿——！”
“嗳！”
众老太太七嘴八舌着，袁姗母早已喜得合不扰嘴，连连应着声，一边挪动着两只颤津津的小脚，一边拾起针线，准备起身进屋。老太太们见人家女儿回来了，母女两人肯定有很多贴心话要说，便一个个都识趣地离开了。袁姗母也不阻拦，笑笑进屋去了。袁姗却早就跑进屋，开了电视，一边找来一包瓜子嗑着。她将一双高筒马靴搁在茶几上，晃悠着。
母亲进来瞪了她一眼，便笑着将脚拿了下来。她倒是难得在家放松几天的。她不知母亲那一瞪中是饱含疼爱之意的。一向看得的总是个严肃的母亲。看惯了。她不晓得母亲老了，心绪也顺了。对于她孩子气的调皮她总是可以包容的。
“妈，近来身体好吗？看，天要冷了，我给你买了件羊绒衫，穿上试试，看合身不？”袁姗起身从包里掏出衣服，一边对母亲说道。
袁姗母放下针线，一步步地走过去，边在嘴里嘟囔着：
“这——这行吗，真是鲜艳——”
边叽咕着，边任女儿将线衫往身上套。她笑着一张瘪嘴，皱纹都活了起来。
袁姗边给母亲穿衣，边笑道：
“这哪算鲜艳，现在老太太都时兴穿大红大绿的，别提有多醒目了。”
“那是别人，我可不行，一个乡下老太太——嗳——”
“是吗，是吗，乡下老太太，妈，亏你想得出来！”袁姗笑得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她突然觉出以前比自己还要高点的母亲现在竟才到她的鼻梁。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母女俩一说一闹，时间过得飞快，竟一点也不觉得。天渐渐地黑了。母亲喜悦地去做晚饭。她要帮忙，母亲便将她支开了。
“去歇着，妈一个人中。”老太太笑着。她的头发被时间的手染白了，腰也有点弯了。双手成了松树皮，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岁月无情地摧残了一个人。曾经如花的青春逝去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那个神采飞扬，严厉端庄的妇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孩子似的听话的老太太。她因了女儿的一件羊绒衫而高兴得不得了。
袁姗也不点灯，她坐在门边的黑暗里，看着母亲里外忙碌的身影，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感慨来。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像母亲这样的。她正在去那样一张脸的路上。她是逃不掉的。
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瘦高个，带眼镜的人，那个比她还要小一岁的人，让她难堪的人。“啐！”她狠劲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许久前的那口气还未消，很解恨似的。
“哟，姐，你在跟谁生气呢，这一回来的。弟弟我帮你揍他去。”不知何时，袁诚竟站到了面前。她一下子飞红了脸。仿佛自己的心事被看个透似的。幸好没开灯，袁诚是看不到她的脸色的。
“冒出鬼！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我一跳！”她定定神，口气很重地怨弟弟道。一边起身将灯打开。
袁诚吐了吐舌头，一转身跑进厨房去了。回头又听母亲说姐姐给他买了双皮鞋，忙又跑过去，也顾不上看鞋，搂着袁姗的脖子就转，直转得他姐头昏眼花，两眼冒金星。
袁姗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她蹲在地上，泪呛了一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袁诚如此激动样真是她始料不及的。
五
转眼一个冬天已经过去，是春天了。
这一日午后，太阳正暖和，因生意不是太多，袁姗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太阳底下看一本西方油画简史。正看得入神，一个声音飘到跟前，吓了她一跳：
“大小姐，闲得很呐！”
一抬头，苏楠双手反剪在背后，冲她笑着。
袁姗喜得扔下书，一下子跳到苏楠跟前，拍着她的肩膀道：
“死人！怎么不早来找我，想死你了！”
对这“恶毒”加“肉麻”的话，苏楠也不见怪，仍笑嘻嘻的。她自个儿进屋也搬个凳子出来在太阳底下坐着。紧挨着袁姗。
“说吧，什么事？”袁姗知道她这个死党除非有事，否则是如何也不肯“大驾光临”的。
“我要结婚了——我想请你作伴娘。”苏楠甜蜜地说完，便羞涩地低下头，又小声加上一句“怎么样？”
听到这话，袁姗不由得一愣。
苏楠是袁姗大学时的舍友，出了名的一对死党，很有些人在背后称她们是“同性恋”她们只是笑笑，心中明白得很。读书时也有很多男孩子追她们，苏楠虽没有袁姗好看，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男朋友们最后都在她们彼此的挑剔下而逃跑了。袁姗没想到苏楠这么快就结婚了，她都没有听说她有男朋友。在心底，袁姗觉得自己是比苏楠长得好的，现在她就要结婚了，可自己呢？还是一个人。得忙到什么时候？她轻声地问自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久久出不来。直到苏楠的问话打断了她。
“袁姗，你怎么了？”苏楠一脸担心，又有点迷惑不解。心想，刚才还挺高兴的，自己结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婚，难道她不高兴吗？
“嗯？噢，你看，我这一高兴就走神了。你结婚我当然要去了！怎么，都没听说有男朋友，想来个‘闪电结婚’呵。快从实招来！”袁姗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变了脸色。心里真不是滋味。
还好向来粗枝大叶的苏楠根本没察出她的异常，她看袁姗眉飞色舞地说着，便又高兴了起来。继而略带歉意道：
“是爸爸托人介绍的，我想自己也不小了，人还不错，就同意了。”
“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是时间太短了，来不及。我们总共才认识两个星期。结婚也是突然决定的。”苏楠又补充道。
“是吗？真有你的，啊？”袁姗拍打着苏楠的肩膀，苏楠只觉得她这朋友怎么也不像为她高兴的样呢？她很疼呐。
苏楠虽这样想着，也不跟她计较，她想，去了总是好的。她只有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此外也没什么可邀请的人。
两人说着说着，天就暗了下来。晚上，袁姗带苏楠去餐厅吃了最后一次“单身宴”以后，便只有袁姗一个人去吃了。这顿饭吃得两人都觉得有点凭吊她们过去的意思。话也说得少了。
苏楠喝了点酒，袁姗不放心便将她送了回去。回到工作室已是深夜十一点。她开门，扭开灯，想喝水，暖壶是空的，想冲个澡，水笼头却是坏了。她吃过饭了，吃了很多，此刻却还是饿，刻骨的饿，她像只饥饿的老鼠般，翻遍了整个贮存柜只找到半袋方便面，还是过期的。她也不顾那么多，痴呆地拿起过期的面就吃，一团团地朝嘴里送，咀嚼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发出可怖的声响。原本很小的一个套间显得很大，很空旷。原本活得很好的一个人，突然间竟很狼狈。她想，自己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二十六岁了，一个人。苏楠和自己同岁，可她明天就要结婚了。她不再是一个人。哭泣时有了个肩膀，回家了有个等她的人，更重要的是睡觉时手脚不再冰冷——有了个捂被窝的人。
那一晚，袁姗躺在床上展转反侧难以入睡。头昏沉着，她没有喝酒，却似醉了。心里是一种捞不着东西的空，整个人似是只剩了个壳，时而沉重，时而轻飘着。到底要坠在何方，又要飘向哪处，她也不知道。她竟觉得一种刻骨的倦了。
“明天——婚礼！”她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倒似是她自个儿结婚似的。
六
清晨醒来，一看钟竟有八点多了。她慌忙起身，急急地洗漱，一边回头找出一件粉色的开襟衫套在身上，下着一条粉蓝色及膝毛裙，脚上穿了一双不久前刚买的白色系带皮鞋。细高跟的。她想，自己就苏楠这么一个好朋友，又是她结婚，总得穿正式一点才好。
她努力正式地打扮自己，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她立在镜子前，掂量着，却看到一张浮肿的脸，苍白着，眼皮也厚重得不行。弯曲的卷发好久没有打理过了，枯索着，毫无光泽。她不禁自问，这是你吗？是自己吗？这个女人是谁？你认识她吗？
几分钟前的心情一下子全没了。她竟从来没有这么不自信过。是昨晚睡得不好的原故吗？最后，匆匆换上另一身平常衣饰便出去了。
苏楠早已等在那里，身着婚纱，妆化得恰到好处。她的脸上散发着一种莫名的高贵气息，美得炫目。袁姗见着她先是一愣，继而才知有点失态，忙走上前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边不免想道，再逊色的女人这个时刻总是美丽的。苏楠是幸福的。她由衷地为她高兴。
苏楠笑着迎上前，一手挽着新郎，向袁姗介绍道：
“不晚！不晚！袁姗，这是何劲。”一边又向着新郎道“这是袁姗，我的好朋友。”
“你好！”他们彼此客气着。新郎看上去倒是个中规中矩之人，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带着副眼镜。他立在苏楠旁边，抿着个略显厚的两片唇，憨笑着。
“走，伴娘先陪我们拍照去！这个伴郎今天可是晚了！回头得好好罚他，袁姗，你帮我们记着！”苏楠大声说着，倒一点也不似个新人。这越发显得身旁两人的沉默来。新郎本是个沉默之人，不大说话也是情理之中。袁姗是作伴娘的，按理说应是活络好动的才好。而此时她却不合时宜地沉默起来。
新郎何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怨苏楠道：“倒好！活脱脱一个沉闷之人！”想着，却也并未显露出来。他哪能知晓，此时的袁姗正在想着那位迟到的伴郎呢！
“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袁姗胡思乱想着。转神时，自己正坐在化妆间的座椅里，一脸精致的妆，身着特为伴娘缝制的礼服，白色的。她提着礼服的下摆，站在镜子前端详着，便看到一个俏丽可人的女子羞涩地向她望着，欣长的身材，白晰的颈项，微翘的嘴唇，鲜艳着，那倒不似个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别人。她看得心慌，一转身，一个身穿黑礼服，白衬衫，打领结的男子正向她走来。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正是徐文。
“嗨，真漂亮！”他已经走了过来，笑着。
袁姗听着却觉出一股轻佻的意味来。她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便走到苏楠身边去了。一边心里早已知个明白：他便是伴郎了。
徐文见人家没搭理自己，甚感尴尬，却也不好发作什么，只得装作没事般，向新郎走去。
新娘新郎拍了很多的照，伴娘伴郎都在旁边候着，彼此无话。
“袁姗，徐文你们也来拍一张吧！”拍到兴起，苏楠兴奋地发出邀请。
徐文笑着走了过去，一边拿眼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伴娘。袁姗支唔着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站在那里，僵硬着。按理说今天是苏楠大喜的日子，她是不应扫她的兴的。可让她跟那种人拍照——！
她为难着，苏楠却以为她害羞，便过来拉她。
“快点！留个纪念吧！他是何劲的同学，很好的一个人。快！”苏楠拖着她，怎么看都是袁姗才似个新娘。
袁姗拗不过，只得一步步地移过去。
“何必将个人恩怨搬到台面上！”她一咬牙，走到摄影灯下。只隐约觉得身旁的人冲她得体地微笑着。很高的一个人，她竟比他矮一个头。
照片很快就出来了，掉在地上，和很多新娘新郎的照片叠在一起，袁姗低眉瞟了一眼，一对青春男女便冲她微笑着，只是女的表情有点冷。男的倒是很自然，得体。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很，表情很僵硬，便匆匆离开了。
身后的徐文却弯下腰，微笑着将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里。
婚礼从晚上六点开始，一直进行到深夜十二点多。袁姗喝了很多的酒，都是代苏楠喝的。徐文倒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是没怎么醉，那何劲看似本份，倒是很能喝的一个人。徐文不禁喜悦得很，他想，这样一来他便有能力送她回家了。
“我送你。”人群散后，他走到她面前温柔道。
“不用！不用你送！我自个儿走，我行——”袁姗从沙发上撑起，逞强道，却很似梦中呓语。
徐文也不理她，他告别新娘新郎便扶着袁姗走了出来。苏楠见徐文提出要送袁姗，很是感激，这样一来，她也便放心了。苏楠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结的。她笑着退回新房去了。
七
这天，苏楠正在室内设计一款背景图，突然电话响了起来。她装这电话纯是为了母亲跟她说话方便。除了母亲再无第二人知道这号码，而母亲从来都是晚上才给她打，怕她白天忙，打扰了她。而她自己一向都是用手机跟客户联系的。“会是谁呢？”她兀自纳闷着，边拿起听筒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喂——？”
“喂，你好。请问是袁小姐吗？我是金像摄影公司。能否麻烦您将您的设计图给我们送过来，我们----急用！”
“当然，我们会补偿您的！”顿了顿，那头又补充道。
袁姗沉默片刻，拿眼瞟了一下电话机旁名片盒里正插着的“金像公司”的名片，总裁，徐杰，地址，电话----
最终，她应道：“唔，好吧。”便挂断了。
拿起设计图，走至室外，才知下雨了。细细的，湿湿的，粘着人的衣物，吸附着人的耐心，像极了磁铁。袁姗撑着伞，手拿图纸在路上平静地走着。路两旁洋梧桐光秃的枝桠长出了新芽，马路中央的花坛里不知名的残花枯枝也抽出了嫩条，风一吹，颤动着，一眨眼，仿佛又长出了一节。它们点缀着这个灰蒙，湿滞的城市。雨倒是江南的雨，城市却不似江南的城市。传说中江南的城市总是清朗，明晰的，不似这般模糊，不确定。要不是自个儿家乡的城市，袁姗定要以为自已正走在北方某个冷城街头。人也不似江南的人，印象中精气，洒脱的脸，此时竟全是灰白的，纸糊的，略有不等。
袁姗边走边想“只一个电话，竟就来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简直——浪费时间！”“况且，他们哪来的号码？”
她怨兑着，矛盾着，不知不觉竟弄丢了那个刚强，果决的自己，成了一个善感优柔的女人。可脚步仍不停地向前移着。
就要到了。远远地“金像”门口一个手持黑布伞，身着西装，身材魁梧的人正抬首企盼着，向着袁姗而来的方向。
近了，那人便可看得很清晰。袁姗几乎叫了起来：“徐——文！”是吃惊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她也不清楚。她欠他一顿饭，那晚，他又送她回家，她欠他双份的。
可来人开口说话却让她尴尬至极：
“袁小姐来了！太好了，快请进！我叫徐杰。欢迎！欢迎！”
这徐总应是听到刚才她的惊叫的，可他笑着避开了。他接过袁姗手中的伞，小心地收起，一边和袁姗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路向办公楼而去。
走在伞下，袁姗仍有点不自然，她又想起了名片上那几个字：总裁，徐杰。心想，他亲自迎接，真是给足自己面子了。一边却不禁又深感纳闷：世上竟真有如此相像的人！难道他们是----双胞胎？一边又想到装修工徐文怎么可能有这么个总裁胞兄（弟），不免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好笑。
走过摄影棚门口，袁姗无意中向里面瞟了一眼，却赫然发现在苏楠结婚那天和徐文照的照片被放大了许多倍，正在墙上挂着，占了有半边墙。她愤恨徐文竟然不经她的同意就私自将照片送给摄影公司，一边却又怕徐先生多心，便很好的掩饰着。她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定了定神，仿佛心要跳出来似的。一路追赶徐先生而去。
晚上，雨仍在下着，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袁姗帮“金像”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徐杰请她吃饭，她别有用心地答应了。
“徐先生，恕我冒昧，请问贵公司摄影棚内那帧巨幅照片从何而来？”饭桌上，袁姗终于忍不住满心的迷惑不解，问道。
徐先生会心一笑，答道：“袁小姐果真好眼力！照片上的人跟您很像呢！不瞒您说，那是一位朋友送来的，他说那是他和他爱着的一个人合拍的，过几天就会来取。”
这徐先生跟他的胞弟关系并不是太好，此时他想，在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面前提起他是件多么扫兴的事，因此，他骗了她。他只说“朋友”不谈“胞弟”
袁姗低下头，沉默着“他爱着的一个人——！”她思忖着，半是喜悦，半是震惊的。她先是恨着他的，现在呢？----竟会是这种结果！
“怎么？袁小姐认识照片中人？”徐杰打断她的沉思道。
她回过神来，慌忙否认道：“噢，不！不！不！徐先生千万别多心，我只是好奇而已！”一边却又想到自己当时是化了浓妆的，难怪他识不出来。
出了宾馆，雨仍在下。徐杰提出送她回家，他的双眼深邃着，久久地注视着她，等她的回答。袁姗低下头，不说话，算是应了。心想，不管怎样，在这样阴郁的天，有个人陪在身边走着总是好的。此时，她多么害怕孤单。
两人撑着把伞，在雨中默默地走着，彼此都很少话。徐先生悄悄地将伞移向袁姗那边，他们是向北走的，他走在左边，她走在右边，他左边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她并未发觉。
他的心喜悦着，一只手因举在她姣好面容的上方而颤抖着，而袁姗想的却是另一个带眼镜，瘦高个的人，那个人说“他爱着的一个人！”
身边没有人作陪时，觉得冷清，今儿有个陪伴了，倒是将他忽略了。她想到自已是不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小的人的。母亲也不会同意，心里竟觉得悲苦，她曾是恨他的，可是----
她竟不懂得自个的心了。
到工作室时，袁姗见徐先生的衣服湿了半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再三地说抱歉，留他将衣服烘干了再走，恰巧这正是中了徐先生意的。他笑着将湿外套脱下来。
白天，他看到她在雨中撑着把伞，款款向他走来时，他就对她一见倾心了。二十五年来，他埋头读书，沉默寡言，从未真正地谈过恋爱，也没为谁脸热心跳过，有过几次单恋也都在他还没表白之前就夭折了。至今想来觉得幼稚得很。可是面前这个女人竟令他不安了。他感激她帮了公司大忙，找借口请她吃饭，现在又送她回来，她是感激的。一切竟进展得很顺利。
徐先生坐在沙发上，裹在袁姗为他找来的毛毯里，心里温暖而又惬意。屋檐下雨滴落在地上的声响在他听来竟都成了天籁。
约莫半小时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后，袁姗手拿他的外套走了出来：
“啰，烘干了！快穿上吧！”
她没再叫他徐先生，这使他倍感亲切。他听话地穿上外套，那衣服上残留的热度便一点点地洇开来，一直暖到心里去。
一会，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去了。屋内袁姗却疲累得一头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是心太倦，或许也是今晚走很多路的原故。
八
袁姗自从那一晚和徐先生一别之后，便没再见到他。她病了一场，一直在工作室的套间里躺着。她不去看医生，也不愿吃药，不给母亲打电话，也不找苏楠。她自个儿折腾着，疲累得很。自己知道是小毛病，便也不怕，任它拖着。
每天早晨，那个送花的小张都会送来一束花，花是清一色的百合，却没有送花人的任何一丝“珠丝马迹”她问小张，小张总是笑而不答。然后略带神秘地走了。
她忍不住要想，会是谁呢？跟她比较熟的人只有徐先生和徐文这两个人。以徐文那毛孩子的性格是不会这么做的。可那个徐先生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她病恹着，虚弱地凑上去闻那百合，竟就精神了许多。闻着闻着，眼泪就落了几滴下来，掉在花瓣上，像极了露珠儿。
“总得谢谢人家，他要是出现一下才好！”躺在床上，她兀自想道。
这天“送花人”竟就真的来了。正是傍晚时分，徐杰笑着望着她，他站在门口，不进去。袁姗挣扎起身，吃惊不已，话也说得结巴了：“徐——徐先生，您，您怎么来了？这——这如何是好？你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字跟字在嘴里打着架，全身哆嗦得厉害。
徐先生一步跨至前，抓住她的肩膀道：“快躺下！”
袁姗便听话地躺下了。同时地鼻子一酸，竟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一晚，她吃到了他煮的香喷喷的面条，里面还放了两只鸡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徐先生便坐旁边看着她吃，不时地担心一句：“慢点吃！别噎着！”
袁姗心头一热，似有一块东西哽在喉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徐先生一直照顾袁姗一个星期。她的病是不好也得好了。本就不是什么大病，是心里郁闷憋出来的，调养调养就好了。两人因了这场病成了朋友。业务上的往来也更频繁些。徐先生是很心仪袁姗的，只是不知人家怎么想。看得出她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这一日，他恰巧过来取她作的一幅图，听袁姗说要回家去一趟，好久没回去了。他听了，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我陪你回去吧？你的身体才刚刚好。”
袁姗先是一惊，略感意外，继而客气道：“不了，不麻烦徐先生，我自已回去就好。”他听了却如刺在喉，如针在心。
“你还是这么客气！其实——”他苦笑着，心里很酸，一下子竟说不下去。
袁姗愣愣地注视着他，一边将给母亲准备的衣物和补品往箱子里塞。
“那就走吧，不然又说我不当你作朋友了！”袁姗提起箱子，轻叹口气道。
徐杰听了，忙一步跨上前将箱子拎了过来，一抬头，两人都笑了。
一到家，母亲欢喜得很。她误会徐先生是女儿的男朋友了，里外殷勤地忙将着。袁姗要上前帮点什么，她总笑着推开她：“去！去！陪人家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一边还要拿眼偷瞟那徐杰一眼。
袁姗看在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直觉得很尴尬。她脸色阴郁地走到客厅，兀自低头倒茶，也不说话，徐杰提着心问：“是不是不舒服？”“没，你看，我妈多高兴！”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时找不着话。
室内静得很，靠里的墙壁上一口老式挂钟单调地响着“格——格——格——”刚倒的茶缭缭地冒着热气，不断地发散着。两人都盯着那“白气”看，似在盯一颗“定时炸弹”似的。一转神，两人目光对视，便彼此讪笑一下。还好，这时袁姗母走了进来，才打破这凝滞的僵局。
“来，徐先生，这是自家做的点心，别客气！”一边又朝女儿瞟“看我们家袁姗，就知道傻坐着，这么大了，也不知招待客人！”
徐先生仍是讪笑着，他小心地伸手捡了颗点心放在嘴里，一边担心地瞅着袁姗。袁姗却觉得母亲的话有点太重了，她有点赌气，窘得满脸通红，便找个借口回里屋去了。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袁姗心里很是沉闷，她执意要在晚上赶回工作室去。母亲见挽留不住，脸色也有点不大好看，便拉她到一边说几句私房话：“我看这徐先生挺不错的，人长得好，学问又高，家底也殷实，妈看你嫁给他不会错的。”
“妈，你说什么呢！”她烦躁得很。她没想到母亲竟在她回房的时间里，将人家的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人家要怎么想？
“哟，这还用害羞，你看苏楠跟你同岁，还不比你长得好，人家都怀孕七个月了！”这次袁姗是真的生气了。她没料到母亲会有这种想法，仿佛自己这个时候还没嫁人，没怀孕，就见不得人似的。她匆忙地丢下一句：“妈，以后再说吧，我走了！”便冲了出来。
她从来没跟母亲这样说过话，母亲在心中一直是“权威”和“严厉”的代名词。她真的伤心了。她固执地认为，结不结婚是自己的事，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为什么一再地在徐先生面前令她难堪，一再地逼她呢，这在人家徐先生看来算什么话。
泪不断地落下来。她想自己一定是伤了母亲的心了。一抬头，却看见徐先生正等在原地，一脸担心。
他看到她满面泪痕了。两个人都沉默着。
袁姗飞快地越过他，走到前面去。徐杰便在后面提着心追赶着。
在回城的路上，袁姗又想到了那个瘦高个，戴眼镜，跟徐先生酷似的另一个人。他已多久没来找她了，她还欠他双份人情的，他竟都不来索要了。一下子，她突然明白了自己适才烦躁的原故，她的心早就被另一个人占据了，她见不得母亲说那样的话。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都是恨他的，他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她，故意地羞辱她，她恨他那个样。可是呢？她还是惦记着他。
在车上，她的座位和徐先生的是并排靠在一起的，她默默地想着心事，竟觉得刻骨的倦来。何必要撑呢？总得嫁人的。恍惚中，她将头靠在徐先生的肩膀上，闭着眼，昏沉着，她是慢慢地靠上去的，让他觉得是汽车颠簸的原故。
徐杰小心地闻着她发丝上淡淡的清香，在心底温暖地笑了。只有袁姗自己明白，她是将他当作另一具身体的。她想，自己是不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小的人的。这徐先生怎么看都要成熟多了。嫁不了那个人就嫁给他的影子也是好的。一边却又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在心底伤心地挣扎：他说‘一个他爱的人’，他将他们的照片拿去放大，可是----只是一个装修工，有什么好----
她和自己挣扎着，抗争着，最后靠在徐杰的肩上睡着了。
那一晚，徐杰没有回去，他就在袁姗的小套间里住了一夜，袁姗也是自愿的。她真的倦了。她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那么就是他了吧。
九
他们结婚时，袁姗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母亲知道了自是欢喜得很，袁诚已经上了大学，前途是很明显的。现在袁姗就要嫁人了，而且是她中意的。她这一生也算是对得起袁姗死去的父亲了。
他们的婚礼很平淡，是袁姗的意思，她不想太过张扬，毕竟要嫁的人并不是她十二分愿意的。她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然而，他总是娶了个自己爱的人，这样一想，他总是比她好的。
虽说简办，不过苏楠夫妇以及徐杰的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来了。苏楠的孩子已经一岁多，是个男孩，很可爱的样子。她一来便拉着袁姗进房里说贴已话，袁姗没有穿婚纱，而是穿了一身大号的红色礼服，这样一来她那突起的肚子便不那么明显了。
“怎么这么仓促？也不准备一下。这徐先生怎么也是个总裁，他就没个意见？”苏楠一进门便埋怨袁姗亏了自己。她真的似个妇人了，袁姗有点伤感地想。
“你看，我这个样子，干什么都不大方便，能作什么！”她轻笑道。心里并不觉得委屈。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就是要做个不穿婚纱的新娘。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吵闹的声响，苏楠便起身去看。袁姗也随后站了起来。
“哥，恭喜啊！嫂子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你怎么才来，快进屋去！”
徐文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门口，这时他有点迟疑，心想自己就这样去见嫂子是不是有点太突兀。他本是不想来的，他和他哥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况且现在他的装潢公司已经扩大了许多倍，忙得很。今天他原本打算去看袁姗的，他快有一年多没去找她了。她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天知道，他有多想她。
一抬头，却赫然发现袁姗正一身红衣站在房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袁----袁姗，你----你怎么----会----会在这？”他颤抖着说完，泪就落了下来。她身上的红衣，以及她那突起的肚子早已告诉他，她就是他的嫂子！
“这——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激动地冲上前，狠劲地抓住她的肩膀，低喊道。
“是真的！太迟了！”袁姗平静道。他不会知道此时她的心比他还要痛。她怎么能够想到，他们之所以长得很像的原故不是别的，而是他们就是真正的同胞兄弟！一年多了，他从来没有找过她，为什么这时候要来？他安的什么心？她脸色苍白，恨恨地盯着他，浑身抖得厉害。
“你爱他吗？”他抹干泪，痛心地问。
“他爱我。”她支撑在门框上，也不看他。
“这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为什么——”他懊恨着“不等我----”
“哎，徐文，你怎么还在这？快帮我出去招待客人！”徐杰走了进来，对弟弟道，一边见袁姗脸色不好，忙走上前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快进房里去，我让苏楠来陪你。”
另一个人站在旁边，他愣愣地听着他的哥哥对他爱着的人说着温柔的话。他瞪着她，眼中滋满了泪。
一转身，他冲了出去。她倚在门上，呆呆地目送着，竟忘了丈夫还在身旁。
徐杰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他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却又不知这“什么”到底是“什么”于是，便将不满都发泄在已经离开的徐文身上。
“这人！怎么回事嘛！”他嘟囔着，夹着愤恨，一路走了出去。
十
他们本想等孩子生下来再去度蜜月的，可是徐杰却等不及了。他不可遏制地想象着自己开车带着袁姗在马路上飞奔的喜悦心情。他要带她去昆明，去香格里拉，去海边----他要带她玩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愿意。他要让她幸福，让她知道——嫁给他，她不会后悔。
他在心里想着，也并不告诉袁姗，这是在此去的蜜月中他要实现的愿望。袁姗听了他的提议也不反对，只是淡笑着。
他们的蜜月之旅便开始了。
徐文自从上次从他哥婚礼上跑出来以后，便一直没有回家去。他不想见到他哥，更没有勇气面对袁姗。她竟成了自己的嫂子，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事实！一年多来，他一心一意在公司拼着，希望将事业干得再好一点，然后再去找袁姗，他得自己先有能力了，他不能让她跟着他受苦。他想她会等他的。她还欠他一顿饭，他总有一天会去索要的。可是----她却等不及了。她嫁了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同胞兄长。
晚上，卧在沙发上，他一瓶瓶地喝酒，也没有人陪他，也没有人安慰他。“他们去度蜜月了——！”他苦笑着，将酒瓶摔得粉碎，仿佛所有的祸都是那酒瓶惹的。
胡乱地调着电视，他看新闻，希望找到一丁点他们的行踪。他想，尽管他们婚礼办得很平淡，可徐杰作为一个当地很有影响力的总裁，他的事总会起到一定的轰动效应的。况且是度蜜月这么大的事，媒体一定不会放过。
他寻找着，不断地换台，他找到的却是他们不幸的消息：
“观众朋友晚上好！现在报道特大新闻，今天上午十时十二分在昆明某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白色‘保捷时’和一辆卡车迎头相撞，损伤惨重。据现场发回的报道，轿车车主是一名公司总裁，名叫徐杰。此人当场死亡。车内另有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昏迷不醒，现正在医院全力抢救，望死伤者家属见到新闻速来医院，医院是----”
徐文像个疯人一样出现在病房门口，他的衣裳凌乱着，浑身脏污不堪，自己也记不清在路上跌倒过多少次。病房内的护士全都惊愕地看着他，他语无伦次地问：“袁----袁姗，是不----是有----有个叫----袁姗的人在这？”
“这就是！”其中一个护士说道。
“怎么样？”他抖着声问。这个浑身缠满纱布，四处洇血的人就是他的袁姗吗？
“孩子早产了，是个男孩。大人一直昏迷，情况很难说。”一个医生走进来对徐文道“要不要看看孩子？”
“不用。我是她哥哥。去办住院手术吧，这是我的名片，有事第一个通知我。”
“好的。”
“听说是那个男的趴在你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妹妹身上救了她，否则，你妹妹恐怕早就不在了。他一定很爱她。”出来时，医生感动地跟徐文说道。
他一路疲倦地走回去。他得处理他哥的后事。
十一
三个月后，袁姗仍没有醒来，孩子被送给一个保姆张妈看养着。袁姗母因经受不住这一连串大喜大悲的打击，于三天前逝世了。徐文默默地帮助袁诚料理了他母亲的后事。他担起了供袁诚读书的责任。现在，他将公司交给副总打理，自己便可以一心一意照顾袁姗。医生说袁姗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醒过来，但得有耐心等，或许三年，或许五年，都说不准。他相信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她还没有看到她的孩子，他给他取名袁文，是取她的姓和他的名组合起来的。她都不知道这些。她还没有跟他说一句结束的话。只要她醒来，他便什么都听她的。
张妈是看惯了孩子的，小文放在她那，他很放心。他也经常抽空去看望父亲，父亲经历了丧子之痛，竟一下子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现在，他就剩他这么一个儿子了，他总不能令他失望。对于哥哥徐杰，他是感到惋惜的，他已不再恨他了，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能有什么意义。
每天他从早忙到晚，在袁姗处和父亲处来回奔碌着，可他的心觉得甜蜜。他终于可以为她做很多事。他为她母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供她弟弟继续读书；他将她的孩子养得好好的，只等她醒来听孩子叫她一声“妈妈！”
他不再茫然无措了，尽管她是他的嫂子。他有信心等下去，等她醒来，他的心是痛着的，可每当他站在她面前，他总是笑着的。
他想，没有人安慰他，那么他安慰自己。苏楠夫妇也经常来看望袁姗，可他知道，来自外在朋友的安慰是多么轻微，那真的只能算是隔靴搔痒。
十二
小文七岁的时候，袁姗已经可以坐在轮椅上了，她会流泪了，只是仍旧不说话。徐文陪她住进她母亲的房子里。每天，她总爱坐在院子里看天，一看就是老半天。小文便围在旁边，一边用童稚的声音叫：“妈妈，妈妈，你快看，天上有飞机！”
不一会儿又叫：“爸爸，爸爸，妈妈哭了！”
这些都是徐文教小文的，他早就想好了，等袁姗醒了，如果她不愿意他做小文的爸爸，那么他就不叫他那么叫。他默默地放下手中切了一半的白菜，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走到袁姗身旁蹲下来，他掏出手帕为她擦眼泪，谁料却越擦越多。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早就清醒了，她考验了他七年，她的右腿已经废了，她希望他对自己死了心，然后离去。可这个傻瓜却在她身边陪了她七年。他放弃了事业，三十二岁了，还不结婚。她恨他，他让她欠他一辈子的。徐杰走了，母亲也已不在，弟弟袁诚已经成家立业。小文已经七岁了，可他自己呢？守着这么个废人！
她的泪越流越多，他以为她是被飞机吓的，便一边安慰她，一边推她去外面走走。一路上，背后总有几个早已姿色不再的媳妇们在窃窃议论着：“瞧，这么个人！”偶有几岁的小女孩远远地怯怯地站着望，自家的大人便一把拉过去：“死丫头！回家去！看什么看，看你个头，她是个克夫的人，以后少靠近她！”
当年那些年轻的媳妇们变成说话“恶毒”的中年妇女了。她们多是嫉妒的，她们不服气一个已经残废掉的女人怎么摊得个这么好的男人死心踏地地照顾她。
徐文听了并不介意，他倒庆幸她听不到，不然以她的脾气准要上去揍她们一顿。
袁姗听了那些话，只觉得很遥远，恍若隔世。
徐文将她往回推着，依稀中，她又看到了母亲，母亲蹲坐在门槛上，纳着鞋底，一抬头，见是女儿，便慈祥地望着她笑着：“姗儿——！”
一定神，却是小文站在门槛上，他拍着小手，欢快地叫着：“爸爸，你快看，妈妈笑了！”
其实，她只是拟了一下嘴角。徐文惊诧地绕到她面前，却看到两行汩汩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落下来。
他握着她的手，将脸埋在她的膝盖里，轻声道：“姗，别哭！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别憋着！我什么都能接受。”
这样的说话方式他早就习惯了，接下去等待他的永远是沉默。可这一次，他却真切地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回答他道：
“文，我做了一个梦。”
他不敢相信地抬头，七年了，她的目光第一次望进他的双眸里。她笑了。
他却哭了，七年来的第一次。
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
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 一
江南秋日的午后，柔风习习，暖意融融。时值末秋，农活正忙完，男人们出去赚钱了，女人们便闲适地弄点针线。走在村巷间，总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老太婆子，端个凳子，挨个坐着，或手拿鞋帮，一边滚边一边谈笑着，间或低下头去用嘴轻咬一下线头；或手拿绒线，飞针走线令人咋舌，一边扭着头向别的人谈论着她那刚过门的媳妇儿，笑着，一张干瘪的嘴生动异常。有时偶尔走过个把衣着光鲜的年轻媳妇，老女人们便抬起目光瞅着，在嘴里嘟囔一句：“瞧，这身段长的——！”年轻媳妇听到这便一路昂着头扭过去了。她们多没读过什么书，长到一定的年岁便依了父母之言嫁给人家作妻。男方在迎娶之前是从未见过的。只到成婚那晚才知“那一位”长得丑俊。每每遇着个长得出众的，第二天那媳妇的脸上准是挂着笑，满足着。她们将命运都放在上面的，让人看了要不免心悬胆颤的。
没读过书的媳妇们虽达不到“知书达礼”的水准，旧约的“三从四德”“贤妻良母”她们总是知晓一二的。她们晓得年轻可以深得男人的欢心，她们天真地鄙夷那些老似核桃的老女人们，并没什么坏心眼。她们也模仿电视中的模特明星们，搽白白的粉，抹浓浓的胭脂，故意将裙子剪短，露出肉嘟嘟的大腿来。
她们多带着旧时的遗风，矜持着，羞涩着，又拙劣地模仿新时的人儿，这多少就显得有点滑稽可笑。在她们看来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这一日，正是下午两点钟光景，袁姗的母亲在纳着一只黑鞋帮。那是给袁姗的弟弟袁诚做的，弟弟上高中了，正是要好的年龄，却因了个严厉的母亲而只得穿她纳的黑布鞋，很委屈的样子。母亲虽是严厉，却极望着儿女成材的。她是个文盲，吃过不识字的苦，生了袁姗后，便一直供她读书。丈夫虽死得早，总还留下一大笔财产，因此过得也是中等人家的日子。袁姗也总算没负母亲的愿望，聪明得很，这不去年刚从专业美院毕业了。学校要留她任教，袁姗不想作个教师，便回来了。她想自己开个工作室，专给人家设计背景图，就是拍摄照片用的那种。此外，她想还可以继续研习西方油画，两不相误。不料，这却激怒她母亲的意愿了，老人家是极力让她回美院当教师的，袁姗却又恰恰地极力不肯回去。这不，母女俩闹僵了，两个人都不给对方台阶下。袁姗一气之下跑同学苏楠家住去了，几天过去了仍没有回来。
袁姗母亲闷闷地想着，她想着是不是让袁诚去跟袁姗说说，让她回来，总住在人家也不是个事。人一旦老了，脾气也少了许多，不管当时发多大的火，过了几天竟怎么也气不起来了。正是再突的菱角最终亦磨不过光阴的。“儿大不由娘呐！”老人叹口气道。有点无奈，更多的却是欣慰。要知道，在她们村中，能像袁姗这样读到大学毕业，是少之又少的。因此，在同辈的老女人们之中，袁姗是她的骄傲。别人家的女儿多是上面提到的那些年轻媳妇们。
袁姗母正想着，隔壁的四婶走了过来，手上也拿着一双鞋板纳着。
“哎哟，干得这么早，也不等等我！”四婶急急地走过来，一边怨道。
袁姗母抬起头，笑道：“刚拿起，这不，你就来了。”两人都笑了。
“你们家袁姗还没回哩？”四婶刚坐下便不免多嘴多舌道。
袁姗母却并不嫌烦，拉扯开道：“老啰，哪管得住！”
“就是，儿孙自有儿孙福——！”四婶艳羡道。
“福倒不管了，养我就行。”袁姗母口是心非道，心里甜滋滋的。
“有二十五了吧，够找对象了，正合适。”四婶道。
袁姗母听这，心中有点不快，心想凭我们袁姗的长相，才气，还愁嫁不出去么！脸上却亦并不显露出来。她想四婶比她还大，儿子抛弃了她，一个人过着，怪难的。可怜那四婶也是无心的，仍旧絮絮叨叨个不停。袁姗母很有点坐不住，好几次有想要进屋的意思，又不便就走了，怪僵硬的。正为难着，袁诚放学回来了。
“妈。”袁诚唤一声道。袁姗母应了一声，便放下针线去做晚饭。四婶也便起身回去了。淘了米，洗了菜，这才想起该让袁诚去叫他姐姐回来的。回头嘱咐袁诚一声，袁诚便不情不愿地去了。
“那么多作业——真是！”那男孩嘟囔着，却还是一路去了。
袁姗姐弟俩只到天漆黑了才回来。母亲早已将饭菜热了三热。她一直在等他们回来吃饭。谁料他们竟回来得这么晚。
“妈——我，回来了。”袁姗在弟弟的推搡下走上前怯怯地叫一声道。只见这袁姗身穿一件白色长毛衣，下着一条亚麻及膝裙，脚上套着一双真皮长筒靴，一头卷发染得正合适，披散在肩头。吊梢眉，丹凤眼，冰肌玉颜，怎么看怎么入眼。哪像村中那些年轻媳妇，穿着几十厘米的短裙，毛着底边，还是仿人家电视上的，露出白晃晃的大腿来。恶心得很。
袁姗母口上不答，心中却乐得可以。她坐在饭桌旁美滋滋地打量着女儿，一边用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
袁姗也不管它了，便傍了母亲在饭桌上坐下来，弟弟也在她旁边落座。
三个人埋首吃起饭来。
袁姗想着母亲应是“原谅”她了，心里不免一番喜悦。她给母亲夹了好几次菜。老妇人便笑着，乐开了嘴。袁诚见她们母女和解也放心了许多，欢快地吃完饭，便一路哼着小调进屋写作业去了。
二
袁姗的的工作室开在三个月后。工作室座落在市中心一处幽雅地段。因里面还有一个套间，可以住一个人。袁姗便将一切私人家当都搬了去。吃住都在那里，俨然一个小家。这样一来，真正的家便回去得少了，母亲虽是老了，但有个弟弟在身边，袁姗也宽心。本来老人见袁姗搬出去住是很有点不高兴的。但终是经不住袁姗的三寸不烂之舌，只不一会，便眉开眼笑了。
房子刚租下时是别人作仓库用的，没怎么装修，显得很是杂乱，袁姗见租金便宜，便要下了。租下了却又少不了一番装饰。这天袁姗请来了一家装修队，他们共有四个人，年纪不大，都是二十出头的样子。领头的叫作徐文。瘦弱的身子骨，高高的个子，带着一副眼镜，很斯文的样子，不大说话，干起活来却很认真负责，也很精细。墙壁上没有涂到的角落总是他最先发现。袁姗想难怪他能做头儿，自己真是没找错人。她可不想刚装修几天的房子就涂漆脱落。她以前听说这儿的装潢公司都很差的。
一个星期后，房子就装修好了。袁姗刚从家里回来，她知道房子今天竣工，于是便一起将家当都搬来了。徐文见她一个女孩子家搬了这么多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东西，便招呼其他三个人一并将袁姗的家当安置妥当，袁姗当是又免不了一番感激。心想，真是热心的人呐。
“袁小姐，看，这样行不？”徐文一边摘下眼镜擦脸，一边爽快地问袁姗道。
袁姗正不知怎么谢他们才好，忙笑答道：“太好了，真谢谢你们，要不这样，今晚我请大家吃饭？”
听到这，徐文有点窘，他没想到这个女孩子这么豪爽，他对她年纪轻轻一个人开个工作室本就佩服得不行，没想到交际也很有一套，落落大方，一点也不做作。
徐文笑笑，抬头看了看旁边的三个人，想征求他们的意思。没想到他们三个异口同声道：“徐总，你是头，就代我们去吧。我们，就先回了，噢？”
徐文仍是笑了笑，也不言语，算是应了。
袁姗便锁上门，领着徐文一路向餐厅而去。
“徐先生——”袁姗将菜单递给徐文，徐文推迟两下，只得点了几道菜，都是比较昂贵的。按理说应是女士优先的。
“倒是个‘大方’之人！”袁姗不免在心底纳闷道。她悄悄地捏了捏袋中薄薄的钱钞，暗暗出一把汗。她的积蓄多花在装修房屋上了，余钱真是没剩几个。她想一个装修工能吃什么好的。真是没想到。袁姗接过菜单点了几道便宜的，又怕人家见笑，只得又点了几道贵点的。徐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免想要发笑。最终却又忍了。
不说这徐文，倒想在这作点补充，他在美国学装潢设计，去年刚刚学成归来。一个双胞胎哥哥，学摄影的。父亲徐天越开了一家摄影公司，人渐渐老了，做事便有点力不从心，身体也大不如从前，前些日刚将业务转交给大儿子徐杰。徐天越本想将公司交给徐文，他一直是偏爱徐文多一点的“距离产生美”吧。怎奈这徐文对摄影一点兴趣也没有，终究说服父亲，自己开了一家装潢公司。公司总共就有四个人。袁姗找他们装修时，他们的公司刚成立一个月。三个人都是徐文大学时的同窗好友。很要好的。情理中徐文是总经理，那应是坐办公室的，因公司刚起步，他便亲自动手，和员工打成一片了。他想，公司总是一步步壮大起来的，他有这个信心。
吃饭之间，两人闲聊，一来二去，便熟识起来。袁姗知道原来徐文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心里不免有点窘，她还从来没跟比自己小的男孩子出来吃过饭。以前的男朋友都要比她大那么几岁。袁姗觉得大点会疼人。小了总给人幼稚的感觉。或许这是她的个人偏见也说不定。谁知道呢。心想，只是个装修工，怎么跟男朋友扯在一起了，真是。袁姗边吃着，边忍不住在心底怨兑自己几句。
更感诧异的却是徐文，他想不到她竟比自己还要大一岁，看上去只不过最多二十岁的样子。他知道了她很小时父亲就过世了，有个弟弟，在读高中，母亲不识几个字，一手将他们姐弟拉扯大。他在心底对她更多一份敬佩的同时，竟意外地生出几丝怜惜来。“真不容易——这么个人！”他暗想道。一边却又觉得自己无中生出这些许感概来是多么有点莫名其妙。想，只不过认识几天而已。一个是搞装潢的，一个是学画的，他们只是两条平行线，交叉过后，此去若路人。他想，是呵，有什么相干，还能有什么相干呢？
吃完饭，天已黑。途中徐文谎称去洗手间趁机将饭钱付了。待他回来袁姗站起身去付钱时，服务小姐笑着告诉她，刚才有个先生已经付过了。她惊愕地调转头，徐文正冲她孩子气地笑着。很傻的样子。
这样一来，袁姗想气也气不起来了。心想，又一个弟弟！可转念一想是她请人家吃饭的，倒让他付了。袁姗想着，这人不仅有喧宾夺主之嫌，更是有点小看她了。况且他比她还要小的，只是个装修工。
如此一来，袁姗又闷闷不乐起来。
两人出了餐厅，走在马路上，默默地走着，一时都找不着话。徐文见她那样子怕是真生气了，有点后悔伤了人家的自尊“倒是个要强的人！”他暗自思肘着，一边赶上前面的袁姗，努力轻松道：
“真生气啦？”
话说完了，他又有点后悔，自己听着都有点兴灾乐祸之意了。
袁姗停住脚步，诧异地调转头，道：
“徐先生请留步吧，我自己走回去。”
可能一时气闷，又很久没说话，她的嗓子有点哑，带着痰音。在徐文听来却真是颤抖的哭音了。
“不，我送你吧，这么晚了。”他愈发慌了。
“不了，我还欠你一顿饭，记住了。”袁姗说完，头也没回，便加快脚步，径直地向前走去。
留下徐文呆怔在原地，他张着嘴巴，久久地说不出一个字来。晚风一吹，路两旁的洋梧桐叶沙沙地落下来，在空中打着旋，舞着，飘在他和她之间，久久不落地，挡住了他目送她的视线。他立在原地，恨恨地跺了跺脚，一种冻僵了的钝重的痛便滋滋地漫开来。
三
袁姗的工作室开张后便马不停蹄地忙碌开了。她印名片，发宣传单，背上双肩包，一个人走街穿巷，向那些不熟识的人介绍她的工作室。有的笑笑收下传单，有的这边刚接过，一秒钟后就扔垃圾箱了，有的则鄙夷地冷眼相看，更甚的则出言相伤。“神经病——！”他们骂骂咧咧，一路走了开去。对此袁姗照单全收。从清晨她挂着一张笑脸出去，不管心里多苦，她都忍了。她想“万事开头难”总会好的。她笑着面对那些鄙夷的人，那些出言相伤的人，将那份难堪深埋心底。
晚上独自躺在小套间，便可以想很多事。空间虽小，倒也清静。深秋的月亮透过窗玻璃，一路撒进来，落在缎花被面上，形成块块斑斑的一片一片，像极了自己坎坎坷坷的人生。她想自己很早就没有父亲，她连他的脸孔都记不清楚。她的生命中因缺了一个父亲的缘故，母亲便活得格外辛苦，她将父亲那一份爱都补给她和袁诚了。因此她是不可以令母亲失望的，不管怎么说，她得干下去，她比谁都清楚，母亲是最见不得半途而废之人的。
渐渐地，发出的传单收了效。接连几天有好几家摄影公司找上门来，他们想先看看袁姗设计的背景图到底如何，便留下一个相关的景色，几天后等她结果。袁姗高兴得快疯了，她大方地送走那些人，转身进屋便像个孩子似地跳了起来。
背景图三天后便制作好了。因袁姗在学校专攻这方面东西，因此这在她来说并不是什么费力的事。单从学校要留她任教这事便可知她的基础确是过硬的。摄影公司的人再次到来见到袁姗的图时，他们满意地笑了。
“袁小姐，我们愿意和您签下合同。”那些年轻的男人们笑着说。
袁姗也满意地笑了。
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 就这样她轻易地和三家摄影公司签下协议。她负责定期向他们出示最新的背景图。当然那些公司付给她的酬劳也是相当可观的。临行前，那些前来恰谈的负责人都留下了公司总裁的名片。晚上，袁姗随手捡起一张凑在灯光下看了一看，只见上面写道：“徐杰，金像摄影公司总经理，电话，----地址，----”
“又是个姓徐的！”她自言自语了一声。心想，上次那个装修工也是姓徐，他让她难堪了。但愿这个不要再出什么差错才好。
四
这天袁姗想回家看看母亲。算算自己自从工作室开业以来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回家了。她很惦记着弟弟和母亲。到家时正是下午三点钟光景，老远地，她就看到母亲正端坐在门前的太阳底下纳着鞋底，她知道那一定又是给袁诚做的。母亲的样子有点寂寥，却自有一番威严。旁边坐着的几个老太太仿佛都成了陪衬似的。老太太们不时说笑着，显然，她们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袁姗。
她想，袁诚也不小了，明年就考大学了，正是懂得要好的年龄，因此这次回来她特地给他买了一双皮鞋，她想象着弟弟见到鞋子的欢喜样先就一个人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想母亲不要怨她乱花钱才好。
正想着，已到了家门口。
“妈！”袁姗唤道。
母亲惊喜地应声抬头，见是女儿，忙颤微微地站起身，应道：“回来了？”
“哟，这不是大姑娘吗！看，越发出落得俊了！”旁边的四婶抢着插话道。
袁姗上前叫了一声“四婶！”笑了一下。那老太太便喜得流出了眼泪，仿佛回来的是自己的女儿似的。眼中写满了羡慕。
“袁姗妈好福气呐！”
“可不是！除了她，谁能摊上这么个女孩儿——！”
“嗳！”
众老太太七嘴八舌着，袁姗母早已喜得合不扰嘴，连连应着声，一边挪动着两只颤津津的小脚，一边拾起针线，准备起身进屋。老太太们见人家女儿回来了，母女两人肯定有很多贴心话要说，便一个个都识趣地离开了。袁姗母也不阻拦，笑笑进屋去了。袁姗却早就跑进屋，开了电视，一边找来一包瓜子嗑着。她将一双高筒马靴搁在茶几上，晃悠着。
母亲进来瞪了她一眼，便笑着将脚拿了下来。她倒是难得在家放松几天的。她不知母亲那一瞪中是饱含疼爱之意的。一向看得的总是个严肃的母亲。看惯了。她不晓得母亲老了，心绪也顺了。对于她孩子气的调皮她总是可以包容的。
“妈，近来身体好吗？看，天要冷了，我给你买了件羊绒衫，穿上试试，看合身不？”袁姗起身从包里掏出衣服，一边对母亲说道。
袁姗母放下针线，一步步地走过去，边在嘴里嘟囔着：
“这——这行吗，真是鲜艳——”
边叽咕着，边任女儿将线衫往身上套。她笑着一张瘪嘴，皱纹都活了起来。
袁姗边给母亲穿衣，边笑道：
“这哪算鲜艳，现在老太太都时兴穿大红大绿的，别提有多醒目了。”
“那是别人，我可不行，一个乡下老太太——嗳——”
“是吗，是吗，乡下老太太，妈，亏你想得出来！”袁姗笑得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她突然觉出以前比自己还要高点的母亲现在竟才到她的鼻梁。她不由得愣了一下。
母女俩一说一闹，时间过得飞快，竟一点也不觉得。天渐渐地黑了。母亲喜悦地去做晚饭。她要帮忙，母亲便将她支开了。
“去歇着，妈一个人中。”老太太笑着。她的头发被时间的手染白了，腰也有点弯了。双手成了松树皮，脸上是纵横交错的沟壑。岁月无情地摧残了一个人。曾经如花的青春逝去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那个神采飞扬，严厉端庄的妇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孩子似的听话的老太太。她因了女儿的一件羊绒衫而高兴得不得了。
袁姗也不点灯，她坐在门边的黑暗里，看着母亲里外忙碌的身影，心里不免生出些许感慨来。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像母亲这样的。她正在去那样一张脸的路上。她是逃不掉的。
想着想着，不由得又想到了另一个人影，那个瘦高个，带眼镜的人，那个比她还要小一岁的人，让她难堪的人。“啐！”她狠劲地朝地上啐了一口，仿佛许久前的那口气还未消，很解恨似的。
“哟，姐，你在跟谁生气呢，这一回来的。弟弟我帮你揍他去。”不知何时，袁诚竟站到了面前。她一下子飞红了脸。仿佛自己的心事被看个透似的。幸好没开灯，袁诚是看不到她的脸色的。
“冒出鬼！什么时候回来的，吓我一跳！”她定定神，口气很重地怨弟弟道。一边起身将灯打开。
袁诚吐了吐舌头，一转身跑进厨房去了。回头又听母亲说姐姐给他买了双皮鞋，忙又跑过去，也顾不上看鞋，搂着袁姗的脖子就转，直转得他姐头昏眼花，两眼冒金星。
袁姗好不容易挣脱出来，她蹲在地上，泪呛了一脸，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袁诚如此激动样真是她始料不及的。
五
转眼一个冬天已经过去，是春天了。
这一日午后，太阳正暖和，因生意不是太多，袁姗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太阳底下看一本西方油画简史。正看得入神，一个声音飘到跟前，吓了她一跳：
“大小姐，闲得很呐！”
一抬头，苏楠双手反剪在背后，冲她笑着。
袁姗喜得扔下书，一下子跳到苏楠跟前，拍着她的肩膀道：
“死人！怎么不早来找我，想死你了！”
对这“恶毒”加“肉麻”的话，苏楠也不见怪，仍笑嘻嘻的。她自个儿进屋也搬个凳子出来在太阳底下坐着。紧挨着袁姗。
“说吧，什么事？”袁姗知道她这个死党除非有事，否则是如何也不肯“大驾光临”的。
“我要结婚了——我想请你作伴娘。”苏楠甜蜜地说完，便羞涩地低下头，又小声加上一句“怎么样？”
听到这话，袁姗不由得一愣。
苏楠是袁姗大学时的舍友，出了名的一对死党，很有些人在背后称她们是“同性恋”她们只是笑笑，心中明白得很。读书时也有很多男孩子追她们，苏楠虽没有袁姗好看，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男朋友们最后都在她们彼此的挑剔下而逃跑了。袁姗没想到苏楠这么快就结婚了，她都没有听说她有男朋友。在心底，袁姗觉得自己是比苏楠长得好的，现在她就要结婚了，可自己呢？还是一个人。得忙到什么时候？她轻声地问自己。陷在自己的世界里，久久出不来。直到苏楠的问话打断了她。
“袁姗，你怎么了？”苏楠一脸担心，又有点迷惑不解。心想，刚才还挺高兴的，自己结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婚，难道她不高兴吗？
“嗯？噢，你看，我这一高兴就走神了。你结婚我当然要去了！怎么，都没听说有男朋友，想来个‘闪电结婚’呵。快从实招来！”袁姗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她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变了脸色。心里真不是滋味。
还好向来粗枝大叶的苏楠根本没察出她的异常，她看袁姗眉飞色舞地说着，便又高兴了起来。继而略带歉意道：
“是爸爸托人介绍的，我想自己也不小了，人还不错，就同意了。”
“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是时间太短了，来不及。我们总共才认识两个星期。结婚也是突然决定的。”苏楠又补充道。
“是吗？真有你的，啊？”袁姗拍打着苏楠的肩膀，苏楠只觉得她这朋友怎么也不像为她高兴的样呢？她很疼呐。
苏楠虽这样想着，也不跟她计较，她想，去了总是好的。她只有这么一个谈得来的朋友。此外也没什么可邀请的人。
两人说着说着，天就暗了下来。晚上，袁姗带苏楠去餐厅吃了最后一次“单身宴”以后，便只有袁姗一个人去吃了。这顿饭吃得两人都觉得有点凭吊她们过去的意思。话也说得少了。
苏楠喝了点酒，袁姗不放心便将她送了回去。回到工作室已是深夜十一点。她开门，扭开灯，想喝水，暖壶是空的，想冲个澡，水笼头却是坏了。她吃过饭了，吃了很多，此刻却还是饿，刻骨的饿，她像只饥饿的老鼠般，翻遍了整个贮存柜只找到半袋方便面，还是过期的。她也不顾那么多，痴呆地拿起过期的面就吃，一团团地朝嘴里送，咀嚼声在这寂静的深夜发出可怖的声响。原本很小的一个套间显得很大，很空旷。原本活得很好的一个人，突然间竟很狼狈。她想，自己过的这是什么日子啊。二十六岁了，一个人。苏楠和自己同岁，可她明天就要结婚了。她不再是一个人。哭泣时有了个肩膀，回家了有个等她的人，更重要的是睡觉时手脚不再冰冷——有了个捂被窝的人。
那一晚，袁姗躺在床上展转反侧难以入睡。头昏沉着，她没有喝酒，却似醉了。心里是一种捞不着东西的空，整个人似是只剩了个壳，时而沉重，时而轻飘着。到底要坠在何方，又要飘向哪处，她也不知道。她竟觉得一种刻骨的倦了。
“明天——婚礼！”她躺在床上喃喃地说着，倒似是她自个儿结婚似的。
六
清晨醒来，一看钟竟有八点多了。她慌忙起身，急急地洗漱，一边回头找出一件粉色的开襟衫套在身上，下着一条粉蓝色及膝毛裙，脚上穿了一双不久前刚买的白色系带皮鞋。细高跟的。她想，自己就苏楠这么一个好朋友，又是她结婚，总得穿正式一点才好。
她努力正式地打扮自己，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她立在镜子前，掂量着，却看到一张浮肿的脸，苍白着，眼皮也厚重得不行。弯曲的卷发好久没有打理过了，枯索着，毫无光泽。她不禁自问，这是你吗？是自己吗？这个女人是谁？你认识她吗？
几分钟前的心情一下子全没了。她竟从来没有这么不自信过。是昨晚睡得不好的原故吗？最后，匆匆换上另一身平常衣饰便出去了。
苏楠早已等在那里，身着婚纱，妆化得恰到好处。她的脸上散发着一种莫名的高贵气息，美得炫目。袁姗见着她先是一愣，继而才知有点失态，忙走上前道：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一边不免想道，再逊色的女人这个时刻总是美丽的。苏楠是幸福的。她由衷地为她高兴。
苏楠笑着迎上前，一手挽着新郎，向袁姗介绍道：
“不晚！不晚！袁姗，这是何劲。”一边又向着新郎道“这是袁姗，我的好朋友。”
“你好！”他们彼此客气着。新郎看上去倒是个中规中矩之人，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带着副眼镜。他立在苏楠旁边，抿着个略显厚的两片唇，憨笑着。
“走，伴娘先陪我们拍照去！这个伴郎今天可是晚了！回头得好好罚他，袁姗，你帮我们记着！”苏楠大声说着，倒一点也不似个新人。这越发显得身旁两人的沉默来。新郎本是个沉默之人，不大说话也是情理之中。袁姗是作伴娘的，按理说应是活络好动的才好。而此时她却不合时宜地沉默起来。
新郎何劲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不免怨苏楠道：“倒好！活脱脱一个沉闷之人！”想着，却也并未显露出来。他哪能知晓，此时的袁姗正在想着那位迟到的伴郎呢！
“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袁姗胡思乱想着。转神时，自己正坐在化妆间的座椅里，一脸精致的妆，身着特为伴娘缝制的礼服，白色的。她提着礼服的下摆，站在镜子前端详着，便看到一个俏丽可人的女子羞涩地向她望着，欣长的身材，白晰的颈项，微翘的嘴唇，鲜艳着，那倒不似个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别人。她看得心慌，一转身，一个身穿黑礼服，白衬衫，打领结的男子正向她走来。她使劲眨了眨眼睛，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正是徐文。
“嗨，真漂亮！”他已经走了过来，笑着。
袁姗听着却觉出一股轻佻的意味来。她瞄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便走到苏楠身边去了。一边心里早已知个明白：他便是伴郎了。
徐文见人家没搭理自己，甚感尴尬，却也不好发作什么，只得装作没事般，向新郎走去。
新娘新郎拍了很多的照，伴娘伴郎都在旁边候着，彼此无话。
“袁姗，徐文你们也来拍一张吧！”拍到兴起，苏楠兴奋地发出邀请。
徐文笑着走了过去，一边拿眼瞟了一眼不远处的伴娘。袁姗支唔着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她站在那里，僵硬着。按理说今天是苏楠大喜的日子，她是不应扫她的兴的。可让她跟那种人拍照——！
她为难着，苏楠却以为她害羞，便过来拉她。
“快点！留个纪念吧！他是何劲的同学，很好的一个人。快！”苏楠拖着她，怎么看都是袁姗才似个新娘。
袁姗拗不过，只得一步步地移过去。
“何必将个人恩怨搬到台面上！”她一咬牙，走到摄影灯下。只隐约觉得身旁的人冲她得体地微笑着。很高的一个人，她竟比他矮一个头。
照片很快就出来了，掉在地上，和很多新娘新郎的照片叠在一起，袁姗低眉瞟了一眼，一对青春男女便冲她微笑着，只是女的表情有点冷。男的倒是很自然，得体。她觉得自己的脸颊烫得很，表情很僵硬，便匆匆离开了。
身后的徐文却弯下腰，微笑着将那张照片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里。
婚礼从晚上六点开始，一直进行到深夜十二点多。袁姗喝了很多的酒，都是代苏楠喝的。徐文倒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是没怎么醉，那何劲看似本份，倒是很能喝的一个人。徐文不禁喜悦得很，他想，这样一来他便有能力送她回家了。
“我送你。”人群散后，他走到她面前温柔道。
“不用！不用你送！我自个儿走，我行——”袁姗从沙发上撑起，逞强道，却很似梦中呓语。
徐文也不理她，他告别新娘新郎便扶着袁姗走了出来。苏楠见徐文提出要送袁姗，很是感激，这样一来，她也便放心了。苏楠是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结的。她笑着退回新房去了。
七
这天，苏楠正在室内设计一款背景图，突然电话响了起来。她装这电话纯是为了母亲跟她说话方便。除了母亲再无第二人知道这号码，而母亲从来都是晚上才给她打，怕她白天忙，打扰了她。而她自己一向都是用手机跟客户联系的。“会是谁呢？”她兀自纳闷着，边拿起听筒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喂——？”
“喂，你好。请问是袁小姐吗？我是金像摄影公司。能否麻烦您将您的设计图给我们送过来，我们----急用！”
“当然，我们会补偿您的！”顿了顿，那头又补充道。
袁姗沉默片刻，拿眼瞟了一下电话机旁名片盒里正插着的“金像公司”的名片，总裁，徐杰，地址，电话----
最终，她应道：“唔，好吧。”便挂断了。
拿起设计图，走至室外，才知下雨了。细细的，湿湿的，粘着人的衣物，吸附着人的耐心，像极了磁铁。袁姗撑着伞，手拿图纸在路上平静地走着。路两旁洋梧桐光秃的枝桠长出了新芽，马路中央的花坛里不知名的残花枯枝也抽出了嫩条，风一吹，颤动着，一眨眼，仿佛又长出了一节。它们点缀着这个灰蒙，湿滞的城市。雨倒是江南的雨，城市却不似江南的城市。传说中江南的城市总是清朗，明晰的，不似这般模糊，不确定。要不是自个儿家乡的城市，袁姗定要以为自已正走在北方某个冷城街头。人也不似江南的人，印象中精气，洒脱的脸，此时竟全是灰白的，纸糊的，略有不等。
袁姗边走边想“只一个电话，竟就来了，自己这是怎么了？简直——浪费时间！”“况且，他们哪来的号码？”
她怨兑着，矛盾着，不知不觉竟弄丢了那个刚强，果决的自己，成了一个善感优柔的女人。可脚步仍不停地向前移着。
就要到了。远远地“金像”门口一个手持黑布伞，身着西装，身材魁梧的人正抬首企盼着，向着袁姗而来的方向。
近了，那人便可看得很清晰。袁姗几乎叫了起来：“徐——文！”是吃惊多一点，还是喜悦多一点，她也不清楚。她欠他一顿饭，那晚，他又送她回家，她欠他双份的。
可来人开口说话却让她尴尬至极：
“袁小姐来了！太好了，快请进！我叫徐杰。欢迎！欢迎！”
这徐总应是听到刚才她的惊叫的，可他笑着避开了。他接过袁姗手中的伞，小心地收起，一边和袁姗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一路向办公楼而去。
走在伞下，袁姗仍有点不自然，她又想起了名片上那几个字：总裁，徐杰。心想，他亲自迎接，真是给足自己面子了。一边却不禁又深感纳闷：世上竟真有如此相像的人！难道他们是----双胞胎？一边又想到装修工徐文怎么可能有这么个总裁胞兄（弟），不免为自己的猜测感到好笑。
走过摄影棚门口，袁姗无意中向里面瞟了一眼，却赫然发现在苏楠结婚那天和徐文照的照片被放大了许多倍，正在墙上挂着，占了有半边墙。她愤恨徐文竟然不经她的同意就私自将照片送给摄影公司，一边却又怕徐先生多心，便很好的掩饰着。她理了理胸前的衣襟，定了定神，仿佛心要跳出来似的。一路追赶徐先生而去。
晚上，雨仍在下着，一点也没有停歇的意思。袁姗帮“金像”做成了一桩大买卖，徐杰请她吃饭，她别有用心地答应了。
“徐先生，恕我冒昧，请问贵公司摄影棚内那帧巨幅照片从何而来？”饭桌上，袁姗终于忍不住满心的迷惑不解，问道。
徐先生会心一笑，答道：“袁小姐果真好眼力！照片上的人跟您很像呢！不瞒您说，那是一位朋友送来的，他说那是他和他爱着的一个人合拍的，过几天就会来取。”
这徐先生跟他的胞弟关系并不是太好，此时他想，在一个赏心悦目的女人面前提起他是件多么扫兴的事，因此，他骗了她。他只说“朋友”不谈“胞弟”
袁姗低下头，沉默着“他爱着的一个人——！”她思忖着，半是喜悦，半是震惊的。她先是恨着他的，现在呢？----竟会是这种结果！
“怎么？袁小姐认识照片中人？”徐杰打断她的沉思道。
她回过神来，慌忙否认道：“噢，不！不！不！徐先生千万别多心，我只是好奇而已！”一边却又想到自己当时是化了浓妆的，难怪他识不出来。
出了宾馆，雨仍在下。徐杰提出送她回家，他的双眼深邃着，久久地注视着她，等她的回答。袁姗低下头，不说话，算是应了。心想，不管怎样，在这样阴郁的天，有个人陪在身边走着总是好的。此时，她多么害怕孤单。
两人撑着把伞，在雨中默默地走着，彼此都很少话。徐先生悄悄地将伞移向袁姗那边，他们是向北走的，他走在左边，她走在右边，他左边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她并未发觉。
他的心喜悦着，一只手因举在她姣好面容的上方而颤抖着，而袁姗想的却是另一个带眼镜，瘦高个的人，那个人说“他爱着的一个人！”
身边没有人作陪时，觉得冷清，今儿有个陪伴了，倒是将他忽略了。她想到自已是不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小的人的。母亲也不会同意，心里竟觉得悲苦，她曾是恨他的，可是----
她竟不懂得自个的心了。
到工作室时，袁姗见徐先生的衣服湿了半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她再三地说抱歉，留他将衣服烘干了再走，恰巧这正是中了徐先生意的。他笑着将湿外套脱下来。
白天，他看到她在雨中撑着把伞，款款向他走来时，他就对她一见倾心了。二十五年来，他埋头读书，沉默寡言，从未真正地谈过恋爱，也没为谁脸热心跳过，有过几次单恋也都在他还没表白之前就夭折了。至今想来觉得幼稚得很。可是面前这个女人竟令他不安了。他感激她帮了公司大忙，找借口请她吃饭，现在又送她回来，她是感激的。一切竟进展得很顺利。
徐先生坐在沙发上，裹在袁姗为他找来的毛毯里，心里温暖而又惬意。屋檐下雨滴落在地上的声响在他听来竟都成了天籁。
约莫半小时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后，袁姗手拿他的外套走了出来：
“啰，烘干了！快穿上吧！”
她没再叫他徐先生，这使他倍感亲切。他听话地穿上外套，那衣服上残留的热度便一点点地洇开来，一直暖到心里去。
一会，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去了。屋内袁姗却疲累得一头倒在沙发里睡着了。是心太倦，或许也是今晚走很多路的原故。
八
袁姗自从那一晚和徐先生一别之后，便没再见到他。她病了一场，一直在工作室的套间里躺着。她不去看医生，也不愿吃药，不给母亲打电话，也不找苏楠。她自个儿折腾着，疲累得很。自己知道是小毛病，便也不怕，任它拖着。
每天早晨，那个送花的小张都会送来一束花，花是清一色的百合，却没有送花人的任何一丝“珠丝马迹”她问小张，小张总是笑而不答。然后略带神秘地走了。
她忍不住要想，会是谁呢？跟她比较熟的人只有徐先生和徐文这两个人。以徐文那毛孩子的性格是不会这么做的。可那个徐先生只不过一面之缘而已。
她病恹着，虚弱地凑上去闻那百合，竟就精神了许多。闻着闻着，眼泪就落了几滴下来，掉在花瓣上，像极了露珠儿。
“总得谢谢人家，他要是出现一下才好！”躺在床上，她兀自想道。
这天“送花人”竟就真的来了。正是傍晚时分，徐杰笑着望着她，他站在门口，不进去。袁姗挣扎起身，吃惊不已，话也说得结巴了：“徐——徐先生，您，您怎么来了？这——这如何是好？你看——”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字跟字在嘴里打着架，全身哆嗦得厉害。
徐先生一步跨至前，抓住她的肩膀道：“快躺下！”
袁姗便听话地躺下了。同时地鼻子一酸，竟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她别过头去，不看他。
那一晚，她吃到了他煮的香喷喷的面条，里面还放了两只鸡蛋。她津津有味地吃着，徐先生便坐旁边看着她吃，不时地担心一句：“慢点吃！别噎着！”
袁姗心头一热，似有一块东西哽在喉头，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徐先生一直照顾袁姗一个星期。她的病是不好也得好了。本就不是什么大病，是心里郁闷憋出来的，调养调养就好了。两人因了这场病成了朋友。业务上的往来也更频繁些。徐先生是很心仪袁姗的，只是不知人家怎么想。看得出她对他还是很客气的。这一日，他恰巧过来取她作的一幅图，听袁姗说要回家去一趟，好久没回去了。他听了，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要不，我陪你回去吧？你的身体才刚刚好。”
袁姗先是一惊，略感意外，继而客气道：“不了，不麻烦徐先生，我自已回去就好。”他听了却如刺在喉，如针在心。
“你还是这么客气！其实——”他苦笑着，心里很酸，一下子竟说不下去。
袁姗愣愣地注视着他，一边将给母亲准备的衣物和补品往箱子里塞。
“那就走吧，不然又说我不当你作朋友了！”袁姗提起箱子，轻叹口气道。
徐杰听了，忙一步跨上前将箱子拎了过来，一抬头，两人都笑了。
一到家，母亲欢喜得很。她误会徐先生是女儿的男朋友了，里外殷勤地忙将着。袁姗要上前帮点什么，她总笑着推开她：“去！去！陪人家说说话，别冷落了人家！”一边还要拿眼偷瞟那徐杰一眼。
袁姗看在眼里，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直觉得很尴尬。她脸色阴郁地走到客厅，兀自低头倒茶，也不说话，徐杰提着心问：“是不是不舒服？”“没，你看，我妈多高兴！”说完两人都沉默了，一时找不着话。
室内静得很，靠里的墙壁上一口老式挂钟单调地响着“格——格——格——”刚倒的茶缭缭地冒着热气，不断地发散着。两人都盯着那“白气”看，似在盯一颗“定时炸弹”似的。一转神，两人目光对视，便彼此讪笑一下。还好，这时袁姗母走了进来，才打破这凝滞的僵局。
“来，徐先生，这是自家做的点心，别客气！”一边又朝女儿瞟“看我们家袁姗，就知道傻坐着，这么大了，也不知招待客人！”
徐先生仍是讪笑着，他小心地伸手捡了颗点心放在嘴里，一边担心地瞅着袁姗。袁姗却觉得母亲的话有点太重了，她有点赌气，窘得满脸通红，便找个借口回里屋去了。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袁姗心里很是沉闷，她执意要在晚上赶回工作室去。母亲见挽留不住，脸色也有点不大好看，便拉她到一边说几句私房话：“我看这徐先生挺不错的，人长得好，学问又高，家底也殷实，妈看你嫁给他不会错的。”
“妈，你说什么呢！”她烦躁得很。她没想到母亲竟在她回房的时间里，将人家的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人家要怎么想？
“哟，这还用害羞，你看苏楠跟你同岁，还不比你长得好，人家都怀孕七个月了！”这次袁姗是真的生气了。她没料到母亲会有这种想法，仿佛自己这个时候还没嫁人，没怀孕，就见不得人似的。她匆忙地丢下一句：“妈，以后再说吧，我走了！”便冲了出来。
她从来没跟母亲这样说过话，母亲在心中一直是“权威”和“严厉”的代名词。她真的伤心了。她固执地认为，结不结婚是自己的事，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母亲为什么一再地在徐先生面前令她难堪，一再地逼她呢，这在人家徐先生看来算什么话。
泪不断地落下来。她想自己一定是伤了母亲的心了。一抬头，却看见徐先生正等在原地，一脸担心。
他看到她满面泪痕了。两个人都沉默着。
袁姗飞快地越过他，走到前面去。徐杰便在后面提着心追赶着。
在回城的路上，袁姗又想到了那个瘦高个，戴眼镜，跟徐先生酷似的另一个人。他已多久没来找她了，她还欠他双份人情的，他竟都不来索要了。一下子，她突然明白了自己适才烦躁的原故，她的心早就被另一个人占据了，她见不得母亲说那样的话。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都是恨他的，他总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她，故意地羞辱她，她恨他那个样。可是呢？她还是惦记着他。
在车上，她的座位和徐先生的是并排靠在一起的，她默默地想着心事，竟觉得刻骨的倦来。何必要撑呢？总得嫁人的。恍惚中，她将头靠在徐先生的肩膀上，闭着眼，昏沉着，她是慢慢地靠上去的，让他觉得是汽车颠簸的原故。
徐杰小心地闻着她发丝上淡淡的清香，在心底温暖地笑了。只有袁姗自己明白，她是将他当作另一具身体的。她想，自己是不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小的人的。这徐先生怎么看都要成熟多了。嫁不了那个人就嫁给他的影子也是好的。一边却又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在心底伤心地挣扎：他说‘一个他爱的人’，他将他们的照片拿去放大，可是----只是一个装修工，有什么好----
她和自己挣扎着，抗争着，最后靠在徐杰的肩上睡着了。
那一晚，徐杰没有回去，他就在袁姗的小套间里住了一夜，袁姗也是自愿的。她真的倦了。她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愿，那么就是他了吧。
九
他们结婚时，袁姗已经有了七个月的身孕。母亲知道了自是欢喜得很，袁诚已经上了大学，前途是很明显的。现在袁姗就要嫁人了，而且是她中意的。她这一生也算是对得起袁姗死去的父亲了。
他们的婚礼很平淡，是袁姗的意思，她不想太过张扬，毕竟要嫁的人并不是她十二分愿意的。她觉得有点对不起他，然而，他总是娶了个自己爱的人，这样一想，他总是比她好的。
虽说简办，不过苏楠夫妇以及徐杰的几个要好的朋友都来了。苏楠的孩子已经一岁多，是个男孩，很可爱的样子。她一来便拉着袁姗进房里说贴已话，袁姗没有穿婚纱，而是穿了一身大号的红色礼服，这样一来她那突起的肚子便不那么明显了。
“怎么这么仓促？也不准备一下。这徐先生怎么也是个总裁，他就没个意见？”苏楠一进门便埋怨袁姗亏了自己。她真的似个妇人了，袁姗有点伤感地想。
“你看，我这个样子，干什么都不大方便，能作什么！”她轻笑道。心里并不觉得委屈。这样有什么不好？她就是要做个不穿婚纱的新娘。
两人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吵闹的声响，苏楠便起身去看。袁姗也随后站了起来。
“哥，恭喜啊！嫂子什么样，我还没见过呢！”
“你怎么才来，快进屋去！”
徐文便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门口，这时他有点迟疑，心想自己就这样去见嫂子是不是有点太突兀。他本是不想来的，他和他哥的关系并不是太好。况且现在他的装潢公司已经扩大了许多倍，忙得很。今天他原本打算去看袁姗的，他快有一年多没去找她了。她也没给他打过电话，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天知道，他有多想她。
一抬头，却赫然发现袁姗正一身红衣站在房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袁----袁姗，你----你怎么----会----会在这？”他颤抖着说完，泪就落了下来。她身上的红衣，以及她那突起的肚子早已告诉他，她就是他的嫂子！
“这——这不是真的！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激动地冲上前，狠劲地抓住她的肩膀，低喊道。
“是真的！太迟了！”袁姗平静道。他不会知道此时她的心比他还要痛。她怎么能够想到，他们之所以长得很像的原故不是别的，而是他们就是真正的同胞兄弟！一年多了，他从来没有找过她，为什么这时候要来？他安的什么心？她脸色苍白，恨恨地盯着他，浑身抖得厉害。
“你爱他吗？”他抹干泪，痛心地问。
“他爱我。”她支撑在门框上，也不看他。
“这有什么用？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为什么——”他懊恨着“不等我----”
“哎，徐文，你怎么还在这？快帮我出去招待客人！”徐杰走了进来，对弟弟道，一边见袁姗脸色不好，忙走上前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快进房里去，我让苏楠来陪你。”
另一个人站在旁边，他愣愣地听着他的哥哥对他爱着的人说着温柔的话。他瞪着她，眼中滋满了泪。
一转身，他冲了出去。她倚在门上，呆呆地目送着，竟忘了丈夫还在身旁。
徐杰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一切，他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却又不知这“什么”到底是“什么”于是，便将不满都发泄在已经离开的徐文身上。
“这人！怎么回事嘛！”他嘟囔着，夹着愤恨，一路走了出去。
十
他们本想等孩子生下来再去度蜜月的，可是徐杰却等不及了。他不可遏制地想象着自己开车带着袁姗在马路上飞奔的喜悦心情。他要带她去昆明，去香格里拉，去海边----他要带她玩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愿意。他要让她幸福，让她知道——嫁给他，她不会后悔。
他在心里想着，也并不告诉袁姗，这是在此去的蜜月中他要实现的愿望。袁姗听了他的提议也不反对，只是淡笑着。
他们的蜜月之旅便开始了。
徐文自从上次从他哥婚礼上跑出来以后，便一直没有回家去。他不想见到他哥，更没有勇气面对袁姗。她竟成了自己的嫂子，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事实！一年多来，他一心一意在公司拼着，希望将事业干得再好一点，然后再去找袁姗，他得自己先有能力了，他不能让她跟着他受苦。他想她会等他的。她还欠他一顿饭，他总有一天会去索要的。可是----她却等不及了。她嫁了人，不是别人，是自己的同胞兄长。
晚上，卧在沙发上，他一瓶瓶地喝酒，也没有人陪他，也没有人安慰他。“他们去度蜜月了——！”他苦笑着，将酒瓶摔得粉碎，仿佛所有的祸都是那酒瓶惹的。
胡乱地调着电视，他看新闻，希望找到一丁点他们的行踪。他想，尽管他们婚礼办得很平淡，可徐杰作为一个当地很有影响力的总裁，他的事总会起到一定的轰动效应的。况且是度蜜月这么大的事，媒体一定不会放过。
他寻找着，不断地换台，他找到的却是他们不幸的消息：
“观众朋友晚上好！现在报道特大新闻，今天上午十时十二分在昆明某高速公路上发生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白色‘保捷时’和一辆卡车迎头相撞，损伤惨重。据现场发回的报道，轿车车主是一名公司总裁，名叫徐杰。此人当场死亡。车内另有一名怀有身孕的女子昏迷不醒，现正在医院全力抢救，望死伤者家属见到新闻速来医院，医院是----”
徐文像个疯人一样出现在病房门口，他的衣裳凌乱着，浑身脏污不堪，自己也记不清在路上跌倒过多少次。病房内的护士全都惊愕地看着他，他语无伦次地问：“袁----袁姗，是不----是有----有个叫----袁姗的人在这？”
“这就是！”其中一个护士说道。
“怎么样？”他抖着声问。这个浑身缠满纱布，四处洇血的人就是他的袁姗吗？
“孩子早产了，是个男孩。大人一直昏迷，情况很难说。”一个医生走进来对徐文道“要不要看看孩子？”
“不用。我是她哥哥。去办住院手术吧，这是我的名片，有事第一个通知我。”
“好的。”
“听说是那个男的趴在你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妹妹身上救了她，否则，你妹妹恐怕早就不在了。他一定很爱她。”出来时，医生感动地跟徐文说道。
他一路疲倦地走回去。他得处理他哥的后事。
十一
三个月后，袁姗仍没有醒来，孩子被送给一个保姆张妈看养着。袁姗母因经受不住这一连串大喜大悲的打击，于三天前逝世了。徐文默默地帮助袁诚料理了他母亲的后事。他担起了供袁诚读书的责任。现在，他将公司交给副总打理，自己便可以一心一意照顾袁姗。医生说袁姗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醒过来，但得有耐心等，或许三年，或许五年，都说不准。他相信她一定会醒过来的，她还没有看到她的孩子，他给他取名袁文，是取她的姓和他的名组合起来的。她都不知道这些。她还没有跟他说一句结束的话。只要她醒来，他便什么都听她的。
张妈是看惯了孩子的，小文放在她那，他很放心。他也经常抽空去看望父亲，父亲经历了丧子之痛，竟一下子比从前苍老了许多。现在，他就剩他这么一个儿子了，他总不能令他失望。对于哥哥徐杰，他是感到惋惜的，他已不再恨他了，恨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又能有什么意义。
每天他从早忙到晚，在袁姗处和父亲处来回奔碌着，可他的心觉得甜蜜。他终于可以为她做很多事。他为她母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他供她弟弟继续读书；他将她的孩子养得好好的，只等她醒来听孩子叫她一声“妈妈！”
他不再茫然无措了，尽管她是他的嫂子。他有信心等下去，等她醒来，他的心是痛着的，可每当他站在她面前，他总是笑着的。
他想，没有人安慰他，那么他安慰自己。苏楠夫妇也经常来看望袁姗，可他知道，来自外在朋友的安慰是多么轻微，那真的只能算是隔靴搔痒。
十二
小文七岁的时候，袁姗已经可以坐在轮椅上了，她会流泪了，只是仍旧不说话。徐文陪她住进她母亲的房子里。每天，她总爱坐在院子里看天，一看就是老半天。小文便围在旁边，一边用童稚的声音叫：“妈妈，妈妈，你快看，天上有飞机！”
不一会儿又叫：“爸爸，爸爸，妈妈哭了！”
这些都是徐文教小文的，他早就想好了，等袁姗醒了，如果她不愿意他做小文的爸爸，那么他就不叫他那么叫。他默默地放下手中切了一半的白菜，在围裙上擦了擦，一边走到袁姗身旁蹲下来，他掏出手帕为她擦眼泪，谁料却越擦越多。没有人知道，其实她早就清醒了，她考验了他七年，她的右腿已经废了，她希望他对自己死了心，然后离去。可这个傻瓜却在她身边陪了她七年。他放弃了事业，三十二岁了，还不结婚。她恨他，他让她欠他一辈子的。徐杰走了，母亲也已不在，弟弟袁诚已经成家立业。小文已经七岁了，可他自己呢？守着这么个废人！
她的泪越流越多，他以为她是被飞机吓的，便一边安慰她，一边推她去外面走走。一路上，背后总有几个早已姿色不再的媳妇们在窃窃议论着：“瞧，这么个人！”偶有几岁的小女孩远远地怯怯地站着望，自家的大人便一把拉过去：“死丫头！回家去！看什么看，看你个头，她是个克夫的人，以后少靠近她！”
当年那些年轻的媳妇们变成说话“恶毒”的中年妇女了。她们多是嫉妒的，她们不服气一个已经残废掉的女人怎么摊得个这么好的男人死心踏地地照顾她。
徐文听了并不介意，他倒庆幸她听不到，不然以她的脾气准要上去揍她们一顿。
袁姗听了那些话，只觉得很遥远，恍若隔世。
徐文将她往回推着，依稀中，她又看到了母亲，母亲蹲坐在门槛上，纳着鞋底，一抬头，见是女儿，便慈祥地望着她笑着：“姗儿——！”
一定神，却是小文站在门槛上，他拍着小手，欢快地叫着：“爸爸，你快看，妈妈笑了！”
其实，她只是拟了一下嘴角。徐文惊诧地绕到她面前，却看到两行汩汩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落下来。
他握着她的手，将脸埋在她的膝盖里，轻声道：“姗，别哭！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吧，别憋着！我什么都能接受。”
这样的说话方式他早就习惯了，接下去等待他的永远是沉默。可这一次，他却真切地听到一个很好听的声音回答他道：
“文，我做了一个梦。”
他不敢相信地抬头，七年了，她的目光第一次望进他的双眸里。她笑了。
他却哭了，七年来的第一次。
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编者按 奈何桥头一梦，忘却人间千般愁。 兜兜转转的人生路，曲折迂回，心路途跋涉，终会回到最初的那个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