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三

推荐阅读:宇宙职业选手斗罗大陆V重生唐三万相之王星门剑道第一仙雪中悍刀行剑来一剑独尊临渊行沧元图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猴冠欺御史 皮相显真人

    藏奸笑沐猴,预兆炫陈侯。

    巧泄先天秘,潜行掩日谋。

    镜悬妖已露,雷动魄应愁。

    何似安泉石,遨游溪水头。

    尝读晋书张茂先事:冀北有狐,已千岁。知茂先博物,要去难他,道他耳闻千载之事,不若他目击千年之事。

    路过燕昭王墓,墓前华表,也是千年之物,也成了妖。与它相辞,要往洛阳见张茂先。

    华表道:“张公博物,恐误老表。”这狐不听。

    却到洛阳,化一书生,与张公谈千载之下历历如见;千载之上含糊未明。张公疑它是妖物,与道士雷焕计议,道:“千年妖物,唯千年之木可焚而照之”

    张茂先道:“这等,只有燕昭王墓前华表木已有千年。”因着往取之。

    华表忽然流涕道:“老狐不听吾言,果误我!”伐来照他,现身是一老狐,身死。

    又孙吴时,武康一人入山伐木,得一大龟,带回要献与吴王。宿于桑林,夜闻桑树与龟对语道:“元绪,元绪!乃罹此祸。”

    龟道:“纵尽南山之薪,其如我何?”

    桑树道:“诸葛君博物,恐不能免。”进献,命烹之,不死。

    问诸葛恪。诸葛恪道:“当以桑树煮之,即死。”献龟的因道夜间桑树对语之事。吴王便伐那桑烹煮,龟即溃烂。我想这狐若不思逞材,犹可苟活;这龟不恃世之不能烹它,也可曳尾涂中,只因两个有挟而逞,遂致杀身。

    我朝也有个猢狲,它生在凤阳府寿州八公山。此地峰峦层叠,林木深邃,饥餐木实,渴饮溪流,或时地上闲行,或时枝头长啸。这件物儿虽小,恰也见过几朝开创,几代沦亡:

    金陵王气巩南唐,又见降书入洛阳。

    垒蚁纷争金氏覆,海鸥飘泊宋朝亡。

    是非喜见山林隔,奔逐悲看世路忙。

    一枕泉声远尘俗,迥然别自有天壤。

    自唐末至元,已七百余年,它气候已成,变化都会。常变作美丽村姑,哄诱这些樵采俗子,采取元阳。这人一与交接,也便至恹恹成疾,若再加一痴想,必至丧亡。它又道这些都是浊人,虽得元阳,未证仙界,待欲化形入凤阳城市来。恰遇着一个小官,骑着一匹马,带着两个安童,到一村庄下马。生得丰神俊逸,意气激昂,年纪不过十六七岁。

    唇碎海底珊瑚,骨琢昆岩美玉。

    脸飞天末初霞,鬓染巫山新绿。

    却是浙东路达鲁花赤阿里不花儿子阿里帖木儿,他来自己庄上催租。这猴见了,道:“姻缘,事非偶然。我待城中寻个佳偶。”他却走将来凑。

    当日阿里帖木儿在庄前后闲步。这猴便化个美女,幌他一幌。

    乍露可餐秀色,俄呈炫目娇容。

    花径半遮羞面,苔阶浅印鞋踪。

    玉笋纤纤,或时拈着花儿嗅;金莲缓缓,或时趁着草儿步。或若微吟,或若远想,遮遮掩掩,隐隐见见。那帖木儿远了怕看不亲切,近了又怕惊走了她,也这等凫行鹤步,在那厢张望。见他渐(近)也不避,欲待向前,却被荆棘钩住了衣服。那女子已去,回来悒怏,睡也睡不着。

    次日,打发家僮往各处催租。自(己又在庄前后)摇摆。那女子又似伺候的,又在那厢,(两个斜着眼儿)瞧,侧着眼儿望,也有时看了低头笑,及至(将拢身说)句话儿,那女子翩然去了。似此两日,两下情意(儿)都熟了。

    这日,帖木儿乘着她弯着腰儿,把纤手弹鞋上污的尘,不知道他到,帖木儿悄悄凹在她背后,叫一声“美人!”

    那女子急立起时,帖木儿早已腻着脸逼在身边了。此时要走也走不得。

    帖木儿道:“美人高姓?住在何处?为何每日在此?”

    那美人低着头,把衫袖儿衔在嘴边,只叫“让路”

    问了几次,道:“我是侯氏之女,去此不远,因采花至此。”

    帖木儿道:“小生浙东达鲁花赤之子,尚未有亲。因催租至此,可云奇遇。”

    这女子道:“闪开!我出来久,家中要寻。”

    帖木儿四顾无人,如何肯放?道:“姐姐若还未聘,小生不妨作东床。似小生家门、年貌,却也相当,强似落庸夫俗子之手。”

    女子听了,不觉长叹道:“妾门户衰微,又处山林,常有失身之虑,然也是命,奈何!奈何!”

    帖木儿道:“如姐姐见允,当与姐姐偕老。”

    女子道:“轻诺寡信。君高门,煞时相就,后还弃置。”

    帖木儿便向天发誓道:“仆有负心,神明诛殛。”(一把)搂住了,要在花阴处玩耍。

    女子道:“不可,虽系(荒村),恐为人见不雅。如君不弃,君庄中,儿幼时往来最熟,夜当脱身来就。”

    帖木儿道:“姐姐女流,恐胆怯不能夜行,怕是诓言。”

    女子道:“君不负心,妾岂负言?幸有微月,可以照我。”帖木儿犹自依依不释。女子再三订约而去。

    帖木儿回来,把催租为名,将两个安童尽打发在租户人家歇宿,自己托言玩月,伫立庄门之外。也听尽了些风声、树声,看尽了些月影、花影,远远望见一个穿白的人,迤迤逦逦来。烟里边的容颜,风吹着的衣裾,好不丰艳飘逸!怪是狗赶着叫,帖木儿赶上去,抉几块石片打得开,道:“惊了我姐姐。”忙开了门,两个携手进房。这女子做煞娇羞,也当不得帖木儿欲心如火:

    笑解翡翠裳,轻揭芙蓉被。缓缓贴红腮,款款交双臂。风惊柳腰软,雪压花稍细。急雨不胜支,点点轻红泻。

    两个推推就就,顽勾多时。到五鼓,帖木儿悄悄开门相送,约她晚来。

    似此数日,帖木儿(在庄上只想着被窝)里欢娱夜间光景,每日也只等个晚,哪里有心去催租?反巴不得租收不完,越好耽延。不期帖木儿母亲记念,不时来接。这两个安童倒当心,把租催完。捱了两日不起身,将次捱不去了。

    晚间女子来,为要相别,意兴极鼓舞,恩情极绸密,却不免有一段低回不快光景。女子知道了,道:“郎君莫不要回,难于别离,有些不怡么?”

    帖木儿道:“正是。我此行必定对母亲说,来聘你。但只冰水往复,便已数月。我你朝夕相依,恩情颇热,叫我此去,寂寞何堪?”

    那女子道:“郎君莫惊讶,我今日与郎暂离,不得不说,我非俗流,乃篷莱仙女,与君有宿缘,故来相就。我仙家出有入无,何处不到?郎但回去,妾自来陪郎。”

    帖木儿道:“我肉眼凡胎,不识仙子。若得仙子垂怜,我在家中扫室相待。只是不可失约。”

    两个别了,帖木儿自收拾回家。见了母亲,自去收拾书房,焚了香,等俟仙子。

    却也还在似信不信边。正对灯儿,把手支着腮在那厢想,只见背后蔌蔌有似人脚步。回头时,那女子已搭着他肩,立在背后。帖木儿又惊又喜道:“真是仙子了。我小生真是天幸!”夜去明来。将次半月。

    帖木儿要对母亲说聘她,她道:“似此与你同宿,又何必聘?”帖木儿也就罢了。

    奈是帖木儿是一个丰腻、极伶俐的人,是这半个月,却也肌骨憔悴,神情恍惚,渐不是当时。

    这日母亲叫过伏侍的两个“梅香”:一个远岫、一个秋涛道:“连日小相公怎么憔瘦了?莫不你们与他有些苟且?”

    远岫道:“我们是早晚不离奶奶身伴的。或者是这两个安童:冶奴、逸奴。”

    那老夫人便叫这两安童道:“相公近来有些身体疲倦,敢是你两个引他有些不明白勾当么?”

    冶奴道:“相公自回家来,就不要我们在书房中歇宿,奶奶还体访里边人么?”两边都没个形迹罢了。

    这晚,远岫与秋涛道:“他怎道奶奶体访里边人,终不然是咱两个?我们去瞧这狗才,拿他奸!”

    秋涛道:“有心不在忙。相公与他的勾当,定在夜么?”远岫不听,先去了,不期安童也在那边缉探,先在书房里。见远岫来,道:“小淫妇儿!你来做什的?”

    远岫道:“来瞧你。你这小没廉耻!你道外边歇,怎在这厢?”两个一句不成头,打将起来。

    惊得帖木儿也跑出房外,一顿嚷走开。

    远岫不见(一)只环,在那厢寻。秋涛后到,说:“相公房里有灯,怎不拿来照?”闯入房中,灯下端端严严坐着一个穿白的美人。

    这边远岫已寻着环,还在那厢你羞我,我羞你。秋涛道:“不消羞得,并不关我们事,也不关你们事,自有个人。”

    把灯递与冶奴道:“你送灯进相公房就知道了。”帖木儿哪里容他送灯,一顿狠,都赶出来。

    他自关了门进去,道:“明日对奶奶说打!”

    远岫进去,奶奶问她:“为什在书房争闹?”

    远岫道:“这两小厮诬了咱们,去拿他,两个果在相公房里。倒反来打我。”

    奶奶道:“果是这奴才做什事么?”

    秋涛道:“不是。远岫脱了环,我去书房中拿灯,房里自有一个绝标致女人,坐在灯下。”

    奶奶道:“果然?”

    秋涛道:“我又不眼花,亲眼见的。”

    奶奶道:“这也是这两个奴才勾来的娼妇了。”

    次早,帖木儿来见奶奶。奶奶道:“帖木儿,你昨房内哪里来的唱的?”

    帖木儿道:“没有。”

    秋涛道:“那穿着白背子的。”

    帖木儿知道赖不得了,道:“奶奶,这也不是娼妓,是个仙女。孩儿在庄上遇的,与孩儿结成夫妇。正要禀知母亲。”

    奶奶道:“这一定鬼怪了。你遇了仙女,这般模样?”

    帖木儿道:“她能出有入无,委是仙女。”

    奶奶道:“痴子!鬼怪也出有入无。你只教她去,我自寻一个门当户对女子与你。”

    帖木儿道:“我原与她约为夫妇的,怎生辞得?”

    奶奶道:“我断不容!”

    这帖木儿着了迷,也不肯辞她,辞时也辞不去。着小厮守住了房门,他也不消等开门,已是在房里了。叫在房中相陪帖木儿。她已是在帐中,两个睡了。无法驱除。奶奶心焦,要请个法官和尚。

    帖木儿对女子道:“奶奶疑你是妖怪,要行驱遣。如之奈何?”

    女子笑道:“郎君勿忧,任你通天法术,料奈何不得我,任他来!”

    先是一个和尚来房中念咒。它先撮去他僧帽;寻得僧帽,木鱼又不见了;寻东寻西,混了半日,只得走去。又接道士。到得,不见了剑;正坐念经,一把剑却在颈项里插将下来,喜得是个钝,道士惊走了。似此十余日,反动街坊,没个驱除得她。

    巧遇着是刘伯温先生,为望天子气,来到凤阳。闻得,道:“我会擒妖。”他家便留了饭。问是夜去明来,伯温叫帖木儿暂避,自在房中。帖木儿怕伯温占了女子,不肯。奶奶发作才去。

    伯温就坐在他床上,放下(罗帷),将起更时,只见香风冉冉“呀”地一声门响,走进一个美女来:

    冰肌玉骨傲寒梅,淡淡霓裳不惹埃。

    坐似雪山凝莹色,行时风送白云来。

    除却眉发,无一处不白。她不见帖木儿在房中,竟到帐中道:“郎君,你是身体疲倦,还是打熬精神?”

    不知伯温已做准备了,大喝一声道:“何方泼怪?敢在此魅人!”劈领一把揪住,按在地上,仗剑要砍下来。

    这女子一惊,早复了原身,是个白猴,口叫“饶命”

    伯温道:“你山野之精,此地有城隍社令管辖,为何辄敢至此?”

    白猴道:“金陵有真主,诸神前往护持,故得乘机到来。大人正是他佐命功臣。望大人饶命。从此只在山林修养,再不敢作怪。”

    伯温道:“你这小小妖物,不足污我剑。饶你去,只不许在此一方!”

    白猴道:“即便离此。如再为祸,天雷诛殛。”伯温放了手。叩上几个头去了。

    次日,伯温对阿里不花妻道:“此妖乃一白猴。我已饶它死,再不来了。”赠与金帛不收。

    后来竟应了太祖聘,果然封了功臣。

    这猴迳逃往山东,又近东岳,只得转入北(京地方),河间中条山藏身。奈是每三年遇着张天师,(入觐,一路)除妖捉怪,毕竟又要躲到别处。它道不是了期。心生一计,要弄张真人。竟摇身一变,变作一个老妇人:

    一身卷曲恰如弓,白发萧疏霜里蓬。

    两耳轰雷惊不醒,双眸时怯晓来风。

    拄着一根拐棒,乞食市上。市人见她年老,也都怜她。她与人说些劝人学好,诫人为非的说话,还说些休咎,道:“这件事该做,好;这件事不该做,有祸!这病医得,不妨;这病便医也不愈。”先时人还道她偶然,到后来,十句九应,胜是市上这些讨口气、踏脚影的课命先生。一到市上,人就围住了,向她问事。她就捣鬼道:“我曾得军师刘伯温数学,善知过去未来。”人人都称她是圣姑。

    就有一个好事的客店,姓钦名信,请在家里,是待父母一般供养她,要借她来获利。

    一日,对钦信道:“今日有一位贵人,姓陈,来你家歇。我日后有事求他,你可从厚款待。”果然这家子洒扫客房,整治饮食等候。

    将次晚了,却见一乘骡轿,三匹骡子随着,到他家来(寓)下。

    却是庐州府桐城县一个新举人,姓陈号骝山。年纪不及三十岁。这钦信便走到轿边道:“陈相公里边下。”陈骝山便下了轿,走进他家。

    只见客房一发精洁得紧。到掌灯,听道:“请陈相公吃晚饭。”

    到客座时,主人自来相陪。先摆下一个攒匾儿,随后果子、肴馔摆列一桌,甚是齐备。

    陈骝山想道:“一路来客店,是口里般般有,家中件件无。来到镇上,拦住马道:‘相公,(来)我家(住)下,吃的肥鹅嫩鸡,鲜鱼猪肉,黄酒烧酒,都有。’及至到他家,一件也讨不出。怎这家将我盛款,莫不有些先兆?”便问主家姓。

    主家道:“小人姓钦,外面招牌上写的‘钦仰楼安寓客商’,就是在下了。”

    陈骝山道:“学生偶尔侥幸,也是初来,并未相识。怎老丈知我姓,又这等厚款?”

    钦仰楼道:“小人愚人,也不知。家下有一位老婆婆,敝地称她做圣姑。她能知过去未来。不须占卜,晓得人荣枯生死。早间吩咐小人道:‘今日有一位贵人陈骝山到此,你可迎接。’故此小人整备伺候。”

    陈骝山道:“有这等事?是个仙了。可容见么?”

    钦仰楼道:“相公要见,明早罢了。”

    次日,陈骝山早早梳洗,去请见时,却走出一个婆婆来:

    两耳尖而查,一发短而白。额角耸然踵,双7(腮削且)凹。小小身躯瘦,轻轻行步怯。言语颇侏离,惯(将)吉凶说。

    那陈骝山上前深深作揖道:“老神仙,学生不知神仙在此,失于请教。不知此行可得显荣么?”

    圣姑道:“先生功名显达。此去会试,当得会试第一百八十二名,殿试三甲一百一名。选楚中县令。此后再说。”陈骝山大喜。辞了圣姑,厚酬主人上路。

    白发朱颜女偓佺,等闲一语指平川。

    从今顿作看花想,春日天街快着鞭。

    一路进京,投文、应试。到揭晓这日,报人来报,果是一百八十二名。骝山好不称奇。到殿试,又是三甲一百一名。在礼部观政了三个月叙选,却得湖广武昌府江夏县知县。过后自去送圣姑的礼。相见,问向后荣枯。

    圣姑道:“先生好去做官,四年之后又与先生相见,当行取作御史,在福建道。若差出时,千万来见我。我有事相烦你。”骝山便应了。相辞到家祭祖,择日上任。

    一到任,倒也是个老在行:厚礼奉承上司;体面去结交乡宦;小惠去待秀才;假清去御百姓。每遇上司生日、节礼,毕竟整齐去送。凡有批发一纸,毕竟三四个罪,送上十余两银子。乡官来讲分上,心里不听,却做口头人情道:“这事该问什罪,该打多少,某爷讲改什罪,饶打多少,端只依律问拟。”那乡官落得(撮银子)。秀才最难结,一有不合,造谣言,投揭帖,最可恨。他时常有月考、季考,厚去供给,婚丧有助。来说料不敢来说大事;若小事,委是切己,竟听他;不切己的,也还他一个体面。百姓来告状,愿和的竟自与和;看是小事,出作不起的,三五石谷也污名头,竟立案免供。其余事小的,打几下逐出,免供。人人都道清廉,不要钱。不知拿着大事,是个富家,率性诈他千百。这叫“削高堆”人也不觉得。二三衙日逐收他的礼,每一告状日期,也批发几张;相验踏勘,也时常差委;闲时也与他吃酒;上司前,又肯为他遮蔽。衙门中吏书门皂,但不许他生事诈钱,坏法作弊,他身在县中服役,也使他得骗两分书写钱、差使钱。至于钱粮,没有拖欠;词讼,没有未完。精明与浑厚并行。自上而下,哪一个不称扬赞颂?巡抚荐举是首荐,巡按御史也是首荐。四年半,适值朝觐历俸已合了格,竟留部考选。这也是部议定的:卷子未曾交完,某人科、某人道、某人吏部,少不得也有一个同知之类。他却考了个试御史,在福建道。先一差巡视西城,二差是巡视十库。差完,部院考察毕,复题他巡按江西。

    命下出京,记得圣姑曾有言要他出差时相见,便顺路来见圣姑,送些京绢、息香之类。那圣姑越齐整:

    肌同白雪雪争白,发映红颜颜更红。

    疑是西池老王母,乘风飞落白云中。

    相见之时,那圣姑抓耳挠腮,十分欢喜,道:“陈大人,我当日预知你有这一差,约你相会。不意大人能不失信。”一个出差的御史,哪有个不奉承的?钦仰楼大开筵席,自己不敢陪,是圣姑奉陪。

    圣姑道:“大人巡按江西,龙虎山张天师也是你辖下。你说也没个不依。尝见如今这千念佛的老妇人,她衣服上都去讨(盖)一颗三宝印。我想这些不过是和尚胡说的,当得什么用道?天师府里有一颗玉印,他这个说是个至宝,搭在衣服上,须是不同。我年老,常多惊恐,要得他这颗印镇压。只是大人去说,他不敢不依。怕是大人忘了。”

    陈御史道:“既蒙见托,自必印来。”

    圣姑道:“大人千万要他玉印,若寻常符录上边的,也没帐。”

    陈代巡道:“我闻得大凡差在江西的,张真人都把符录作人事。我如今待行事毕,亲往拜他,着他用印便了。”

    圣姑道:“若得大人如此用心,我不胜感激。”自去取出一个白绫手帕来:

    莹然雪色映朝暾,机杼应教出帝孙。

    组凤翩翩疑欲舞,缀花灼灼似将翻。

    好个手帕!双手递与陈御史,道:“只在这帕上,求他一粒印。”陈御史将来收了。辞别到家,择日赴任。

    来到江西,巡历这南昌、饶州、广信、南康、九江、建昌、袁州、赣州、临江、瑞州、抚州等府。每府都去考察官吏、审录狱囚、(观)风生员、看城阅操、捉拿土豪、旌表节孝,然后拜在(府)乡官。来到广信府,也循例做了这事。

    拜谒时因见张真人名帖,想起圣姑所托之事,道:“我几忘了。”先发(了帖子)到张真人府去,道“代巡来拜”然后自己在衙取了这白绫手帕来,问张真人乞印。人役(迳往龙虎)山发道,只见一路来:

    山宿晓烟青,飞泉破翠屏。

    野禽来逸调,林萼散余馨。

    已觉尘襟涤,还令俗梦醒。

    丹丘在人世,到此欲忘形。

    来至上清宫,这些提点都出来迎接。张真人也冠带奉迎。这张真人虽系是个膏梁子弟,却有家传符录,素习法术。望见陈御史,便道:“不敢唐突,老大人何以妖气甚浓?”陈御史却也愕然。

    坐定献了茶,叙些寒温。

    陈御史道:“学生此来,专意请教。一来更有所求:老母年垂八十,寝睡不宁,常恐邪魔为祟。闻真人有玉印可以伏魔,乞见惠一粒。这不特老母感德。”

    因在袖子里拿出白绫汗巾送与真人,道:“此上乞与一印。”

    真人接了,反复一看,笑道:“适才所云妖气,正在此上。此实是令堂老夫人之物?”陈御史见他识货,也不敢回言。

    真人道:“此帕老大人视之,似一个帕,实乃千年老白猴之皮,变成以愚大人,(并)愚学生的。此猴历世已久,神通已大,然终是一个妖物。若得了下官一印,即出入天门,无人敢拘止了。这猴造恶已久,设谋更深,不可不治。”

    陈御史道:“真人既知其诈,不与印便是。何必治之?”真人略略有些叱咤之声,只见空中已闪一天神:

    头戴束发金冠,光耀日;身穿绣罗袍,彩色飘霞。威风凛凛似哪吒,怪物见时惊怕。

    天师道:“河间有一妖猿为祟,汝往擒之。”天神喏喏连声而去。

    此时白猿还作个老妇,在钦家谭休说咎,不(提防)天神半风半雾,迳赶入来,一把抓住。不及舒展,(这一会)倒叫陈御史不安道:“此帕出一老妇人。她在河间也未尝为害,不意真人以此督过。”须臾,早听得一声响亮,半空中坠下一个物件来:

    两眼辉辉喷火光,一身雪色起寒芒。

    看来不是人间物,疑是遐方贡白狼。

    睁着两眼道:“骝山害我!”又道:“骝山救我!”

    望着天师,只是叩头,说:“小畜自刘伯温军师释放,便已改过自新,并不敢再行作恶。求天师饶命。”

    陈御史也立起身为它讨饶道:“若真人今日杀它,是它就学生求福,反因学生得祸了。”

    真人道:“人禽路殊。此怪以猴而混于人中,恣言休咎,漏泄天机。今复欲漏下官之印,其意叵测。就是今日下官欲为大人赦之,它前日乞命于刘伯温时,已有誓在先,天不肯赦了。”言尚未已,忽听一声霹雳起自天半。屋宇都震。白猴头颅粉碎,已死于阶下。

    山鬼技有限,浪敢肆炫惑。

    唯余不死魂,矻矻空林哭。

    细看绫帕,果是一白猴皮。陈御史命从人葬此猴。

    后至河间钦仰楼来见,问及,道:“一日旋风忽起,卷入室中,已不见圣姑。想是仙去了。”问他日期,正是拜天师这日。

    就此见张真人的道法世传,果能摄伏妖邪。这妖邪不揣自己力量,妄行希冀,适足以杀其躯而已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