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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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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顾名龙痊愈康复,已是八月底了。

    在他身体渐有起色的时候,他已计划好一切,下床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所有兄弟一起到花船寻乐子去,探望那些久违的美娇娘之余,也跟她们好好聚聚、温存温存!

    然而,当他精神奕奕、朝气蓬勃的步出闷了整整一个多月的舱房时“噩梦”却呈现在他眼前。

    一艘停泊于“名扬天下”旁的陌生漕船,一艘结构与外型跟“名扬天下”全然不同的大漕船,一艘船身刻上“名龙天下”四个大字的对、漕、船——

    这个“噩梦”抹去了他的满面春风,此刻他好想哀鸣、好想大叫、好想哭!

    呜呜呜没有了他什么都没有了,这个“噩梦”一到,他感觉那些美娇娘都已离他十万丈远了,他的人生也将跌入黑暗——

    啊啊啊!为什么迎接、庆祝他的“重见天日”会是这样的噩梦?

    “看来他接受不了这事实。”

    夏天凤走出舱厅,清脆的嗓音夹带了一丝戏谵笑意。

    方才早膳过后,顾名扬就向全船人宣布他的计划,顾名龙和众兄弟将要搬到“名龙天下”去,只留常庆一人在“名扬天下”而“名扬天下”会在冬季驶往温州,到时他会在当地招揽一批新的奴役,并在温州长期停留;而他将会把这里所有的货运帐目交到顾名龙手上,从此由他打理镇江这里的一切。

    顾名扬轻笑着,握住夏天凤的手,与她并肩而行。“这是个让他学习的好机会,他是该修心养性做正经事了。”

    “但你也不必把全船人都驱赶出去吧?”她不以为然的道,不懂他为何只留常庆一人在此“名扬天下”有三十多个兄弟,顾名龙根本用不着使唤这么多兄弟。

    “其实这回我并不是要前往温州,而是要到无锡去。”

    与她一同返回船头舱房,他向她坦白一切。

    将所有人赶到“名龙天下”上,是保护他们安全的唯一方法,万一他运送枪炮之事出了什么差错,至少他们不会受到任何牵连,而常庆是他多年的心腹,他必须留下他在身边帮忙。

    原本想出这个方法保全身边的人后,顾名扬不得安宁的心才稍微平复下来,但如今他娶了妻,心底不免又存了一丝忧虑,但愿他能顺利完成朱由检交付的重任。

    夏天凤蹙起了眉,眼底有无数问句。“无锡?那不是东林党人的地方吗?”

    难道他除了跟信王有联系外,还跟东林党的人有关联?

    她暗自猜测着,忽略了身旁起疑的注视。

    “你怎么知道东林党?”他沉声反问,漆黑的眸子深沉得教人瞧不出情绪。

    女子不识国家事,况且她又是失忆的人,身在镇江的她,怎么会知道远在无锡的人事?

    陡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她连忙镇定心神。“之前有好几回听兄弟们谈到江南一些轶事,就知道无锡那儿有一群东林党人在。”她不慌不忙的回道,抬眼悄悄检视他的脸色是否有异。

    顾名扬略一颔首,敛下眼,走到案桌前整理帐簿,睑上的神色仍是一贯的淡漠无温,可他的心却布满了重重疑猜。

    东林党人是个敏感的话题,没人有胆子敢对此当作轶闻来高谈阔论,况且船上的兄弟根本不是那种关心朝廷政事的人,又怎会提起东林党人的事?

    不去追究她一直以来在言行上出现的漏洞,只因他深信人性本善,宁可选择相信她,也不愿对她做任何不好的猜测。

    夏天凤本想追问他为何要到无锡去,但他略显阴沉的神色教她不敢再开口。

    她说话太不小心了!夏天凤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懊恼。

    看他又占据了案桌的位置,她感到有点纳闷,举步走到床沿,执起挂在床柱上的剑,拿在手中无聊的把玩着。

    这是一把宝剑。

    素手细抚过它镶嵌着宝石的金质剑柄,突来的心思教她抽出了剑身,目光触及到铸烙于铁刀上的三个宇,她的心倏地一紧,连忙插回剑鞘。

    朱由检!这是信王的剑,她已能确定顾名扬和信王是什么关系了。

    忽闻向自己走来的脚步声,她暗自收起脸上所有的情绪,像没事人般的继续把玩宝剑。

    “听过一个关于剑的传说吗?”顾名扬牵着她坐上床沿,柔声问道。

    “剑的传说?”

    他勾唇一笑,握着她的手徐徐诉说:“春秋时代,吴王阖闾是名剑痴,他曾命着名冶炼家干将和莫邪夫妇俩采五山铁精,并令他俩在匠门铸剑,可铁汁流不出来,莫邪问该怎么办?干将说,从前他先师欧治子铸剑时曾以女人配炉神,莫邪听了之后立即跃身炉中,铁汁豁然流出,最后铸成了雌雄阴阳二剑,雄剑名干将,雌剑名莫邪。”

    他说话时的炯亮神采深深吸引了她的目光,这个传说她虽早已听闻,但此刻从顾名扬口中细细吐出,她却莫名地觉得动听极了,他沉厚的嗓音是这么温柔悦耳,教人无法不陶醉其中。

    “以后世人就常以干将和莫邪为宝剑的通称,你手上这把就是干将剑。”

    “它很精致漂亮。”红唇泛出微笑,她心醉的下停抚摸这把干将剑,自小习武练剑的她对刀刃之物一向存有难解之情。

    “我所见过的宝剑当中,最名贵的就属这把。”顾名扬认同说道。

    这是皇族之物,铸造的手工完美精细,今年冬季他在机缘巧合下结识了下江南的朱由检,跟这年仅十五的信王爷结成了莫逆之交,朱由检更把此宝剑赠予他当作友朋信物。

    夏天凤淡然一笑,把剑放到一旁去,明眸转向他。“那个剑的传说,可以再说一遍吗?”

    其实他的性子和她很相似,都是沉默寡言不多话,但她很想听他说话,哪怕是再三重复的言词,她也愿意付出所有心魂去倾听。

    喜欢上他说话时的专注神情,还有总是对自己温言细语、透出眷宠怜爱之情的沉厚嗓音。

    她眉目问的期盼教他泛起了宠溺的笑,他张臂将她拥入怀里,深深搂紧了心爱的女人,薄唇轻轻为她再次逸出那个铸剑传说,深邃的俊眸尽是温柔。

    在他怀中恣意汲取她最熟悉的温暖,他身上的味道总能让人忘忧,夏天凤不住细闻着这教人安心的体温与味道,感觉自己的心涨满了幸福和甜蜜

    “好凄美的故事”她低声说道,依偎在他肩上悄然叹息,记得以前她听过这故事后,脸上只有冷笑和不屑,只觉得莫邪是个傻女人,但现在听来,她却觉得凄美动人。

    在顾名扬诉说的时候,她突然明白莫邪是为何、为谁而牺牲,她是为了丈夫免受吴王的刑责而献出自己的生命,甘为炉神祭品;她对干将的感情是这么深厚,而她的牺牲又是这么地壮烈

    忽然,她被这个故事蛊惑了,面对同一个故事,她不懂自己为何会有完全不一样的想法,而她更情不自禁地对莫邪生出一股情愫来,不再觉得莫邪是个傻女人,而是个伟大的女人。

    “这个故事是发生在苏州,日后我带你一同去那儿的干将坊,相传是干将的居住之地,还有着名的吴王铸剑场,这些都是值得一看的历史遗迹。”顾名扬含笑说道,忍不住亲了亲她白皙细致的脸颊,眼底承载的浓情几近决堤。

    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可说是毫无缺憾,事业、财富、名誉都掌握在手中了,他此生剩下的最大心愿就是要和她一起走遍天下、游遍四方,看尽人间繁华美好的一切,与她一起编织出一段又一段、属于他俩的美丽回忆

    她红润的唇瓣扬起一抹甜滋滋的笑痕,纤臂围拥住他健硕的胸膛,她印上了他的唇,回应他所给予的宠溺与爱恋

    深秋俏悄步近,在这秋色盎然的时节,却是洋溢着一片和谐幸福的气息。

    当顾名龙和众兄弟忙着搬迁到“名龙天下”时,顾名扬却没去“送行”迳自安坐在船头垂钓,把一脸哀伤的弟弟彻底丢到一旁去。

    为此,顾名龙伤心不已,认为自己被亲人抛弃了,还抓着夏天凤拼命说个不停,痛心疾首地诉说自己被离弃了的凄凉,教她听了哭笑不得。

    “你说嘛、你说嘛!他这算是什么?我都要走了,他竟然也不过来看看我,根本一点也不关心我这个弟弟”顾名龙满肚子的埋怨,认为他大哥太不应该了!

    “你别这么说,名扬最疼你了,给你买这么漂亮、这么特别的对漕船,他不来看你是因为有事缠身啊!”夏天凤安抚着小叔的伤心,语气带着哄骗小孩的味道,也不忘为自己的丈夫说几句好话。

    经过顾名龙生病的事后,她才体会到他只是个小孩,一个贪玩的小孩,而在顾名扬的影响之下,她之前对名龙的讨厌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她待他就如亲弟一样疼爱。

    顾名龙翻了个大白眼。骗谁啊?疼他就不会买船来拴住他啦!疼他就不会封杀他的自由啦!

    “你在为他辩护是不是?我刚才明明瞧见他在玩!”语气更悲愤,目光更愤恨了。

    哼哼,他居然忘了他们夫妻俩是同一鼻孔出气的!

    她一愣。“你到船头去了?为何不叫他过来?只要你开口,他肯定会过来的。”

    “哼,我才不希罕!既然他玩得那么开心,我又何必打扰他?”他顾名龙竟是不及那几尾鱼儿重要,气死他了!

    说罢,他忿忿离开,认命的跟其他兄弟们一起搬东西过去,既然大哥抛弃他,那他也抛弃他、不理他了啦!哼!

    真是孩子气!

    夏天凤不住摇头失笑。

    她在船上的日子就是这样,看着船上的人打打闹闹、说说笑笑,而自从她成了顾家人,真切地融入他们当中后,她终于明白何谓家庭、何谓温馨、何谓亲情了。

    “你还在钓鱼喔?他生气了。”

    夏天凤走到船头,看见顾名扬仍在那儿垂钓,她不禁出言提醒他,免得他们兄弟反目。

    听到她语气中的笑意,顾名扬不必回头也能预见她此刻的笑脸。

    成亲后,他们相处得很融洽和睦,她影响着他,他也影响着她,本来不苟言笑的两人,都变得活跃热情起来。

    他不再独善其身,她不再吝啬欢颜。

    “随他去吧!”顾名扬淡淡吐出三宇,名龙是该学会独立自主了。

    “随他去?你不怕他会怨你一辈子?他刚才跟我说,他成孤儿了,说你不理他,好狠心。”最后那三个宇是她的感觉。

    转身向她伸出大掌,他脸上俊逸的笑容如太阳般炙人。

    绽出灿丽的笑靥,她上前把手递给他,在他身旁坐了下来。

    “待他习惯以后,就知道这样的安排自有他的好处,日后他感激我都来不及了,又怎么会怨我?”他挑眉说道,嘴边噙着自信的笑,他顾名扬办事从没失误过。

    “顾大爷这么笃定?”她噘起红唇,话中带着一丝挑衅。

    “咱们看着办。”他掀唇一笑,回敬道。

    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她握着他温热的大掌,仰头看那蓝蓝的、无边际的一片天。

    肩膀承受着她螓首的重量,他目光柔和,嘴边一直悬挂着温柔的笑痕。

    两人不再言语,就这么坐着,他拿着竹杠垂钓,她依偎着他仰望蓝天,江上秋风悠悠拂过,他们一同感受这份隽永的幸福、享受这种平静的温情

    夏天凤仰望长天的视线徐徐降落到岸上,镇江城仍是一片繁华忙碌,-地她定住了眼,看到有人在岸边准备登船,却苦苦纠缠着身旁送行的人,她不禁暗叹人生的聚散无常。

    她-地感受到住在船上的好处,不必靠近也能看尽人世间的种种,而不会受到任何的搔扰和伤害。

    凤眸佣懒的细看岸上的点点滴滴,一路看过去,她的视线落在一缕白影上,那一直伫立不动的白衣人教她不禁眯起了眼,随着心头泛起的一份熟悉感渐渐窜上了她的眼,她立即认出了——

    她瞬间刷白了小脸,离开了顾名扬的肩膀,下意识的想跟他保持距离。

    肩上的重量蓦然消失,顾名扬感觉到掌中小手的轻微颤抖,不禁皱眉望向夏天凤,却见她螓首低垂。

    “怎么了?”他放下竹杠,伸出手想抚摸她的脸,却被她偏过头避开。

    “有点儿冷,我先回房去了。”夏天凤低声解释,嗓音里带着不自然的僵硬,不等他放开自己,她迳自挣开了他的掌,动作慌忙得如落荒而逃。

    他拧起眉头,丢下手上的一切追了上去。

    看着他们两人先后离开船头,岸上的白衣人冷冷一笑,随即也离开了岸边,顽长的身影没人人潮汹涌的市集中。

    踏入了九月深秋天,凛冽冷风开始肆虐。

    夏天凤只身一人来到府衙去会荆蒯的二月之期。

    四天前荆蒯的出现彻底打碎了她平静的生活,让她惊觉当初定下的二月之期已到,而他的出现更是一道邀约之令。今早趁着顾名扬上“名龙天下”之时,她连忙前来赴荆蒯之会。

    “耽搁久了,师妹。”

    一身白衣的男人从屏风后徐徐步出,英俊的脸庞无一丝情绪与温度。

    荆荭无言,她的确是在顾名扬身上耽搁太多时间了。

    “用上了美人计仍攫夺不到东西?师妹是武功退步了,还是脑袋给男人啃了去?”眯眼看着她绾起的发髻,荆蒯语带嘲讽。

    顾名扬在中秋举行他和荆荭的婚礼,全镇江城传得沸沸扬扬,四天前他特地前往江岸上观望“名扬天下”的动静,却看到了她和顾名扬的亲昵依偎、浓情蜜意。

    荆荭藏于衣袖下的纤白拳头无声地收紧,脸上仍是无温的冷峻。

    “别忘了他是你要捕杀的猎物,你上船的目的就是要给他带来悲剧,你若是爱上了他,聪明如你,该明白这将会演变成一场多大的悲剧!”荆蒯冷冷地提醒她,狭长俊美的眸子尽是阴冷。

    她若是任务失败的话,魏忠贤不会放过她的。

    信王是魏忠贤最大的忧虑,在发现信王与张皇后联合结党,并托付顾名扬私运西洋枪炮准备对付他时,他虽惶怒,但也深觉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可以一举把信王和张皇后这两个眼中钉彻底铲除,事情一旦曝光,他就把那批枪炮说成是信王阴谋叛国、谋朝篡位的一大罪证。因此,他下令厂卫从顾名扬身上攫取信王私运枪炮的证据。

    事关魏忠贤的生死前途,如果她不放聪明点儿的话,将来必受狱刑,而厂卫用刑极为残酷,朝野上下已是人人自危,那是比凌迟还要惨毒的酷刑,足以教她生不如死。

    “我没有爱上他。”冷着嗓反驳荆蒯的同时,她亦在说服自己。

    她知道自己放肆了,在船上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

    荆蒯在心中冷笑,他太清楚她的性子了,她做事向来不择手段,而且行动迅速,绝不会在限期到了仍交不出东西来,而且她一向不屑使美人计这卑微的手段,如今,她却用上了她最憎恶的手段。

    种种变化都说明了她的人已变质了。

    其实,在他听闻她与顾名扬成亲时,他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这次回来的可能已不再是他的师妹。

    “那就好。”荆蒯撇起薄唇低笑,俊脸上所展现的与心中所想的,表里不一。“待在船上那么多天了,就算拿不到东西,也总该得到一些消息吧?”

    看进荆蒯似笑非笑的眼眸,她冷冷地开口道:“他准备在冬季时到无锡去,这件事他只对我一人坦白。他欺瞒船上所有人,包括他的亲弟,说他要到温州去。”

    像是要证明自己没有爱上顾名扬,她狠下心,将顾名扬的可疑行径和盘托出。

    “无锡?”俊眸一眯,这个消息挑起了他的注意。“他跟东林党人有关系?”

    “这个我不知道,但咱们无需理会这个,因为他根本去不了无锡。”艳眸露出了锐利狠毒的目光,在荆蒯面前,她总算从糊涂中清醒过来,认清了自己的身分以及她该做的事。

    她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她会遵守最初的承诺——最迟在秋末前完成任务。

    “无论如何,我都会派人到无锡去观察动静。”似是满意她的报告与坚定的承诺,荆蒯逸出了微笑,从柜上取出一只精细的瓷瓶,递到她手中。

    “记得,秋末之时,师哥在这儿等你。”

    看着掌中精致的雕花小瓷瓶,她冷凝的脸色不变,然而内心却是一阵茫然。

    秋末,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