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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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安是今年夏天来到这个城市的。她从飞机上走下来，手里提着沉重的行李，一脸倦容。她走出机场大厅，就被这个城市的日光刺眯了眼。微安记起来，她走的那天和父母说的话：我要去一个有阳光的城市。于是她来到了这里。这里经济不发达，流行也比大城市里慢半拍。但天气却是很好的——亚热带的气候。微安关注天气胜过别的一切，就好像异常敏感的小动物。
我刚刚考完试，今天跑去听了试卷讲评。历史和地理，不太光彩的成绩。心情郁闷地回家了。路上若看着我，说：“微安，不要这样了，成绩不算什么的。”我点点头，感觉她的话像是从哪本教科书上背下来的。若没有再说话，我们默默骑到了路口，于是各自回家了。
打开家门，爸爸妈妈都在，坐在桌边等我一起吃饭。我一坐下来，爸爸就问：“成绩出来了没有？”我把考卷给他看。他把所有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爸爸说：“微安，这不行啊，你是文科生！”我于是拼命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愧疚，心里也没办法。
下午去参加数学竞赛，看到城市的天，阴沉沉的。理科班的同学看到我走进考场，开玩笑地说：“微安，你数学这么好，干吗还报文科呢？”我苦笑，然后开始作题，还算顺利地完成了考卷，就交卷走了。想起他们刚才说的话，那也是我反复问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真的不该选文科呢？当初我的理由是我喜欢文学，但是为什么怎么也学不好语文还有历史？反而数学总是名列前茅的。也许真的错了吧，不过现在也没有办法改变了。我没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晃着。天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孩子一样，云朵非常厚重地铺开来。骑车经过毛毛的学校，已经放学了。穿蓝色校服的学生像篮子里倾泻出的水一样，到处都是。自行车道上拥挤的。我看到一个男孩，伸手拥住女朋友的肩膀，很温暖的感觉。毛毛没有出现。我也知道这种机会很小，但还是认真看着，盼望能够见到她。然后走上去对她说：“毛毛，我来了。”然后她回答：“微安，一起去吃蛋糕吧。”可惜没有，我一个人去了蛋糕店，吃了一种上面撒满了糖霜，中间夹着杏仁的黑色蛋糕，肚子很饱，很满足地回家了。
一个人穿越大大小小的街道，骑30分钟的自行车，就为了一块蛋糕，大概也只有我才能做的出来罢。微安想。她把箱子拖拉着，走在陌生的街上。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但现在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她走进一家冰淇淋店，把箱子往地板上一放，要了一份香草冰淇淋。
若突然说要走了，我惊诧地说不出话来。我和若不是可以畅谈的朋友，但是那种可以一起沉默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并肩走着，不说话，各自想心事。有时候我到她家，两个人趴在高高的窗台上看风景，一句话也不说。若给了我一个自由的空间。因为我觉得一旦说话过多，很多词汇都变成了掩饰，很累。我平时很开朗的样子，不停地说话，和若在一起倒安心了，咬住嘴唇，沉默着。
我去机场送若，给了若一样东西，是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文章，叫一起沉默，是一个叫杨映菲的人写的，上面写：“欢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里，和阿川一起站在高高的天桥上，说很多很多的话，然后阿川揉揉他的头发，说，来，我们来一起沉默。
再然后，他们无言地并肩站着，看天桥下面匆匆演过的如歌年华。”
当时看到就觉得很像我和若的感觉，于是就给了她。
若看了题目。她伸出手抱住我，我几乎要哭泣了，这时候若说：“微安，你要好好的。”
微安坐着吃完了冰淇淋，口袋里有东西鼓鼓的，那是若从法国写来的信，微安带着它来到了这个城市了。她把信抽出来看，若说：“微安，终于决定搬了？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微安笑了，她很少给若打电话，信却是一封封地写着。大学的时候，她总习惯早上起来，穿上拖鞋乱了头发去取信，然后坐在宿舍楼的台阶上看。她们之间依然保持了最可贵的沉默。微安看若的字，黑黑的趴在纸上，想象她说着话的样子，不过没有声音，只有若的脸和不停动着的嘴唇。微安想，她和若的友谊最终还是属于沉默的。微安现在终于来到了她向往的城市。她打算安定下来以后就给若写封信。
我就要高三了，我非常地盼望这一年。这样一说，别人都很奇怪，他们都希望学习别太紧张。偏偏我却相反。我是个喜欢逛街吃东西上网看电视的普通女孩子。但我更期待像朵花一样开放。那一定是在高三，我会为了自己的理想献出我的全部，我会用力地开放，散发最浓郁的香气。好像阴暗角落里孤寂的花朵。放假的这几天很无聊，于是就找来一本介绍大学的杂志，使劲地研究着，看到自己喜欢的浙江大学，平均分597，可望不可及的样子。我心里空空的。想起一句话：thefutureisnotset，忽然觉得很有道理。
晚上给毛毛打了电话。两个人跳过高三直接聊起了理想的大学。两个人都满怀憧憬。就这样聊了一个多小时，妈妈开始瞪眼了。毛毛在电话那头就笑了：“你妈生气了吧？”我说：“有点吧，聊得太久了。”于是就挂了。自己一个人傻想着，浙大啊浙大，一年后我会不会在你美丽的校园里呢？
一年后去了一所二流的大学，当时微安哭地很厉害，后来也就没事了。于是在那所大学里过了四年，出来就去了一家杂志社当记者，日子过的也不错。毛毛大学毕业后去加拿大留学，写信寄来枫叶，还有照片，兴奋地说这里真漂亮。微安以为自己会妒忌的，结果并没有。她很安静地看完信，然后把工作室的电脑关了，出去采访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那个人住在矮小的房子里，是个安详的老头，但经历却坎坷。微安听他讲起自己的故事，拿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忙里偷闲地想到了毛毛，想到了毛毛在加拿大的阳光下，露出牙齿微笑，阳光在格子衬衫上跳跃着，摇晃不定。
微安终于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来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尽管她现在还提着沉重的箱子，找不到住所，也没有工作。但她相信自己终究会熟悉这个城市的，也许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店里响起一首歌，是微安喜欢的，歌里浮着一种干燥的阳光的味道，像摇摆着远去的青春岁月。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啦啦想她
啦啦她还在开吗？
啦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辩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啦啦想她
啦啦她还在开吗？
啦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带走，散落在天涯！
（她们就像被风吹走，插在了天涯！）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还在开吗？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微安对音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小到大，是各种各样的音乐填充了她的生活，成为她每个阶段的标记。听到这首歌，她想起了自己的17岁，正要到高三。暑假的一天，她走遍了整条街道，终于找到了朴树的专集，回家就听到了这首歌。而那一天，正是新高三开始补课的前一天。是这首歌拉开了高三的序幕。现在想起来，高三那年虽然苦，但也是她最幸福的一年，一切都那么灿烂，激烈又疼痛。
歌曲终于在一片喧闹中结束了。微安付了钱，拖着箱子走出了店门。
晚上我怀着一种美好的愿望睡着了，似乎还梦到了浙大校园里灿烂的阳光。第二天发下了语数英三科的成绩，其他的还好，但是最好的数学竟很不完满地拿了97分。我很伤心。旁边的座位空空的，若已经走了。我突然强烈地感到孤独。若的卷子像白色的雪花一样飘落下来，散在桌面上。我看到那些或好或差的成绩，心想，又能怎么样呢？若已经不需要它们了。回家的时候是一个人的，我眼前一直浮现出若的双眼，她并不大的眼睛发着光，从地球的另一边照耀着我。若走之前那个拥抱，余温还没有散尽。我第一次如此地想念她。
几年以后毛毛要走，对微安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始终不明白的是，既然命运把她们俩牵在了一起，让她们分享对方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年，为什么最终还要让毛毛离开她呢？而且是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微安不会对毛毛说出什么丧气的话来。她帮助毛毛整理好了行装，给她离家的勇气，给她开始新生活的干劲。她们俩坐在车子上，是驶向机场的车子。大大的车子因为路况的不佳，不停地颠簸着，微安拉住了毛毛的手。城市的天很灰暗，从车子的玻璃窗望出去，所有的楼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微安心里说，总有一天她也会离开这里的，像以前的若，现在的毛毛，提着沉重的箱子，走的义无返顾。她早已厌倦了这里日复一日的阴天，太阳没有笑容的，很苍白。毛毛看着微安，然后说：“微安，你是不是一直不快乐？”微安很勉强地笑了。毛毛说：“我碰到你，就好像你是一个放在竹篮里的孩子，顺流而下，最终停在了我的岸边，然后我把你拾起来，然后我们就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微安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哭泣。毛毛在很大的背包里翻着：“我得留给你一点东西。”她抬起头，对着微安说：“否则你会忘了我的。”微安看着毛毛一直翻找着，拼命忍住了快要流出的泪水。
毛毛最终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支银色的钢笔。她把它塞到微安手里。这时候，车子停了。毛毛就下去了。微安留在车上，她并不想看到飞机起飞的样子，那么她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的。她就呆在车上，手里握着钢笔，满手都是汗水。过了很久，她还是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还是哭了。毛毛的父母走出玻璃大门，坐上了车子。他们看到微安脸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车子缓缓地启动了。微安想，这一下，毛毛这个孩子终于走远了，到了几千几万外的天空上，然后在遥远的地方降落。
喧闹的闭学式结束了，终于可以背起书包回家，安然地去享受假期。尽管过几天又必须来参加新高三的补课，但假期毕竟不会完全被剥夺。
我整理着书包，把一个学期堆在抽屉里的那些闲书，还有自己用的杯子，过期的糖果和饼干，统统清理了一遍。最后非常安然地背着书包回家了。若在晚上打来了电话，说她已经到了。若的声音第一次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点奇怪地夹着噪音。若说现在manche才下午两点，阳光很好，天气叫人庸懒。若还说了几句她学会的法语。我听她古怪地发音，不仅笑了起来。然后告诉若新发下来的考试成绩。若依然是一惊一乍的。我说：“现在还在乎这种成绩干什么？”若无奈地说：“最后一次也要完美一些嘛。”我们从未有过地谈了一个多小时，若说：“我在换时差呢，现在好想睡觉，微安你要和我聊聊天，让我坚持下去。”我于是发挥自己的口才，找出很多东西来讲。10点到了，谈话就结束了，若说她把电话卡都打成了白卡。我的耳朵都麻了，自己刚才滔滔不决地讲了什么也忘的一干二净。我也困了。
在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不是法国，不是任何的大都市，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城市罢了，即使它再偏僻再不起眼。只要清晨的阳光让我陶醉，那我一定会义无返顾地去的，拖着沉重的行李。
带着这种梦想，我终于安静地睡着了。若还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用力张开双眼呢。她和我一样，都习惯了这城市阴霾的天空。
微安在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家整洁的小旅馆。她走了进去。旅馆主人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她终于暂时安定了下来。
微安这会儿正独自躺在旅馆房间，几乎快要睡着了。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微安爬起来去开门。主人满面笑容地站着。她说：“小姐，你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吧，一定很累了。我给你送了些点心来，都是这里的特产。”微安感激地看了看主人的脸，她很年轻，至多也不会比自己大五岁。微安不禁问到：“你几岁了啊？”
主人笑了：“27，很老了吧。”微安也笑：“我23岁，叫我微安吧。”当然后来微安知道了主人的名字，颜歌，非常好听而又清澈的名字，就和她的笑容一样。
微安就这样交上了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颜歌晚上请她去街上吃火锅。微安穿着从家乡带来的白色布裙子，就出去了。她们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东西端上来了，微安于是开始吃，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了。颜歌看着她一边吃一边认真地擦着鼻子上的汗，就说：“微安，你和我不是一种人。”
微安从热气中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颜歌。颜歌摆了摆手，解释到：“我和你不一样，你懂吗？微安，我是个没人管的孩子，从小就在这里混，后来父母给了点钱，就开了旅馆。”颜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微安忽然觉得，刚刚熟悉起来的颜歌又疏远了。
尽管如此，微安还是继续吃完了她的火锅，然后和颜歌一起回旅馆。路上，她们俩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宿舍楼的走廊上晃着腿，手里拿着若的信。若写惯了法文的手，在纸上很吃力地写着中文。我想象。若在信上说：“微安，我考上巴黎第三大学了，我给你寄来照片了，看到了吗？很漂亮是吧。”我拿出照片来看，看到多年不见的若的脸，若的变化多大啊。她已经不是当年离开家时那个小女孩，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一点法国女人的神气了。若的身后站的是她的法国男友，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笑容隐藏在嘴角。若说：“微安，我终于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了，现在我真的很开心，那么你呢？微安？”我看看自己，始终还是原来的样子，眼神很迷茫，头发很散漫。依旧住在这个从小就讨厌的有着阴郁天空的城市里，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在报考大学的时候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在添志愿表最后的一瞬，妈妈说：“微安，第二志愿还是报本市的大学吧，保险一点。”我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听了妈妈的话。出来的时候，看了看天，天空依然灰暗。
晚上微安躺在陌生的小床上，总也睡不着。就在刚才，她给父母打了离家后的第一次电话。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如此地想念父母，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当她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太阳落下去以后，这个城市消散了最后一丝阳光，街灯亮了起来，街上的人们用微安听不懂的方言叫卖，聊天，微安安静地跟在颜歌背后，努力想象一个本地人一样，悠闲地走在街上，摊开双手，散着步子。但她发现不行，她神情紧张地看着一切，手握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白天过去，这个城市只剩下人造的光亮，微安觉得，它和她所想的那个阳光之城，不太相符了。
颜歌突然转过身来问：“微安，想家吗？”
微安说：“现在还不。”
颜歌说：“有个家可以想，真好。”
她们俩在街心公园的长凳坐了下来，颜歌很认真地看着微安，她问：“微安，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微安把自己说过想过写过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想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
颜歌认真地说：“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不乖乖呆在家里呢？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多不容易啊。”
微安说：“但我认识你啊，你不是本地人吗？”
“微安，你真傻，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啊，不会维持多久的友谊的。”
“微安，你真傻。”蚊子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也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式双份，真的很傻的样子。
蚊子说：“微安，我们不会在一起多久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种人。”
“可是，你说过喜欢我的啊？”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不能代表了解，也不能证明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和他在热闹的街上逛着，看好多好多的蛋糕摆在喧闹的店里。说完这句话，他牵着我的手就松开了。他说：“我先回去了。”然后他就走出了店门。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起来。14个月的初恋就这样地结束了。
我出了店门，游离地站在街道中央，手上戴着蚊子送我的银色戒指，宽大的布裙子摩擦我的小腿。想着蚊子刚才说的话：微安，你真傻。恍惚
微安听到了她很久以前听到过的话，是一个男孩和她说的。那个男孩，很瘦很高，头发长长的，垂下来遮住眼睛，手上很多的老茧，是因为弹吉他的缘故。微安在学校门口看到他，他只是刚好经过，撞倒了微安。微安无助地坐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宽大的裙子摊开像一朵白色的花。男孩很抱歉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扶她，在她的指间留下了烟草的味道。
然后微安认识他，他叫蚊子。他们开始谈恋爱。蚊子生命中的第n次恋爱，微安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
蚊子今天晚上有一次演出，我于是跑去看。当我走进会场的时候，我突然知道了，蚊子和我根本太不同了。蚊子调着吉他的弦，向我招了招手。我跑过去，风灌满了裙子。蚊子用手拍拍我的头，他说：“你来啦。”旁边的鼓手冲他做着鬼脸。
蚊子帮我找了个位置，然后就走了。我坐下，演出开始了。我第一次听到了这种音乐，异常地嘈杂，异常地吵闹。我的心脏加快了速度，耳膜徒然膨胀开来。我勉强地看到了蚊子，他在台上，疯狂地弹着吉他，身子像弓一样地弯曲着。我身边的女孩伸着长长的手臂，喊着蚊子和其他乐手的名字，她们的嗓子几乎沙哑。我却无法忍受了，我离开了会场。蚊子没有看到，也不会看到，他的眼睛盯着地板，身子像一张弯曲的弓。
夜风中，我第一次清醒地回忆和蚊子的爱情，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andnothingincommon。很久以后，观众们都走散了。我走进会场，蚊子趴在吧台上，身上都是汗，大口地喘气，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微安，你去哪了？”
“蚊子，我出去吹吹风。”我冲他笑。
“微安，演出好看吗？”我看着他，他眸子里深深的不见底，最后我终于说：“不错啊，蚊子，你吉他弹的真好。”
蚊子扬起脸来，头发散在耳后，他笑了一下，说：“真的吗，微安？那下次再来吧。”
微安想，当时为什么要和蚊子说，她喜欢他的演出呢？她明明因为听不下去而逃出了会场。可她犹豫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说：“蚊子，你吉他弹的真好。”这是为什么呢？微安甚至怀疑，她真的喜欢过蚊子吗？当然，那时她认为她是喜欢的，蚊子总是穿着白色的t-shirt，头发像碎落的光线一样散在脸上，蚊子的脸是那种棱角分明的，每个女孩都会喜欢的。和蚊子在一起，微安很安全。但她对蚊子说了谎，她说她喜欢蚊子做的音乐，尽管在那种音乐中，她快要窒息了。但她最终笑了起来，违心地说了喜欢。蚊子笑的很好看。他把微安的手握起来，手心很温暖。
但终有一天蚊子发现了。怎么可能不发现呢？微安在每次音乐达到高潮的时候都逃到屋外去吹风；当蚊子喝醉了，趴在她膝盖上粗声喘气的时候，她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她放在背包里的是最流行的歌手的磁带，她打开背包拿纸巾的时候，蚊子也一定都看见了啊。最后，蚊子终于不再带她去看自己的演出了，不再在她面前喝酒了，也不再谈论流行歌手多么地无聊了。再以后，蚊子就消失了。和他那天出现在学校门口是很偶然的一样，他的消失也非常地突然。走出店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微安把脸抬起来，看着颜歌。她们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微安，你怎么了？”
“没事，颜歌，我是不是个很傻的孩子？”
“微安，微安，不是的，你只是经历太少了。”颜歌说完，微安突然哭了，颜歌把17岁那年的往事又带给了她。她现在终于开始喜欢蚊子做的音乐了，喜欢上了pinkfloyd，喜欢上了nirvana，喜欢上了在摇滚中大声喊叫的快乐，但蚊子却走了，永远地消失了。
颜歌不知所措地站在微安面前：“微安，你想家了吗？”
微安擦干了眼泪，说：“颜歌，我们走吧。”
晚上回来以后，微安就躺到了床上，她静静地想起刚才的事情，想起刚才她们说的话。微安想，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过去的不愉快，都不再去想了。
是啊，微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没带自己的日记本，没带自己的相册，也没带蚊子以前写给她的信。她把过去的一切纪念物都留在了那个灰暗的城市，却还是带来了回忆，回忆是她永远也扔不掉的东西。这一点，是微安没有想过的。
还有一样东西微安也无法丢掉，那就是蚊子走后她喜欢上的摇滚乐。微安沉重的箱子里，很大的空间装着打口cd，是那种封面阴郁的，喧闹的，颓靡的歌曲。微安曾经想要逃避它，但现在微安却再也离不开了，她要听着这音乐，才会感到安全，就好像当年，蚊子握住她的手一样。
微安真的是一个很傻的孩子。
和蚊子牵手的那天下午，我给毛毛打了电话，请她出来吃东西。我们坐在大m温暖的店里，一口口吃着巧克力圣代。这样过了十分钟，我们对望。
毛毛问：“什么事啊？”我就把自己和蚊子的事情和盘托出。毛毛笑了：“不错不错，小姑娘也有人爱啦。”我就跟着傻笑。
我知道毛毛那时候也经历着她的初恋。不过她的恋爱方式很奇怪。她因为老师的干涉，和男朋友分手了，男孩子找了另外的女孩，她找我来大哭了一场。现在，她和男友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终于建立了21世纪的恋爱新模式：男孩不和现在的女友分手，但如果毛毛需要怀抱，需要人安慰，就可以回到他那里去。
毛毛说完很奸诈地笑，她说：“上个星期他还到我家，我给他做蛋炒饭了呢”看她好开心的样子，我真不能想象几天前，抹着眼泪的是同一个人。
——微安的日记本
微安在床上呆了很久，却无法入睡。她突然想到了毛毛，想到毛毛和她的初恋男友，很多年以前，曾经用一种多么奇怪的方式谈着恋爱。想着毛毛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孩，现在在加拿大怎么样呢？她走出房间，想去街上打ic电话。经过颜歌的房间，颜歌已经睡熟了，呼吸很安静很柔软。
微安走到街上，整个城市都进入了安详的睡眠，她就像是空袭开始以后，突然跑出防空洞的孩子，迷茫地站在街上。她找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把卡插了进去。毛毛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来。
“微安？你怎么打电话来了？”毛毛那里一定是阳光普照吧，微安想。
我说：“毛毛，我到了新地方了。”
“去旅游了？现在放假吗？”
“不是啊，毛毛，我搬家了，搬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毛毛在那边顿了一会：“微安，我就知道你会搬的，你终于实现梦想了。”于是两个人都释然了。在地球两端安然地舒了口气。童年时的好友，为了各自的理想，终于都走散在异国他乡了。
放下电话，我也想睡了。是在这个城市的第一次安眠吗？我希望如此。
微安是今年夏天来到这个城市的。她从飞机上走下来，手里提着沉重的行李，一脸倦容。她走出机场大厅，就被这个城市的日光刺眯了眼。微安记起来，她走的那天和父母说的话：我要去一个有阳光的城市。于是她来到了这里。这里经济不发达，流行也比大城市里慢半拍。但天气却是很好的——亚热带的气候。微安关注天气胜过别的一切，就好像异常敏感的小动物。
我刚刚考完试，今天跑去听了试卷讲评。历史和地理，不太光彩的成绩。心情郁闷地回家了。路上若看着我，说：“微安，不要这样了，成绩不算什么的。”我点点头，感觉她的话像是从哪本教科书上背下来的。若没有再说话，我们默默骑到了路口，于是各自回家了。
打开家门，爸爸妈妈都在，坐在桌边等我一起吃饭。我一坐下来，爸爸就问：“成绩出来了没有？”我把考卷给他看。他把所有的眉头都皱在了一起。爸爸说：“微安，这不行啊，你是文科生！”我于是拼命点头，脸上的表情很愧疚，心里也没办法。
下午去参加数学竞赛，看到城市的天，阴沉沉的。理科班的同学看到我走进考场，开玩笑地说：“微安，你数学这么好，干吗还报文科呢？”我苦笑，然后开始作题，还算顺利地完成了考卷，就交卷走了。想起他们刚才说的话，那也是我反复问自己的问题，我是不是真的不该选文科呢？当初我的理由是我喜欢文学，但是为什么怎么也学不好语文还有历史？反而数学总是名列前茅的。也许真的错了吧，不过现在也没有办法改变了。我没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晃着。天像是快要哭出来的孩子一样，云朵非常厚重地铺开来。骑车经过毛毛的学校，已经放学了。穿蓝色校服的学生像篮子里倾泻出的水一样，到处都是。自行车道上拥挤的。我看到一个男孩，伸手拥住女朋友的肩膀，很温暖的感觉。毛毛没有出现。我也知道这种机会很小，但还是认真看着，盼望能够见到她。然后走上去对她说：“毛毛，我来了。”然后她回答：“微安，一起去吃蛋糕吧。”可惜没有，我一个人去了蛋糕店，吃了一种上面撒满了糖霜，中间夹着杏仁的黑色蛋糕，肚子很饱，很满足地回家了。
一个人穿越大大小小的街道，骑30分钟的自行车，就为了一块蛋糕，大概也只有我才能做的出来罢。微安想。她把箱子拖拉着，走在陌生的街上。她不知道要去哪儿，但现在得找个地方坐下来。她走进一家冰淇淋店，把箱子往地板上一放，要了一份香草冰淇淋。
若突然说要走了，我惊诧地说不出话来。我和若不是可以畅谈的朋友，但是那种可以一起沉默的朋友。我们在一起，并肩走着，不说话，各自想心事。有时候我到她家，两个人趴在高高的窗台上看风景，一句话也不说。若给了我一个自由的空间。因为我觉得一旦说话过多，很多词汇都变成了掩饰，很累。我平时很开朗的样子，不停地说话，和若在一起倒安心了，咬住嘴唇，沉默着。
我去机场送若，给了若一样东西，是从电脑上打印下来的文章，叫一起沉默，是一个叫杨映菲的人写的，上面写：“欢子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里，和阿川一起站在高高的天桥上，说很多很多的话，然后阿川揉揉他的头发，说，来，我们来一起沉默。
再然后，他们无言地并肩站着，看天桥下面匆匆演过的如歌年华。”
当时看到就觉得很像我和若的感觉，于是就给了她。
若看了题目。她伸出手抱住我，我几乎要哭泣了，这时候若说：“微安，你要好好的。”
微安坐着吃完了冰淇淋，口袋里有东西鼓鼓的，那是若从法国写来的信，微安带着它来到了这个城市了。她把信抽出来看，若说：“微安，终于决定搬了？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微安笑了，她很少给若打电话，信却是一封封地写着。大学的时候，她总习惯早上起来，穿上拖鞋乱了头发去取信，然后坐在宿舍楼的台阶上看。她们之间依然保持了最可贵的沉默。微安看若的字，黑黑的趴在纸上，想象她说着话的样子，不过没有声音，只有若的脸和不停动着的嘴唇。微安想，她和若的友谊最终还是属于沉默的。微安现在终于来到了她向往的城市。她打算安定下来以后就给若写封信。
我就要高三了，我非常地盼望这一年。这样一说，别人都很奇怪，他们都希望学习别太紧张。偏偏我却相反。我是个喜欢逛街吃东西上网看电视的普通女孩子。但我更期待像朵花一样开放。那一定是在高三，我会为了自己的理想献出我的全部，我会用力地开放，散发最浓郁的香气。好像阴暗角落里孤寂的花朵。放假的这几天很无聊，于是就找来一本介绍大学的杂志，使劲地研究着，看到自己喜欢的浙江大学，平均分597，可望不可及的样子。我心里空空的。想起一句话：thefutureisnotset，忽然觉得很有道理。
晚上给毛毛打了电话。两个人跳过高三直接聊起了理想的大学。两个人都满怀憧憬。就这样聊了一个多小时，妈妈开始瞪眼了。毛毛在电话那头就笑了：“你妈生气了吧？”我说：“有点吧，聊得太久了。”于是就挂了。自己一个人傻想着，浙大啊浙大，一年后我会不会在你美丽的校园里呢？
一年后去了一所二流的大学，当时微安哭地很厉害，后来也就没事了。于是在那所大学里过了四年，出来就去了一家杂志社当记者，日子过的也不错。毛毛大学毕业后去加拿大留学，写信寄来枫叶，还有照片，兴奋地说这里真漂亮。微安以为自己会妒忌的，结果并没有。她很安静地看完信，然后把工作室的电脑关了，出去采访一个不大不小的人物。那个人住在矮小的房子里，是个安详的老头，但经历却坎坷。微安听他讲起自己的故事，拿铅笔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忙里偷闲地想到了毛毛，想到了毛毛在加拿大的阳光下，露出牙齿微笑，阳光在格子衬衫上跳跃着，摇晃不定。
微安终于也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了，来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尽管她现在还提着沉重的箱子，找不到住所，也没有工作。但她相信自己终究会熟悉这个城市的，也许把它当作自己的家。店里响起一首歌，是微安喜欢的，歌里浮着一种干燥的阳光的味道，像摇摆着远去的青春岁月。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她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她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啦啦想她
啦啦她还在开吗？
啦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辩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她们都老了吧，它们在哪里呀？
幸运的是我，曾陪她们开放！
啦啦想她
啦啦她还在开吗？
啦啦去呀
她们已经被风带走，散落在天涯！
（她们就像被风吹走，插在了天涯！）
她们都老了吧，她们还在开吗？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微安对音乐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从小到大，是各种各样的音乐填充了她的生活，成为她每个阶段的标记。听到这首歌，她想起了自己的17岁，正要到高三。暑假的一天，她走遍了整条街道，终于找到了朴树的专集，回家就听到了这首歌。而那一天，正是新高三开始补课的前一天。是这首歌拉开了高三的序幕。现在想起来，高三那年虽然苦，但也是她最幸福的一年，一切都那么灿烂，激烈又疼痛。
歌曲终于在一片喧闹中结束了。微安付了钱，拖着箱子走出了店门。
晚上我怀着一种美好的愿望睡着了，似乎还梦到了浙大校园里灿烂的阳光。第二天发下了语数英三科的成绩，其他的还好，但是最好的数学竟很不完满地拿了97分。我很伤心。旁边的座位空空的，若已经走了。我突然强烈地感到孤独。若的卷子像白色的雪花一样飘落下来，散在桌面上。我看到那些或好或差的成绩，心想，又能怎么样呢？若已经不需要它们了。回家的时候是一个人的，我眼前一直浮现出若的双眼，她并不大的眼睛发着光，从地球的另一边照耀着我。若走之前那个拥抱，余温还没有散尽。我第一次如此地想念她。
几年以后毛毛要走，对微安来说也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她始终不明白的是，既然命运把她们俩牵在了一起，让她们分享对方的喜怒哀乐这么多年，为什么最终还要让毛毛离开她呢？而且是去那么远的地方。但微安不会对毛毛说出什么丧气的话来。她帮助毛毛整理好了行装，给她离家的勇气，给她开始新生活的干劲。她们俩坐在车子上，是驶向机场的车子。大大的车子因为路况的不佳，不停地颠簸着，微安拉住了毛毛的手。城市的天很灰暗，从车子的玻璃窗望出去，所有的楼房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微安心里说，总有一天她也会离开这里的，像以前的若，现在的毛毛，提着沉重的箱子，走的义无返顾。她早已厌倦了这里日复一日的阴天，太阳没有笑容的，很苍白。毛毛看着微安，然后说：“微安，你是不是一直不快乐？”微安很勉强地笑了。毛毛说：“我碰到你，就好像你是一个放在竹篮里的孩子，顺流而下，最终停在了我的岸边，然后我把你拾起来，然后我们就一起走过了那么多的日子。”微安突然不可抑制地想要哭泣。毛毛在很大的背包里翻着：“我得留给你一点东西。”她抬起头，对着微安说：“否则你会忘了我的。”微安看着毛毛一直翻找着，拼命忍住了快要流出的泪水。
毛毛最终拿出了一样东西，是一支银色的钢笔。她把它塞到微安手里。这时候，车子停了。毛毛就下去了。微安留在车上，她并不想看到飞机起飞的样子，那么她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的。她就呆在车上，手里握着钢笔，满手都是汗水。过了很久，她还是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还是哭了。毛毛的父母走出玻璃大门，坐上了车子。他们看到微安脸上的泪水，叹了一口气。车子缓缓地启动了。微安想，这一下，毛毛这个孩子终于走远了，到了几千几万外的天空上，然后在遥远的地方降落。
喧闹的闭学式结束了，终于可以背起书包回家，安然地去享受假期。尽管过几天又必须来参加新高三的补课，但假期毕竟不会完全被剥夺。
我整理着书包，把一个学期堆在抽屉里的那些闲书，还有自己用的杯子，过期的糖果和饼干，统统清理了一遍。最后非常安然地背着书包回家了。若在晚上打来了电话，说她已经到了。若的声音第一次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传来，有点奇怪地夹着噪音。若说现在manche才下午两点，阳光很好，天气叫人庸懒。若还说了几句她学会的法语。我听她古怪地发音，不仅笑了起来。然后告诉若新发下来的考试成绩。若依然是一惊一乍的。我说：“现在还在乎这种成绩干什么？”若无奈地说：“最后一次也要完美一些嘛。”我们从未有过地谈了一个多小时，若说：“我在换时差呢，现在好想睡觉，微安你要和我聊聊天，让我坚持下去。”我于是发挥自己的口才，找出很多东西来讲。10点到了，谈话就结束了，若说她把电话卡都打成了白卡。我的耳朵都麻了，自己刚才滔滔不决地讲了什么也忘的一干二净。我也困了。
在迷迷糊糊快要入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自己向往的生活，不是法国，不是任何的大都市，我想要的，只是一个充满阳光的城市罢了，即使它再偏僻再不起眼。只要清晨的阳光让我陶醉，那我一定会义无返顾地去的，拖着沉重的行李。
带着这种梦想，我终于安静地睡着了。若还在下午四点的阳光里，用力张开双眼呢。她和我一样，都习惯了这城市阴霾的天空。
微安在筋疲力尽的时候，终于看到了一家整洁的小旅馆。她走了进去。旅馆主人很热情地接待了她。她终于暂时安定了下来。
微安这会儿正独自躺在旅馆房间，几乎快要睡着了。
有人在轻轻地敲门，微安爬起来去开门。主人满面笑容地站着。她说：“小姐，你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吧，一定很累了。我给你送了些点心来，都是这里的特产。”微安感激地看了看主人的脸，她很年轻，至多也不会比自己大五岁。微安不禁问到：“你几岁了啊？”
主人笑了：“27，很老了吧。”微安也笑：“我23岁，叫我微安吧。”当然后来微安知道了主人的名字，颜歌，非常好听而又清澈的名字，就和她的笑容一样。
微安就这样交上了她在这个城市的第一个朋友。颜歌晚上请她去街上吃火锅。微安穿着从家乡带来的白色布裙子，就出去了。她们找到一张桌子，坐了下来。东西端上来了，微安于是开始吃，不一会就满头大汗了。颜歌看着她一边吃一边认真地擦着鼻子上的汗，就说：“微安，你和我不是一种人。”
微安从热气中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看着颜歌。颜歌摆了摆手，解释到：“我和你不一样，你懂吗？微安，我是个没人管的孩子，从小就在这里混，后来父母给了点钱，就开了旅馆。”颜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微安忽然觉得，刚刚熟悉起来的颜歌又疏远了。
尽管如此，微安还是继续吃完了她的火锅，然后和颜歌一起回旅馆。路上，她们俩一句话也没说。
我在宿舍楼的走廊上晃着腿，手里拿着若的信。若写惯了法文的手，在纸上很吃力地写着中文。我想象。若在信上说：“微安，我考上巴黎第三大学了，我给你寄来照片了，看到了吗？很漂亮是吧。”我拿出照片来看，看到多年不见的若的脸，若的变化多大啊。她已经不是当年离开家时那个小女孩，她的脸上，已经有了一点法国女人的神气了。若的身后站的是她的法国男友，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笑容隐藏在嘴角。若说：“微安，我终于找到我想要的生活了，现在我真的很开心，那么你呢？微安？”我看看自己，始终还是原来的样子，眼神很迷茫，头发很散漫。依旧住在这个从小就讨厌的有着阴郁天空的城市里，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在报考大学的时候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在添志愿表最后的一瞬，妈妈说：“微安，第二志愿还是报本市的大学吧，保险一点。”我的手一抖，最终还是听了妈妈的话。出来的时候，看了看天，天空依然灰暗。
晚上微安躺在陌生的小床上，总也睡不着。就在刚才，她给父母打了离家后的第一次电话。让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竟然如此地想念父母，她几乎要哭出来了，当她听到妈妈熟悉的声音。太阳落下去以后，这个城市消散了最后一丝阳光，街灯亮了起来，街上的人们用微安听不懂的方言叫卖，聊天，微安安静地跟在颜歌背后，努力想象一个本地人一样，悠闲地走在街上，摊开双手，散着步子。但她发现不行，她神情紧张地看着一切，手握着，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当白天过去，这个城市只剩下人造的光亮，微安觉得，它和她所想的那个阳光之城，不太相符了。
颜歌突然转过身来问：“微安，想家吗？”
微安说：“现在还不。”
颜歌说：“有个家可以想，真好。”
她们俩在街心公园的长凳坐了下来，颜歌很认真地看着微安，她问：“微安，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微安把自己说过想过写过无数次的话又说了一遍：“我想去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
颜歌认真地说：“你是个好孩子，为什么不乖乖呆在家里呢？要在一个陌生的城市生活，多不容易啊。”
微安说：“但我认识你啊，你不是本地人吗？”
“微安，你真傻，我们不是同一种人啊，不会维持多久的友谊的。”
“微安，你真傻。”蚊子转过头来，看着我。我也望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样子，一式双份，真的很傻的样子。
蚊子说：“微安，我们不会在一起多久的。”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是一种人。”
“可是，你说过喜欢我的啊？”
“那不是一回事，喜欢不能代表了解，也不能证明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和他在热闹的街上逛着，看好多好多的蛋糕摆在喧闹的店里。说完这句话，他牵着我的手就松开了。他说：“我先回去了。”然后他就走出了店门。
我一个人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起来。14个月的初恋就这样地结束了。
我出了店门，游离地站在街道中央，手上戴着蚊子送我的银色戒指，宽大的布裙子摩擦我的小腿。想着蚊子刚才说的话：微安，你真傻。恍惚
微安听到了她很久以前听到过的话，是一个男孩和她说的。那个男孩，很瘦很高，头发长长的，垂下来遮住眼睛，手上很多的老茧，是因为弹吉他的缘故。微安在学校门口看到他，他只是刚好经过，撞倒了微安。微安无助地坐在灰色的水泥地上，宽大的裙子摊开像一朵白色的花。男孩很抱歉地看着她，伸出手去扶她，在她的指间留下了烟草的味道。
然后微安认识他，他叫蚊子。他们开始谈恋爱。蚊子生命中的第n次恋爱，微安生命中的第一次恋爱。
蚊子今天晚上有一次演出，我于是跑去看。当我走进会场的时候，我突然知道了，蚊子和我根本太不同了。蚊子调着吉他的弦，向我招了招手。我跑过去，风灌满了裙子。蚊子用手拍拍我的头，他说：“你来啦。”旁边的鼓手冲他做着鬼脸。
蚊子帮我找了个位置，然后就走了。我坐下，演出开始了。我第一次听到了这种音乐，异常地嘈杂，异常地吵闹。我的心脏加快了速度，耳膜徒然膨胀开来。我勉强地看到了蚊子，他在台上，疯狂地弹着吉他，身子像弓一样地弯曲着。我身边的女孩伸着长长的手臂，喊着蚊子和其他乐手的名字，她们的嗓子几乎沙哑。我却无法忍受了，我离开了会场。蚊子没有看到，也不会看到，他的眼睛盯着地板，身子像一张弯曲的弓。
夜风中，我第一次清醒地回忆和蚊子的爱情，其实我们根本不了解对方，andnothingincommon。很久以后，观众们都走散了。我走进会场，蚊子趴在吧台上，身上都是汗，大口地喘气，似乎耗尽了所有的气力。
“微安，你去哪了？”
“蚊子，我出去吹吹风。”我冲他笑。
“微安，演出好看吗？”我看着他，他眸子里深深的不见底，最后我终于说：“不错啊，蚊子，你吉他弹的真好。”
蚊子扬起脸来，头发散在耳后，他笑了一下，说：“真的吗，微安？那下次再来吧。”
微安想，当时为什么要和蚊子说，她喜欢他的演出呢？她明明因为听不下去而逃出了会场。可她犹豫了那么久，终于还是说：“蚊子，你吉他弹的真好。”这是为什么呢？微安甚至怀疑，她真的喜欢过蚊子吗？当然，那时她认为她是喜欢的，蚊子总是穿着白色的t-shirt，头发像碎落的光线一样散在脸上，蚊子的脸是那种棱角分明的，每个女孩都会喜欢的。和蚊子在一起，微安很安全。但她对蚊子说了谎，她说她喜欢蚊子做的音乐，尽管在那种音乐中，她快要窒息了。但她最终笑了起来，违心地说了喜欢。蚊子笑的很好看。他把微安的手握起来，手心很温暖。
但终有一天蚊子发现了。怎么可能不发现呢？微安在每次音乐达到高潮的时候都逃到屋外去吹风；当蚊子喝醉了，趴在她膝盖上粗声喘气的时候，她脸上有厌恶的表情；她放在背包里的是最流行的歌手的磁带，她打开背包拿纸巾的时候，蚊子也一定都看见了啊。最后，蚊子终于不再带她去看自己的演出了，不再在她面前喝酒了，也不再谈论流行歌手多么地无聊了。再以后，蚊子就消失了。和他那天出现在学校门口是很偶然的一样，他的消失也非常地突然。走出店门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微安把脸抬起来，看着颜歌。她们在路中央停了下来。
“微安，你怎么了？”
“没事，颜歌，我是不是个很傻的孩子？”
“微安，微安，不是的，你只是经历太少了。”颜歌说完，微安突然哭了，颜歌把17岁那年的往事又带给了她。她现在终于开始喜欢蚊子做的音乐了，喜欢上了pinkfloyd，喜欢上了nirvana，喜欢上了在摇滚中大声喊叫的快乐，但蚊子却走了，永远地消失了。
颜歌不知所措地站在微安面前：“微安，你想家了吗？”
微安擦干了眼泪，说：“颜歌，我们走吧。”
晚上回来以后，微安就躺到了床上，她静静地想起刚才的事情，想起刚才她们说的话。微安想，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过去的不愉快，都不再去想了。
是啊，微安来到这里的时候，没带自己的日记本，没带自己的相册，也没带蚊子以前写给她的信。她把过去的一切纪念物都留在了那个灰暗的城市，却还是带来了回忆，回忆是她永远也扔不掉的东西。这一点，是微安没有想过的。
还有一样东西微安也无法丢掉，那就是蚊子走后她喜欢上的摇滚乐。微安沉重的箱子里，很大的空间装着打口cd，是那种封面阴郁的，喧闹的，颓靡的歌曲。微安曾经想要逃避它，但现在微安却再也离不开了，她要听着这音乐，才会感到安全，就好像当年，蚊子握住她的手一样。
微安真的是一个很傻的孩子。
和蚊子牵手的那天下午，我给毛毛打了电话，请她出来吃东西。我们坐在大m温暖的店里，一口口吃着巧克力圣代。这样过了十分钟，我们对望。
毛毛问：“什么事啊？”我就把自己和蚊子的事情和盘托出。毛毛笑了：“不错不错，小姑娘也有人爱啦。”我就跟着傻笑。
我知道毛毛那时候也经历着她的初恋。不过她的恋爱方式很奇怪。她因为老师的干涉，和男朋友分手了，男孩子找了另外的女孩，她找我来大哭了一场。现在，她和男友经过一个晚上的讨论，终于建立了21世纪的恋爱新模式：男孩不和现在的女友分手，但如果毛毛需要怀抱，需要人安慰，就可以回到他那里去。
毛毛说完很奸诈地笑，她说：“上个星期他还到我家，我给他做蛋炒饭了呢”看她好开心的样子，我真不能想象几天前，抹着眼泪的是同一个人。
——微安的日记本
微安在床上呆了很久，却无法入睡。她突然想到了毛毛，想到毛毛和她的初恋男友，很多年以前，曾经用一种多么奇怪的方式谈着恋爱。想着毛毛这个鬼灵精怪的小孩，现在在加拿大怎么样呢？她走出房间，想去街上打ic电话。经过颜歌的房间，颜歌已经睡熟了，呼吸很安静很柔软。
微安走到街上，整个城市都进入了安详的睡眠，她就像是空袭开始以后，突然跑出防空洞的孩子，迷茫地站在街上。她找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把卡插了进去。毛毛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来。
“微安？你怎么打电话来了？”毛毛那里一定是阳光普照吧，微安想。
我说：“毛毛，我到了新地方了。”
“去旅游了？现在放假吗？”
“不是啊，毛毛，我搬家了，搬到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城市。”毛毛在那边顿了一会：“微安，我就知道你会搬的，你终于实现梦想了。”于是两个人都释然了。在地球两端安然地舒了口气。童年时的好友，为了各自的理想，终于都走散在异国他乡了。
放下电话，我也想睡了。是在这个城市的第一次安眠吗？我希望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