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哭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1

    那哭声是哪里传过来的?我们可以想象大街上人来人往,个个表情稀松平常。没有人无端嘻笑着脸,没有人自说自话。那个人忽然说起话来了,那是他在打手机。一张脸忽然有了表情,那一定是遇到了相识的人了。一个陌生人忽然对你说起了话,那不是在问路,就是在向你推销什么。没什么可吃惊的,这已是常识,一种默契,有时他会向你亮出菜刀(他推销菜刀)。小摊小贩忽然四散奔逃了,那一定是城管来了,果然立刻就有大盖帽、边三轮扑突突开了过来,刚才还一派繁荣的街头马上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干干净净。倒是那边车站还是挤满了人,那是在等车的。个个神态焦灼,那是车很长时间没有来了。那焦灼并不表示什么,没必要不安,那只是跟黄皮肤一样的民族记号。一辆公交车终于进站了,人群拥向车门。售票员从车窗探出头来,拿票板敲打车身,叫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一个老人家颤巍巍抓着车门,一步一步往下移这时,那哭声响了起来。空气好像被撕裂了。不是小孩,也不是女人。却是一个男人。一个男人,大白天的,居然在这公众场合嚎啕痛哭。他跪着,一边哭,还一边叫:“我没有钱!”是乞丐吧?可瞧他也穿得跟我们一样正常,正常得上了公交车我们不会躲,进了肯德基麦当劳保安不会赶。他从裤袋里掏手绢,那手绢还散发着樟脑的味道,让人想起他家装着衣物的衣柜。边上还放着一个黑亮的包。“是来出差被偷光了吧?”于是就又有人猜测“没有回家的路费。”马上就有人向他投去零钱,一角,两角,一元,有一片一元钱的硬币还骨碌碌滚到他的跟前。可他也没有捡。他甚至没有瞥它们的一眼。甚至因为大家的举动,他哭得更纵情了。大家不知所措了。

    “听口音又好像不是外地的,”又有人说“好像在哪里见过的。”这话让大家不安起来,好像自己就是他的相熟,邻居,甚至干脆就是他的家人。大家拿眼睛你踢着我,我踢着你,竭力否认自己跟这个人有任何关系。“我知道了,这是电视台在拍开心碰碰碰!”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孩子叫了起来“没错,每周末晚上八点都有的!”大家纷纷扭头寻找摄像机。可是也并没有发现摄像机。就连模样可疑的东西都没见到。于是大家又心虚地溃散而去,一边逃,一边仍然寻找。他们好像已经坚信了这就是在拍电视,开心碰碰碰!自己早已进入了圈套。那摄像机就藏在自己瞧不见的什么地方,微型,或者根本就是无形的。这想法倒让他们心安,气氛就有点活跃起来,有那么点造作地一惊一乍。只有那中学生毫不害怕。他已经认定自己上镜头的机会到来了。他向前大冲一步,戳那人“喂,你要怎么样?”

    那人愣了一愣,这才发现大家已经躲得远远的。他目光追着大家。可是他并不瞧那个就在他跟前的中学生。这让中学生很失望。他又异常洒脱地蹬跳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搞什么,别再装啦!”

    对方好像猛被刺了一下,停住哭。“我装什么了?”他叫。手在包上重重一拍。他的冤屈好像是真的,大家哗啦一声笑了起来。“我真的没有钱!”他喊。“我也没有钱!”一个年轻人应道。大家笑得更凶了。笑声抽打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绝望了下去。“你们怎么就不相信我!”他叫。“我当然得相信你,跟你一起拍电视。”一个说。“我不是拍电视!我真的没有钱!”他又叫“你们怎么就没有同情心!”大家不笑了。这话伤了大家。 “算了吧!”一个说“要说同情,也不知谁同情谁呢,我已经下岗五年了!”

    “就算你是真的,又怎么样?我看你放樟脑的大皮箱都够装上我家全部家产了!”一个说。

    “你这样也来哭穷?都不知道这世界上要饿死多少人了!”人群开始愤怒起来。“什么意思嘛!一个大男人!”“想钱想疯了吧?”“疯了!”    2

    消息传到我们这里,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是我们的邻居。就在早上,就是一个小时前,我还亲眼瞧着他去上班去的,夹着那个皮包,不错,他是夹着黑皮包,他是老师。当时还有几个人养鸟人在巷子口,一见他就开始收鸟笼,说:“老师都去上班了!”他总是准时这时候去上班,好像一口钟,全巷就他一个需要如此准时。要不准时班上那么多学生还不乱了?大家总是说。可他的班确实乱套了。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从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好老师。 先是早读课,等到早读课完了仍然不见他的影子,校长慌了,去问门卫,门卫说他早早来了又走了,急匆匆的,留下一封信。那是一张辞职报告。他却是急匆匆上街哭穷了!

    难道他疯了?他并不穷呀!的确不穷。上星期居委会来募捐申奥新体育馆建设款,他还超额完成任务来着。每人三十元!他就掏出了钱包。可是没有零钱,全是整票,最小的面额也是五十元。“我们没钱找。”居委会主任说,居委会总是最好人家把钱包钱全捐给他们。果然,他说:“不用找了!”他说得是那么爽快,好像他原本就是决定要多捐似的。于是他多捐了二十元。难道就因为多交了二十元把他害穷了?

    居委会说当时完全是看他有经济实力才敢多收的。没有比募捐这等事更让人头疼的了,主任说,宁可摊派我去挖化粪池,也别叫我去募捐。上头压,下面顶,跟乞丐似的挨家挨户去讨要,人家明明在家,还亮着灯,就是不开门。这还算客气的了,不客气的,索性啐你一脸口水:“又是捐,又是捐!我自己都没饭吃了,谁给我捐!”无非是素质问题,主任总是说,我们这里就是素质低的多。我们知道这多的就是我们。我们当然不能跟人家比,人家是老师,他有钱。他每天只要提着包包去上班,就稳稳的一定有钱赚回来。还不停地加工资。

    我们瞧见他每加一次工资,他家就添了点什么。他家有了洗衣机。又加一次工资,他家开始用煤气了。再加一次,他家有大彩电了。他家装修木地板了。他家买卡拉ok机了,还外加两个音箱。从此楼上(他家在我们楼上)每天晚上就响起了卡拉ok那富有扩散性的声音。走进新时代。他总是唱走进新时代,要么就是春天的故事,好像那是他的保留曲目。我们从没看过他唱歌的样子,我们简直不相信那就是他的声音。那声音是那么的游移。他在学校讲课时是否就是这声音?“爸爸80分!”他儿子叫。那机器还带评分的。“妈妈85分!”他儿子又叫,好像一个裁判。“我就是最后一句没唱好,”他说“‘开创未’,‘开创——未——来——!’上不去。”“人家有练声的懂得换假声。”他老婆说。他又唱,试着换假声。第二天那样子还在琢磨着换假声,脖子一抻一抻又一扭一扭的。他脸色明快,那是卡拉ok的。第二天晚上才吃饭,他儿子就嚷开了:“昨晚是妈妈赢,爸爸落后,今晚爸爸加油呀!”“就是换假声问题。”他说。于是赶赶吃饭,赶赶收拾,又开始了家庭卡拉ok比赛。“开创——未——来!”又是那歌,换假声好像被琢磨出有些苗头了。“90分!”儿子叫。鼓掌。“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他就说,毕竟是老师。

    这下轮到妈妈输了。“89分!”

    “这机器分数怎么打的?89分?高不高低不低!”她当然只想着高不想低。“它怎么就能算出这样了?89!”

    “这是电脑,是科学!”他说。“按出来看看!”敢情还有评分标准说明!

    错音  1  扣5分

    错词  0  扣0分

    错节拍 2  扣6分

    “可见节拍比较关键,多扣一分!”他说,他总是那么容易明白道理。“其实我刚才也有点听出来了,就是那里:‘纤绳荡悠悠’——纤绳、荡悠、悠、悠!四拍,1、2、3、4!”

    嗬他还懂得乐理了!他一个数学老师,怎么就也懂音乐了?是不是数学上“1、2、3、4”就是“多、来、咪、发(1、2、3、4)”?以后我们一见到他就想起了“1、2、3、4”那么有力,像操练“纤绳、荡悠、悠、悠!”有钱当然能“悠、悠!”有钱就是好啊,要“悠、悠”就“悠、悠”!瞧呀,他们又吃肯德基啦!他家儿子抓着肯德基的大鸡腿在我们屋前走来走去,那香气直把我们的儿子引出去。

    “这是肯德基!”他儿子喷着香气说,每次总是这样,好像我们永远需要启蒙似的。

    “肯德基!巨无霸!”我家小子就也说,他抓了个肯德基家族中名字最响的“巨无霸”!

    “什么巨无霸?是大鸡腿!”

    “我知道!还有巨无霸!你没吃过巨无霸?”

    好像他倒吃过“巨无霸”似的。其实我家的小子连杂牌的麦肯基都没吃过。他只是偷偷溜到肯德基里面玩,玩滑滑梯、秋千架什么的。要遇到服务员不顺心的,还要来赶:“有吃的玩,没吃的出去!”而他的儿子还居然吃肯德基吃上火了!他亮着嘴里的疮疱,就像亮着光荣勋章。“痛死啦!”他喊“都是那死肯德基给吃的!”

    孩子被伤害是对我们最大的伤害。“还吃什么肯德基呀!”我们就说“叫你爸你妈带去吃吃正宗法国大餐,日本料理!”

    “哪有钱哪!”他爸应,笑着。我们知道那笑意味着什么?悠悠。我们嚷开了:“你还没有钱?吃一餐日本料理也不过两三百钱!两三百算得了什么?咱们蛮花出去罗!”虽然我们一个月救济金还发不了两三百元,我们觉得他应该这么花。他无所谓。既然他有钱,既然他比我们有收入,就应该把它全花出去,即使那全部花在一顿法国大餐上。即使花在冤枉上。即使拿去捐!每当居委会来募捐,我们就往楼上努嘴:“让他捐!”

    3

    嗬他还真肯捐!每次都捐。居委会来募捐,话没说完,他就掏出钱包来了。然后就听居委会一句“素质高”“要是中国人都像他这样素质就好了!”捐申奥新体育馆那天,主任就自始至终扬着他那五十元钱,走一家,说一句。他有钱,当然就有素质。他才是“中国人”中国人素质高起来了!中国人钱包鼓得可以捐款了!中国人可以办奥运。中国人已经很消闲。中国人消闲就去超市了。一家子穿得赴喜宴似的,他老婆的高跟鞋戳得地板噔噔响,一档一档地拧他家的门防盗锁,他站在楼梯口剔牙齿,那儿子早冲到巷子口了,喊:“我们去超市喽!”“乱嚷什么!这孩子!呵呵,说是外国都是超市消费,去看看,跟国际去接接轨!”他说。中国人开始跟国际接轨了。呼朋唤友,扶老携幼,大家一起逛超市。沃儿玛、家乐福、好又多,洋超市土超市。有客人来(特别是从落后地区来的),一定要引他来逛超市。送礼也要用超市的塑料袋装着,以显示礼物的档次。超市从地板到货架到物品都是包装的,把那些包装的东西买回家,就恍惚自己的生活也被包装了似的。无比稀奇地研究它的包装,它的开口机关,用完了还可以买小货铺散装廉价的装进去。就是买个小瓶白糊椒粉也好啊!只有该死必须被淘汰的人才还扳着手指头算,那速冻水饺在农贸市场(那里臭水横流)才值多少钱?若买回材料自己包更才多少钱?那超市的价格是不是含上了那装修、空调、包装费用了?大家都去逛超市啊!熟门熟路的,这里钻钻,那里闯闯,好像在逛自己的家,还故意要在电动按摩椅上大大趔趔坐一下。初试云雨的怯生生随着人潮走,人潮涌向这里,他们就到这里,涌向那里,就到那里,东张西望,不敢动,不敢看,不敢进,唯恐一脚踏进去就得买。还有那么一点腼腆,好像走在人家外国的国土上。好像进入了圣殿。这是草民的集体朝圣。让物质极大丰富的氛围拥抱着,对富人的向往在此得以满足,对贪官的不满在此得以消解,对强梁的不平在此得以抚慰,对未来的不安在此得以苟且。只消多花上那么不多的一点钱,我也是生活的主人翁!瞧哪这一家逛超市父亲悠悠然别着手(也许还咝咝吸着牙缝),感受着自己是生活的主宰者,母亲在一旁一惊一乍地享受着这东西那东西的刺激,儿子更是忙得手脚不停,所有的东西都要摸个遍,再挑几件丢到母亲手中购物篮内。他们还真的提到收款口,买了!他们是最初敢在超市消费的少部分之一。他们大包小包地提回来了。

    “超市东西可真是贵!”他们说。可是贵,下次还照样跑去买。他们家的窗台上堆满了超市包装箱购物袋,厨房、卫生间、卧室,到处都是超市的瓶呀罐呀,保鲜膜,草莓派,凤梨酥,日本筷、洗手液,香纸巾,马桶垫,还有孩子的玩具变形金刚,还有乐百氏。他们已经不能从旧店铺买乐百氏了。每个礼拜天早上九点,就是他们的去超市时间。楼上脚步声大作,防盗锁喀嚓,喀嚓,喀嚓,三档锁。这周已经买回那么多东西了,可是下周还得去买。每周都得去。虽然有时只是想去逛一逛,可是一去就又买东西回来了。虽然去时并没想到确切需要什么,可是一去,就总会买回来,而且发现还真需要。父亲总有需要的,母亲也总有需要的,小孩更是总有需要的。“又买了一百多!真是没办法!一百块,一找就光!”一百元,一找就光?说得笑呵呵的,那么轻松。真是日子过得越来越阔绰啦,逛了超市去酒家,去了酒家去度假,去旅游。实行了双休日(反正上班也没事干,索性休了;跟我们无关,我们早已天天休,只要愿意饿,要怎么休就怎么休)。啊呀礼拜六礼拜天该到哪里走走啊!想去哪里?”还要征求孩子意见。

    “我想去北京!”

    “我想去上海!”

    “我想去海南!”

    “好好好,都去,都去!”妈妈说。

    “谢谢妈妈!”

    “还有呢?”

    “谢谢爸爸!”

    “可要乖哟,”他就说,毕竟当老师的“不乖就不去了,有乖就哪里都去。”

    不乖就不去玩了,不乖就不消闲了,乖了就去,表现好就去!于是,礼拜一礼拜二礼拜三礼拜四礼拜五礼拜六,一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第一周第二周第三周第四周暑假,冲破黎明前黑暗,去消闲,去玩!“作业做完了才去哟!”赶快做,赶快做!可是心里想着玩,一会儿就开小差了,笔头衔在嘴里。“赶快做!不想去了?”就喝。就赶快做。可一会儿又愣了神。“到底想不想去?”可是一会儿又停了。“好,我们不去了!”父亲宣布“不去了!”“不去了!不去了!”一大早父亲就又嚷开了“不去了!”急躁的脚步声在楼板上乱响。小孩没吱声,小孩能吱什么声呢?父亲不让去就不让去了。“我们不去了!”父亲又嚷,倒好像在利诱。“啊,你还这么顽固啊!你看你看,这孩子顽固得很!他就是不说话!他用沉默跟你抗拒!你顽固?好,不去了,真的不去了!”

    父亲忽然气急败坏起来,开始数落起儿子种种不是来,所有的,新账旧账,全翻了出来。儿子仍没有声音。他仍然不知道说什么?也许他还吃惊地瞧着他父亲。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好像是他不让父亲去似的。好像是父亲他自己要去,他不能不去,他像个孩子。“以后什么都别想了!”

    “赶快承认错误!赶快承认错误!”母亲说。

    就承认错误。

    “我没听见!”他居然说“这声音跟苍蝇叫似的,我怎听得见?”

    “快大声!赶快大声!”母亲又催。

    就大声。父亲马上不火了,好像热碳浇上了冷水。声音也柔和了。“本来是不能原谅的,这次原谅你。但是,下次再不原谅了!快快去穿衣服!慢了也不去了!”

    孩子这才发现父亲母亲其实衣服都已经穿得好好的了,行李已经提到了门口。互相问着该带的东西带齐了没有?甚至钥匙已经插在锁孔里。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这么苛刻又敷衍了事,只要儿子一个承认错误,父亲再一个刁难,然后大家高高兴兴一块去消闲。这时父亲简直不像父亲,不像个老师。拧钥匙的声音都是那么畅快。可是那一个礼拜天早晨忽然起风了,电闪雷鸣。可是衣服已经穿好,钥匙已经攥在手上,心已是离弦的箭。父亲催母亲,母亲催儿子,儿子催父亲,再不走就要去不成了!这么响的雷。可是说话间就大雨下来了。我们听见他的脚步像雨中屋檐下的猫,绕着墙根走,一圈,两圈,三圈我瞧见他那双闪动在围栏后的脚。雷声过来时,它越走越急。有一刻我居然瞧见那脚拽着电光,让我心悸。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非要去消闲?好像不消闲就要不消化。哎呀没有消闲的休息日该怎么过?没有消闲接下来的日子又该怎么过?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疯了?

    4

    我真的不知道。我没有钱,我们没有想象力。我们的耳朵总是堵满了一掷千金的传说。我们总被告知,现在百万富翁算不得什么了,千元面额的人民币也要出来。千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人家就要拿一千元当一百元花,意味着一千元也一找就光,意味着现在的百元就要变成十元,十元就要变成一元我们更加穷。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对他的哭穷如此忌讳。没钱的是我们!我们不知道我们离有钱有多远?我们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钱人有多少钱?“那至少有,几百万、几千万、几亿!”我们喜欢用“至少”这词。我们这样说时脑子里是糊涂账。(有具体数字还算富吗?)我们的想象力像没有弹性的橡皮。我们只能围在一起胡吹滥侃,在院子,在巷子口,不是吹自己,是吹别人,吹人家怎样有钱,吹那些我们现实中绝对见不到的事情,最多在电视报纸上有的事情,吹得天花乱坠,反正那跟自己绝对没有关系。“像我们这样的人有什么说头?”我们总是这样说自己。反正非常穷,非常穷!穷得没法算了,穷得不必算了,说多穷就有多穷。我们感觉自己穷时也满脑子虚妄。那是无可把握的虚,就像考场里考官站在背后,横竖是惶惑。近乎歇斯底里。同时又生出一丝慵懒。慵懒像跟一只老虎长久对视,它没有动,两眼惺忪,你也没有逃,你从视觉直到全身渐渐麻木了。慵懒。也许他也只不过是慵懒,现在想来,其实他也只不过是工薪族。

    那只老虎打了个哈欠,睁开了眼睛。

    也许就是昨天。我们又在巷子口胡吹滥侃。不知是谁拿了当天的报纸:首位太空游客上天观光了!这种事更是跟我们绝对没有关系,知道要花多少钱吗?2000万美金!大家就彼此开起了玩笑来。这个说,你可以去!那个说,你才可以去,咱在地球上都活不清楚。于是笑。这个又说,你怎么也比我活得清楚,你有钱。那个说,我有钱?那我要去偷、去抢、去杀人、去放火。大家又笑。大家说,那倒不必,你可以去贷款

    正说着他回来了。他总是这时候下班回来,提着包包。那包还是那么亮,那么有精神。那包包里装的是今天的薪水。平时他总是朝大家笑了笑,最多说了句“聊天哪。”就上楼了。那天那个被大家寻开心可以去贷款的人不甘心了,贷款是什么意思?我们这种人他妈的谁给贷?就拉住他,说:“你可以去!”

    “去哪里?”他问。

    “去太空消闲!”大家说,报纸递给他。其实我们也根本没有想他去太空,这种事跟他也绝对没有关系。纯粹是开玩笑。甚至连揶揄他的意思都没有,纯粹无聊。我们很知道,即使他有2000万美金,也犯不着花在这上面。花在哪里不好呢?“多少钱?”不料,他居然问。

    “不多,2000万。”

    “人民币?”

    “美金。”

    他笑了。“哪有钱!”

    大家觉得有趣了。“你还没有钱?”就戳他包包“这里装的不都是钱!”

    “这算什么钱?”

    “钱不够还可以贷款嘛!”一个说。

    他又笑了。那次他笑着上楼去了。我们后来也就散了,回家喝粥,睡觉,过我们应当过的生活。没有谁再记起这件事,那张报纸也不知丢哪里去了。我恍然记起当时他上楼身后有一串轻响,那是纸在风中响起的声音。他老婆果然说昨晚他的确带了张报纸回来。他还一边吃饭一边端着看来着。他本来从不这样的,他总是教育小孩,吃饭就是吃饭,做事就是做事。昨晚他好像忘了。

    后来他指着报纸说:“现在科学真是越来越发达了,普通人也能上太空旅游了。”

    “去哪旅游?”他老婆一时没听清楚。“去太空。”

    “星际争霸,宇宙人!”儿子插嘴。

    “那是宇宙,”他说“宇宙比太空还要大,现在还只能太空旅游。”

    “太空旅游也去!”儿子叫。

    “2000万美金,”他手向小孩一伸“拿来!”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跟儿子耍笑。

    “这么贵!”老婆说“怪不得是美国人。美国人有钱。”

    “中国人生活也慢慢好起来啦!”他说“这个叫蒂托的说,在太空他还看到咱们中国长城了呢!”饭后他一如既往去备课,改学生作业。他老婆听到他那干净利落的打勾声,依然是那么威严,一下,一下,然后是一阵急速的走笔,那是在写“阅”字。他是数学老师,除了“阅”字几乎不需要在学生作业上写其他汉字,他已经把这“阅”写了十五年了,越写越圆熟,信心十足。忽然他捏了学生作业走了出来,说:“你说下面那些人有意思没意思,他们说我们可以贷款去。”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贷款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消费方式,先行消费。好像我们现在银行最优惠的可以零首付,三十年期?”晚上睡前他确实又看了一阵那张报纸。后来拿起笔在边上算了起来。他平时也常在纸上算什么,比如弄个难解的题。他是数学老师。他说解解题也是一种娱乐。他老婆以为他又在娱乐了。就背过身去先睡了,她说,我先睡了,我太困,睡意像一张大黑幕直罩了下来她的脸忽然绿了下去。她说她简直不相信这黑幕那一面会发生什么?就在那一面,醒着的那一面。对了想起来了,半夜里,或许是已到了凌晨,她起来上卫生间,瞧见他直愣愣坐在书桌前。他不知怎么从床头坐到书桌前了。他的身影好像一张纸。他还在计算着,沙沙沙,沙沙沙!可能还是那张报纸!她老婆跑进房间,很快就拿出那张报纸来。一看,果然上面密密匝匝写满了算式!

    所有的空白都被填满了,用数学老师特有的工整的字,从右边延续到下边,再回师而上,直到眉头的空白处,甚至在行与行间都用上了。开头字体还比较大,越写越小,越写越密,到后来简直都叠在一起了,也许只有他自己才辨认得出来,我们看到的只是一团黑墨。我们可以想象他写下第一个算式的情景。也许他真的没有感觉到什么,他写得很宽松。他甚至还把2000的每个“0”都重笔圈得非常圆。也许他也并非就想着去当蒂托第二,他只是想着,算算吧,如果 ,如果我是蒂托,2000万美金要折合多少人民币?这里碰到了是公价还是黑市价的问题,公价美金低。他取巧地让自己选择了公价。他还为自己的如此取巧而微微惴惴不安。

    然后他算自己的家产,所有的活期定期存款、国库券,还有几个14k、24k的金器,也许她老婆没料到报纸上居然写着这些,她显得很后悔。不知是后悔暴露了他们有钱,还是后悔暴露了他们其实也没什么钱。我们不知道。可是不管有钱没钱,在2000万美金面前都是零头也

    达不到!

    也许这时他不该算下去。他应该清醒过来,这只是娱乐。他从来喜欢的解题娱乐。可不知为什么他还是继续算下去,好像有一股魔力在吸引他,紧紧吸着他。他开始算起了贷款,不失为一种消费方式。当然,只能零首付,分三十年期。他于是算出了每个月必须偿还的数目。而自己每月工资才多少呀!简直没有偿还的能力。还要扣除消闲费用。边上一摞数字明显就是每月必须的消闲开销:

    超市购物

    肯德基

    五一旅游

    国庆旅游?就算了,但别的不能省!还有捐款那么他更不可能偿还。可越不可能他越要把他变成可能。这里出现了一段我们无法弄懂的数字,有的叉掉了,有的还留着,有的叉掉了又重新出现。我们无法弄懂那是什么?

    他是不是就是在这时候从床上起来,坐到书桌上?也许他在阳台走了一阵。也许他坐下又站起,走,又坐下。他实在没法偿还这笔钱,还有贷款利息。忽然他急迫地坐回书桌上。他又算了起来。我们又找到了他明晰的思路。他在打二次贷款的主意。用第二次贷款来还第一次贷款及利息。

    这是不是可能?他想,也许希望很渺茫。银行不可能让你这么做。何况还有贷款抵押问题。拿什么抵押?他其实什么可抵押的都没有,房子也不是他的,也就是说这世界上属于他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他停了笔。

    也许他想到了托门路。他有很多学生,学生家长,谁谁在银行工作了?谁在管理信贷?他一直是个好老师,从不向家长索取。那是他的信条。他不愿意因此影响正常教育工作了。那是多么大的重负。可现在他愿意背上这重负。“只有这一次!只有这一次再不干了,我再好好当老师,好好守信条!”想到达到目标后洗手不干,甚至忏悔,他开始原谅自己了。他这时甚至像个赖皮的孩子。

    于是有了第二次贷款,用第二次贷款还上第一次贷款还有利息,于是他又有了新的债务,还有利息。然后又要用第三次贷款来还第二次贷款还有利息。然后又要第四次贷款,来还第三次贷款的债务,还有利息越滚越多的利息!他的偿还能力越来越小。他已经没有了造血功能。他算得那么精确,他是数学老师。他忽然怀疑起自己的算术能力来,难道自己就没有算错?他又重新算了一遍。接下来的数据跟前面一模一样。他还用了好几种算法,他所能用的。他还又进行了一次验算,像居心险恶谋杀自己。他多么希望自己错了啊,多么希望自己是不合格的数学教师,是个差生,是个白痴,说他这些年都在滥竽充数吃白饭也成啊!可是,他是多么合格的数学教师,不幸的是他是个非常合格的数学老师,不管怎么算,答案全一样。他简直是数学天才!所有的答案都在说:你很穷!你非常穷!他颓然倒下去了。

    “就知道了!”他嘟哝了一句,倒好像是得到了证实似的,他原来就知道自己非常穷。也许他还嘻笑了一下,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虚拟的游戏。

    他多么希望这确实是一场虚拟的游戏啊!

    非常穷,非常穷!他盯着黑夜,黑夜像一个巨大的空洞。他骇然回头瞧自己的房间,房间已经不是原来的房间,门已经不是原来的门,橱子已经不是原来的橱子,床已经不是原来的床,老婆孩子已经不是原来的老婆孩子。简直就是一贫如洗!简直就是乞丐!那些流落街头向人伸出脏手或破碗破草帽的乞丐。“你看,不好好读书以后就这样。”他总是这样教育(吓唬?)孩子,然后叫孩子送过去一元钱。他总是要施舍,就好像他总是会赞助一样,好像已成了他的本能。施舍成为本能是不是预示着危险?他是否想起有一次,当他丢下钱,那个乞丐忽然抓住他的手嚎啕痛哭了起来。他猝然感到害怕,想挣脱,可是那乞丐把他抓得那么紧,整个身子坠在他的身上。他简直不能承受。那一刻他忽然感到自己才是被施舍者,做个被施舍者是多么幸福!

    “真想痛哭一场啊!” 他想。他仿佛觉得自己很早以前就想哭了。

    5

    还好没造成社会危害,110 说。他们把他交给他单位。他的单位也表示不会计较他冒然辞职的事。(当初他难道就没有想到辞了职就连工资都会没有了吗?)

    “好了,一切都好了,再不胡思乱想了,好好过日子!”居委会主任欢天喜地说。

    “以后换个单位比较好,”有人替他的将来着想。“不换也没关系,学生并不知道,同事也大多不知道呢!”有人应。“反正我们是不会对他另眼相看的。”大家说。他老婆在擦干眼泪,化妆、穿衣、套鞋。她要去单位接丈夫。我们成群结队送她,把她送出巷子口,然后在巷口等她回来。我们不约而同等着他回来,有那么一点心焦,好像在等着自己的心的归来。终于看到他的身影了,可是没有他。他从学校逃走了。学校说,110走后,大家设法给他弄点吃的,把他单独留在校长室,因为怕让他感到对他不尊重,没有锁门。回来时,已经不见了他的踪影。只留下一张字条,他说,他要再去哭。他要哭到大家相信他穷为止,他要哭到自己觉得已经不穷为止。

    他可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