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难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每个人都在抽烟,鸦雀无声。许久,大李从屁股下拿起安全帽站起来:“反正名单都定了,说啥也没用。邓小平讲,改革也是革命。现在明白了,原来是革我的命。”说着,就从人群中向外趟。刘老四踉跄着追过来。到了门外,拦住大李:“干啥去呀?”大李一甩胳膊:“睡觉!”

    大李一睡就是三天。工作二十一年,从三班倒到四班三运转,从来就没这么舒服地睡过。到了第四天下午,大李起了床,泡了袋方便面,正吃着,老婆赵晓英领着孩子李凯出现在了院门口。没等大李迎过去,李凯跑着喊到了跟前:“爸,我面试通过啦。”大李的眼眶唰地红了:“真的吗?”他端详着儿子,红扑扑的脸,胡茬翘翘的,怎么看怎么好看。老婆疲惫地进了屋,把手里的东西丢到了床上:“怎么,今天没上班?”大李心各噔一下,没回答。老婆嘟囔着:“准备学费吧。四年三万二,开学就要一起带着。我说不考艺术院校,上个军校多好,国家掏钱。”大李边摸着儿子的脑袋边说:“孩子喜欢就叫他读,人家想读还考不上呢。学费没问题,爸爸工作这么多年,一事无成,就是把学费给你攒下来了。儿子,先躺下歇会儿,晚饭我们下饭店,庆祝一下。”

    看着老婆孩子开心的吃,大李心里怪怪的。他几乎没怎么吃菜,咚咚地喝了半斤多小烧。见吃得差不多了,大李咔咔嗓子。他想了想,犹豫一下,还是说了:“有件事,对于我们家庭很重大,我要告诉你们。”老婆孩子一愣。大李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我下岗了。”老婆的脸哗地失了血,连筷子都拿不住了。孩子听了没怎么当回事儿“噢”了一声,继续吃着。“你个没心没肺的,还吃!”赵晓英吼着孩子。李凯疑惑地看着妈妈:“现在不都下岗吗?没什么好奇怪的啊?”赵晓英看了看儿子,滚出了眼泪,转身拉着丈夫的胳膊:“我都几年没发工资了,你再下岗,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呀?”大李说:“我也不知道。”

    躺在床上,大李和老婆都睡不着,隔壁传来了儿子的鼾声。大李起床轻轻推开了儿子的房门,坐在床边仔细地看着儿子,象是在看一件艺术品。十几年来,大李不知多少次这样呆呆地看着儿子熟睡。儿子睡时的那小样真是太可爱了。在儿子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大李下夜班回家,就这样坐在儿子旁边一直看到了天亮。如今儿子长大了,也不乖了,可在睡熟的时候,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对于那些胸怀大志的人,四十刚出头正是做事业的好时候;而对于大李这样的小百姓,到了这个年龄,一切都是围着孩子转了。孩子的出生给大李带来了很大压力,迫使他努力工作,拼命攒钱,可细想起来,儿子带来的快乐总是大于痛苦的。大李家境一般,可从没叫儿子受过一点委屈,这也是父亲的一个基本责任吧。儿子也争气,喜欢音乐,还真的就考上了音乐学院。想到这个,大李的心略略松弛一下。一只蚊子转来转去的,大李轻轻地把它轰到了自己和老婆的房间,然后踮脚追过去,慢慢带上了儿子房间的门“叭”地把它给打死了。

    “打个蚊子也弄这么大一个动静!”老婆翻了个身“除了打蚊子,你还能干点啥?”大李没吱声,上了床,平躺着。“我除了挖煤,还会干啥?能挖这么多年的煤,我已经很知足了。不挖煤,我能进城吗?不进城,你能嫁给我吗?你不嫁给我,能有咱儿子吗?”大李说着,叹口气“要不是那场矿难,我大哥就不会死;我大哥不死,国家就不会要我接他的班;不接他的班,我就还在农村种地。实在不行,我还回老家种地去。”赵晓英撇撇嘴“农村哪还有地给你种啊?你要是真有块地还好了。”大李搂搂老婆“失业啦,一无所有。明天起你也别天天和那帮老娘们打麻将了,我们琢磨着干点啥。”老婆说:“我还得上班啊。”大李说:“连工资都不开,上个什么班?”老婆说:“不开工资那也是个班啊?总比你没班上强吧?我那可是事业单位编制。”大李松开胳膊,翻身背向着老婆:“你明天继续上你的班,我去再就业中心报个道先。”

    出了门,阳光刺眼。大李低下头,觉得自己很萎缩。他跨上摩托车,两分钟就到了公司的再就业中心。大李犹豫了一阵,还是张望着推门进去了。里面的人很多,吵吵骂骂的。其实对下岗,大李早就有心理准备的,但没想到真摊到了自己头上。知道自己上了黑名单,当时有天塌下来的感觉,可他在精神上暂时还是挺住了。他本来就喜欢逍遥自在、与世无争的日子。可刚逍遥这么几天,他就的心就前所未有的被束缚得紧紧的,紧得要爆裂。他从来没有为生活恐惧过,可能从现在起,恐惧要伴随他的一生了。填了表,留下了一点希望,大李就从再就业中心出来了。他对再就业是有些了解的。他们公司早他一批下岗的,有那么几十个人实现了再就业,中央电视台晚七点的新闻联播在头条都播了。可那是什么岗位啊?不过是跟着刘老三在公司旁边又开了一个小矿,挖国有公司的墙脚。工资低得不行,连基本的安全设施都不全。大李对这样的再就业是不屑一顾的。如果安排他到这样的矿上去,他想他不会同意的。大部分是没能再就业的,就是每月靠不到三百元的基本生活费活着,活得还挺好,还一样的有闲心打麻将,和赵晓英似的。大李一想到赵晓英,就有些堵。当年他一个从农村过继来的城里人,能娶到赵晓英这样正统的城里人,无异于癞蛤蟆吃了天鹅肉,牛粪上面长鲜花。但这怕也只是赵晓英一方的良好感觉,除了穿得洋气点,大李从来就没觉得赵晓英哪点比同村西头的四丫头好。

    正想着,也来到了车棚,正给摩托车打火的时候,旁边开来一辆桑塔娜,尖尖地鸣了几声喇叭。大李侧脸看去。车窗摇下来,露出了刘老四的扁脑袋:“大李,来,上来,有事儿找你。”大李倔轰轰地过去上了车。每当他觉得自卑的时候,就会这样倔轰轰的。副驾驶上坐着刘老三,傲慢得象个小国总统。刘老四说:“也巧,正准备找你呢,就在这碰上了。我哥那儿现在人手不够,想再安排几个再就业的。小史、大胖想去我哥没看中,二麻子去了,还是看高总经理的面子。咱哥俩在班上关系不错,干活又实在,我和我哥说就要你了。你在再就业中心填表了吧?我去给你办个交接手续就妥了。再就业不容易,中央都急呀。我和我哥这样做,是替党中央分忧啊。”大李笑笑:“真是国企改革,匹夫有责啊。你又没下岗,跟着三哥跑啥呀?”刘老四从前排的两个坐椅上面的空隙中把头探过来,小声说:“下岗名单里是没我,我是骨干,谁能同意我下岗啊?后来是高总经理亲自批的,要我下岗,跟着我哥安排你们再就业。”刘老三哼了一声:“这年头,没本事的怕下岗,有本事的盼下岗。大李呀,我以前都你也有些了解,跟我干吧,亏不了你。”大李掏出烟来,递过去,刘老四接过来,刘老三摆摆手:“戒了。上次体检,浑身全是毛病。”大李笑笑,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大李,你明天早七点就到矿上报道,别迟到。”刘老四一厢情愿地下达了第一道命令。大李想了想,说:“是这样,你侄儿李凯考上音乐学院了,快开学了,我得给他准备准备,还得去送他上学。等忙完这节再说吧。”刘老四听了很意外:“你,大李,过了这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刘老三面无表情地递过一百块钱来:“孩子考上大学了,是好事。这是我的一点意思,别嫌少。”大李推辞不过,就接了钱。刘老三说:“你先忙你孩子的事,上学要紧。矿上的事,以后再说吧。”大李一个劲地道谢,下了车。下了车,又向车上的人挥挥手,满腹心事地骑上摩托车走了。

    回到家,老婆又是和几个老娘们在打麻将。大李没看到儿子,就问儿子去哪儿了。赵晓英不耐烦地说:“这么大的人了,丢不了。”大李说:“我也知道他丢不了,我找他不是有事嘛。”

    稍稍消息一下,抽了支烟,大李喊赵晓英:“该去商场给儿子准备上学的东西了,衣服什么的你去买,我找儿子给他买小提琴去。”赵晓英头也不抬地说:“还有十多天呢,瞎忙个啥?要买你先去。”大李没吭声,径直去了徐老师家。

    徐老师和大李年龄相仿,是教音乐的,李凯就是她辅导出来的。为了考音乐学院的事,徐老师在李凯身上费了不少心。到了徐老师家,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悦耳的钢琴声。大李不忍心敲门,就在门外静静地倾听着。他从小喜欢音乐,并且对音乐很有感觉。儿子的音乐天赋就是从他这儿遗传的。但也不全是。李凯唱歌时偶然发出的刺耳的高音,他确信是遗传自赵晓英。琴声令人陶醉。但今天的琴声不同于往常,俏皮、欢悦又含蓄,不象徐老师平日凝重、深沉又直抒胸意的风格。一曲弹罢,一曲又起。大李不能总这样听下去,还是敲了门。门开了,徐老师不在。开门的是李凯,钢琴前坐着的是一个漂亮的女生。有些瘦,戴着眼镜。见大李进来。李凯有些吃惊,那女生也手足无措了。大李看着儿子,又反复打量那个女生,惊奇后,会心地笑了,但笑得很收敛,只是一带而过。大李问:“徐老师呢?”李凯答:“徐老师出去给人家调琴去了,晚上才能回来。爸,你找徐老师有事?”大李又打量一下那个女生,问:“你同学?”李凯说:“不是一个班的,叫周欣,也考上音乐学院了。”大李“哦”了一声,点点头。“我想找徐老师陪着去给你把小提琴。”李凯听了有些意外:“真的要买啊?”“当然要买了,早就应该买,狠不下心来花钱。现在你考上了,不买不行了。”李凯的眼睛突然红了:“拖拖再说吧,我不急着用。学校里面有各种乐器。”周欣这时礼貌地站了起来:“叔叔,你来坐。”周欣过来站了李凯旁边,大李也没客气径直到了钢琴前坐下。他随手敲击着琴键,在一阵杂乱无章的噪音之后,一曲三十里铺的前奏竟水一样的流了出来。周欣兴奋地看了李凯:“叔叔好厉害哦,能用钢琴把我最喜欢的这首民歌弹得这样有味道。”说着,不自觉得跟着大李的琴声哼了起来: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上一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三哥哥今年一十九,四妹子今年一十六

    人人说咱二人天配就,你把妹妹闪在半路口

    叫一声凤英你不要哭,三哥哥走了回来哩

    有什么话儿你对我说,心里不要害急

    三哥哥当兵坡坡里下,四妹子崖畔上灰不塌塌

    有心拉上个两句知心话,又怕人笑话

    弹罢、唱毕,大李抬起头,似乎还在回味。周欣拍着手,跳了几下:“叔叔,没想到,你弹得真的好。”大李有些害羞:“我不会弹,没有技巧,指法也很生疏。就是玩儿玩儿。”说着,站起来“李凯,你们接着练习吧,我先回去,买琴的事儿,等明天再找徐老师吧。”

    一出来,大李就有些神智不清,进城前在乡村的一幕一幕幻灯片一样闪现着。他将摩托开得飞快,突然,他看到斑马线上一个少妇正抱着一条小狗过马路。他下意识地急刹车,但已经来不及了。只听一声尖叫,少妇倒了地。大李停下车后,发现已经越过了少妇十几米远。大李扔下车,几步跨过来。少妇自己站了起来,好象没有受伤。大李松了一口气。

    “对不起,人没受伤就好。”大李陪着笑。少妇突然扑向大李,抱住他不放:“我的狗啊,我的狗被你轧死啦。”大李一愣,再一看,果然有一堆血乎乎的东西在路上摊着。“你赔我的狗啊,你赔啊。”大李摸着口袋:“你说吧,看多少钱合适?”少妇歇斯底里地抡开大李的手:“这是我新买的小藏獒,十二万啊。”大李一听就晕了。这时,路边站岗的交通警察也赶过来了。

    出了交警队,大李垂头丧气的,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实在没办法,就只好赖着不赔了。走到了家,赵晓英还在打麻将。大李没吱声,向里屋走。赵晓英喊:“该做饭了,多做点,今天孙大姐她们就在咱家吃了。”大李还是没吱声。赵晓英骂:“你聋啦还是哑啦?对了,你摩托车呢?怎么没骑回来?一天得得瑟瑟的,没个正事儿!”大李咬咬牙,身体在膨胀。麻将声稀哩哗啦地刺着耳朵。他夺门而出,不知要走向哪儿。天突然阴了,一阵狂风之后,浓云密布。“咔”地一声巨雷,就骤雨倾盆了。被雨浇了一会儿,大李突然清醒了,他急匆匆地回到家,赵晓英还在打麻将。大李也没听见她又对自己喊了些什么话,就打开抽屉翻存折。翻出来存折,他批上雨衣就往银行跑。到了银行,银行已经下班了。

    他一宿没睡好,第二天早早的他就拿着存折在银行门口等着。一开门,他第一个进去了。他要把他的全部财产8万6千元都取出来。他得到的却只是银行工作人员很有礼貌的一句话:“对不起,您的帐户已经被法院查封了。”

    大李对查封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法院的效率竟是如此之高。看来那个养狗的娘们真是本事很大。也是,没有大本事,能养得起藏獒玩儿吗?

    回到家,到了门口,没听到麻将声,只是听到赵晓英在嘤嘤地哭。他推门进去。赵晓英一把抱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撞了人怎不和我说啊?”大李说:“不是人,是狗。你怎么知道的?”赵晓英抽抽鼻涕:“你看,法院的传票和裁定都给送来了。就那么点钱,都被封了,孩子上学怎么办啊?”大李说:“是我不好。先不要和儿子说,我去想办法。”

    正说着,李凯兴冲冲地闯进来,喘着粗气:“爸,周欣说,乐雅琴行刚来了一批琴徐老师正好也没事儿妈,你怎么了?”赵晓英擦擦泪:“没什么,和你爸吵架呢。”李凯的高兴劲突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喃喃着:“爸、妈,我先出去玩儿了。”大李跟了出去。周欣正在门外,见了大李,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抿嘴儿笑了笑:“叔叔,现在就去买琴吗?”大李说:“你们先去玩儿,我们下午再去买。”“那叔叔再见。”看着儿子和周欣一前一后的走远了。大李脑海中一片空白。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但无论如何,他下午一定把小提琴给儿子买来,十几天后,一定要凑足学费,让儿子顺利地上学。只要儿子上了学,压力就不会太大了。即便找不到工作,每个月他和赵晓英还能从领取几百元的基本生活费,有了基本生活费,就能活着,只要能活着,他就能想办法把儿子大学的生活费赚出来。问题是,目前这四万多元到哪里去弄呢?先不说四万多元,最要紧的到哪里先把琴钱先凑够呢?他第一个想到了徐老师。徐老师是个热心、善良的人,应该会帮自己的。可徐老师也没什么积蓄,又能帮多少呢?徐老师就是肯帮忙,可又怎么向她开口呢?大李从来没求过人,但现在,看来不求人是不行了。

    见了徐老师,徐老师正坐在钢琴旁端着一杯水发呆,上午的阳光落在她有些凌乱的发上。大李说:“是这样,想和你借钱给李凯买把小提琴。我的钱在银行,还有几天就到期了,等取出来时马上就还给你。”徐老师笑笑:“李凯上学还要花很多钱。你家的情况我了解,李凯他妈每月就那么二百多的基本生活费,听说你也刚刚下岗。我是搞音乐的,给孩子买小提琴我本来是支持的。可具体到你目前的情况,我看还是先不要买。不是每个喜欢音乐的人都能拉上小提琴的。等缓一缓,再买也不迟。小凯又不是主攻乐器,不急。”大李说:“可是,徐老师,我已经答应过小凯了。我不想让他失望。你还是帮帮我吧。他从小就爱看电视上拉小提琴,一直很羡慕。我已经拖了这么多年了,现在才下这个决心。”“难得你这番苦心。我也帮不了你多少。”徐老师说着拿过来一张卡“这上面有5000元,也应该差不多了,不急着还。你先找份工作才是正经。”大李道了谢谢,临走时又嘱咐徐老师一句:“下午买琴时千万别和小凯说这钱是从你这儿借的。”

    买了琴,李凯兴高采烈的。周欣也陪着高兴。大李问周欣:“你不买一把吗?”周欣说:“我妈妈在初中时就给我买了。”“你妈妈也是搞音乐的?”“不是的,我妈妈就是爱唱歌,她不懂音乐。也不对,其实是我爸爸给我买的,因为是我爸爸拿的钱。”“你妈买、你爸买,不都是一样的吗?”“不一样,他们他们在我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大李还想问什么,被李凯打断了:“爸,我晚上晚些回来,我们高中同学要搞个聚会呢。”见李凯和周欣走远了,大李象气球突然露了气,顿时就瘪了。他蹲在地上,筹划着。

    第二天早晨,赵晓英才知道大李给李凯买了琴,气得不行,又不好在儿子面前发作。等儿子出去玩了,赵晓英才开始撒泼,又哭又闹。大李没一点脾气,硬挺着。等赵晓英发泄够了,大李过去搂搂她:“真的对不起,是我闯得祸,都是那条狗害的。我不想要孩子受委屈,这也是我当爸的最起码的责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又来说梦话!拿什么好起来?我们这样的拿什么才能好起来?”门外孙大姐几个麻友来敲门,赵晓英骂道:“叽哩当浪得敲个蛋啊?就知道麻将麻将的,打你个白板光条条,喝了东风喝西风!”骂走了麻友,赵晓英又哭起来:“大李呀,你说我干点啥好啊?才四十刚出头,不能总这么过下去啊?我要是再年轻点,去做个小姐也行啊。现在我作小姐都没人找啊!”大李严肃的脸一下子笑了:“隔壁二大爷那样的能找。”赵晓英听了踢大李,大李顺势一躲,出了门:“你别哭了,正经的想个营生,我去找刘老四和刘老三兄弟谈谈。”

    大李硬着头皮找到了刘老四,刘老四西装革履的,正一本正经的给工人训话:“这是死命令,把老二累弯了也得给我干!不爱干就滚!咱中国啥都缺,就是不缺人。”他的余光瞥到了大李,就更来了精神:“你们以为这里谁想来就能来啊?你们能来这里,也是我三哥发了善心。他那么大的资产干点啥不好?你以为他愿意看你们这些黑不溜秋的家伙啊?他这是响应中央和高总经理的号召,办的慈善事业。你们还别不领情。有多少人想来,连门都没有!你看那些登倒骑驴的、拣煤渣的,和他们比比,你们还不知足?告诉你们,以后少给我提什么节假日、八小时、劳动法什么的,这里不是养爷的地方。你们得有新观念,不能抱着旧观念不放。劳动法是给我们原来的大公司定的,那是国有企业。我们这是私人的,天天这个法那个法的,还叫人还活不活了?还是高总经理那句话:不换思想就换人。不啰唆了,下井!”

    矿工们一个个的下去了,刘老四慢悠悠地转过身,冷冷地问:“大李啊?啥事儿?”大李见他这副德行,掉头就想走。可一想到儿子,就忍住了。“找你商量个事儿。”大李递上烟,陪着笑。刘老四没理会他,自己掏出烟来,点上:“我这里现在也没多余的岗位了,等等再说吧。”大李真想一脚踢碎他的某个器官,脚下用着力,脸却笑着:“有个岗位更好,没岗位可以再等等,咱们兄弟一个班组这么多年,我就不信你会扔下我不管。谁不知道你老四最讲究啊?”刘老四听了这话,脸色也缓和了一些。大李接着说:“是这样,我家里摊了点事儿,你嫂子病了,得住院。你侄这不马上上音乐学院了吗,给他攒的那点学费都用在给你嫂子看病了。马上就开学了,能不能和三哥说说,帮帮我。我知道你刚过来,一时也拿不出来,三哥在外面搞了这么大的产业,对他来说是九条牛身上的一根毛。救急不救穷嘛,我这是急呀。”刘老四听了,给大李递过一支烟:“不瞒你说,我也就是和你说,没和第二个人说过,这个矿啊,现在本钱还没回来呢。上月死了一个人,又赔了十几万。我哥他产业大,可手头也是没钱啊。”大李没灰心,刘老四的这番话,也在他的意料之中。“老四,你要是这样说我可就看错你了。我现在是走投无路啊,不找你我去找谁啊?咱俩以前一个班组时,用一个饭盒吃饭、一个杯子喝水,我都没嫌弃你,现在你怎能不管我呢?”刘老四笑了:“诶,还你不嫌弃我?我还没嫌弃你呢,有一阵子你一吃饭就流哈啦子我不也照样和你抢肉吃吗?。你要是真有困难,我也不是不管。但总得有条件。”大李见到了希望,忙说:“你说,啥条件,我都答应。”刘老四问:“需要多少?”大李说:“五万吧。”刘老四掰着手指算了算:“和我们签七年合同,以工资抵债。你看中不中?”大李大略算算,相当于每个月六百元,比现在的矿工工资要少一些,但差距也不是很大。先把儿子上学的事情办好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说是签七年合同,谁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反正自己能拿到五万元是实实在在的。大李就答应了。刘老四说:“我还得和我哥商量一下,他如果没意见,你明天早晨来上班,中午就把钱给你。”大李说:“你不是说没岗位吗?”刘老四笑:“谁让咱是兄弟呢,没谁的岗位也得有你的呀。”

    大李第二天去刘氏的矿上,签了合同,拿了钱。孩子上学的问题是解决了,可自己的生活呢?孩子上学以后的生活费呢?未来七年他是拿不到一分钱的。窘迫的现实由不得他想那么多。他想起一个故事。说一个大臣和皇后偷情被皇上发现了。皇上要处死大臣。大臣说,我会画马。皇上说,画马有什么了不起。大臣说,我画的马一年后会飞。皇上说,那你就画吧,如果一年后不会飞就给你千刀万剐。有知心的人问大臣,你为什么要撒谎?大臣说:一年内,会发生很多事情。可能我会遇到什么意外死了,可能皇上会遇到什么意外死了,也可能我画的马真的会飞起来。和我现在就被处死相比,我至少还有三个希望。

    只有在井下,大李才能找到自己。工作固然是为了谋生,但也成了生命的实现方式了。虽然不情愿,毕竟也是实现再就业了。有工作就比没工作强,有工作至少说明社会还需要你。大李用力地在地下挖着,每挖进一点,仿佛自己的生命就被蚕食一块。

    赵晓英也是心疼丈夫,早早地做好了晚饭,还买了酒,等大李回来。大李匆匆地吃了饭,就去徐老师家,那五千元是必须要先还给她的。进了屋,大李忽然有些不悦。徐老师竟然也买了一条狗。当然不会是藏獒,就是那种普通的京吧。大李现在一见到狗就觉得堵,并且还有点自卑。徐老师抱着小狗狗,招呼着大李。大李和徐老师保持着距离,其实是和狗保持着距离。“徐老师,小凯马上上学,需要买些东西,我还是提前把银行的钱取出来了。这是还你的。”徐老师见了有些惊讶:“我说过的不急,真的不急。你们现在生活紧张,正缺钱用。你先拿回去,多给小凯准备准备。”大李怎么肯依,硬是把钱塞给了徐老师。徐老师拗不过,也就收下了。大李问:“那个和小凯在一起叫周欣的也是你学生?”“是我们校的,但我没辅导过她。她就是和小凯交往多一些,才和我熟悉的。这小姑娘不错,和你家小凯又考上了同一个学校。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了?”大李憨憨地一笑:“当然会有些想法。孩子都大了。只是不知她家庭情况怎么样。那天听她说,好象从小父母就离婚了。”“这我也听说了。她妈妈嫁了好几回了,一个比一个有钱。”大李想了想:“她妈叫什么?”徐老师说:“这我还真的不知道。”

    一从徐老师家回来,大李就把儿子叫到了一边。“你和周欣怎样了?”李凯被父亲这么突然一问,竟不知怎么回答了。看着父亲那关切的眼神,小伙子终于吐露了自己的秘密:“我挺喜欢她的,她说她也喜欢我。”大李欣慰地笑笑:“周欣这姑娘不错,好好珍惜。她妈妈叫什么你知道吗?”李凯想了想说:“姓周,周欣是随她妈妈姓的,名字嘛,挺俗的,叫什么桂芝,好象也是从农村嫁到城里的。”大李点点头,卷了一支烟。从昨天开始,大李就已经开始买烟丝抽了。许久,大李说:“好好对周欣,你如果爱她的话。”李凯听了很感动,真想偎在爸爸怀里再撒个娇。可是现在大了,他必须要疏远爸爸。没有理由,就是因为大了。大李刹那间却仿佛苍老了许多。也许,人生的谜底开始逐步地揭开,然后,死亡就来了。“明天晚上我和你一起去周欣家可以吗?我想和她妈妈见一面。”李凯皱着鼻子:“什么呀?是不是太早了?”大李说:“你个小孩子还懂什么早啊晚的?先别和你妈说。”李凯争辩道:“还不和我妈说?我想要去也是她去或是你们一起去才合适啊?你去说什么啊?你别给我搅坏了。她妈对我好象始终是不大接受的。”大李又想了想:“算了,我还是别去了。你叫周欣把咱们家的情况和她妈妈介绍一下。记住,你爸爸不叫大李,叫李泽明,老家是西川的。”李凯笑:“好象是你相亲似的。”大李拍了他一下:“小子,没个正形。”

    大李在黑暗中拼命地劳作着,象头被蒙了眼睛的拉磨的驴,只知转着圈瞎走。谁都可以瞧不起自己,但唯独不能让儿子瞧不起,在儿子面前,他还是始终保留了那份父亲的尊严的。所以,他一定要挺住,还不能放弃人生,不然儿子会笑话的。一出了井,他就觉得生命很空虚,无依无靠的,没个着落。所以,他天天盼着下井,下井身体累,而出井心里累。原来井下是躲避现实的世外桃源。

    晚上,大李依旧是失眠。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象是李凯的。在李凯的脚步声之后,还有另一个人的脚步声,快而轻,应该是周欣吧。大李翻身下了床,推门出去。果然,是周欣在追李凯。大李立在门口,山一样。李凯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胸脯一鼓一鼓的;周欣也是累得不行,眼里还有泪。“怎么了这是?”大李问。李凯狠狠地看着他,目光中带着仇恨,没回答。大李看看周欣,周欣的目光很慌乱:“叔叔,没什么,是我妈妈说了一些话,他就这样了。我回去了。”说着,转身就走。“你去送送周欣,夜深了,不安全。”李凯狠狠地看着大李,还是不说话。大李疑惑着,追上了周欣:“我送你回家吧。”周欣委屈地撇撇嘴儿,眼泪又流了出来:“嗯,谢谢叔叔。”

    门开了。出来了周桂芝。大李打量着她,周欣和她几乎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只是一个刚刚步入青春,一个已经不再年轻。

    “欣欣,你先回屋。我和你李叔叔说几句话。”周欣问:“你知道他是李叔叔?你们认识?”周桂芝说:“和李凯长得一模一样的,不是李叔叔还是谁?”周欣进去后,周桂芝带上门,把自己和大李关在了门外面。

    “这么多年了,还能说什么呢?儿女的事情我们不能太多干涉。但我真的鄙视你,所以也就讨厌李凯。我和周欣也说了,她和李凯好我管不着,但是不要让我再看到他。”

    转瞬间,大李已经不知穿过了多少个时空隧道。他看着眼前这个当年西头的四丫头,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我活得不成功,但我看你更失败。我至少已经过上了上等人的生活,你从挖垄沟到挖煤,一直在社会最底层。我不鄙视你的出身,我们的出身是一样的。我鄙视的是你这么多年来没有一点长进。我也很庆幸,当年没能和你在一起。我现在很好,希望你也能好吧。”说着,周桂芝就进去了“哐”地带上了门。

    离开周桂芝,大李直接去了矿上,衣服都没换就下了井。工友们很奇怪,又没安排他加班,大半夜的来折腾个啥呦?大李夺过工友的家伙:“我就是想干活,我就是想下井。谁管得着?你们谁管得着?我义务来干活还错啦?雷锋当年也不过如此。”工友说:“干活就是好事啊?你干的是破坏地球的活,干的活越多,造的孽越大。我看你还是歇歇吧。”大李大汗淋漓地正有感觉呢,也不理他。他在工作中经常能体验到高潮的感觉的。

    一大早,该大李上班的时候,却趴在休息室睡着了。刘老四正拍他脑袋的时候,李凯来了。“刘叔,我爸呢?”“有事?”“他昨天晚上没回去,家里挺急的。”“没事儿,昨天晚上你爸主动加班来了,现在睡着了。我还没叫醒呢。”刘老四指着窝在板凳上那堆黑黑的东西说:“喏,这就是大李。”李凯很诧异,走过去,端详着。刘老四又拍拍大李的脑袋:“快醒醒,你儿子找你来了。”大李发出来一点动静,抬起头,睁开眼。看到了儿子模糊渐至清澈的脸庞。儿子的眼神满是鄙夷。李凯还是头一次看到爸爸这个样子,畏畏缩缩,全身上下都又脏又黑的,象黑猩猩一样。这不是他那个高大的、能处处护着他的、他尊敬的爸爸。难道爸爸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吗?难道就是周欣妈妈说的那个样子吗?李凯含着泪跑了。大李也没喊,什么也没说,又下井了。

    井下是个令人窒息的世界,大李却在这里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他真的想永远在里面挖下去,永远都不要出去。甚至,他开始期待着一场矿难,把自己永远的留在这一片黑暗中。黑夜给了他黑色的眼睛,他只能在黑暗中寻找光明。贫穷不可怕,可怕的是失去了尊严;失去了尊严不可怕,可怕的是生命没有了价值;生命没有了价值不可怕,可怕的是存在已经没有了意义;存在已经没有了意义不可怕,可怕的是整个人被社会否定了;整个人被社会否定了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把自己也彻底否定了。大李就要把自己彻底否定了。

    正在井下挖得欢时,有工友喊大李,说上面有人找。大李出了井,头晕目炫的。外面等着的是赵晓英和刘老四。原来是大李乡下的母亲就要过世了。

    大李一家包了辆松花江就往老家赶,等到了家,母亲已经离开了。母亲是个苦命的。大李的父亲曾是个军人,参加过抗美援朝,是全村唯一一个出过国的人。在大李刚记事时,父亲就因战争期间留下的残疾引发的并发症去世了。国家授予了他革命烈士荣誉称号,又批了一个矿工的名额给了大李的大哥。大哥遇难后,大李接了他的班。大李还有个姐姐,这么多年来都是姐姐在照顾妈妈。姐姐在农村,还不到五十岁,说话就颠三倒四的了。姐弟二人痛哭过后,姐姐就开始抱怨大李近几年没对母亲尽孝,每年给母亲的钱越来越少。母亲病了,也没给送到大医院好好治治。大李听姐姐数落着,一个劲儿的点头。姐姐最后说:“妈的丧事你可得给好好操办操办,不然妈到了那边都不会安生的。”大李还是一个劲儿的点头,说:“按咱老家的规矩办吧。你去找个明白人着落,我掏钱就是了。”姐姐听了,神情才缓和些,就叫孩子把村东头的二明白喊了来。二明白就算了个帐:

    从村里再批块坟地需要2000元(祖坟那儿的地已经征了盖养猪场了);办丧宴需要2000元;租灵堂需要500元;各种纸张(纸马、纸人等)需要1000元;寿衣全套1700元(穿好寿衣再去火化);骨灰盒600元;棺材2200元(农村都把骨灰盒放贯材里再土葬);灵车200元;火化450元;乐队100元;花圈200元;鞭炮300元;守尸、挖坟、抬棺材等人工费1200元;其他杂项600元。合计:13050元

    大李看看这个数字,还是很合理的,就不能说什么。他看看姐姐,姐姐苍老又可怜,平日就是卖鸡蛋、拣蘑菇换点零花钱;姐夫在外面打工,赚点钱还要养家糊口、供孩子念书,是拿不出来什么钱的。更重要的事,根据当地的规矩,丧事本来就应是儿子操办的,女儿只要哭得响亮就是尽了责了。想母亲操劳一生,凄凉一生,生前孝顺不够,死后总得让母亲走好吧?

    赵晓英也无奈,她再泼,也不好对大李说你母亲的丧事你不要管,毕竟她还是个良家妇女。可她最清楚自己的家境了,更清楚大李的心理。人都会死的,丧葬费早晚要花的。可为什么一切偏偏在这个时候发生?除了学费三万二,还有杂费、书费和生活费呢,怎么也要几千元。大李那伍万元卖身钱,还了徐老师五千,这几天又给李凯买了些衣服和生活必须品,也就剩四万多一点了,再花了这一万三千多的丧葬费,孩子上学就不够了。她看看大李。大李说:“把钱给大姐吧。”

    下葬的时候大家都在哭,可大李没有哭,死了一样。母亲是自己生命的起点,是自己生命的源头。如今她去了。大李的灵魂也就断了线、没了根一样的飘荡起来。

    刚到家,赵晓英就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声音凄凉又绝望。李凯看着大李,大李面无表情。“妈妈,人都会死的。奶奶都八十多了,人家说,是喜丧。”赵晓英一把搂过儿子:“一直没和你说呢,你爸把人家十几万的狗给撞死了,法院把咱家的钱都给查封了。你爸把自己卖给了赵老三,才换来五万元。你奶奶一死,你上学的钱都不够了。咱们怎么办啊?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李凯看着大李,大李面无表情。赵晓英又哭了一个长调:“我们可该怎么办啊?”李凯的目光离开了大李,他平静地说:“妈,你别急。学费是可以缓一缓的,听说也可以贷款。等我毕了业,一切就都好了。”说着,他看了一眼大李,目光里全是怨恨:“我一点都不同情你,你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大李依旧是面无表情,恍惚中看到李凯出去了,倔强的背影渐渐消逝在耀眼的阳光中。

    赵晓英不知哭了多久,停下来时,见大李还在发呆。她拍拍他。大李说:“我会为儿子和你尽最后的责任的。”赵晓英觉得有些不对:“你不要干傻事。”大李说:“不会的,我一生善良,不偷不抢,我不会去做害人的事。”他搂住了赵晓英,紧紧的:“跟了我这么多年,委屈你了。今天晚上我还要下井。现在矿上死个人赵老三他们才赔十几万,也太黑了。如果哪一天我遇难了,赔偿不能少于二十万,否则你就去请律师告他们。你要记住。”赵晓英一下堵住了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别乱想。以前我算过命,说四十出头的时候有个坎儿,熬过去也就好了。你看我这几天已经不打麻将了,我正琢磨着在矿区搭个帐篷,也卖饺子去。”大李说:“应该是我来养活你们,我是男人。女人本来就应该养尊处优的。我出去走走,晚上直接去矿上,别等我了。”

    大李直接去了徐老师家。他在门外,静静地站着。里面传来了熟悉的琴声。有徐老师的,有周欣的,也有儿子的。大李在琴声中陶醉着。又是徐老师在弹了,又是那首三十里铺。周欣和儿子伴着伴着琴声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着:

    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

    四妹子爱上一个三哥哥,他是我的知心人

    大李走了。

    他来到了矿上,换好了工作服。

    他下井了。他知道他这是最后一次下井。他将永远留在这个黑暗的世界中,这才是真正属于他的世界。

    第二天,又一场矿难发生了,只死了大李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