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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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走进监牢那一刻起,骆子杰的心就像是熄灭一样,不再有所期待,仿佛坠落伸手不见五指的幽暗谷底,他爬不出来,久而久之也不再试图爬出来。

    他以为他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报章杂志一开始还大篇幅报导,说他这个金融界的明日之星因为利益薰心,自毁前程,总之就是将他批了一顿。

    但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媒体不再讨论这起事件,正如那间公司的股价也慢慢回到了正常,仿佛自始即不曾生过波澜。

    这或许对他而言已经是万幸,至少当他走出监狱时还可安慰自己,记得他的人应该不多,也许往后他可以隐姓埋名的活。

    曾经的风光如今全都不剩,所谓的雄心抱负,现在看来也像是笑话。追求功名财富这么多年,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便到手依旧会失去。

    不过他自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抛弃了他,实则不然,有个女人,在他这三年半的牢狱岁月,每个月都会来看他,不曾间断。

    一开始,他出于自卑、出于自责,没脸见她,在她面前,他更是自惭形秽;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他却是个汲汲营营于利益、贪得无厌的人。

    但是她的锲而不舍慢慢融化了他刻意冰封的心,他见了她,甚至吃了她带来的便当,让记忆里那已然陌生的气味与味道再度回到脑海中。

    出狱前最后这段日子,他每天最大的期待竟然就是见到欣美,吃到她带来的便当,尽管每次见到她,吃到那与记忆里朦胧的味道相同的便当会让他内心激动不已,甚至落下泪来,但这样的期待已经成为他继续活下去的重要动力。

    如今他终于出狱了,虽然只是假释,但至少已经为了他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站在监狱大门外,骆子杰背着一袋随身衣物,看看四周,看看前方。

    监狱位于巷底,只消走过这条马路就可以重新回到社会,可是他该去哪里呢?

    他又能去哪里呢?

    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骆子杰抬头看着天空,感受天顶炙热的骄阳,目光微敛。脸上的胡髭已经刮除干净,心里总是告诉自己,人生重新开始,过去的不能重来

    虽说重新开始,可是他又能去哪里呢?

    他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若要说想见谁,脑海里直接浮现的就是欣美的脸。是的,他想见她,虽然每个月都可以在牢里见到她,但现在不同,他出狱了,他想主动去找她。

    可是,他有什么资格呢?

    想起自己曾经对欣美做过的事,甚至嫌弃她千里迢迢送来的便当,他自己也不争气,没走正路,为了赚钱反而走偏锋,最后背负前科。

    他还有什么脸见她呢?

    迈开步伐,骆子杰向前走去,走过这段路,看见了车水马龙,看见人来人往的人群,他本来还有点瑟缩,害怕别人是不是会知道他是从牢里走出来的。

    不过当他发现四周的人神色匆忙,来来往往脚步急促,根本没时间理他时,他这才放下心来,慢慢的走在骑楼底下,思索着自己的下一步。

    当然,他已经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公司了,人家早就放话永远不再录用他,毕竟他从事内线交易,对这种企业而言确实蒙羞,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排斥再回去。

    出于一种难以形容的心情,骆子杰似乎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会让他联想到过去的自己的东西,他不愿意再去面对那个贪婪无知的骆子杰,既然出狱了,就让过去的自己死在牢里吧!

    但他总要找个落脚处啊!况且人生要重新开始也需要钱,他必须要有工作,要有收入。

    骆子杰站定在公车候车亭,看着站牌,脑袋里却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看着站牌上的公车路线也没有意义。

    忽然他想起一件事,嘴里喃喃念着“欣美会不会过几天又跑来看我?”

    不排除这个可能,欣美不知道他出狱了,很可能下个星期又北上来探监,到时候一定会扑空。

    这是一个强烈的动机,让他认为自己应该去找欣美,让她知道他已经出狱了。

    纵使心里还是觉得不应该去打扰、拖累欣美,但至少该去告诉她自己的状况,要她不用白跑一趟,然后离开。

    或许他也该回家乡去看看,太多年没回去了,自从他上来台北后,每次总像走马看花,仿佛游客般到景点随意看看,然后又匆匆忙忙离开。当时的他,非常挂念台北的一切,不管是学业、还是事业。

    但现在不同了,他应该回去看看,纵使心里知道欣美现在的生活很平静,自己不应该打扰她,但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回去看看,更有义务让欣美安心,让她知道他已出狱,以后不用再每个月北上探望他。

    离开候车亭,骆子杰继续往前走去,想找到车站或客运站,搭车回家乡。坦白说,在牢里待了这么多年,现在的他既没空间的观念,也没时间的观念,为了找到一个可以搭车的地方,竟然可以在大马路上走了好远、好长一段路。

    如果是过去的他,大概会觉得这很浪费时间,可是三年半的牢都坐了,关在牢里可说是人生中最浪费时间的事,比当兵还无聊,却是他自找的。

    转眼间,他竟然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脸上净是汗水,并没有太过疲累的感觉,毕竟他很久没在马路上走路,看着四周人群的表情,看着车潮川流不息,四周景色竟然这么有趣。

    终于他找到了客运站,买了张回家的车票,开车时间是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所以骆子杰坐在站内大厅等着。

    出狱后最不习惯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时间,在牢里,他没戴手表,事实上,就算戴着手表也没意义,因为永远会有人提醒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什么时候要吃饭、劳动、上床睡觉。

    可像是现在,他就得注意开车时间,就因为怕错过发车时间,他几乎每五分钟就看一次手表,甚至看手表还不够,他还常抬起头看大厅墙壁上悬挂的钟,确认他的手表没有太快或太慢。

    就因为这样专注于时间,想要赶快适应牢外这种没人提醒什么时间该做什么事的生活,骆子杰甚至忘记要吃午餐;等到他上车,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时,这才发现自己忘记要买个便当,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叫。

    不过想到很快就可以回家乡,甚至见到欣美,骆子杰开心得连肚子饿都忘了,眼睛看向窗外,数着每一根向后退去的电线杆与路灯,仿佛在默数回家还有多远的路。

    这一路整整走了将近四个小时,这才回到了家乡。骆子杰下了车,还得再走上一大段路,才能回到熟悉的何家便当店。

    然而光回到家乡的客运站,就够他感到激动了,这里还是跟他当年离开时一样,只是经过了十年,人潮也变多了,就不知这些人是否跟他一样,是游子归乡?还是一般游客?

    他走出客运站,有计程车招呼他上车,他没有坐上车,这段路他想要自己走。回家的路上曾经跌倒,现在他更要自己走。

    继续在路上走着,依循的是记忆里的路线,一条走回家的路。幸好他还记得,知道该怎么走,只是真的有点远。

    然而不管再远,终究会走到,骆子杰竟然先经过了当年他跟奶奶相依为命时一起住的小房屋,当时房屋就是租来的,奶奶去世后,他上台北念书,房东自然把房屋收了回去。

    他停留了一下,看着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是多年未见的房屋,心下一阵凄然,嘴里喃喃念着“奶奶,子杰回来了”

    深呼吸,收起即将流出的眼泪,转过身离开继续走,走向这趟真正的目的地。

    那只不过是几条街的距离,一路上却满满的都是回忆。

    他好像常常这样走,从家里走到欣美家的店里,在店里打工,然后提着便当回家,或是再回店里跟欣美一起吃饭

    原来他跟欣美一起经历过这么多的事他们对彼此都这么熟悉,为什么最后会变得这么陌生?

    是他啊!他变了,他骆子杰变得贪婪、可怕;一辈子发誓要让自己不再贫穷,要让自己可以吃饱,到最后他竟然最瞧不起的就是一天到晚只想吃饱的人。

    他以吃饱为目标,最后却瞧不起这个目标。他放弃的,不只是那个奋发上进的自己,也包括了自己的灵魂。

    可悲啊停下脚步,终于到了,事实上还有几公尺的距离,但欣美的便当店就在眼前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多少回忆全部涌现,甚至连那几乎快要忘记的味道也再度传来。

    骆子杰眼眶带泪,身体微微发抖,顿时有点茫然,不知该继续走,还是停在这里就好。但就在此时,眼前的便当店内竟传来脚步声,还有呼喊的声音。

    “小泉,你不要跑,这些便当给你。”

    “不要!”

    定睛一看,原来有个小男孩躲在便当店外头招牌后面。这时,骆子杰看见何欣美拎着一个袋子,里头装着三个便当,冲了出来。

    “小泉,这三个便当给你,带回去跟妈妈和奶奶一起吃。”

    “不要,谁要吃你的便当。”

    “不要这样嘛!我的便当很好吃啊,可以吃得饱饱的喔!”

    小男孩明明在吞口水,却为了面子,死都不肯收“我不要,吃那么饱,都变成大肥猪了。”

    “不会啦!我的便当不会太油,不会变胖的,你不要这样嘛!傍我一点面子,这些便当给你啦”

    骆子杰在一旁看,皱着眉头。这小表,搞什么啊?欣美要送便当给他,还要这么低声下气的,这算什么?

    忍不住,自然也忘了自己这趟来只是想要看看欣美,不打算多做停留,骆子杰竟然跨开步伐走上前。“这便当,他不要,给我!”

    看向说话的人,何欣美愣住了,不敢相信会在这里看见他,手一松,便当脱落,骆子杰接住,两人四目相交,时间仿佛冻结。

    只有小男孩差点没跳起来他是乱说话的,他要便当啊!

    十分钟后,骆子杰坐在便当店内,大口大口吃着店里卖剩的菜。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包括要送给贫穷人家吃的便当,还有上门消费的客人,已经将准备来卖的菜几乎分完,好几盆甚至只剩菜汤。

    但是骆子杰也没抱怨,夹着剩菜大快朵颐,似乎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

    何欣美则是忙进忙出。“对不起,今天的菜剩很少,我再进去炒几样菜,你等我”

    骆子杰才想抬头拦她,何欣美已经走进厨房,只见他拿着筷子的手举在半空中,叹息,放下。

    他想说的是:不需要了,这些菜就很好吃,真的,不是违心之论,而是发自肺腑,这些菜真的很好吃

    走了这么远的路,经过十年的光阴,他才真正体会到,原来最美味的菜色他早就尝过。

    这时,那个原先不肯拿便当的小男孩竟然抓着一个便当进门,坐在骆子杰一旁的位置上,边打开便当,也大快朵颐了起来。

    骆子杰看了小男孩一眼,这大概是个八、九岁的男孩,看着他,骆子杰问:“你不是不要便当吗?”

    “我哪有?”低下头大口吃饭,真是好吃

    骆子杰不禁笑了笑。

    这时何欣美快手炒好两道青菜走出来放在桌上,她看见小男孩跑回来乖乖吃便当,知道他已拿了两个回家给奶奶和妈妈吃,她很开心,再看到子杰已经出狱,人就坐在她面前大口吃饭,心里更是充满喜悦。“你们多吃一点,我再进去炒。”

    骆子杰赶紧抬头“欣美,太多了,不用了,你也赶快来吃饭。”

    “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多吃一点,我马上就好。”不只眼前两个男的要吃,她要再炒几道菜让店里的员工阿桃和她的女儿小敏带回去吃。

    见她说完又走进厨房,骆子杰叹息,看着一旁的小男孩埋头苦“吃”他却是一笑,不禁回忆往事说道:“你今天的反应跟当年欣美拿着便当追着我跑,要我吃的时候,我的反应一样。”所以想想,他也可以体会小男孩不太礼貌的反应。

    小泉抬头看他“她也追着你跑喔?”

    “跑遍整个校园啊!”“就是,她好恐怖你知不知道,我那天只是在店门口看着菜流口水因为我很饿啦!她就拿了便当追出来,我吓到赶紧跑走,她就追了我好几条街,人家还以为我偷东西”

    “欣美还是没变。”骆子杰不禁哈哈大笑。

    “后来她跑到我家,发现我奶奶跟妈妈都生病,她就每天都拿便当到我家,有时候我经过便当店,她就拿着三个便当追出来其实我也不是生气,应该说是被吓到吧!”小男孩虽然很爱面子,但必须承认这一点。

    骆子杰点点头“但你老实说,便当好不好吃?”

    用力点头“超好吃的,我奶奶都说姐姐煮的菜真好吃,不会太油也不会太咸,真的很好吃。”

    “好吃就好。”

    何欣美又拿着两道菜出来,转眼间又是满满一桌。骆子杰依旧招呼要她赶紧坐下吃饭,但她只是笑笑,继续忙着。

    她拿出保温盒,先是添满饭,然后将桌上的菜夹到盒子里,也是塞得满满的,似乎很怕人吃不饱。

    骆子杰没问这个便当要给谁,但不用问也知道,大概又是要送给哪一户可怜人家。

    此时一名妇女从厨房后走出来,背上还背着一个大约四岁的小女孩。“老板娘,我先回去了。”从说话的口音可以判断,这大概是个外籍新娘。

    “阿桃,来,这个便当让你带回去给你跟小敏吃,我炒了一些新的菜色,都是热的。”

    对方受宠若惊“可是”她没想到老板娘刚刚还在厨房忙进忙出准备菜色,其中也包括了为她和女儿准备的便当。

    平常如果有剩菜,阿桃确实可以包一点回去吃,不过今天剩菜不多,阿桃本来心里有数,打算花钱买个泡面回去煮给自己和女儿吃,但没想到老板娘干脆自己下厨,又煮出几道热腾腾的菜。

    “没关系,拿去吃,每次都让你工作到这么晚,今天也没什么剩菜,这个便当你拿去吃,有什么困难都可以说,不要饿肚子,更不要让孩子饿肚子。”

    阿桃从越南嫁来,生了个女儿,却遇到丈夫家暴;离婚后自立更生,却因学历不高,薪水赚得也不多,最后来到店里打工,帮忙洗碗盘,勉强度日。

    何欣美时常让阿桃带着剩菜回去当晚餐,平常时也让阿桃可以带着小敏一起在店里工作,甚至也吃店里的便当当午餐。总而言之,她非常照顾阿桃。

    “谢谢老板娘。”

    何欣美看向背在阿桃身上的小敏“小敏,回去以后赶快吃饭喔!”

    “谢谢姨姨”

    “好乖啊!妈妈很辛苦,你要乖乖的喔!”

    “嗯”骆子杰在一旁看着这一幕,没有说一句话,但心里很清楚,这就是他认识的欣美,善良又乐于助人,让自己忙得团团转,只希望别人可以吃饱。

    阿桃带着女儿走了,小敏很可爱,连酷酷的小泉都很喜欢跟小敏玩,两个人相距五岁多,俨然像是哥哥和妹妹一样。

    也只有见到小敏,小泉那有点冲的个性才会收敛许多,甚至变得异常温柔。连欣美都说不公平,每次要提便当给小泉,这孩子就像是看到鬼一样。

    送走阿桃和小敏,欣美终于有时间可以坐下来吃饭,她捧着饭碗夹着菜,慢条斯理一小口接着一小口吃。

    相较于眼前两个男的狼吞虎咽,欣美吃饭秀气多了,只是她看着眼前一大一小吃饭的样子一样粗鲁,她不禁一笑。

    “你笑什么?”骆子杰问。

    她摇头,继续吃饭,心里却泛着喜悦感,甚至是幸福感,没想到他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

    小泉吃饱后又在店里待了一会儿才说要回去,事实上,何欣美也不知道小泉何必待在店里吃,回家跟奶奶和妈妈一起吃就好“大概是为了那个小女孩吧!”骆子杰一针见血。

    “小敏?为了小敏什么?”她不懂,不就是两个小朋友。

    “这你就得自己问他了。”

    “哦!”笑了笑,然后看着他“子杰,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

    骆子杰想了想“还没想过,我来这里只是想告诉你我已经假释出狱了,怕你下个星期又跑去看我,然后再看看要去哪里”

    “那你要去哪里?”

    耸肩,把碗放下“老实说,我不知道,应该是不会回去,我以前的公司已经放话不可能再用我,回不去了”

    何欣美听着他低落的语气,心里跟着难过,她想了想,终于对他开口“子杰,你留下来好不好?”

    “留下来?”

    “对!你可以住在这里,吃也不是问题,这里什么都没有,吃的最多。如果有一天你找到自己的路,到时候再离开也没关系,至少这段时间,你可以先在这里落脚,好好休息。”

    “欣美我是个有前科的人,住在这里对你不好”“可是你不是坏人,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好人”虽然走错路,但那都过去了。她脑海里记得的,都是当年那个认真上进的年轻人。

    “是吗?”她的话让他感动,即便一度连他也质疑自己已非善类,但至少这世界还有一个人相信他。

    “子杰,这段时间你就当作度假,放轻松,好好想想以后的路要怎么走,我相信你可以走出自己的路的。”

    “欣美我真的不配得到你的关心”一句话说得哽咽。

    何欣美却笑了,对他的关心一直断不了,即便后来他迷失在台北那个繁华都市里,早就不再需要她的关心,但是她不能自己,一颗心早就系在他身上,上了锁,无法拆卸。

    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这几年她时常想到他,想到他便会湿了眼眶

    又忙了一阵子,将所有锅碗瓢盆都洗干净,该清理的全部清理,该归位的都归位,转眼间竟然已经十点了。

    两人梳洗完毕,何欣美带着骆子杰到自己的房间,打算让他睡自己的房间。然后她抱着棉被,打算到仓库去睡。“本来有两个房间,妈妈去世后,我把妈妈的房间当成仓库,还来不及整理。所以最近你先睡我的房间,我去睡仓库”

    骆子杰赶紧拦住她“欣美我是男人,我怎么可能让你睡仓库!你不用动,我去睡仓库就好。”

    “可是仓库很乱”

    “没关系牢里我都待过了,现在我只要个落脚处而已。”

    “不行啦!”

    “反正我绝对不可能让你去睡仓库。”

    “那那不然你睡床上,我睡地上。”指着自己的房间。

    “不行,我不可能让你睡地上。”这一点他很坚持。

    “那怎么办?”

    骆子杰笑了笑“欣美,如果你愿意的话,让我睡地上就好,你不用动,继续睡在你的床上。”

    “可是地上很硬喔”

    “欣美,你把我看得太娇生惯养了吧!”眼神逼近她“还是,我们干脆睡在同一张床上?”

    何欣美脸一红,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紧紧抱着棉被,想拒绝也不是,说欢迎那更不可能。

    最后做出决定,他们共睡一间房,何欣美睡在床上,骆子杰睡在地上。为了让骆子杰可以睡得安稳,她还帮他好好布置一番,铺上厚厚的垫子与棉被,以免睡久了腰酸背痛。

    十点半两人就寝,隔天还得早起上市场买菜,至少五点就得起床,这种生活何欣美很习惯了,对骆子杰来说却是挑战。

    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躺在地上,两人睡在不同的位置,却有着共同的姿势,那就是仰头看着天花板。

    脑袋里各有所思,但想的都是对方。何欣美想着,该怎么开口聊天才可以避开子杰这几年的牢狱之灾,不会刺伤他。

    骆子杰想的却是,该怎么跟何欣美聊当年的往事,需不需要提到当年他人在台北的变化,为什么他后来会变成这样?

    他总想,也许他应该为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对她说的那些话而向她道歉他说他已经不是那个没东西吃的骆子杰,不缺她的便当,要她不要再来烦他

    那些话,多年后想起来真是后悔,那些话不只是否定了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一定也深深刺痛了欣美

    “欣美。”

    “怎么了?”

    “好几年前,你有一次拿着便当来台北找我,结果被我骂了一顿,你记得吗?”

    “不记得了啦!我拿过那么多次便当给你,你说哪一次啊?”

    “不记得没关系,我还记得就好。”知道她其实并没忘记“欣美,对不起,我真的很没良心,竟然对你说了那么多浑话”

    “都过去了啦!而且,是我自己打扰到你上班啊!”“你不是说你忘了吗?”

    “这个”

    她尴尬一笑,他则是苦笑,他知道欣美事实上一直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显然她也很在意,所以他必须道歉,否则自责将会压垮他。“欣美,还有一件事我也要跟你说对不起。”

    “什么事?”

    双手交叠在头后,看着天花板,骆子杰不疾不徐回忆起当年的自己,包括那个还没把灵魂卖给魔鬼的自己,以及那个已经被魔鬼吞噬的自己。“欣美,你有没有好奇过为什么我后来会变成那样?”

    “”没有得到回应,但骆子杰知道,这个问题欣美一定有想过,肯定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怎会在转瞬间就变成另一个人?

    连他自己也怀疑过,殊不知当他决定为钱卖命时,便注定了将来在利害交错的时刻他会彻底抛弃理智、抛弃良知,甚至为了利益下地狱。

    “这些年我一直想要赚大钱,很多很多钱,为了赚钱,我们可以使出很多手段,大部分都合法,但未必符合良心。很多时候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自己,但当我看到大笔的钞票进入我的帐户时,所有的质疑都找到了合理的借口,因为我曾经太穷了,我要变成有钱人”

    听着他娓娓道来自己的心境变化,何欣美什么话都不敢回,只是专注听着他的每一句话,试着去揣摩他的心境与立场。

    “人的欲望竟然可以无限扩大,到后来公司给我的薪水,还有各种奖金都已无法满足我了,所以朋友报给我赚钱的路,虽然是违法的内线交易,我也决定闯闯看。”

    “子杰”她其实懂,毕竟她亲眼见过他抱着水龙头喝水充饥,见过他贫困时的模样。

    “这里面我自己是罪有应得,不能怪别人,只有你,我真的对不起,把你拖下水,让你也受到屈辱”想起调查人员千里迢迢将她带上台北进行讯问,他就跟着痛不欲生,甚至比他自己落网还要痛。就连后来那户头里他留给她的五十万也遭到扣押、甚至没收,更别提本来想要给她的数千万元。

    “都过去了,我没事啊!”“那五十万本来是想帮你送更多便当给别人的,后来也没了”

    何欣美下了床,盘腿坐在他面前;骆子杰则坐起身,两人端坐,对望。

    “没有关系,钱不重要,我现在还是在送便当啊!”何欣美拍拍他的肩“子杰,别想太多,你只是一时走错路,你还年轻,还有机会,没关系,一切都会过去的”

    “欣美,”擦掉眼泪“我记得你说过,吃饱没这么难,可惜我太晚弄懂你的意思”因为有无限的欲望,所以有无限的痛苦。

    何欣美眼眶也随之湿透,她知道自己口拙,什么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好,最后她只能伸出双手,出于安慰也是出于内心深处的无限渴望,伸出手拥抱他:“没事了,回来就好”“”滚烫的泪水不断落下,甚至掉落在她的背部,那种热烫的感觉,竟连带引出了她的泪水。

    两人不停的落泪,交换着各种情绪,这十年的光阴既长且短,长在已经跨越了这么远的距离,经历过这么多的变局,不管是环境的改变,还是心境的改变。

    短则短在终于在眼前了,不管是心,还是情感,都在彼此眼前,透过拥抱,敞开心胸的拥抱与哭泣,终于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