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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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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闻快报:

    崇义百货地下管线气爆,一女子死亡。

    而牵扯多起签赌及杀人未遂的崇义百货集团负责人周大飞也在现场,检方调查后发现

    死者为女子(李衰衰,年二十一岁),目前所知无人受伤

    她呆呆地坐在迟暮春房里。

    迟暮春底下叫李衰衰的财神一夕间少了数名,但政商名流私下仍不停找他转运,闻财神名号而来的委托仍持续。这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一颗棋子就无法运行,更何况只是一粒尘埃。

    她来回触着报纸的油墨照片,抚着上头的满目疮痍死了,真的死了。她浑浑噩噩地盯着报纸,像是要将纸面看出洞了。

    她就这么转火轮似地思绪奔腾,奔腾至三天前——迟暮春宣布大扫除;才半天光景,就少了好些人。

    她现在只懂得怅然了,像流离失所的游魂,面具搁在一旁,而房内那两条鱼在缸内来回,鱼鳃一开一阖。

    好几年的假身份付之一炬、付之一炬了!不论真假,都算彻底干净。

    那么,为什么心底像多了个无底坑,填都填不满啊!

    她想要有个东西来撑起本就薄如纸糊的空缺。

    地狱底动荡出一把焰火

    “害人精、衰鬼!以后你倒霉一辈子都给我活下去姓李!”

    啪!一巴掌。

    她掌心渗出一层冷汗,满溢森寒。

    李衰衰三字,是父亲最后掐着她脖子大骂出来的,是父亲砸了仅剩的钱,叫圆环姓钱的老板捏造后,气得当夜就撒手人寰了,连同久病多年的母亲一起离开人世。

    她伴随着这几年的躲避,躲债主、躲社会上需要证照学历躲到最后,她学习躲着自己——她一点也不希望想起原本的名字。

    她摸着厚厚围巾包裹的脖子,还是好冷!是彻彻底底的寒到心坎,躲那三个字——

    李福气。

    咯登,桌上的杯茶顿时被她撩倒,她才发现腿麻,热烫烫的茶流在衣袖——没事没事!她突然发觉自己在发抖,抖得很厉害;茶水很烫,烫得令她无法克制心底的火山爆发。

    她翻箱倒柜,拽出秘密箱子,一古脑儿倾倒。钥匙、皮夹、十几张证件——大学的高中的国小的还有证照。她抽出剪刀,一阵疯狂乱剪。

    “受够了这算什么、算什么?”证件背后代表她原本向往的家,上国中高中大学,还捏造一张托福,辛辛苦苦一路爬来,不过想用几张虚拟的东西,虚拟过去,用虚拟的东西,建立未来。

    “我叫什么又有谁知道、又有谁在乎?叫什么不都一样不都一样?不都一样!”喀擦喀擦!

    最后,她趴在桌上,一点声音也没,眼眶热得跟滚茶一样,莫名的空洞。她为这份情绪难过,最后连自己都不在乎,无所谓了。

    一地的乱,有片片锐利的陶瓷,那锐利划过的感觉像能一了百了,她行尸走肉般地指端触到一尊粗糙的木雕小神像——这才愕然醒来。

    不!

    别想别想。静下心抹抹脸,想从书柜里找出宣纸默写经文,才感觉一股暖暖视线自门口而来,看得她脸上更暖了,低头抽抽鼻子。“你就当颗棋子在发神经,对不起。”

    蓝色眸子如澄澈长空,扫过一房间的凌乱,从柜子到桌面,再从桌面到她,才缓缓开口:“我以前也不叫迟暮春。”

    她只当他寻开心,吁气。“迟先生你是妖,妖怪不归人类规范,当然开心叫什么就叫什么,您怎能明白?”

    “我是不明白,是很想明白。”迟暮春弯下腰捡拾陶瓷碎杯,一片一片地仔细,嗓音很暖,暖得像春日阳。

    她瞠大眼,迟先生怎么在帮她打扫房间?别闹了!

    他垂下的眼帘幽幽,如池畔杨柳。“十几年前我被人驱逐,性命垂危,然而,我遇上了一名女孩,将我从死亡边缘救活。”他拉开她手腕,阻止她碰榻榻米上陶瓷破片的尖锐,再继续:“一名心地太善良的女孩,被咬了也不知道要计较,成天告诉人哪样恶事不好,哪样善事好。”

    “不好不好。”小女孩嘟起嘴,在桃树下包扎它接近前臂处的刀伤,伤口明明会疼的,它却恍若这不是自己的身子,吭也不吭,眉宇间很冷漠,看着远方。

    她食指戳前推揉狐狸眉心,笑得甜滋滋如滴蜜苹果。“不可以这样自暴自弃、不爱惜自己。喏,不管过去遇到什么挫折,未来是要往前的。瞧!眼珠子都是长在前方,这样不好不好好不好?”一朵桃花瓣落在她发上点缀,它终于抬起头,猛然在她两潭幽黑深映中,看见自己燃起一种希望守护的表情,一朵花瓣、两朵花瓣

    一片碎片,两片碎片。“她照顾我足足一年,我原本打算就这么定下来。但那时候赌博风气在小村间盛行,她身旁的人渐渐被她猜数字的能力养得成了豺狼虎豹;我明白这样下去不会有好结果,当时却没法子帮她。”

    “再试着帮叔叔阿姨多选几组正确号码,好不好啊?”’

    “好啊好啊!”她眨着圆滚滚大眼,只是照着自己心里所想的选取,她年纪尚幼、还不懂大人为何频频要她重复选号。

    她指甲嵌入掌心。眉心聚拢。

    “等我有能力回过头寻她,却已是错过,她家付之一炬。我到的时候,她家梁柱上还有一点星火,四处冒黑烟,零落纷飞的是已经凋谢的桃花。邻居说那一家人全死了,尸骨无存。”他指头划破了一道红,却浑然不觉,他摸上手腕。“从那时开始,我就叫迟暮春。”瓷片叮当落在桌上,片片交叠,片片清脆。

    暮春三月桃花纷飞,化作院里点点残红。

    她撇开脸,抹抹面颊。“既是尸骨无存,无存又有谁能看到?”

    “我也不信。于是年年回去,直到现在才发现她原来已在身旁很久。”声音沙哑,眼神不再懒散。

    “迟先生,我听不懂您说的,您别再碰”陶瓷碎片又划了他一道鲜红。

    “她叫李福气。”他凝视着她,眸光蓝如即将迈入星河的夜,他指端轻轻捋过她秀发,将之绕到她耳后。

    她指尖颤抖,脑中一片空白。

    “福气,过去无法参与,我能参与你的未来么?”

    逢魔时刻,天色沉淀,黄昏院里的树影婆娑,眼前的银狐身影好熟悉,就算她长大了,仿佛仍与小时同一模子,连同昏昏黄黄的光景一起扭曲,偌大的景全扭结成一间她再熟悉不过的三合院。

    她眼睛兜着他的身型发慌,颤颤:“不——李福气她她她死了。就算火灾那年没死,她她她也被掐死了,不可能善良没刺了,不可能不可能”摇头再摇头,泪水终于溃堤,咸咸地不停滚出。已有多久没能像今日这般大哭了?

    她感觉左肩一暖,下一瞬已埋首他甘草香沁鼻的胸膛。

    “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从今天起,你要叫什么都行,就是别忘了你自己。如果忘了,累了,不想记了,那我永远记得你——迟暮春三个字就是你。”

    倒在桌上的木雕神像,圆圆润润,眉目神韵如她,只是她少了一份天真温煦。

    她眼睛睁得圆圆,觉得脸很热,眼睛也很热,窝在他怀里蒸得朦胧。

    “我在作梦么我?还是飞到过去了我?人家说黄昏的颜色最容易接近过去——大黑,我就知道你很特别。我我我个性差,不好不好,瞠恨心重,很拗很拗,全身都是刺了。不要不要我不想想过去、不想想过去了!”

    一潭蓝光似水映入她眼帘。“你还喜欢甘草小丸么?”

    “我好想喜欢,可是不敢有、有那么一袋,上次你留在大衣里的,我”

    “你是你自己,你说可以就可以。”他自袖里纸包拆出一颗土色甘草小丸,递到她面前。

    李福气摇摇头,撇开脸,鼻子眼睛酸涩红肿,眼泪终于爬满面。“我比我想象中还拗。你第一次把甘草丸子扔进我嘴里的时候,那时就很想大吃特吃。”

    “那我喂你。过去的我无法陪伴,但往后保证未来的回忆会是好的,吃下去以后回想起来也是好的;你抄了几百遍的经书、金刚经怎么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最近抄到后来都是虚妄,你”她囫圄吃下他手中好多颗甘草丸子,含在嘴里甘甜四溢。“我写满三横一竖,两撇八,我一点都不讨厌你,反而是十二划跟二十二划的喜我爸妈都不喜欢我,我我我”字字含唇中,她被搂得更紧,眼睛瞠得浑圆,脸蛋蓦地嫣红。

    “从今以后,大黑或迟暮春,都是你的。”他说。

    “我的?”

    “你的。”

    黄昏最后一抹虹晖缓没入地平线,玉盘慢吞吞爬上云端。

    李福气懒洋洋地从他暖窝怀里爬起,感觉一院子清冷依旧,衬得迟暮春对她的眼神,更暖、更暖

    爆炸案来得奇怪,走得也奇妙。载于报章杂志一小篇,不到两天就埋没,仿佛无人记得。人生若是标点符号,这件事留在她心底就成为小小问号。

    迟邸内少了很多人,有一股莫名的清爽。但少了再多人,也比不上少一只斐悦来得明显。

    微风飒爽,她支着下巴,歪着脑袋。

    一颗润二颗、两颗、三颗将一颗颗甘草酸甜喂入口中,她开心做什么就做什么,问题是,就算有权,她要的东西也很模糊——如她的性子,迟暮春说过“不贪”

    有招财能力,有迟暮春当靠山,她还是不贪,没要求金银财宝,没要求锦衣玉食。

    还是说,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贪什么?

    “人心会变,人性不会变,是好是坏在人为。”迟暮春说过的。

    他还是站在院子池塘旁,抱了一玻璃大罐子,看着池底鱼群闹闹挣挣,几片竹叶飘零,眼神像一勺清酒温润。

    “迟先生。”她一样叫他迟先生,只是语调少了距离——月球到地球的距离,有点暧昧的距离。他也没强求,大都顺她意,不过

    “斐悦失踪了,你不紧张?”不见快一个礼拜了,以往常见到他在迟邸内走来晃去。

    好似看到迟暮春漂亮的眉蹙了斜角,风吹一阵金飘洒,她突瞠圆眼。

    “迟先生,饲料!”

    呃饲料粉得更粉了,她看到一股内劲浑浑蒸蒸,热得扭曲背景。

    斐悦失踪了,有必要这么紧张吗?

    她赶紧接手抱紧那罐饲料,要是全洒了,底下的鱼岂不撑破肚皮!

    怪了,她鼻头嗅闻到一股馨香,这些饲料怎带有甘草味?还是是他身上的甘草香味?

    见他没反应,她以为他没听清楚,再次试探:“迟先生,我刚刚问,斐悦呢?”

    “埋了。”他拍拍手,将粉末拍净。

    “什么?迟先生!”

    “我说笑。”

    “真不好笑。”她瞪起眼。“而且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什么那天爆炸得如此巧合?”前一秒她出车外,几秒后就火光四迸。

    “爆炸不是巧合。嗯你刚刚叫斐悦什么?”

    “叫他斐悦呀。”她一脸莫名,如听春雷的鸭。

    “那我呢?”

    “迟先生”唔,迟小气。没料到的好任性,那日什么“大黑或迟暮春,都是你的。”后头没多久他又补一句:“不管是李衰衰还是李福气,也都是我的。”什么迟狐狸理论,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上一肚子狐狸“经”

    “嗯。”他笑开。

    她、她、她——不计较不计较,她向来懒得追问问题。她鼻子喷口气,掏掏自己口袋,发现没了零嘴,便往他身上搜。

    他举高双手,任她搜出一大包甘草丸子。

    “你想念斐悦?”音调依然懒懒散散,隐在后头的是刻意的若无其事。

    她往嘴里喂入的甘甜丸子,芬芳化开。

    “是有一点。刚来时都是他陪我在邸里,大都是他跟我聊天的。”

    “是么?”他忽地凑到她耳边。

    没料到他忽然的轻薄,才要开口斥责,忽感唇瓣一暖,甘草香甜封缄了她的小嘴,还有点疼。她蓦地胀红脸,迟暮春已三步离开视线。

    她留在原地发愣,春风吹得一阵凉飕,残春花瓣卷云端。半晌,她猛然冷醒,指端触着有些肿的唇瓣,她她她

    “大黑!你、你咬我?”

    春日乍暖,懒洋洋站得远远,下一瞬即没了身影。

    她碰地鼓起脸,红红嫩嫩,她她她喂鱼喂鱼——不对,原来手中的不是鱼饲料。

    暧昧才从心底蔓延,她低头伫池畔,面红耳赤了一个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