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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普通的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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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墓地总是令人感到庄严肃穆。在一处松林茂密的山腰上,隆起一方长方形的土丘,上面长满了杂草,周围灌木丛生,鲜花盛开。四月的风和小鸟在歌唱,墓碑向着草丛倾斜,栀子花从它的后面露出纯洁的笑脸。

    这就是爷爷的墓地。

    悲伤已经走远了,留下的是绵长的怀念。怀念是从容、平缓的,象潺潺的流水,而不是急风暴雨。我想起爷爷在最后的日子来这里的情景。

    那时侯我还小,出门经常跟着爷爷。也许他已经感觉自己来日无多,便一次又一次来到这座山里,为自己选定身后的归宿地。最后一次,爷爷在这里用拐杖指着远方的青山和池塘和父亲说了很多,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一点我明白,爷爷不相信地仙,尤其是我们本村的地仙对风水的见解,他坚持凭自己一生的经验选定归宿。回想这段往事,爷爷那平静、超俗、布满皱纹的面孔剧烈地震撼着我的感情,那是一个普通老人对死亡的一种异乎寻常的镇静姿态。

    小时侯,每到冬天,门外是一片皑皑的白雪,天气十分寒冷,爷爷的炉火烧得很旺,火苗蓝幽幽的。周围坐满了人,院子里男女老少差不多都来了。爷爷站在黑压压的人群外,一袭青布长衫,双手拢在袖筒里,徐徐地踱步,侃侃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我从爷爷的故事里最初认识了刘备、诸葛亮、张飞、宋江等古代英雄,也见识了象百人堂的张员外那样的仁义之士。在爷爷抽烟的时候,所有人都屏声静息。水烟筒的烟嘴闪烁着红光,发出嘶嘶的声音。在乡村,我从来没有见过象爷爷那样独具魅力的老人。

    靠在爷爷的衣襟里,从他的故事中,我还能够感到他年轻时候是何等的健壮英武:一袭短杉,双臂粗壮,双手击掌,在月光下的草坪里和外地人“拄箭”(两人用一只手抓住一根齐眉棍较力),一举将那人拄得退到篱笆上,为他的兄弟们大大地长脸。

    解放初期,爷爷在农会工作,当时有一个南下干部非常赏识他的耿直和实在,那个干部调走后,爷爷也就调到防疫站。爷爷是祖传的兽医,在防疫站做了好几年猪牛疾病的防治工作。“文化大革命”那一时期,由于爷爷看不惯一些年轻人的狂热,和他们发生了矛盾,后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爷爷就解甲归田了。

    我记得有一次,在灶屋里,姑姑哭着说“就是你,太耿直了,经常讲直话,得罪了人,现在连把我已经推荐上去的名额都刷下来了。”爷爷坐在长凳上,一言不发,不停地抽烟,水烟筒发出咕咕的响声。一只燕子从门口突然飞进来,惹起天花板上的燕巢一片牙牙声。我倚在门边,不敢吱声。后来我才知道,是大队一个干部的儿子把姑姑上(工农兵)大学的名额挤掉了。

    爷爷回到村里,除了农事以外,还养牛,医牛,有空就上山采药,生活平淡而悠闲。一天,一头牛从中午的田野回来,突然倒在阶檐下的水沟里,口吐白沫。外面的人就急急地喊“五爷,五爷,不好了,快来!”爷爷放下饭碗就出来了。我远远地站着,只见爷爷拿了一把杉树枝在柴火上烤,烤软了就拿它在牛背上使劲地刮。刮了一阵,爷爷就喝了一碗水,往那牛身上一喷,大喊一声:“起来,畜牲!”那牛果然悠悠地起来了,旁边一片哗然。看到爷爷大汗淋漓的样子,我简直觉得他是个英雄!

    爷爷在村里德高望重,远近一带,都有极好名声。村子里发生什么大事,大多是由他出面处理。

    有一年,爷爷的胞弟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八爷在解放前积攒的一百多块银元一夜之间突然失窃。我至今还记得他丧魂落魄的模样,像一个跌跌蹿蹿的醉汉推开爷爷的灶屋门,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喊了一声“五哥哥”就再也说不出话。爷爷同胞兄弟五个,堂兄弟八个,他在家里排行老五,人称“五爷”他那可怜的弟弟排行第八。其实八爷并不可怜,为人奸诈,奶奶说:“这是报应,活该。”在那个贫困的年代,一百多块银元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八爷的四个儿女都回来了,互相猜疑,吵骂不休。他的长子在堂屋门前斜插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对天赌咒,发誓要追个水落石出。小媳妇在她婆婆的窗前,又跳又骂。大媳妇捻着一把稻草,放在墩板上剁。两个女儿便只有哭泣的份了。爷爷明白,他不出面,这一家八成是要死人的。那段时间,爷爷在他们家进进出出,不分白天黑夜,整整忙碌了两个月。一天早上,八爷兴冲冲地跑到爷爷屋里,说:“五哥哥,找到了,找到了,在棺材里,真是活见鬼了!”是谁悄悄放回去的呢?这一直是一个谜。村里人说,只有五爷知道,但是爷爷直到死的那一天都没有道破天机。

    爷爷平时平易近人,宽宏大度,但和奶奶常常小有争执。奶奶去世的那天,他坐在灶前的草椅里,不停地抽着旱烟,烟筒咕咕地响,他的眼里闪烁着莹莹的泪花。我陪他坐着,眼里也流着泪。古人说,狐死兔悲,我看着爷爷微微低垂的头颅,那是怎样一种孤独和悲哀啊。半年以后,爷爷就中风了,偏瘫数月,渐能行走,但始终说不出话,脾气也暴躁起来。1988年冬天的一个早晨,我在传达室接到父亲拍来的电报:爷爷病危速回。我立即请了假,去赶最早的一趟车。进屋的时候,家里的人川流不息,只听见说“回来了,回来了,长孙回来了,五爷这下可以安心地走了。”我径直往爷爷的卧室里走。房间烧了两盆炭火,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熟悉的脸,父亲站在床边,眼睛有些红肿,他叫了我一声,嗓子就哽咽了。我俯身去看爷爷,心里揪紧了。父亲说“你叫一声爷爷,”我就叫“爷爷,”爷爷的眼睛好象动了一下,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呼气。八奶说“快,快,快挽起五爷的脚。”我看见爷爷的眼角,流下了两行泪水,呼吸渐渐地弱了八奶说“怕是去了。”医生用手电照了照瞳孔,又把了脉,点了点头。我的眼泪象泉水一般冒出来,父亲也哭了,房间里是一片哭声

    父亲说,爷爷生前有遗愿,把他和奶奶合葬一处,要修坟圈,立碑。在爷爷去世五周年之际,父亲痛下决心,费时数月,总算了却了老人的遗愿。在墓碑上,我为爷爷写了一首七律,其中两句是:“论世拢袖炉边立,息事宜人邻里名。”

    此刻,风儿在松林里簌簌地吹着,阳光洒在周围的花木上,闪闪发光。每年清明,父亲和我都要带领孩子们来这里祭扫。这座花草掩映的坟茔,足以让我们抛却一切尘世的欲念,而俯首归心地聆听象风儿一样轻柔的长眠地下的先人们喋喋的絮语。

    2001-1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