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良缘狐作合 伉俪草能偕

    破壁摇孤影,残灯落红烬。旅邸萧条谁与伴?衾儿冷,更那堪风送,几阵砧声紧。打门剥啄,隐隐惊人听。猛然相接也,多娇靓。喜萧斋里,应不恨更儿永。又谁知错认,险落妖狐阱,为殷勤寄语少年,须自省。

    右调阳关引

    刘晨、阮肇天台得遇仙女,向来传做美谈。独有我朝程燉篁学士道:“妖狐拜斗成美女,当日奇逢得无是。”他道深山旷野之中,多有妖物,或者妖物幻化有之,正如海中,蜃嘘气化作楼阁,飞鸟飞去歇宿,便为吸去。人亦有迷而不悟,反为物害者。如古来所载,孙恪秀才遇袁氏,与生二子,后游山寺,见数弥猴。吟诗道:“不如逐伴归山去。”因化猿去,是兽妖;王榭入乌衣国,是禽妖;一士人为长须国婿,谢康乐遇双女,曰:“我是潭中鲫。”是水族之妖;武三思路得美人,后令见狄梁公,不从,迫之,入壁中,自云花月之妖;李僧湛如遇一女子,每日晚至晓去,此僧日病,众究问其故,令簪花在他头上,去时击门为号,众僧宣咒,随逐之,乃是一柄敝帚,是器用之妖。物久为酉,即能作怪,无论有情无情。或有遇之而死,或有遇之而生;或有垂死悟而得生;其事不一。也都可做个客坐新谭,动世人三省。

    话说湖广有个人,姓蒋,名德林,字日休,家住武昌。父亲蒋誉,号龙泉,母亲柳氏,只生他一人。向来随父亲做些籴、粜生理。后来父亲年老,他已将近二十岁,蒋誉见他已历练老成,要叫他出去,到汉阳贩米。

    柳氏道:“他年纪小小儿的,没个管束他,怕或者被人哄诱去花酒,不惟折了本钱,还恐坏了他身子。不若且为他寻亲事,等他有个羁绊。”

    蒋誉道:“你不得知,小官家一做亲,便做准恋住。那时若叫他出去,毕竟想家,没心想在生意上。还只叫他做两年生意做亲。”

    柳氏道:“这等二三百两银子也是干系。我兄弟柳长茂向来也做籴粜,不若与他合了伙计同做,也有个人钳束他。”

    蒋誉连声道:“有理!”便请柳长茂过来,两边计议,写了合同,叫蒋日休随柳长茂往汉阳籴米。只看行情,或是团风镇,或是南京撺粜。汉阳原有蒋誉旧相与主人熊汉江,写书一封,叫他清目。甥舅两个便渡江来。

    到汉阳,寻着熊汉江寓下。这熊汉江住在大别山前,专与客人收米,与蒋誉极其相好。便是蒋日休,也自小儿在他家里歇落,里面都走惯的。他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叫做文姬,年纪已十七岁。且是生得标致:

    一段盈盈,妖红腻白多娇丽。晚山烟起,两点眉痕细。斜軃乌云,映得庞儿媚。声儿美,低低悄悄,莺啭花阴里。

    右调秋波媚

    生得工容双绝。客店人家,少不得要帮母亲做用。蒋日休也是见的。只是隔了两年,两下都已长成,岂但容貌觉异,抑且知识渐开。蒋日休见了,有心于她,赶上前一个肥喏,文姬也回个万福。四目交盼,觉都有情。只是文姬虽是客店人家,却甚端重,蒋日休尝是借些事儿,便钻进去。她是不解一般,每见蒋日休辞色有些近狎,便走了开去。蒋日休虽然讶她相待冷落,却也重她端庄。

    一日,乘着两杯酒照了脸,道:“娘舅,我有一事求着你,不知你肯为我张主么?”

    柳长茂道:“甥舅之间,有什事不为你张主?”蒋日休趑趄了半日,说一句出来道:“娘舅,我如今二十岁了,还未有亲。我想亲事拣得人家好,未必有好;若是人好,未必家事好。我看熊汉江这个女儿标致稳重,我要娘舅做主,在这里替我向熊汉江做媒。家中还要你一力撺掇,我日后孝顺娘舅。”

    只见这柳长茂想了一想道:“外甥,这事做不来!你是独养儿子,她是独养女儿,你爹要靠你,决不肯放你入赘;她爹要靠她,如何肯远嫁外甥?这事且丢下罢。”蒋日休听了,也只唯唯,甚是有些不快活。

    在汉阳不上半个月,柳长茂道:“外甥,目下米已收完一半,若要等齐,须误了生意。不若我先去,你催完家来。只你客边,放正经些,主人家女儿,切不可去打牙撩嘴,惹出口面须不像样。我回家中,教你爹娘寻一头绝好亲事与你罢。”蒋日休相帮娘舅发货上船,自家回在店中。

    “情人眼里出西施,他自暗暗里想(着)这文姬:生相怎么好,身材怎么好,性格怎么好。又模拟道:“我前遇着她,这眼睛一睃,也是眼角留情;昨日讨茶,与我一盅喷香的茶,也是暗中留意。”行里的沉吟,坐着的想像,睡时的揣摸,也没一刻不在文姬身上。欲待瞒着娘舅,央邻房相好客人季东池、韦梅轩去说亲,又怕事不肯成,他父母反防闲他,也不敢说。几遭要老脸与文姬缠一番,终久脸嫩胆小,只是这等镇日呆想不了。

    自古人心一邪,邪物乘机而入。不期来了一个妖物。这妖物是大别山中紫霞洞里一个老狸。天下兽中,猩猩、猿猴之外,狐狸在走兽中能学人行,其灵性与人近。内中有通天狐,能识天文地理,其余狐狸,年久俱能变化,(它半)夜走入人家,知见蒋日痴想文姬,它就在中(山拾了)一个骷髅顶在头上,向北斗拜了几拜,宛然成一个女子,生得大有颜色:

    朱颜绿鬓色偏娇,就(之)能令骨髓消。

    莫笑狐妖有媚态,须知人类更多妖!

    明眸皓齿,莲脸柳腰,与文姬无二。又聚了些木叶在地,她在上面一个觔斗,早已翠襦红裙,穿上一身衣服,俨似文姬平日穿的,准拟来媚蒋日休。

    只见日休这日坐在房中,寂寞得紧,拿了一本吴歌儿,在那边轻轻的嘲道:

    风冷飕飕十月天,被儿里冰出哪介眠?姐呀!你也孤单我也独,不如滚个一团团。相思两好介便容易成,那介郎有心来姐没心。姐呀!猫儿狗儿也有个思春意,哪为铁打心肠独拄门?

    正在那厢把头颠,手敲着桌,谩谩的讴,只听得房门上有人弹上几弹:

    月弄一窗虚白,灯摇四壁孤青。

    何处数声剥啄?惊人残醉初醒。

    侧耳听时,又似弹的声,他把门轻轻拨开,只见外面立着一个女子:

    (轻风拂拂)罗衫动,发松斜溜金钗凤。

    (娇姿神女)不(争)多,(恍疑身)作襄王梦。

    把一个蒋日休惊得神魂都失,喜得心花都开。

    悄语(低)声道:“请里面坐。”那女子便轻移莲步,走进房来。

    蒋日休便把门关上,女子摇手道:“且慢,妾就要去。”两个立向灯前,日休仔细一看,却是文姬。

    日休见了,便一把抱住,放在膝上,道:“姐姐,什风吹得你来?我这几日为你饮食无心,睡卧不宁,几次要与你说几句知心话,怕触你恼。要进你房里来,又怕人知觉。不料今日姐姐怜念,这恩没世不忘。”便要替她解衣同睡。

    文姬道:“郎君且莫造次。我只为数年前相见,便已留心;如今相逢,越发留念。意思要与你成其夫妇,又不好对父母说,恐怕不从。你怎生计议,我与你得偕伉俪。”

    日休道:“天日在上,我也原要娶姐姐。与我母舅计议,他道你爹娘断断不肯。后来欲央他人,又恐事不成,反多一番不快,添你爹娘一番疑忌,故此迟疑。喜得今日姐姐光降,一诉心事。”

    文姬道:“这等我且回。”

    日休道:“今日奇遇,怎可空回?”定要留住合欢。

    那文姬叹息道:“我今日之来,原非私奔,要与你议终身之计。今事尚未定,岂可失身?使他人笑我是不廉之妇。且俟六礼行后,与君合卺。”

    蒋日休急忙跪下发誓道:“我若负姐姐,身死盗手,尸骨不得还乡!”

    文姬道:“我也度量你不是薄幸的,只恐你我都有父母,若一边不从,这事就不谐。那时欲从君不能,欲嫁人,其身已失,如何是好?”

    日休道:“我有誓在先,毕竟要与姐姐成其夫妇,姐姐莫要掯我。”

    文姬道:“还怕后日说我就你。”日休千说誓,万罚咒,文姬就假脱手,侧了脸,任他解衣。将到里衣,她挥手相拒。蒋日休晓得灯前怕露身体,忙把灯吹了,竟抱她上床,自己也脱衣就寝。一只手把文姬搂了,又为她解里衣。

    文姬道:“我一念不坚,此身失于郎手了。只是念我是个处子,莫要轻狂。”

    日休道:“我自深加爱惜,姐姐不要惊怕。”

    此时淡月入帏,轻茫可辨,只见他两个呵:

    粉脸相偎,香肌相压,交搂玉臂,联璧争辉。缓接朱唇,清香暗度。喜孜孜轻投玉杵,羞答答关蹙翠眉。羞的侧着脸儿承,风紧柳枝不胜摆;喜得曲着身而进。春深锦箨不停抽。低低微笑,新红片片已掉渔舟;宛宛娇啼,柔绿阴阴未经急雨。偎避处金钗斜溜,仓卒处香汗频流。正是:

    乍入巫山梦,云情正自稠。

    直教飞峡雨,意兴始方休。

    两个顽勾多时,一个用尽款款轻轻的手段,一个做尽娇娇怯怯的态度。

    文姬低低对日休道:“今日妾成人之始,正欢好之始,愿得常同此好。”

    日休道:“旅馆凄凉,得姐姐暂解幽寂,正要姐姐夜夜赐顾。”

    文姬道:“这或不能。但幸不与爹娘同房,从今以后,倘可脱身,断不会令你独处。只是我你从今以后倒要避些嫌疑,相见时切不可戏谑。若为人看出,反成间阻。待从容与你商量谐老之计。”未天明,悄悄送出房门。日休叮嘱她晚间早来,文姬点头去了。

    日休回到房中,只见新红犹在,好不自喜得计。自此因文姬吩咐,也不甚进里边去。遇着文姬时,倒反避了,也不与她接谈。晚间或是预先日里悄悄藏下一壶酒,或是果菜之类,专待她来。把房门也只轻掩,将房内收拾得洁洁净净,床被都熏得喷香。傍晚先睡一睡,息些精神,将起更,听得各客房安息,就在门边蹴来蹴去等候。才弹得一声门,他早已开了。

    文姬笑道:“有这样老实人,明日来迟些,叫你等哩!”日休一把搂住道:“冤家!我一吃早饭就巴不得晚。等到如今,你还要耍我。”就将出酒来,脸儿贴了脸儿,你一口,我一口,吃得甚是绸缪。那文姬作娇作痴,把手搭着他肩,并坐说些闲话。

    到酒兴浓时,两个就说去睡,你替我脱衣服,我替你脱衣服,熟客熟主,也没那些惧怯的光景。蒋日休因见她惯,也便恣意快活。真也是鱼得水,火得柴,再没一个脱空之夜。有时文姬也拿些酒肴来,两个对饮。

    说起,文姬道:“我与你情投意合,断断要随你了。如今也不必对我爹娘说,只待你货完,我是带了些衣饰,随你逃去便是。”

    蒋日休道:“这使不得!倘你爹娘疑心是我,赶来,我米船须行得迟,定然赶着。那时你脱不得个淫奔,我脱不得个拐带,如何是了?且再待半月,我舅子来,毕竟要他说亲,我情愿赘在你家便了。”

    文姬道:“正是,爹或不从,我誓死不嫁他人,也毕竟勉强依我。”

    蒋日休是个小官儿,被她这等牢宠,怎不死心塌地。只是如此二十余日,没有个夤夜来就,使她空回之理,男歇女不歇,把一个精明强壮后生弄得精神恍惚,语言无绪,面色渐渐痿黄。

    袅袅是宫腰,婷婷无限娇。

    谁知有膏火,肌骨暗中消。

    这个邻房季东池与韦梅轩都是老成客人。季东池有些耳聋,他见蒋日休这个光景,道:“蒋日休,我看你也是个少年老成,惯走江湖的,料也不是想家。怎这几日这等没留没乱,脸色都消瘦了?欲待同你到妓馆里去走走,只说我老成人哄你去嫖。你自病还须自医,客边在这里,要自捉摸。”

    蒋日休道:“我没什病。”

    韦梅轩道:“是快活出来的!我老成人,不管闲事,你每日房里唧哝些什么?”

    蒋日休红了脸道:“我自言自语,想着家里。”

    季东池侧耳来听,道:“是什么?”

    韦梅轩大声道:“说是想家!”

    季东池道:“又不曾做亲,想什的?”

    韦梅轩又道:“日休,这是拆骨头生意,你不要着魔,事须瞒我不过。”

    午后,韦梅轩走到他房中来,蒋日休正痴睡。韦梅轩见他被上有许多毛,他动疑道:“日休,性命不是当耍的,我夜间听你房中有些响动,你被上又有许多毛,莫不着了什怪?”

    日休道:“实没什事。”

    韦梅轩道:“不要瞒我,趁早计较。”日休还是沉吟不说。

    韦梅轩也是有心的。到次早钟响后,假说肚疼解手,悄悄出房,躲在黑影子里。见日休门开,闪出一个女子来。他随趁脚进去,日休正在床中。韦梅轩道:“日休,适才去的什么人?”

    日休失惊,悄悄附韦梅轩耳道:“是店主人之女,切不可露风,我自做东道请你。”

    梅轩摇头道:“东道小事,你只想这房里到里边,也隔几重门户,怎轻易进出?怎你只一二十日,弄到这嘴脸?一定着鬼了。仔细,仔细!”日休小伙子,没什见识,便惊慌,要他解救。

    韦梅轩道:“莫忙,你是常进去的,你只想你与店主人女儿怎么勾搭起的?”

    日休道:“并不曾勾搭。她半月前自来就我。”

    梅轩道:“这一发可疑。你近来日间在里边遇她,与你有情么?”

    日休道:“她叫日间各避嫌疑。”

    梅轩道:“这越发蹊跷。你且去试一试,若她有情,或者是真;没情,这一定是鬼。”

    果然日休依他,径闯进去。文姬是见惯的,也不躲他。他便戏了脸,叫道:“文姬!”

    文姬就作色道:“文姬不是你叫的!”

    日休道:“昨夜间辛苦,好茶与一碗。”

    文姬恼恼的道:“干我什事!要茶台子上有。”便闪了进去。

    日休见了光景,来回复梅轩。

    梅轩道:“你且未可造次。你今晚将稀布袋盛一升芝麻送她,不拘是人是鬼,明日随芝麻去,可以寻着。”日休依了。

    晚间战战兢兢,不敢与她缠。那文姬捱着要顽,日休只得依她。临去,与她这布袋作赠,道:“我已是病了,以此相赠。待我病好再会。”文姬含泪而去。

    天明,日休忙起来看时,沿路果有芝麻。却出门往屋后,竟在山路上,一路洒去。一路或多或少,或断或连,走有数里,却是径道,崎岖险峋,林木幽密。转过山岩,到一洞口,却见一物睡在那里:

    一身莹似雪,四爪利如锥。

    曾在山林里,公然假虎威。

    是一个狐狸,顶着一个骷髅鼾然而睡,芝麻布袋还在它身边。蒋日休见了便喊道:“我几乎被你迷杀了!”

    只见那狐惊醒了,便作人言道:“蒋日休,你曾发誓不负我。你如今不要害我,我还有事报你,你在此等着。”

    它走入紫霞洞中,衔出三束草来,道:“你病不在膏肓,却也非庸医治得。你只将此一束草煎汤饮,可以脱然病愈。”又衔第二束道:“你将此束暗地丢在店家屋上。不出三日,店主女子便得奇病,流脓作臭,人不可近。她家厌恶,思要弃她。你可说医得,只要她与你作妻子。若依你时,你将此第三束煎汤与她洗,包你如故。这便是我报你。只是我也与你相与二十日,不为无情,莫对新人,忘却昔日。”不觉泪下。日休也不觉流涕。

    将行,那狐狸又衔住衣道:“这事你要与我隐瞒,恐他人知得害我。”日休便带了这三束草下山,又将剩下芝麻乱撒,以乱其迹。

    回时,暗对梅轩道:“亏你!绝了这鬼。”

    梅轩道:“曾去寻么?”

    道:“寻去,是在山上。想芝麻少,半路就完了,寻不去。”

    韦梅轩道:“只要你识得破,不着它道儿罢了,定要寻它出来做什?”

    当晚,日休又做东道请韦梅轩,道:“不亏你,几乎断送性命,又且把一个主人女子名来污蔑。还只求你替我隐瞒,莫使主人知道,说我轻薄。”

    到次日,依了狐狸。将一束草来剉碎,煎汤服了。不三日,精神强壮,意气清明,脸上黄气也脱去了。

    意气(昂)轩色相妍,少年风度又嫣然。

    一朝遂得沉疴脱,奇遇(山中云雨仙)。

    季东池道:“我说自病自医,你看我说过,想(你会排遣),一、两日便好了。”

    此时收米将完,正待起身,值(舅子来)道:“下边米得价,带去尽行卖完。如今目下收完的,我先带去。身边还有银百余两,你再收赶来。”也是姻缘,竟把他又留在汉阳。

    日休见第一束草有效,便暗暗将第二束草撇在店家屋上试她。

    果是有些古怪,到得三日,那文姬觉得遍身作痒,不住的把手去搔,越搔越痒,身上皮肉都抓伤。次日,忽然搔处都变成疮。初时累累然是些红瘰儿,到后都起了脓头儿。家中先时说是疥疮,后来道是脓窠疮,都不在意。不期那脓头一破,遍身没一点儿不流脓淌血,况且腥秽难闻。一床席上都是脓血的痕,一床被上都是脓血的迹。这番熊汉江夫妻着急,蒋日休却暗暗称奇。

    先寻一个草头郎中,道:“这不过流脓疮,我这里有绝妙沁药,沁上去,一个个脓干血止,三日就褪下疮魇,依然如故。”与了他几分银子去。不验,又换一个,道:“这血风疮,该用敷药去敷。”遍身都是敷药,并无一些见效。这番又寻一个郎中,他道是大方家,道:“凡疮毒皆因血脉不和。先里边活了血,外面自然好。若只攻外,而反把毒气逼入里边,虽一时好得,还要后发。还该里外夹攻,一边吃官料药和血养血,一边用草药洗,洗后去敷,这才得好。”却又无干。一连换了几个郎中,用了许多钱钞,哪里得好?一个花枝女子,头面何等标致,身体何等香软,如今却是个没皮果子,宛转在脓血之中。莫说到她身边,只到她房门口,这阵秽污之气已当不得了。

    熊汉江生意也没心做,只是叹气。她的母亲也只说她前生不知造什业,今在这里受罪。

    文姬也恹恹一息的道:“母亲,这原是我前生冤业,料也不得好了。但只是早死一日,也使我少受苦一日。如今你看我身上,一件衣服都是脓血浆的一般,触着便疼,好不痛楚。母亲可对爹爹说,不如把我丢入江水中,倒也干净,也只得一时苦。”

    母亲道:“你且捱去,我们怎下得这手?”

    那蒋日休道:“这两束草直凭灵验。如今想该用第三束草了。”

    来问熊汉江道:“令爱贵恙好了么?”

    熊汉江道:“正是不死不活,在这里淘气,医(生也)没个医得,只自听天罢了。”

    蒋日休想道:“他也厌烦,要他的(女儿)做老婆,料必肯了。”

    此时季东池、韦梅轩将行,日休来见他道:“我一向在江湖上走,学得两个海上仙方,专治世间奇难疾病。如今熊汉江令爱的病我医得,只是医好了要与我作妻室。”

    季东池道:“这一定肯。若活得,原也是个拾得的一般。只是他不信你会医。你晓得她是什么疮?什么病?”

    蒋日休道:“药不执方,病无定症。我只要包医一个光光鲜鲜女子还他便了。”

    东池道:“难说。”

    韦梅轩道:“或者有之。他前日会得医自,必然如今医得她。我们且替你说说看。”

    两个便向店主道:“熊汉江,适才蒋日休说他医得令爱,只是医好了就要与他作阿正,这使得么?”

    熊汉江道:“有什么使不得?只怕也是枉然。”

    韦梅轩道:“他说包医。”

    熊汉江道:“这等我就将小女交与他,好时再赔嫁送便是。”

    韦梅轩道:“待我们与他计议。”

    那蒋日休正在那里等好消息,只见他两个笑来,对着蒋日休道:“恭喜!一口应承,就送来。好了再赠妆奁。”

    蒋日休道:“这等待我租间房,着人抬去。我自日逐医她罢了。”

    韦梅轩道:“日休,这要三思!他今日‘死马做活马医’,医不好,料不要你偿命。但是不好,不过赔他一口材,倒也作事爽快。若是一个死不就死,活不就活,半年三个月耽延起来,那时丢了去不是;不丢她不得,怎么处?终不然我你做客的,撇了生意,倒在这里服侍病人。日休,老婆不曾得,惹得个白虱子头上挠?故此我们见他说送与你包医,便说再计较,都是开的后门。你要自做主意,不要后边懊悔。”

    日休见前边灵验,竟呆着胆道:“不妨,我这是经验良方,只须三日,可以脱体。只怕二位行期速,吃不我喜酒着。”

    季东池道:“只怕我再来时,足下还在我里做郎中不了。”

    蒋日休道:“我就去寻房子移她出去,好歹三日见功。”两个冷笑,复了熊汉江。

    可可里对门一间小房子出招了,他去租下。先去铺了床帐,放下行李,来对熊汉江道:“我一面叫轿来请令爱过去。”

    熊汉江道:“苦我小女,若走得动,坐得轿。可也还有人医。蒋客人,且到我楼上看一看。”两个走到楼上,熊汉江夫妇先掩了个鼻子。蒋日休抬头一看,也吃了一惊:

    满房秽气,遍地痰涎。黄点点四体流脓;赤沥沥,一身血迹。柔肌何处是?满布了蚁垒、蜂窠;肢体是痴(般),(尽成)了左瘫、右痪。却也垂头落颈,势恹恹,怕扁鹊苍公难措手。

    蒋日休心里想道:“我倒不知已这光景了,怎么是好?叫声一个医不得,却应了他们言语。”

    文姬母亲道:“蒋客人,扶是扶不起,不若连着席儿扛去罢。”

    蒋日休道:“罢!借一床被,待我裹了驼去便是。”店主婆果然把一床布被与他,他将来裹了,背在肩上。下边东池与梅轩也立在那厢,看他做作。只见背着一个人下楼,熏得这些人掩鼻的,唾唾的,都走开去。他只凭着这束草,径背了这人去。熊汉江夫妻似送丧般,哭送到门前。

    病入膏肓未易攻,阿谁妙药起疲癃?

    笑看红粉归吾手,泣送明珠离掌中。

    蒋日休驼了文姬过来。只见季东池也与韦梅轩过来。东池道:“蒋日休,赔材是实了。”

    韦梅轩道:“日休,只是应得你两日急买材,譬如出嫖钱,如今干折。”

    蒋日休道:“且医起来看。”送了两个去。

    他把第三束草煎起汤来,把绢帕儿揩上她身上去。洗了一回,又洗一遍,这女子沉沉的凭他洗涤。却可煞作怪!这一洗,早已脓血都不出了。

    红颜无死法,寸草著奇功。

    蒋日休喜得不要,道:“有此效验!”他父母来望,见脓血少了,倒暗暗称奇。

    到第二日,略可声音,可以着得手。他又煎些汤,轻轻的扶她在浴盆里,先把汤淋了一会,然后与她细洗。只见原先因脓血完,疮靥干燥,这番得汤一润,都趫起靥来。蒋日休又与她拭净了,换了洁净被褥,等她歇宿。一夜,疮靥落上一床似雪般。果然身体莹然,似脱换一个,仍旧是一花枝样女子:

    云开疑月朗,雨过觉花新。

    试向昭阳问,应称第一人。

    真是只得三日,表病都去。只是身体因疮累,觉神气不足。她父母见了,都道蒋日休是个神仙。因日休不便伏侍,要接女子回去。

    女子却有气没力的说道:“这番接我出来,爹娘也无恶念。只怎生病时在他家,一(好就去?且已)许为夫妇。我当在此,以报他恩。”

    倒是蒋日休道:“既是姐姐不背前言,不妨暂回。待我回家与父说知行聘,然后与姐姐毕姻。”文姬因他说,回到家中。

    这汉阳县人听得蒋日休医好了熊汉江女儿,都来问他乞方、求药,每日盈门。有什与他?只得推原得奇药,今已用尽。那不信的还缠个不了。

    他自别了熊汉江,发米起身。一路到家。拜见父母,就说起亲事。

    蒋誉夫妇嫌远,蒋日休道:“是奇缘,决要娶她。”

    这边熊汉江因无子,不肯将女远嫁,文姬道:“我当日虽未曾与他同宿,但我既为他背,又为他抚摸、洗濯,岂有更辱身他人之理?况且背约不信,不肯适人。”

    恰好蒋日休已央舅子柳长茂来为媒行聘,季韦两人复来,道盟不可背。

    熊汉江依言允诺,文姬竟归了蒋日休。

    自此日休后来武昌、汉阳间,成一富户。文姬亦与偕老,生二子,俱入国学。

    人都称他奇偶,亏大别狐之联合。我又道:“若非早觉,未免不死狐手,犹是好色之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