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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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宫里,一处青竹围绕的幽静地方,藏着精致的南方楼宇。

    玉宇琼楼,也不过如此了。邵庭心想,听说这位七皇子自出生体重便比寻常娃儿要轻,太医好不容易才吊住他一条命,满周岁后情况没有好转,大病小病不断,十四年来缠绵病榻,从未出过楼,身边只有伺候医药饮食的奴仆,连母妃也被下令不得常来探望,以免喂病傍七皇子。

    因为出不了楼,所以圣上为他建了南方楼宇;任何地方朝贡到卓豫朝廷的贡品,先送来给七皇子拣选,剩了才归国库。

    她还听说,他很聪明。聪颖的人,不容易周旋。

    邵庭走到“望安楼”见回廊上一个侍女端着托盘,盘上放了一个白瓷盅。

    “这是要送去给七皇子的吗?”

    侍女一吓,惊颤地看着她。“你是谁?我没见过你,七皇子不见客,你擅闯此地,是会被带去惩戒院的。”

    邵庭点头,不作声地打开汤盅,药香四溢,还炖了鸡下去滋养。

    “我帮你送去给七皇子吧。”

    “啊?小姑娘!等等!”侍女追在后头,不明白一个小丫头怎能转眼就从她手里夺过托盘,还平稳地不洒半点汤汁。

    邵庭转过身,在侍女要撞上来之前,退后一步保护自己。

    “我叫邵庭,日后会每天来陪七皇子晨练。”

    “晨、晨练?”侍女失声。七皇子往常睡到日头暖了才会醒啊,就是这当儿日正当中,也才刚起。“等等,我记起来了,嬷嬷的确说过有这么个人要来。你姓邵,是邵老将军的孙女?”

    “嗯。”她点头。“七皇子的寝室在哪?”

    “在春柳湖旁边,往前直走的那幢楼,二楼的一间大房就是。”

    “多谢。”她颔首,看见湖边三层高的飞檐楼房,直挺挺地走去。

    第一回重要的见面,她给他送药,他送她一颗大枕头。

    打开房门时,邵庭就听见窸窣声,心下计算,想倾身偏头,闪开攻击,孰料避都不用避,南方名贵的织锦绣枕,软软砸在她脚边,连她头发丝儿都没碰到。

    臂力疲软,依十四岁少年该有的劲道,若这是发怒扔出来的,那么七皇子身骨当真虚弱。

    邵庭弯身拿起枕头,到桌边将托盘放了,走至他床前,递出枕头。

    他面容俊秀,皮肤白皙,两道柳眉,两潭黝黑锐利的眼睛,一管白葱挺鼻,好看的唇瓣开合,正喘吐着气。

    “永霖。”她叫出他的名字,看见他单薄身躯微震,俊颜上的表情似乎受了天大屈辱。他只长她两岁,以名互称,将来才会尊重她这个小师傅。“撒气的时候,气息要绵长,不可短促,否则你会觉得不舒服。”

    端木永霖好看的面容变了颜色,惨白中双颊透出红润,羞耻来着。“滚出去!本皇子谁也不想见!”

    “嗯,不行,我以后会天天来。”她道,把汤盅端来。“我闻过了,很香,用的都是好药材,你若喝药汤喝腻了,吃点白鸡肉也好,药性应当有渗入里头。”

    永霖更加生气,枕头一拿又往她身上挥去。

    “唔。”邵庭换右手拿盅,左手横劈挡下,惯性地翻手一握抓住他手骨。

    永霖恼羞成怒,要抽却抽不回来,破口大骂:“你这蛮婢!傍本皇子放开!”

    她蹙眉,永霖的腕骨很细,虽然有肉,但是掐捏,五指就陷入肉里,他一身简直比白馒头还要细致。为此困扰的,她松手,果不其然,看见他腕上残留淡粉红痕。估计过一晚上,那些痕迹就会变成青紫色的了。

    啪!永霖用她放开的手,毫不客气赏回去一个巴掌,尾指金戒甚至在她脸上刮出血痕。

    “谁让你来的?叫他过来领罪!”

    邵庭没有理会颊面伤痕,反而又抓起他手腕,翻过察看,掌心白肉红艳艳的。“你骨头不健,如果施力不当,很容易拧了或扭到,最好别打人。”

    永霖总算察觉她与一般小婢子不同,凝起眉目,戒备万分。

    “谁叫你来的?”

    邵庭抬起眼,定定对在他犀利眸光中。“没有谁叫我来。”她是自告奋勇,谁让他把祖父气坏了。但这无须解释。她泰定自若道:“我叫邵庭,日后,我就是你的师傅。”

    与永霖相处的第一个原则,就是要小心,保护好他。

    邵庭自责第一天就伤了他,从此不论他扔来玉杯玛瑙筷珍珠盒,从未再挡止过,顶多把东西不偏不倚接下,光如此,已能令永霖愤怒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发现,永霖一点也不想理会她。

    每回她来,他就砸东西,后来发现伤不了她,反而弄得自己更虚弱,索性视若无睹起来,光做他自己的事。

    他镇日待在房里,只看书,读到妙处,嘴角还会微扬。

    这天早上,她帮邵家师傅看着一团新兵,到望安楼的时间晚了,站在外头,却听见寝间有谈话声。

    永霖有客人。

    “七皇子,您说,这漕运是南方橙郡赵府尹的事情,向来不归我管,眼下赵府尹收贿,小的不过就是与他同期,沾了丁点关系,三皇子就百般怀疑,查到小的头上来了,小的实在冤枉啊!”永霖闷哼,咳了几响还不见止。“咳咳三哥拿什么查你?”

    “三皇子不知受谁人蛊惑,以为小的与那赵府尹串联,他在南方收贿,小的在北接手,将银两转拿去购入珍宝,混淆他人耳目。这是天大的误会呀!先不论小的没那豹子胆,小的家中一些谈得上值钱的东西,都是祖上流传下来,小的两袖清风,哪会——七皇子?”

    永霖抬手制止,扬唇淡哂。“罢,陈大人的冤屈,我都明白了,这事情说好办,很好办;说不好办,也确实有困难,端看咳咳,三哥咳”陈大人战战兢兢,小声询问:“依您看,小的下一步该当如何?”

    “咳,找个人去跟着三哥,查查他最近去处,都见了谁咳”“小的马上着手去办,除了这事,还有什么——咦?”邵庭推门而入,清湛的眼睛直视陈大人,目光满是指责。

    “谁让你进来?出去!咳咳”永霖撇过头,向着床铺里侧猛咳。

    邵庭掂量水壶,案上茶水早已饮尽,永霖不会照顾身子,怎么连这人有求于他,都不懂要让他先养好病。她耿直目光凛锐含威,瞅得陈大人冷汗直冒。

    “这、这位小姑娘是?”

    “不用理她”永霖总算暂时止下咳嗽,微眯着眸,瘫躺在床上。“按我方才说的去做,过两天你再来,离开时小心点,莫让人瞧见你来过。”

    “是,小的告退。”陈大人赶紧垂头离开,不忘掩上门。

    邵庭跟着离开,过了一刻捧了托盘回来,把门关好,不让初春冷风灌入。

    她倒了一杯温水给他。“喝。”

    永霖瞪眼,甩开头,反拿起枕边读物。

    邵庭坐到床边,伸手把杯子递去。

    永霖一凛,备受冒犯地肃容看她。

    “你烦不烦!你听见了方才的事,别想抽身,那个陈德全不是个手脚干净的。”

    邵庭点头。“那你又为什么搭理他?”

    “哼,我看他们太蠢。帮着蠢人削削我三哥的锐气,特别有趣,不行么?”

    “明白了。”她又点头,手执着地再往前伸。

    永霖喉咙本就干渴,哼了哼,不与自己过不去,接过温水饮下,喉间瞬时舒畅许多,他再饮两口,眉头蹙起。“这水”

    “嗯,我加了一点糖,小时候喉咙不舒服,我就喜欢喝糖水,比较好咽。”

    他凤眸斜睐,把杯子随手扔抛,屡试不爽,又被邵庭稳稳接在手里。

    “你今年多大?”他深究道,想着另种可能性。

    “十二。”

    “嗯,你年纪小小,武功不俗,要不要来当我的护卫?”

    她摇头。“我将来要当将军,你还是另请高明。”

    “哈!”首次看上什么,首次主动开口被拒。永霖骄傲的性子爆发出来,蛮横道:“将军?卓豫王朝虽然男女皆可为兵,但还没有出过女将,你以为出身邵家就能有特例吗?”

    “我没想过要走旁门左道,祖父跟爹爹怎么当上将军的,我就怎么做。”

    永霖脑海中记着的卓豫历史,一页页清晰可数,邵家是重要部分。她的祖父邵拓、父亲邵岳,都是赫赫有名的猛将,更远的祖先是开国将军,建国有功。没有邵家军,便没有卓豫。这女娃娃要当女将,说不定有可能。

    要先网罗起来么?他一边思量,一边想诱她说话,得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什么料给什么饵。

    “你要夺武状元?”

    “嗯,过几年。”她拿回杯子,又倒了一杯,这回是药。方才去取水的时候,侍女说他今天还没用药。

    永霖虽蹙了眉头,但因为急于了解她,三两口便胡乱吞下。她说过几年,也就是已经在计画了。“你没有兄弟?”

    “没有,爹爹就留了我一个娃。”她接过杯子,讶异他的合作。看来有人来探,他心情比较好。“你今天要练身子了吗?”

    他轩眉,本又想拒绝,但这回好奇起来。

    “好,我倒要瞧瞧,你怎么练。”

    “嗯,来,咱们下楼。”她道,没忘记紧紧盯住他。

    来半个月了,还是头一回见永霖下床。她伸手扶他一把,温暖手心贴在他背后,心惊他裹在被窝里,身子依旧弱不禁风,竟些微凉凉的。

    她把身上披暖的织锦披风取下套到他身上,虽然稍嫌短了些,但至少是煨暖的。她没看见永霖诧异神色,反手握住他,把他带下楼。

    “你要不要换个地方住?现在的寝间虽然风景好,但是地处临湖,水气盛又寒凉,并不适合住人,当初是谁让你住进去的?太医应当要注意到这点。”她领在前头,语气平板地叨念。

    永霖眉目深锁。这妮子并不粗枝大叶。当初他选择住进湖边小楼,没人阻止,只道疼宠,事事顺他;张着爱护旗帜,其实没一个真正对他上心,他岂会不明白。但是这妮子、这妮子好玩啊。

    邵庭带永霖到竹林旁一处空地,怕他晒晕,让他躲在竹荫下,自己站到太阳底下,缓缓吸口气,左右跨膝开步,双手一横,再缓缓屈肘放到腰间。

    “这叫扎马。做的时候,把背脊挺直,两腿扎稳,保持好平衡,约莫两刻后身子会自然出汗,做久了,能绵延体态,身子康健。”她稳了稳气。“做的同时练呼息,一吸一吐,愈绵长愈好,练得娴熟了,扎马一时辰也不觉得累。”

    永霖瞪眼,讪讪笑。“如何是好?我光瞧你做就觉得累了。”

    “没关系,你边看着休息,我做给你看,当示范。”

    邵庭认真地扎了一个下午马,永霖憩在石椅子上小睡的时候,她扎马,醒来的时候,还是一样姿势。

    她颊边颈肩有汗,晶莹剔透,淋漓漂亮。

    他缓缓走近了,想站在下风处,闻闻看这年纪的女孩儿,是否如书上所写,连汗都是香的。

    他站到她身侧,发现她专心一致,眼睛笔直看着远处,没被打扰。

    如此专注,矢志不移,就像她说要当将军的时候一般,斩钉截铁,不容动摇,不受摧折。他好奇,她做事都不拐弯,直愣愣地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