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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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傅说,她在这里,已经很久很久。

    我有些不敢置信地回头看她,彼时的药王谷,开满了红色的梅花。

    师傅说我叫红笑,就是药王谷里长大的孩子,记忆中除了药王谷,我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记忆中除了师傅,我没有接触过其他的人,记忆中除了梅花,我不曾见过其他艳丽的花朵。

    师傅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梅花,她说在很久以前也有一个叫做红笑的女子,她经历了人生的转变成为药王谷的一员,是她亲手种下了这大把的梅花,是她让这个原本只有白雪和山的药王谷有了一点鲜艳。

    师傅叫我红笑,她说世界上最安全宁静的地方就是药王谷,待在这里,可以不用理会所有人世间的尘世,可以活出真正的自己。

    我就笑着听她讲话,师傅就是我全部的生命,我愿意用我所有的一切换取师傅对我的温柔眼神。

    药王谷四季安静,只有在每年的某个特定的时候会有江湖上的人前来求医问药,每年的这个时候师傅总是遣我去山上的某个窑洞里练功,所以我并没有见过那些所谓的江湖中人。师傅说,遇见一个人,是一种缘分,如果命中注定你们会遇见,那么,即使相隔千里,也终会遇见。

    我跟师傅生活了十七年,遇见他的那一年,我只有十七岁。

    究竟是我先遇到他还是他先遇到我的呢?很久之后再问自己这个问题,我想有的表情只有莞尔。

    照旧是师傅遣我去山上窑洞里练功的日子,就在我动身的那一刻,药王谷的门被敲开,我好奇地回头,一个我看不清容貌的黑衣人倒在了雪地上。

    我有些惊恐,师傅则镇定地看着他,直到他艰难地从自己怀里掏出那块象征可以在药王谷看病的腰牌,师傅才回头淡淡对我说了句,笑儿,快些上山吧。

    走过那人身边的霎那,我分明感到了那人惊异的目光,他似乎有伸出手想要抓住我,却终究没有抵住自己的伤痛,垂下去。

    洞窑里的日子变得异常慢,我偶尔会偷懒跑出去看外面的银装素裹,长这么大,唯一可以让我坚持流连在这里的理由,除了师傅,便只剩下这蔓延的白,以及药王谷门前的红。

    师傅说,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我大口呼吸这窑洞外的空气,希望能在这样远的距离里依旧闻到梅花的芳香。

    就是这个时候,他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个违反规则,早了一天倒在药王谷门口的人,穿着一身黑衣,站在我的面前。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男人,棱角分明的脸,深邃的眼神,望不到边的落寞。

    “四小姐,我奉老爷之命接你回去。”他单膝跪地,持刀低头在我的面前。

    “你认错人了吧,我不是什么四小姐,我是红笑。”我笑,眼前的男人如此可笑,我从未踏出过药王谷半步,又何来四小姐这样的名号?

    “属下自然不会认错,记得小姐小的时候还是属下带小姐一起出去练功,只是这些年来小姐一直在药王谷疗伤,所以忘记了属下。此次是盟主派属下前来,若是小姐不信尽可以去问你师傅。”

    “不可能。”我感觉自己的瞳孔放大“我是在药王谷出身长大的,你不过是个来求医问药之徒,凭什么说我是什么四小姐,如果你再如此胡说八道,药王谷便不欢迎你!”

    不是的,我怎么会是什么盟主的四小姐?我是红笑,是药王谷的红笑啊

    “南宫绝没有骗你,只是为师一直没有告诉你罢了。”师傅坐在房间的阴暗处,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终究是抵不住心中的疑问,我跟着那个名叫南宫绝的男人提早回了药王谷。

    “师傅,我究竟是谁?”

    “你的真名其实是南宫婉儿,是南宫家的四小姐。十年前南宫老爷持了腰牌来到药王谷,说是你受了重伤,希望可以得到良好的救治,我便收留了你。由于你被害你的人灌了迷魂散,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南宫老爷希望你可以留在药王谷,并且有我做主改了你的名字,十年来你的身体状况已经完全没有问题了,前些日子我听说南宫老爷当选了武林盟主,也是你该回家去的时候了。”

    我没有再听到师傅之后的微叹,此时的我早已泪流满面。活了那么久,居然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这样傻傻地活在这个根本就不需要我的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意义?

    “师傅是想告诉我,我有一个爹么?师傅是想告诉我,我有一个家么?可是这十年来我有的只有师傅和这片梅啊,从来都只有师傅在我的身边陪伴我,我就是药王谷的孩子,不是什么南宫老爷的四小姐”我慢慢摇头喃喃。

    “红儿,你该记得师傅说过,遇见一个人,是缘。现在你遇到了该遇到的人,这是你的命,随他去吧,那才是你真正的人生。”

    师傅的眼神,我始终都看不到。

    我还是随了南宫绝会到南宫府。

    迎接我的是一个不再年轻的老者,他的眼神有些我不懂的混浊,他仅是对南宫绝点点头,南宫绝便带着我离开。

    就在我快要走离他的视线的时候,仿佛听到他的喃喃:“柔怡,你看见了没有,婉儿长得越发像你了呢”

    南宫绝带我到我的房间,方要转身,我叫住了他。

    “请问,你究竟是谁,还有,这个家除了南宫老爷,还有谁?我又是谁?”

    “我是南宫绝,南宫老爷收养的义子,是在你一岁多的时候入的府。现在府上除了南宫老爷,还有三位太太,她们总共有三女三子,你是南宫家最小的孩子,南宫老爷最疼爱的四小姐,你的母亲是南宫老爷的第四位太太,只可惜在你很小的时候四太太就病故了,所以老爷格外宠爱你,自然,这些小姐都该不记得了。不知属下的回答小姐是否满意?”

    “既然你是老爷的义子,为何又要称自己是属下?既然老爷有那么多太太孩子,又何必多此一举将我接回来?”我有些无奈。一个拥有了人间所有美好事物的男人,还会在乎一个分开了十年的孩子么?

    “我是义父的义子,但同时也是南宫家的仆人,我的命是老爷给的,我自然不敢邀功。至于小姐,因为你的母亲身前是老爷唯一至爱的女子,所以老爷是绝不会让你流落在外的。之前的十年也实属无奈,希望你可以多谅解一个做父亲的苦心。”

    “还有,你和四太太,真的长得太像了。”

    他看着我,眼睛眯成一条线,叫我的心跳有一霎那的漏拍。

    “谢谢。”我有些不知所措。

    “四小姐,既然入了南宫家的门,属下还是有义务提醒你一句,好自为之。南宫老爷虽然疼你,可是家贼难防,如今老爷做到的可是武林中举足轻重的位子,窥视的人又何止外人?三位少爷皆是虎视眈眈,不能好惹,小姐若是锋芒太露,对你只是伤害而已。”

    “我想你搞错了。”我摇头“我回来不为其他,只因为师傅要我这么做。一旦大家发现我一无是处,忽略我的存在,我自然会离开。只是在这之前,我希望你可以让我在这里种梅花”

    “这件事自然没有问题,属下会同老爷说的。”

    “谢谢你,绝哥哥。”我微笑,自然地说出一句。

    眯起眼睛的瞬间,我没有看到他眼中转瞬即逝的明亮与灰暗。

    住在南宫家的日子,我慢慢开始了解这里,了解人人口中提到的江湖。

    老爷是江湖的盟主,即是袖人物了。三个哥哥皆是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但是常年在外,也不曾见面。三位姐姐早已出嫁,成了有名望的武林中人的太太,更是没有见过了。除了三位太太偶尔会凑在一起召我过去,对我一番逼问,大多数时候我愿意守着我的梅园,一年快过了,这里不比药王谷,只有冬季才看得到梅花,住在这里的一年,我满心期待着它们早早开放。

    梅花开了,意味着我在南宫家已有一年。

    这一年里,老爷待我很好,几乎将所有的奇珍异宝都捧到了我的面前,可我依旧礼貌地叫他老爷,在我心里,我的亲人始终只有师傅一个。

    南宫绝偶尔回来看我,他不太说话,绝大多数时候是听我说,我告诉他我的梅花就要开了,我愿意叫他绝哥哥,是他带我离开师傅,是他提醒我在南宫家的生存之道。

    叫他绝哥哥的时候,总能看到他眼中的温柔,我笑,他便也会淡淡地笑。

    恍惚间记起师傅的话,遇见一个人,是一种缘分。

    这样的日子很好,我开始慢慢期待,期待南宫绝来,然后只是抱着他的刀,听我慢慢地说

    老爷来的时候,梅花已经开艳了。

    他笑容满面地拉住我的手:“婉儿啊,你可知道爹爹这次给你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我摇头,习惯性地,心中猜测着又是怎样稀世的珍宝。

    他从背后拿出一份红色的帖子给我,我大开,却在下一秒将其掉落在地。

    “怎么了?傻了么?”南宫老爷笑“婉儿啊,你都十八岁了,你的几个姐姐在你这个年龄都怀上孩子了。爹爹留了你一年,也是希望可以有多与你相处的时间,如今你是女大不中留,也该是为你找个好人家的时候了。他是扬州林老爷的次子,为人和善武功高强,也算是武林新秀里的百里挑一了,爹爹希望你可以嫁给他,如此爹爹也好放心。”

    “是为了所谓武林盟主的位子么?”我冷冷的看他,我终于在这一刻明白了什么“这就是你要将我接回来的原因对不对?这就是你要爱我的原因对不对?我是你唯一可以拿来运用的棋子了,你的三个孩儿翅膀硬了,要同你夺这个天下了,于是你便不惜牺牲自己女儿的幸福来换取你的宝座么?”这番话说出口时,我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婉儿。”老爷蹩眉“爹爹没有这样想,你是我的宝贝,不是棋子,爹爹自然也会尊重你的意愿。”

    “既然如此,我不嫁。”我转身。

    “婉儿!”老爷终于在我面前发怒“不容你这样,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就该服从我的安排,下个月十六是黄道吉日,我同林老爷已定好了位子,由不得你任性了!”

    “既然如此,老爷又何必假惺惺地来询问我的意见呢?”我冷笑。

    “那时因为我希望你快乐!”老爷大怒“柔怡,是我不好,没有好好管教婉儿!”

    “如果娘在天有知,她希望的也一定是我自己幸福。”

    我推开他,将自己关进房间。

    那以后,老爷没有再来,绝哥哥也如失踪一般,没有半丝音讯。

    我开始想念师傅,想念药王谷,凭我的功力要逃出去并不会太困难,可当初如次顺从了师傅的话,若我现在回去,又会是什么呢?

    师傅,药王谷的红梅,开得好么?

    我的身上披着嫁衣,如一朵妖艳的红梅。

    这就是师傅口中所谓的宿命么?那么,为什么又要让我遇到那个有缘人呢

    “婉儿。”睁开眼,我看不见他的脸,因我早已泪眼模糊。

    “绝哥哥。”我哭着“绝哥哥,我要回家”

    “婉儿乖。”南宫绝第一次抱我“我知道自己错了,早知老爷依旧偏执当初就不该答应他要带你回来。”

    “绝哥哥,我要回家,我信你。”说着,我失去了知觉

    那时一个太过陈长的梦。

    梦里开满红色的梅花,红色的海洋里走出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她拉住一个十多岁的男孩子,眼中充满羞涩。

    “绝哥哥,婉儿长大了给你做新娘子好不好?”

    “儍丫头,哪有女孩子这么主动的!”男孩子的眼中有笑,拉住女孩子的手。

    她以为那就是她的全世界了。

    那个男人恶狠狠地对她说:“柔怡,你是我的。”

    女孩子惊恐地瞪大眼睛:“爹,我是婉儿”

    男人不顾一切地扑向她,逼着她喝下那碗混浊的汤药:“柔怡,你是我的,你不可以爱上别人,不可以求你”

    她开始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柔怡,你是我的,你不可以爱上南宫绝,一定不可以”

    她真的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绝哥哥”我在恍惚中伸出手。

    “婉儿。”我感到自己的颠簸,可手心还是被一双温暖的手圈住。

    “绝哥哥,这一次,我可以做你的新娘子了,对不对”我尽量让自己勾出一个漂亮的笑。

    “婉儿,药王谷就要到了,不要说话。”我听到那个我想听到的声音,那么近。

    我却快要听不见

    “我是不是,又快要忘记你了呢?为什么总是我忘了你?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对不对?下次,我们等下次,换我来找你好了,你忘记我,然后躲在某个地方,我来找你,天涯海角”

    “婉儿”

    闭上双眼的刹那,我分明看到了那开遍绵延的红梅,师傅的声音在说,遇见一个人,是缘

    我是红笑,是药王谷的病人。药师说我忘记了以前的事情,所以将要在这里度过余生。

    药王谷的门前有一片红梅,是曾经有一个也叫红笑的女子种下的。

    在红梅深处,有一处无名冢,每每走到那里,我总会心痛。

    夜深人静的时候药师就给我讲过去的故事,发生在药王谷的事情。

    她说很久以前从药王谷走出过一个女孩子,她是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的孩子,只可惜她的爹爹太爱她的母亲,错将她当作她的母亲,至此酿成打错,爱她的男子带她逃离的那天,她的爹爹不遗余力地追杀他们,而那个深爱着她的男子,终究由于那致命的一箭,永远与她爱的人天人相隔

    药师说这个故事的时候,眼睛始终看着我,我不明所以地对她笑。

    药王谷的梅花常开不败,而那无名的落花冢,守着一片红色,又同样守着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