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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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祥回到家,已是掌灯时分。推开古老而又熟悉的木门,烛光里的父亲正端详那把雕着龙头的胡琴。瞬间的影像,林祥真正觉得父亲老了,禁不住心里一阵发酸“爹,我回来了。”父亲上下打量着林祥,神情异常得豁朗,他放下胡琴,拍打林祥身上的尘土,说:“这么远的路,颠簸一整天,快洗把脸,饭还热呢”父亲说话很迟缓。林祥觉得父亲有着母亲般的慈祥。林祥说:“我不累,倒叫您等急了吧。”父亲端上一碗米饭炒鸡蛋说:“接到你们要回来的电报,我就给你四个妹妹捎去了信,昨天都来了,没等上你,我让他们回去等着听信。快趁热吃吧。”其实林祥在车站已小吃了一顿,但还是没有推辞,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林祥记得三年困难时期,有一次生病,母亲给他做了一顿米饭炒鸡蛋,那是多不容易啊。奶奶是抗属,过春节上级慰问,给一升米,一升花生,那是一般人不能享受的。家里养的十来只母鸡生的蛋,成了油盐酱醋柴和布票的主要来源。就一顿炒米饭,爹说娘太惯孩子了,结果吵了起来。当时林祥非常委屈,后来才明白家庭境况。奶奶刚去世不久,欠下饥荒,娘长期有病,家里人口多,但挣工分的又少,年底一决算,要拿出七十多元钱。当时队里一个工才值一角钱,七十多元对于林祥家来说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祥子,怎么你一个人回来的”父亲问。

    林祥这才转过神来,知道是当爷爷的又想孙子了“噢,志安单位明天有个活动,后天和他妈一块回来,俺怕爹盼的急,就先回来了一步。”

    “对了,志安的对象也回来”林祥接着说。

    “志安有对象了?”

    “叫刘华,老家也是河北,大学生,在电信工作,人长得秀气又知书达理,这次回来就是让您拿个主意,如果合适,等‘五一’就把婚事办了。”

    “嗨,都什么年代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做主,他们高兴,咱就没意见。”

    父子俩谈起志安来一扯就是半宿。

    父亲已年迈,妹妹都远嫁了,自己又离得远,一到阴雨连绵的日子,就心神不宁。林祥这次回来,是准备把老屋翻建一下。

    第二天一早,林祥就开始清理屋子里的东西。套间是他最熟悉的,这是他的房间,东西两米,南北不到三米。妹妹们都很羡慕哥哥有个单间,只要林祥一不在家,妹妹们就遛进去又玩又耍。其实林祥清楚,但故作不知。有一次林祥叫大妹莲莲进屋,把新买的连环画英雄儿女让她同妹妹一起看,莲莲那得到优待的神情,妹妹们羡慕死了,因此妹妹们一有什么事就让莲莲说情。

    林祥打开一个木箱,里面装的全是自己儿时的书,虽霉味早已代替了墨香,一些书甚至被老鼠咬成了无边的纸饼,但还是那么珍惜。他在箱底发现一个小铁盒子,拿起来仔细观看,还能辨认出“上海金鸡上光蜡”字样。林祥记得,这是二叔给他的。二叔在天津自行车厂工作,那年骑回一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全村都轰动了。这上光蜡是擦车用的,二叔说等用完了就把盒子送给林祥,从此,他就盼二叔能多擦几遍车子。终于有一天二叔把盒子送给了他。红红的盒子,金黄的字,正中一个大公鸡,真够漂亮的。林祥如获至宝,揣在身上一刻不离。如今小盒子已锈迹斑斑,好不容易才打开。里面装的是两张全国半斤粮票和一颗黑色的纽扣。林祥的呼吸几乎要停止了,思绪立刻被拉回到二十多年前。

    那时林祥高中毕业已有三年,成了家中的主要劳动力,恢复高考的消息,使林祥不安分了,他白天下地搞生产,晚上秉灯自学,他还从同学那里借到一套自学丛书,学习更起劲了。林祥是个聪明又不怵辛苦的人,他写一手的好字,画画也很出名。林祥报考了美术专业,考点设在沧州。离考试还有半月,他同爹娘商量,娘没说什么,可是爹就是不同意。林祥跪下来乞求,也不应允,林祥傻了。没办法把红岩里革命志士绝食一招拿了出来,米水不进,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娘去央求父亲“有种就别吃,我看他能顶几天”父亲的态度表面上虽然强硬,可是明显的没有了底气。第三天,娘跟父亲去说,最后父亲叹了口气说:“唉!这孩子驴佞,让他去吧。”

    晚上,娘给了林祥三元钱和二斤全国粮票,把过年才穿的衣服也拿了出来。

    娘说:“祥子,明天一早你爹送你去上车,出了门一定要吃饱,今晚要好好休息。”

    “哎,我知道了”林祥感激娘的疼爱,对爹的做法有了些理解。

    一路上父子俩谁也没说话,到了商林车站,天还没亮。

    公交车很少,一天才一趟。

    车来了,车上人不多,父亲说:“路上小心,考完就回。”

    “哎。”

    林祥这才发觉父亲过早苍老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愧疚之色。

    “您回吧,我会照顾自己的。”

    父亲一直等车开了才走,他总是不停的回头看。

    林祥从车窗里一直注视着父亲,眼里不知何时已噙满泪花,父亲的背影变的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看不见了林祥才收回视线。

    林祥考试回来,虽然只隔了短短的两天,一进门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新感觉,至今林祥还能深深的体会出来。

    “爹,娘,我回来了。”

    娘很高兴,妹妹们也眨巴着大眼睛看着哥哥。

    父亲询问过考试的情况,就背起猎枪下地了。

    林祥一转身,纽扣被门上的钉子挂掉了一颗。娘拾起来要给他缝上,这时生产队里的钟响了。

    娘说:“回来再缝吧。”

    林祥就把纽扣放在了盒子里,一直到现在。

    就从那一天开始,娘的病情就加重了,没几日就离开了人世。林祥说不去上学了,父亲说啥也不同意。

    林祥考入沈阳美术大学以后才知道,家里没有一分钱供他念书考试,就连那三元的车费饭费,都是父亲用了几天的时间打野兔换来的,父亲为把地方粮票兑换成全国的,托人用五斤换一斤。其实都在河北,没有必要的,但林祥没有觉得父亲无知,他体会到的是父母的爱子之心。

    林祥知道,父亲一生有两件最心爱的东西,一是胡琴,二是猎枪。父亲一拉起胡琴来就如醉如痴,悠闲自得,可是常跑调,母亲说像黄鼬拉鸡一样,林祥和妹妹就偷着笑。他对枪的钟爱,远胜骑手爱马、射手爱弓。整天枪不离手,枪管擦得乌黑发亮。因为家中的缺粮款,大部分依靠卖野兔来还,所以猎枪已经成了林家的生活支柱。前几年上级缴枪,林祥的父亲舍不得,虽然多年不用了,还是爱不释手,收交的第二天,还到派出所里看过一趟,嘱咐所里的民警要给他好好保管,直到所长说让他放心,这才回来。自从交枪后,像失去战友一样精神恍惚了多日。

    林祥把盒子盖好,用手帕包起来,装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屋子里的东西清理的差不多了,天渐渐黑了下来。父子俩摆上饭菜,盘腿对酌,有说有笑的等待明天志安他们的到来。

    丹心作于200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