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小说网 > 应帝王 > 第一章

第一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月光如水,照着欢欢惨白的脸,他静静躺在监狱肮脏的草垫上,漂亮得像个玉人儿,眼角却似有血泪流出。

    苏惜欢心里一阵痛苦,挣扎着伸出手,想抹去那孩子脸上暗红的液体,可他怎么也够不着。那个美如月光的小童,慢慢模糊成一片惨淡颜色,化入雾气轻烟。

    苏惜欢挣扎着大叫:“不!不要!”忽然惊醒。

    窗外果然是月光如水,好一个明月清风夜,婆娑的竹影在窗前轻轻摇曳,就好像一个轻柔叹息的人。

    苏惜欢茫然了一会,清醒过来,心里告诉自己:当年那个欢欢已经死了,而他,也不再是聂家遗孤凤城,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惜欢。

    欢欢本来叫做苏欢的,他虽然顶替了欢欢的身份,大概苏其玑毕竟不愿意让儿子死得毫无痕迹,就给他加了一个“惜”字。

    惜欢,这个隐含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父亲心里,大概一直惦记着那个夭折的可怜孩子。这是他父子二人一辈子无可回避的罪。欢欢,是为他而死的。

    他看着欢欢的尸体被秘密送入狱中,虽然震惊,却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计划--他已经是聂家唯一的希望了,不能白白死掉。这条性命,是要留着报仇的。

    这番心意,他甚至从不对父亲苏其玑提起。

    苏其玑抱着他静静流泪,然后吩咐管家,将小少爷送到乡下老家将养。

    苏惜欢心里有数,父亲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开府中闲杂人等的耳目,他默默接受了这个安排。

    来到江陵苏府,他就及时地大病一场,病好后什么都忘记了,别人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昔日的聂凤城,就这样彻头彻尾变成了苏惜欢。

    十年之后,他已是名动朝野的名士,才气纵横不可方物,风雅绝伦,人品文章江右第一。

    坊间把他一副字画的价格哄抬到千金以上,却还是被人争着收购。所著的江山园文集一经面世,就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风行天下。当代大儒杨释致一见之下,击节惊呼:“此子一出,天下无人耶!”士子清谈聚会时,若谁居然说没看过江山园文集,势必被他人嘲笑。

    苏惜欢名气之盛,甚至超过了他的生父和养父,当年号为天下双壁的聂靖和苏其玑。

    这位明珠美玉般的大才子,似乎得到了天上地下诸神诸魔的祝福。

    可惜世事无完美,世传苏惜欢风神绝伦、才调绝伦,却偏偏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家中静养,甚少出头露面,只有一个老管家陪着他。这也让他的传说越发神秘了。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只有苏惜欢自己清楚,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他从来不是什么清雅淡泊的人,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被报仇的渴望煎熬着。

    苏惜欢深深吸口气,披衣而起,慢慢走出中庭。

    不知道多久没做这个梦了。可他心里明白,欢欢惨淡的脸早就刻入记忆深处,这辈子,他都不能摆脱。

    其实,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他得说,自己从小就很喜欢那个人。

    他的童年小友,总是那么甜蜜可爱,玉人儿一般的精灵乖巧。他们老是在一起玩,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求欢欢长大了嫁给他,结果被欢欢笑了个贼死,回家让父亲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手心。

    欢欢告了状又后悔了,天天找他赔罪。他其实早就原谅了这家伙,却故意装着生气,骗得欢欢每天带不同的礼物过来哄他开心。

    其中有一样是一只小玉马,至今苏惜欢还挂在脖子上

    真是甜蜜天真的幼年时光。

    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欢欢的尸体被放入肮脏的牢狱,自己却毫不迟疑地走了。

    此后,苏惜欢再没有大笑过。

    那么晶莹美丽的小人儿,安静地躺在那里,真是可怕的情形

    心里想着,手心又烫热起来。

    苏惜欢回房取下竹箫,换了一套黑衣,黑布蒙面,脚尖一点,轻飘飘纵出苏府。

    不多时到了荒野中,对月起舞,却是一套剑法。动作矫捷灵动,哪有半点病弱气象?

    --这就是大才子苏惜欢的秘密,他每夜练剑,已经八年,甚至连亲若父辈的苏贺也不知道这文弱少年竟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苏惜欢练剑已毕,抖手掷出一只火箭,在夜空爆开,发出尖锐的声音。不多时,远方有脚步急奔而来。几道人影来势迅捷,分明都是轻功厉害的武学高手。

    几个人到了面前,纷纷亮出手中令牌,对着他跪下:“拜见主公!”这些人虽然蒙着脸,都眼神犀利、举止大气,看得出平时颇有地位。苏惜欢淡淡道:“都起来。说一下近期做为。”

    身形娇小的女子首先道:“主公,属下训练的女弟子又成功嫁入杜将军府、白尚书府、柳御史府、花候爷府,如今京中高官门第,大多已有我教门下。虽然身份只是侍妾、清客之辈,对刺探情报颇有好处,也不大起眼。”当下细细说了在京中的布置。

    苏惜欢满意地点点头:“华云堇,你做得很好!”又问:“铁锦锴?”

    高大魁梧的铁锦锴恭声道:“禀主公,属下和江南盐商的谈判颇有进展,预计今年我教可从中获利白银十万两以上。风火堂的铁器和关外的马场也进展稳健”一轮说下来,连华云堇也听得满眼羡慕佩服之意。

    苏惜欢微微点头,再道:“战风?”

    战风是个清瘦矮小的男子,闻言嘶声道:“主公,属下偶感风寒说话不方便最近做得也少”这话说得嘶声哑嗓、有气无力的,听得华云堇和铁锦锴都皱起眉头。

    苏惜欢道:“既然这样,你不用说了。今晚就这样,你们走吧。”

    三人施礼,正要离去。苏惜欢忽然淡淡道:“心之忧也,于我归处!”

    这正是飞龙会识别奸细的暗号!华、铁二人闻言眼神大变,随即毫不犹豫拔出兵器,对准自己。

    战风微一迟疑,也拔刀向内。

    苏惜欢微微冷笑:“果然是冒充战风!”

    声到招到,竹箫披风,带出一道凌厉刺耳的长啸,直刺战风。

    战风大笑一声:“好个飞龙会主,倒是机灵得很!在下恕不奉陪了!”手中长刀一斜,正正点在竹箫上,劲力到处,竹箫顿时断折,他的长刀却也被萧上内力震得断裂!

    苏惜欢临急不乱,就势加力,几片断萧疾飞而出,那人躲避不及,扑地一下,被一片断萧击中,顿时闷哼一声!这一下快如电光石火,华、铁二人竟然毫无插手余地。

    苏惜欢的机密被人窥探,如何肯留活口,微哼一声,一掌拍出!方圆丈内,都被他掌风笼罩。那人一声清啸,提掌迎上。

    月光明亮,照得那人双目清明如水,苏惜欢忽然心下一凛,手掌微缓。

    双掌一对,二人都是身子剧震。那人一口血喷出,蒙面巾顿时湿淋淋地,他却已借掌力加速飞纵而出。

    华、铁二人还要追击,已赶不上了!苏惜欢喝道:“好俊的神飞步法!算了,追不上的,就这样罢!他伤得不轻,一定会倒在附近,你们立刻安排人手搜查。三日后到这里给我回话!”

    打发了属下,苏惜欢悄无声息潜回家中,听得厢房里苏贺尚自鼾声如雷,微微一笑,忽然一张嘴,呕了一口血,险些倒地。

    他和那人对掌,虽重伤对方,其实自己也没讨好,只是不肯让属下知道,所以竭力稳住。这样一来,内伤越发沉重。

    苏惜欢想着当时情形,犹觉疑惑。

    他费劲心力修练的武功,乃是来自七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玄天道人的武学秘笈,当时用了不少手段才得到的,自信这一身武学已是世间罕见敌手,想不到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飞龙会的存在更是绝大的秘密,今日却被人莫名其妙做了三大密使之一的战风,摸上来刺探机密。

    这个冒充战风的神秘人物,实在大大了得!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秘密,就要这样被人发现么?

    苏惜欢越想越是心烦,内伤又发作起来,伏在案上闷咳不已。

    到了次日,内伤越发发作厉害。苏惜欢昏昏沉沉躺着,听到老管家苏贺惊惶地忙个不停,也没力气说话阻拦,心里只是苦笑。

    正自晕迷,迷迷糊糊听着有人道:“怎生是好?太子殿下路过本地,设宴接见江陵名士,指明要苏公子见驾下官也代公子欢喜苏公子怎么一下子病得这样?”说话的却是江陵知府王大人。

    苏惜欢伤势虽重,心里还是明白的。

    他一直打算着报仇,结识太子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说什么也得去。于是暗中咬了一下舌尖,藉着激痛清醒神智,勉强道:“王大人在下撑得住可以去。”

    *****

    太子是个高大英俊的少年,浓眉俊目、不怒自威,看着气势夺人,果然是天之骄子。

    他看着苏惜欢进来,顿时微微一怔,停杯不饮。满堂宾客也一下子不说话了,都看着苏惜欢,发出微微的惊咦声。

    --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容也是微觉透明的玉器一般,美得不像真人。世人向来知道苏惜欢容姿过人,却也没想到他这等模样。

    太子愣了一会,忽然鼓掌大笑:“苏家惜欢,江右风流人物第一,想不到竟是如此惊世姿容!甭王见苏卿,不觉忘情忘俗!当浮一大白!”众人省悟过来,也纷纷叫好。

    苏惜欢微微一笑,和太子见礼,气度雍定自若。

    太子和他交谈几句,只觉这人言辞清简、见识明白,看着文弱秀美,骨子里大有丘壑。

    他越发赞叹。忽然笑道:“如此人物,倒堪称聂将军的对手。来人,去传小聂来,要他也见见江右才俊!”

    一个侍卫上前跪下,低声道:“太子,聂将军一早已经告罪请假了,说是宿醉未醒”

    太子一笑:“孤王倒是忘了。”

    随即哼了一声:“小聂昨夜留宿醉红阁,他倒好意思请假,当真以为孤王不明白他的勾当么?仔细有人听到了,要剥他的皮!这小子风流好色,总有一天要坏在这上头。”

    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计较了。

    苏惜欢看在眼中,便猜测那小聂定是和太子私交甚好,不知能否利用。

    他心里搜想着姓聂的武将,忽然一惊,明白了小聂是谁。

    --聂定威。威震天下的武将,凭军功封候的少年英雄,皇帝为玉莳公主指定的未婚夫。玉莳是太子的唯一嫡亲妹子,怪不得聂定威和妹夫如此交好。

    据说聂定威有万夫不当之勇,长得倒是温文尔雅,谈笑用兵,有笑面虎的外号。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物,苏惜欢不禁暗自留神。

    这个聂定威,会不会成为他复仇计划的阻碍?

    柳色青青,苏惜欢醉意深沉,摇摇摆摆走在白石小路上。

    他原本不善酒力,和太子应酬一番,已觉头昏得紧,只好告退。太子要两个美貌宫娥扶他到后院稍息,苏惜欢不想待,只留了一会便告退。

    没想到那酒后劲极重,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转到了哪里,到现在竟是进退两难,行走不得。

    他眼前发花,就想用手扶着柳树歇一下,不料醉眼迷离,扑了个空,身子一歪,扑通一下掉入水中。

    春日冰冷的水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本想挣扎,醉后身上却没什么力气。

    流波辗转,水气迷茫,苏惜欢恍惚又看到了欢欢那张玉雪般秀丽可爱的脸,忍不住轻声一笑,低声说:“欢欢。”

    这话出口,就好像打开了一个久远的魔咒。他心头最大的秘密,最深的罪孽,化为血泪,慢慢流出。

    欢欢的脸微微凑近,美丽的丹凤眼静静凝视着他,眼中毫无悲喜。

    苏惜欢颤抖着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那人静静凑了过来,温热的嘴唇度给他一口气。

    隔了多年的生死幽茫,他竟然又得到了欢欢的亲近么?

    苏惜欢又是微微颤抖一下,含糊地说:“对不起。”

    然后就是无尽的昏沉和窒息。

    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声音熟悉异常,令他的心微微发抖了,不禁失声道:“欢欢!”

    “欢欢是谁?”一个年青人的声音问。随即有人在低声笑语:“将军,他醒了!还是你的针灸厉害呀!”那声音娇媚得紧,带着点爱娇的意思,是个女子。

    苏惜欢楞了楞,忽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一对青年男女就在眼前。

    那男子高挑俊秀,光彩极重,竟让身边妩媚如画的女郎也显得毫无颜色。他一身素罗长袍,一张脸苍白如雪,越发显得修眉凤目,神采摄人,容貌英俊得惊心动魄。只是面色太过苍白,似非康泰之相。

    苏惜欢看着这张脸,心头犹如一记大铁锤狠狠打过,闷哼一声,嘶声道:“欢欢?”

    那男子笑了笑,又问:“欢欢是谁?”口气爽朗温和,并非记忆深处那个有点刁钻、有点淘气的活泼小童。一笑之下,有若醇酒,竟是令人沉醉。只是双目明亮无情,透出些冷酷之意。

    身边女子笑道:“苏才子,这位是聂大将军啊,你醉闯将军住处,差点淹死,到还没酒醒么,怎么胡乱招呼?”

    苏惜欢楞了楞,缓缓垂下眼,说:“对不起。多谢聂将军救命之恩。”

    心里顿时明白,这温和可亲的绝美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名将聂定威。世人都说聂定威是笑面虎,真正一见才知道,恐怕无论是谁,也抵挡不住他春风浓酒般的笑容。

    在水中看到的,只怕就是聂定威的脸,他当时还以为欢欢复生真是可笑的念头

    聂定威明亮锐利的眼睛静静看了他一会,微笑道:“相逢就是有缘,苏兄何必客气。”

    苏惜欢看着他,却无法从这醉人的笑容中看出什么别的东西。隔了一会,也笑了,柔声道:“是啊,相逢就是有缘。”

    --不管他是不是当年的欢欢,不管他想着什么,毕竟他们相逢了。

    谢天谢地。

    *****

    聂定威道:“苏兄溺水之后想来身子欠妥,不妨在此多歇一会。末将还有些事情要办,恕不奉陪了。”

    苏惜欢连忙称谢,两人客气一番,聂定威要那女子留下侍奉苏惜欢,自己走了。

    两人闲聊一阵,原来那女子叫霏霏,是聂定威用惯了的侍女,态度温存、心思敏捷,甚是灵巧可人。

    苏惜欢疑心聂定威就是当年的欢欢,几次拿话刺探往事,霏霏答得甚少,只是一昧言笑嫣然,颇有其主之风。

    苏惜欢无奈,心知问不出来,只好告辞。

    回家之后,这一夜心神缭乱,一会儿是欢欢带着血迹的凄丽脸儿,一会儿是聂定威苍白微笑的模样。

    迷迷糊糊地,竟然想起了冰水中那个仓促的拥抱。

    那个人的嘴唇,带着温热,度了一口气给他,却令他的心火烫起来。

    苏惜欢吃力地一声一声叫着欢欢,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这辈子从没这么难受,内伤也隐隐发作,他躺在床上,喘息艰难,心里的火焰却一点一点炽热了。

    不管聂定威是否承认,一定要接近他,搞清楚他的底细。

    苏惜欢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和苏贺一起,细心挑了几样礼物,备成四色,藉着感谢救命之恩的名目,一早去拜会聂定威。

    过一会,却是霏霏出来回话:“苏先生,将军昨日感了风寒,有些不适,正歇着呢。先生请回吧。”

    苏惜欢一愣,也不知此人是故意称病不见,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妥。他想着聂定威毫无血色的脸,不禁暗暗担心。

    天气尚冷,聂定威是马上大将,不像他有上乘内力护身,昨日跳下水救他,只怕着了寒气,是以忽然病倒。

    苏惜欢忙陪笑:“莫非是昨日下水受凉?这事说来是在下惹出来的,在下更该探望将军。还请姑娘容我进去。其实在下也略通医术,或可有所助益。”

    霏霏一愣,迟疑道:“这”抵不过他带着恳求的笑容,叹口气说:“那你小心点儿,将军每次生病,都脾气格外不好”她随即自知失言,赶紧咬住嘴唇,面色微微发白。

    苏惜欢一愣,听出不对。

    看来,聂定威这次是旧病按发。这威震四方的海内名将,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苏惜欢跟着霏霏穿过杨柳堤岸。

    这就是第一次遇到聂定威的地方,他不禁又想起水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嘴唇碰触,脸上微微激红,心头又烫热了几分。

    随即心神一震,隐约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果然对聂定威有什么不该的心思?那人是天下虎将,威重朝野,看得出面和心狠、为人深沉。若对那人若动了心肠,只怕大是祸事!

    何况那人若是当年的欢欢

    那个被亲生父亲扼杀,被好友背叛,失去一切的小童,该经历多少困苦凶险才能活下来?只怕心中积累了不知多少怨毒,再难善了。

    苏惜欢越想越疑心,万般思量混杂,急匆匆随霏霏走向内院。

    一进去,顿时吃了一惊。

    昨日还繁花似锦的小院,已经变得残败不堪,草木萧条,落英满地,连白石阑干也东倒西歪,石上血迹宛然,倒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破坏。

    苏惜欢皱眉道:“怎么,有人来这里捣乱么?”可又觉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种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该是人类所有。

    霏霏迟疑一下,料想瞒不过他,苦笑道:“是将军自己打的他病发时候就是这样。”

    苏惜欢心下一寒,看着那碎裂的白石阑干,这才知道聂定威号为海内第一名将,果然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他沉默一会,道:“没伤着姑娘吧?”

    霏霏苦笑道:“他一直这样子的,习惯了。”口气带着微微的亲昵和伤感,让苏惜欢心里隐隐刺痛了一下。

    忽然明白过来,聂定威权高势大,身边却只得一个贴身侍女,想来是怕病发时候伤到别人。霏霏和他之间的默契,只怕是外人无法想像的。

    他用力一摇头,甩去心头的古怪念头,和霏霏一起,轻手轻脚进入内室。

    房中有些昏暗,聂定威静静躺在床上,阖着眼,越发显得苍白俊秀,却没有初见时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孱弱。微微张着嘴,吃力地呼吸着,嘴唇也是雪样的惨白。

    苏惜欢楞了楞,忽然想起狱中所见欢欢最后的面容。也是这样毫无血色的绝美容颜,就如玉树融雪,令人不安的美丽和凄凉。

    他恍惚了一下,总疑心那人眼角有隐约的血泪,一阵心颤,忍不住伸出手,抚向那人眼睛。

    碰到冰冷的皮肤,苏惜欢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大大失态,连忙改为试探聂定威的呼吸。

    霏霏低声道:“苏先生可看得出这是什么病吗?”

    苏惜欢尚未回答,手腕一紧,忽然被聂定威牢牢抓住。他一惊之下,本待施展武功,随即知道不妥,便任聂定威扣着自己的手,柔声道:“聂将军,你放手,是我来看你啊。”

    聂定威睁开眼睛,冷冰冰瞪着他,眼中却毫无神采,过一会问:“你是谁?”

    苏惜欢苦笑一下:“在下苏惜欢,昨日醉酒落水,幸为将军所救”

    聂定威喃喃道:“苏欢不记得了呵,那是谁?”口气淡薄得若有若无,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光芒慢慢混沌下去,却没有松开手。

    霏霏歉然道:“将军现在还不清明,先生莫怪,他睡着了就好了。”

    苏惜欢苦笑道:“不碍事,姑娘去忙吧。我待一会自己走。”

    霏霏点点头,收拾院子去了。

    苏惜欢被他抓住手,只好坐在床边,看着他雪样颜色的脸,思绪翻飞。

    聂定威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却也一直没有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走。”很吃力的声音,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

    苏惜欢一震,定定看着他。

    却见聂定威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梦里也不快活,呼吸沉重艰难。

    他心头慢慢酸软下来,低声道:“只要你不怪我,我永远不走。”

    *****

    房中一时沉寂,只有外面偶然传来霏霏的轻声咳嗽,以及竹帚扫地的刷刷声。

    苏惜欢听出霏霏的声气怯弱,分明带着内伤,不禁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昨夜聂定威忽然发病,就算霏霏惯于处置,面对这样骁勇凶猛的大将,只怕也受了内伤。

    霏霏看着柔弱不胜,却能在聂定威发狂时保全自己,想必是个武学高手。这样容色才干俱佳的女子,为何甘心为奴?这对主仆,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苏惜欢呆呆想了一会,见聂定威病中有些起热,便取了汗巾子为他轻轻擦拭。

    汗巾滑过修长白皙的脖颈,苏惜欢隐约看到聂定威胸口也是汗珠点点,迟疑了一下,解开他衣襟。正要擦拭,他的手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聂定威肩头有个暗红的深重刀疤,映着苍白的肤色,越发夺目。

    苏惜欢全身格格发抖,心思回到多年以前。

    凤城和欢欢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争闹起来,两个孩子说得恼了,便打了一架。打过之后,凤城又后悔了,忙着检查欢欢是不是受伤,欢欢赌气不理会他。厮闹中,他扯破了欢欢的衣服,看到肩膀上一个红色的斑点,还以为是血迹,连忙陪不是。闹了半天,结果是一颗朱砂痣。

    聂定威身上的同一部位,却有个深重扭曲的刀疤,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是存心剜去那个昔日的身份标记,不惜从身上割下一块肉?

    苏惜欢似悲又似喜,深深亲吻那个惨烈的刀痕。

    晕迷中的聂定威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叹一口气,但一直没放手。

    苏惜欢一时茫然,看着聂定威沉睡的脸,近乎发誓地低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

    “欢欢”

    自然没人答他,苏惜欢叹口气,低下头,轻轻吻上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苏惜欢次日再来拜会聂定威,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院落。

    他心下踌躇良久,秘密召了铁锦楷和华云堇等人议事。

    华云堇向来负责打探情报,没几天就回了话。

    原来,近日边境局势吃紧,北国皇帝下令大元帅战鹏再次南征,刀锋所指,连下八个城池。皇帝急诏太子为定北大元帅,聂定威为副帅,即日赴任。

    苏惜欢想着聂定威苍白憔悴的脸,心下一凛。就算他神勇无敌,眼下病得这个样子,还要出战,岂不是大有凶险?

    若是别人,那也罢了。皇帝害死聂家满门,倒是巴不得有人来夺他江山,反而是自己趁机取事的大好机会。可出战的人是聂定威,他的欢欢啊他沉吟未定,华云堇见他迟疑,以为另有计较,试探着说:“主公莫非想趁机和那北帝里应外合,一起谋取江山?”

    苏惜欢早有灭国之意,听着未免心动,但和北帝盟约,那就得做中原的叛徒,就算大仇得报,也是个大大的汉奸了。他想了想,摇头道:“这汉奸做不得,咱们静观其变就好。”

    华云堇心想:“主公做惯了江南才子,虽有大志,心思却迂腐了。”见他神情严厉,不敢再说。

    苏惜欢沉吟一会,又道:“你帮我打听聂定威的底细。我打算去北方自己看看战事,咱们用焰火令联系。”

    华云堇凛然遵命,却猜不透主人怎么对聂定威大感兴趣,心想:“难道主公打算等南北双方杀得两败俱伤,再拉拢聂定威,收拾残局?嗯,这倒是好计,不必做汉奸,又可迅速控制大局,还是主公想得周全。”

    苏惜欢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聂定威时,竟是在苍狼山的重重大火之中。

    太子不听众将劝阻,执意和北国人正面对垒,不久便支撑不住,只好诈做败走。聂定威苦谏无效,太子设下拖刀计,把战鹏的大军引入苍狼山口,纵火围歼。不料战鹏另有计较,北国大队援军杀到,包抄太子军队后背,幸而聂定威及时带人杀到,反而截断战鹏的军队,切成三片,双方大军混战苍狼山。

    苏惜欢问明消息,剥了一具士兵尸体的衣甲护体,也冲入军中。

    也许聂定威正在前面陷入凶险,也许看着远方苍狼山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敢稍有停留,不断劈飞阻挡他的敌人,夺了一匹战马,冲杀而入。

    血雨横飞,他心头却焦切得不顾一切。这一次,决不能让那人再从他眼前消失,那人只怕就是欢欢啊!

    苏惜欢向来沉稳,这时候却杀红了眼,把抢来的大刀舞得雪片似的,所过之处,泼下大蓬鲜血。敌人杀了又来,似乎无穷无尽,他却已不顾一切。

    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也知道杀了多少人,苏惜欢只是奋力向前冲杀。战马被人砍死,他便又夺了一匹。大刀被砍得卷了锋刃,他便杀人夺刀。离散的士兵被他气势所动,也纷纷跟在他身后,一起杀入苍狼山。

    山口忽然传来闷雷似的欢呼,一道青龙般的人影冲刀浴血杀来,那人一身青甲,带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长枪舞得有如毒龙出海,气势所到,当真是山崩海裂一般。人潮滚滚,被他强劲的冲力带动,跌跌撞撞向两边缓缓分开。

    苏惜欢一震,认出那是聂定威,大喜之下,奋力前冲。两人有如双龙交剪,砍瓜切菜般劈飞阻挡的敌军,慢慢会合。

    终于,苏惜欢劈飞了最后一个阻拦者,在沙丘上和聂定威并马而立。身后士兵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

    聂定威一身是血,还是十分精神,扬眉大笑道:“好兄弟,你武功可真不错!”说着大力拍了拍苏惜欢的肩头,虽看不出他的表情,爽朗如风的笑声却打动人心。

    苏惜欢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不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一路杀人无数,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只怕看着像个活修罗,哪里还认得出是谁?

    太子一直紧紧跟在聂定威身后,这时也探出一张苍白的脸,勉强一笑:“是啊,你很勇敢,回头赏赐你!”他想是吓得怕了,神情甚是扭曲。

    苏惜欢微微一笑,谢过太子,却对聂定威道:“将军忘记我了?我是江南苏惜欢啊。听说将军征北,特意赶来!”

    聂定威一震,明锐的眼中泛过波澜,似乎被什么激烈热切的情绪狠狠震动了。

    两人静静对视一眼,虽然千军万马之中,苏惜欢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这一次,他们是并肩作战啊!

    远方一将大声咆哮喝令不止,敌军又潮水般涌来,慢慢挤满刚才两边空出的缝隙。聂定威一声长笑“战鹏,你要没完没了么?”

    他忽然一转头,喝道:“霏霏,你和这位兄弟护着太子,我去杀战鹏!”

    苏惜欢一愣,这才发现霏霏居然也跟在聂定威身后,一身戎装,脸上血汗交织,大有杀气。正要说什么,聂定威一拍马,已冲了出去。

    苏惜欢看着太子,心下一动,想着皇帝害得聂家灭门,不禁心里火烫,手掌缓缓握紧大刀。

    霏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苏先生,原来你武功这么好。”口中说着,不紧不慢一刀劈飞一个冲来的敌国士兵。

    苏惜欢被她一口叫破名字,楞了楞,笑一下,说:“姑娘的武功也很好啊。”见她刀法高明异常,知道有霏霏护着,未必能顺利杀了太子,只怕自己反而被乱军所杀,便收了手,反而回招打发一个敌国士兵。

    就这么略一耽搁,聂定威已冲出甚远,和战鹏厮杀不已。双方将士大声助威,一时忘了争斗,纷纷观战。

    战鹏是北国第一勇士,自是神勇无比。聂定威名震天下,也是绝代神将,两人棋逢对手,厮杀甚久不分胜负。

    苏惜欢想着那日聂定威苍白如雪的脸色,心里担心,只怕他斗得久了诱发病势,眉头一皱,问身边军士要了一把硬弓,悄悄瞄准。趁着两人身形微分,闪电般一箭射出!

    战鹏听到风声激荡,却见劈面一箭飞来,连忙躲避。他两人武功相若,被苏惜欢一插手,顿时打破均局。聂定威长枪狠狠刺到,一下子把战鹏挑起,将尸体高高挑在半空!

    这一下变起突然,北国将士顿时大惊失色!

    苏惜欢大喜,叫道:“聂将军赢了,聂将军赢了!”众人跟着欢呼起来!雷霆般的欢呼之中,聂定威枭了战鹏首级,明亮锐利的目光转向苏惜欢。

    苏惜欢心下一凛,默然不言,嘴角却泛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对他轻轻一挥手。

    聂定威还给他一个仓促的笑容,随即又挥枪作战。

    虽是淡淡一瞥,刹那之间,苏惜欢竟有同生共死之感。

    战鹏既死,北国军心大乱,被聂定威大军斩杀无数,一路追杀,冲过苍狼山口五百里,几乎杀到北国的东都,斩获极丰。

    聂定威平生行军把稳,虽然大胜,并不冒进,把万余俘虏就地斩首,然后摧毁了北国的粮道,杀死大量牛羊,再一把火烧毁水草丰美的苍狼草原。大获全胜、勒石东都之后,便挥军而归。

    这一战,杀得几乎断了北国人的元气,胡笳声声,都是血泪。

    苏惜欢从小经历家变,自问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亲眼看到聂定威处置败军的手段,也是心惊。只觉自己争锋天下的手段,只怕还远远不如此人。

    苍白病弱的,温和儒雅的,笑容如酒的,杀伐无情的,哪一个才是真的聂定威呢?

    昔日玉雪可爱的欢欢,怎么会变得这样?难道自己认错了?可是那肩头的伤痕,再不可能是假

    本来,苏惜欢不明不白出现在战场,颇有可疑。他说是为太子所感,一心投笔从戎,既然太子不追究,其他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聂定威有时看到苏惜欢,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爽朗,但也不特别亲近。苏惜欢猜不出他心思,想着战场上那个默默凝视的时候,一阵茫然。

    只是,苏惜欢有时候看着聂定威背着人不住咳嗽,便知道他久战之下,病势只怕越发不好,心里牵挂,说什么也不舍离开。

    太子虽不善军事,这一战仗着聂、苏之威,竟然打了二十年来对北国的第一次胜仗,不由得意气风发。满口子不住夸着聂定威,又大大赞了苏惜欢一番,说一定要回去好生封赏。

    回了边城,太子设宴庆功,苏惜欢也在邀请之列。

    他深恨帝王家,本不想掺和,可记挂着聂定威,还是赴宴。

    *****

    酒席上竟然没看到聂定威,苏惜欢心下记挂,装作不经意地对太子问起。

    太子只作没听到,没有回答。苏惜欢越发担心,倒是一个随从军官低声对他说:“聂副帅旧病按发,回城就倒下了。先生自己去看他吧,别惊动他人。”

    苏惜欢心下一惊,想着那日聂定威苍白如雪的脸,一阵不安。众人不住口夸赞他文武全才,太子更是着意结纳,苏惜欢想着聂定威的病势,便无心应酬。过一会便推说醉酒,辞了太子,急奔聂定威营帐。

    帐中冷冷清清,点了一只铜灯,那张狰狞的鬼面被随意扔在地下,只得霏霏守着聂定威。想是众人都参加太子的宴会去了,副帅生病,也没人过来看望。

    霏霏见他来了,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低声道:“苏先生,你来啦。”微微一笑。

    苏惜欢对她点点头,急忙奔过来,查看聂定威病况。

    孤灯下,他的脸越发白得透明,眉目深刻俊美,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双目微微睁开,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轻轻喘息着,似乎连吸一口气都很费力的样子。苏惜欢到了他面前,聂定威也毫无反应。

    苏惜欢心下一痛,低声问:“副帅这样子有多久啦,怎么没找大夫看么?”

    霏霏垂目道:“这是万军之中,主人怕惊动军心,特意和太子说过,一定不要外传,所以才照常举行宴会。”顿一顿,又说:“不用什么大夫。他这个病也是日子久远啦,歇几日自然熬过来。”

    话是这么说,苏惜欢见聂定威呼吸微薄的样子,心头甚是不舍,想一会说:“那我用内功助他元气吧。”

    霏霏已知道苏惜欢武功了得,点头喜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他见霏霏也累得狠了,便要她歇息去,自己潜运真气,柔和地灌入聂定威背心。如此甚久,总算运气两个周天,他虽筋疲力尽,看着聂定威的脸上多了点血色,心下稍安。

    见聂定威额头上都是汗,心下怜惜,取了湿巾为他擦拭。

    这个威严无情的当代名将,就这么静静躺在他怀中,看着俊美如神人,哪有战场上咆哮风云之威?但他身上累累的伤痕,却似乎暗示着那些可怕的过去。

    若非命运的捉弄,欢欢只会长成一个清秀飘逸的翩翩书生吧?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也许,自己只能静静守在他身边,赎回当年的背叛之罪。

    这一夜他便留在营帐照料聂定威,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趴在床边睡着了。

    中夜时分,苏惜欢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格格”声惊醒。

    睁眼一看,原来是聂定威全身紧绷,双手紧贴着脖子,向外胡乱挣扎,似乎陷入什么恶梦之中。他一头一身的汗水,双目紧闭,嘴中发出隐约的声音,在静夜听来格外可怖。

    苏惜欢拚命想听清楚,可总有些含糊,只觉得他在破碎嘶哑地不断说着:“不对为什么不”

    看着聂定威那个奇怪的姿势,他心下一寒,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年,苏其玑正是亲手扼杀欢欢,再把儿子送入狱中掉包!

    聂定威又梦到了那可怕的一日,在梦中拚命抵挡着父亲扼向他咽喉的手么?

    苏惜欢眼前慢慢潮热,沉默着抱紧了聂定威。

    他一身的冷汗,激烈挣扎着。苏惜欢不断说:“不要怕,我在这里。”说也奇怪,聂定威居然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阵,轻轻叹息一声,放松了身子,沉沉睡去。

    苏惜欢为他擦去脸上汗水,把他挪到床上放好,正想起身去换一盆水,却聂定威牢牢抓住。

    他双目微微阖着,吃力地说:“不要走。”

    苏惜欢心头一颤,明白他已经醒了,可他还是这么对自己说“不要走”

    一阵莫名的滋味涌上,苏惜欢仰起脸,不做声,过一会柔声笑笑:“你若需要,我便永远不走。”

    聂定威不言,原来又昏睡过去。

    *****

    次日,苏惜欢醒来时,发现居然和衣躺在床上,聂定威却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什么人,仔仔细细帮他掖好被子,这一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睡,困扰他多年的恶梦第一次消失。

    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正好霏霏端了面盆进来,对着苏惜欢浅笑道:“先生醒啦?我给你打了水。”

    苏惜欢问:“副帅呢?他怎么样啦?”

    霏霏嫣然道:“承蒙先生挂心,副帅已经好了,正在外头练武。”

    苏惜欢松口气,匆匆寻了去。聂定威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聂定威正在习武,看到苏惜欢来了,停下来对着他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少了许多冷淡客套,反而有些亲近之意。

    苏惜欢心头一痛,只觉他这神情很像当年的欢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看着他。

    聂定威笑道:“承蒙苏兄昨天帮忙照顾我,定威很是感激。”

    苏惜欢定定神,说:“聂副帅,你的身子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连两次看到你生病,都是来得凶险之极。还要多多保重啊。”

    聂定威神情静了下来,深邃的丹凤眼凝视着苏惜欢,过一会忽然笑笑:“是旧病了,挨一下就好,我也习惯啦。”

    苏惜欢皱眉道:“这病如此险恶,为何不请名医诊治?”

    聂定威笑笑:“看过啊,没用的。”见苏惜欢神情急迫,忽然说:“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苏惜欢一愣,几乎脱口道:“我已经为你多年寝食不安”总算他勉强忍住,低声道:“聂副帅年青力壮,不要说这等颓废言语,早些看病才是正经。”

    聂定威定定看着他,只是笑,过一会说:“苏先生,前些日子军情紧急,一直没机会问你。先生才名卓著,本可以科举晋身,怎么投笔从戎了?我朝以武得天下,太祖定了规矩,武将不得干政。先生若从此行武,只怕误了高才啊。”

    苏惜欢听他这番话说得恳切,沉吟不言。聂定威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欢欢,令他一见之下不能自己;何况聂定威掌握重兵,若结纳此人,日后夺国之计大有可为。

    他本是为了聂定威才来到军中,可这话如何能说?

    想了一下,正色道:“那日溺水,承蒙聂副帅救我,苏某感激于心,时刻怀想。听说你和北国交锋,甚是牵挂,所以特意北上。”

    聂定威楞了楞,眼中波澜起伏,有些迷惘的样子,过一会才笑起来:“啊,原来这样。”声音有点颤抖。

    苏惜欢见他神情,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的言语已经打动了这当代名将的心。想不到事情这么容易。

    或者,太多人害怕骁勇无比的聂定威,却没什么人想过他的真实情况。多谋善战的聂定威,其实只是个需要关心的多病少年。

    聂定威沉默一会,说:“太子和我商量过,打算封赏苏兄,可我总觉得苏兄从武可惜。不如请太子奏明皇上,赐同进士出身,在京中供职。苏兄意下如何?”

    苏惜欢拱手道:“多谢聂副帅!”

    聂定威微微一笑:“苏兄那日杀入苍狼山,助我颇多。要说谢,那也是我该多谢你。不要这么客气了。”

    苏惜欢见他言下随和,趁机道:“其实,在下对聂副帅也早有仰慕亲近之心。若蒙不弃,愿结为兄弟之好。苏某一介布衣,本不该高攀,说来甚是惭愧,但愿副帅首肯。”

    聂定威楞了楞,显然没料到苏惜欢忽然提出结拜,看着他带着焦切的眼睛,沉默良久,笑了笑:“好啊。”

    苏惜欢大喜,一时间手指竟有些发抖,竭力镇定。他不知道聂定威是不是欢欢,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可聂定威同意结拜,如果他是欢欢,那么意味着他原谅了当年的事情!

    当下两人叙了年庚,苏惜欢略长,聂定威要小一岁多,便成了弟弟。只是,聂定威的年庚和当年的苏欢并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他故意胡说,或者真的不是欢欢。

    可对苏惜欢来说,那没什么区别。能看到聂定威温和醉人的笑容,便是欢欢回来了。

    霏霏听说两人结拜,也是代聂定威欢喜,军中一切从简,霏霏便自行下厨为他们做了几个小菜,又温了酒来。

    聂苏二人月下对斟,苏惜欢甚是赞赏霏霏的手艺,笑道:“定威,难为你怎么找到这样出色的侍女。见识明白,做事果断,武功好,连厨艺都这么了得,真是聪明厉害。她若是男人,只怕咱们都不够混了。”

    霏霏被他一赞,脸上微微晕红,低声道:“其实我什么也不懂,都是将军后来教的。”

    她见苏惜欢一愣,便解释道:“两年前家乡大灾,老百姓易子而食,我差点倒毙路边,是将军救了我。我便一直跟着了。”

    苏惜欢没料到霏霏还有这样可怜的身世,一时无语。他本来觉得霏霏武功太高,颇为可疑,听她一讲,倒不好说什么。心里还是怀疑:“两年能教出这样的高手?就算定威再高明,也有问题。”

    聂定威笑道:“大哥这么夸这丫头,莫非看上她啦?霏霏是个可人儿,大哥若是喜欢,小弟便拼着没人煮饭,做个媒人吧。”

    苏惜欢心念电闪,他本不喜霏霏和聂定威日日亲近,把这丫头要过来也好。当下笑道:“如此多谢贤弟。”

    霏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急道:“主人”

    聂定威笑道:“不好意思了?霏霏,你的年纪也该嫁啦,这么老是在军中呆着也不好。”

    霏霏颤声道:“当年是主人救了我性命,我一生一世,都跟着主人。主人要嫌弃我愚笨,我有死而已。”

    聂定威一惊,忙道:“不嫁就不嫁,你这丫头,哭什么呢。”连忙哄了半天,霏霏才破涕为笑。

    苏惜欢不做声,看着他搓哄侍女,心里百味杂陈。霏霏有意无意间,看了苏惜欢一眼,神情恼恨。苏惜欢便对着她笑笑。

    打发了霏霏,聂苏二人继续谈谈说说,颇为投机。聂定威虽是武将,见识很是明白,看得出所学颇丰。苏惜欢疑心他是苏家后人,倒不觉得奇怪。当年苏其玑和聂靖号为天下双壁,后人也该如此。

    不知不觉便是深夜,苏惜欢啰嗦一天,巴不得这时候,趁机说:“如此良夜,愚兄与弟谈谈说说,不觉光阴之逝。不如我二人联床夜话。”

    聂定威欣然道:“正要请益。”

    又是那春风浓酒一般的笑容,令人沉迷。

    苏惜欢大喜,心里极想和他亲热,却又怕聂定威发怒,便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侧身夜聊。

    聂定威说话时,气息微微吹动他的鬓发,有些痒痒。那情形亲密异常,虽然不得真个亲近,苏惜欢心头已是欢喜无限。

    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漫天星河灿烂,梦中都是聂定威的春风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