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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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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还记得当初在北京城外分手的模样,那两人向她挥手笑着说去会儿就回。结果是回来了,在她等了又等之后,一个毁折了手脚,另一个女人一阵鼻酸,她想起清棠刚回来时,无论自己怎样追问也绝口不提男人,之后才终于逼逃不过地脱口而出。现在事实证明了一切,只是那时清棠述说的嫌恶表情,女人想忘也忘不了。

    眼前的夜路暗得让人心惊,走着的同时,女人突然有点害怕起身后的男人。分别多时,她怎么知道他还是那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人?除了身体之外,她怎么知道那个日本鬼到底改变了男人多少?她怎么知道她还可以信任男人?

    自从开战,日本鬼子的暴虐愈甚,军队每经一地,留下来的总是遍地的血与黑紫的尸殍,沦陷区唯一可称安全的、地下抗日组织能躲藏的地方,就只剩下外国租界。但几次爆炸事件之后,日本鬼开始注意租界,前些日子宋勉等人的牺牲便是一例,饶虽如此,他们的士气却反而愈挫愈勇。好不容易此次得到情报,趁着日本鬼庆祝天皇御诞的时机,他们要一举炸掉这个碍眼的营区!

    早已得知男人的下落,她要求必须先救出男人。因为风险太大,这个提议随即遭到否决。女人也知道要担的干系太大,但她无法眼睁睁地见死不救,男人是她比手足还亲的亲人,即使单独前去女人也在所不惜。拗不过女人他们也只好答应,前提是被捕绝不营救。

    一片弥漫的夜色里,女人对自己露出复杂的苦笑。要是不相信男人她又怎么会来?他是她从小的、唯一的哥哥啊,两人扶持着长大,他总是护着她为着她。女人想起刚才男人微笑的表情,拉起自己的模样,有哪个地方和从前不一样?就像遥远的记忆中,那两个紧握着手的小孩,他们只有彼此无尽的黑夜,在多少双泪眼中连绵不绝。

    漫漫长路终于到了尽头。

    日本营区封锁线外约五百码的地方,一条隐密小径之后,两个身影来到一间河边的小教堂。

    历经战火洗礼,这间原本用桦木筑成的美丽教堂已然面目全非。潦倒破败的外观,这样的夜里看来更显凄凉。

    大地隐约开始起风了,两人仔细着脚下久未整理的荒凉,在簌簌沙响中走入漆黑教堂。

    “阿弟你在吗阿弟是我啊”左右张望,女人细声喊着。

    没有任何回应,废屋里径是一片人心发毛的悄寂。待了稍会,才见满地瓦砾堆后蹦出个影儿。

    “嫂子你可来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溜烟儿似地跑到两人跟前。

    “阿弟没想到你真的在!”女人一脸欣喜“我还想大伙儿许是都走了呢!你是特地回来接我们的吗?”

    “不大伙儿都没到,”男孩皱着眉“嫂子是来得最早的呢”“都还没到?”女人听了不禁一怔。

    “是啊,莫非出了岔儿可真叫人担忧呢”男孩说着的同时,那双眼睛转到了女人后面的男人身上。

    “不认得啦?这是嫂子的大哥哪,”注意到男孩的目光,女人拉过男人,她转脸又向男人笑道“他是方磊,清棠的表弟,七哥也见过的。”男人有些为难地强笑了下,男孩却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看。

    明白他们要说些隐密的话,男人知趣地避开。

    屋内一角,呆望着那炸得焦黑的梁柱,男人不禁苦笑,这种里外不是人的景况他早该料到了。适才他问到女人来此的目的时,她也只是草草略过。男人不怪他们提防怀疑,毕竟分别多时,谁知道对方究竟变了多少?只是那股子有苦难言的伤痛,唯有他自己心里才明白。

    一会儿女人走了过来,微笑着牵起他的手,男人也勉强扯起嘴角表示响应,胸口却像少了什么似地茫然不已,今后他到底该何去何从?

    伏躲在残乱的砾堆下,三人动也不动。

    黑夜从屋顶破洞侵入,大举覆灭一切光亮。所见皆盲的沉重气氛笼罩四周,压迫得人坐立难安。

    教堂里阗无人声,周围只剩下一片等待的死寂,偶尔风过飒飒,听在耳里却绷得神经发疼。

    不知过了多久,男孩忽然昂起头。

    “来了!是他们!”他兴奋地低喊。

    女人侧着耳也听到了一群脚步声,脸上不禁露出笑容。

    只男人似乎有些迟疑,他隐约觉得不安,却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还来不及阻止的时候,男孩已冲出了藏身处。

    那一瞬间,黑暗遁去,眼前豁然大亮,周围景物明晰可见。这乍来的刺激让男人感觉一阵强烈目眩,身体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交错耀眼的簇光里,那个俊美的男人正看着自己。

    位在营区中央的指挥总部,一片灯火辉煌。

    一反平时的呆板严肃,向来充作军报会议室的大宴厅里,现在正是极为热络的时刻。

    将御赐军旗奉在最上位,逐一朗读大君亲授的旨意,军官们以军人敕谕答和,表示将不负大君的期许。象征性的仪式之后,宴饮高潮才正要展开。

    一道道丰盛的料理,佐上老年纯酿,军官们是吃得满足、喝得痛畅,平日在战场上憋的闷气都藉此一股脑发泄出来。

    伴着悠扬的乐声,台上的艺妓婆娑起舞,折扇后的脸庞美艳动人。鼓掌的、叫好的,军官们只连声不绝,战争让这样的场面也变得奢侈了。

    灿耀的灯光下,人们像是忘了自己正处在纷乱的漩涡里,疯狂而彻底地享乐着。

    毕竟是一年难得的日子嘛!他们笑说。

    可是在这人声喧哗、笑嚷震天的场合里,却有一个人郁郁不乐,而造成他郁闷的主要原因,却又是因为他的上司心情也不好。

    靠近角落的席区里,鹰村宽默默地喝着闷酒,脸上表情奇差无比。

    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他忍不住无声地叹气,斜着眼角偷偷地瞄向一旁主座上的长官。发现情况依旧不变时,他的心只猛往下掉,脸拉得比刚才更长了。

    处决那天之后,向来冷漠的男人不知为何变得异常严峻,身旁的人动辄得咎,那不可捉摸的脾性越是变本加厉,搞得大家战战兢兢,深怕下一个活遭雷劈就是自己。

    跟随多年他还没看过男人这般,鹰村禁不住叹气。他隐约看出男人是在生气,可是同期们讨论了半天却谁也猜不透理由。

    难道男人是在怪他处理犯人的方法不对?他支着下巴乱想。但是那种坚不吐实的猪除了毙掉还能有别的方法吗?借调他去的几个长官都称赞不错,可是男人却连一句话也没说。他想起来就不禁觉得委屈。

    看着身边空荡荡的座位,鹰村感到心里五味杂陈。几个同期怕再挨排头,早借口溜到借调的单位快活去了,不敢走也不能走的他,就只好留在这里看男人的脸色兀自痛苦。

    一段距离外的男人犹自独酌,过不多久随侍的副官走上前来。些微醉意中,鹰村着迷地看着男人与堀内交谈的冷艳侧面。

    听说原本来访的艺妓中,京都的小祇也包括在内,后来却不了了之。他听葛叶大姊的意思,其中原因似乎与他的上司有关。

    一边把玩着杯缘,鹰村叹口气。这些年来他对男人的个性也稍有了解,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只代表着完全的不在乎。自始至终,男人冷冽的眼中从未真正容下任何事物,除了他有些迟疑地,除了那个支那男人之外将酒一口仰尽,鹰村不愿多思。

    据说当初小祇还执意前来,该不会就是这件事惹火他的上司,才害得他们一堆人倒霉的吧?他有点好笑地扯起嘴角。

    “鹰村宽!”

    “是!”耳里霍地听见上司喊他,鹰村惊得想也不想,马上跳起来就地立正。

    原本漠然的神色已经转变,唇边漾着抹冰冷的微笑,男人向他望了过来却没有看他,远放的目光像是在遥遥地注视着某个东西。

    “带着你属下支队跟我来!”

    偌大的吉普车灯闪着刺眼光芒,超过两排的步兵将他们团团包围,一管管上膛的长铳已抵在身旁。

    死瞪着眼前的男人,魁七紧握仍不住发抖的掌心,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坐在车上的伊藤,气势凛然,天生浑成,高贵得犹如王子。那双傲岸如昔的眼眸,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

    “报告,附近没有发现其它犯人的踪迹。”

    负责搜查的士兵回来禀报。

    另一辆吉普车上传来笑声。

    “少将果然没料错,”一个军官笑得甚是得意“除了营区里抓到的十五只支那猪,这里果然还有余党!”

    此话一出,白娃与方磊的脸色马上惨白。

    军官上下打量着呆立的魁七“少将养的人还真有用呢,除了夜晚解闷之外,还会懂得带路呢!”

    茫然地看着说话的军官,魁七脑中陡地一片空白,他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他并没有

    魁七一回头瞥见女人,女人也正望着他。那双过去曾多少次对自己笑着的美丽凤眼里,只剩下怨毒、不齿与责难,那股子的憎恶神气,就和他当初在严清棠脸上看见的一样

    那一瞬间里他就明白了,可是他真的没有,他并不知道“辛苦你了,若非如此还抓不到他们。”扬着一抹异常灿烂的微笑,伊藤彷佛刻意地继续说着“这群无耻的支那强盗”

    魁七眼眶不由自主地模糊起来,嘴唇颤抖个不停,男人接下来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见了。

    望着眼前那张若无其事的脸孔,他只感觉胸口翻搅得厉害,整颗心都揪成一团,所有积累的苦楚全在这瞬间一涌而上。这个男人要作践人到什么地步才甘心!

    一股激烈憎恨下,他不加思索地抽出怀里的枪。

    伊藤却似乎没有料到地只是一怔。

    “少将小心!”军官急喊。

    “少爷!”

    电光火石之际,眼尖的堀内扑了上去,护着伊藤躲开。迸射的子弹一把嵌进身后士兵的额心,鲜血四溢。

    一击未中,魁七知道大势已去,他转身面对女人,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仍在冒烟的枪口紧抵着自己下颔。

    “我没有对不起你们!”

    “别让他开枪!”

    狼狈倒在地上的伊藤,眼中忿怒地似要喷出火,他厉声喝止。

    伴随枪声响起,女人凄厉的尖叫不绝。远方里,一道爆炸火花高高冲起,照亮了半边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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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煦雅然的风中,细数树上枫叶一片片转望过去,蓦然发见变化的同时,日本的秋天也已经到了。

    淡淡的莹橙色,嫩儿的小明黄,点着萌金亮眼的色泽,这霎时间转了性儿的枫叶,一下子摇了满树满枝。

    越往上梢去,萱金色的叶儿瞧是给阳光晒得足了,竟似那满长的柑子般益发熟络,隐约透出一股醺然欲醉的潮红。

    一波波风翻交错的红黄,那段段变化的层色,在清爽的天空下,如金银丝线从天洒落的枫景,织出一片如梦似幻的锦秋。

    这样美丽的秋日,正是百年好合之时。

    日比谷大神宫里,正举行一场庄重的婚礼。

    参礼队伍浩荡前行,居首引领的是神宫祭司,白衣高冠气质凛度,周围多位巫女,结发长垂神态肃穆。

    神职们身后便是婚礼的主角,大褚色的祈伞下,新郎与花嫁并肩而行,两家母亲仅距一步之遥,接下来是父辈,其余家族近亲次之。秋高气爽的日子,迎送的长队步履也随之轻缓却不失持重。绕出扶疏祭林,穿过漆色鸟居,巍峨高耸的神宫在望。

    日光灿动,透过树隙儿一倾而下,金色的碎片在队伍头顶漾着闪光,一明一暗之际,衬得众人身影有些飘忽起来。

    和风吹拂,参道两旁的枝叶颠摇不止,一会儿红染金黄,一会儿澄色透茜,锦绣枫色起伏交迭,看在眼里美得不可思议。

    走过跨水的拱桥,众人在描漆水盆前舀杓净手,巫女于檐下垂手导引,接着依序进入仪礼的神殿,新郎花嫁则由神职们领入侧厢稍候。

    偌大长殿内,前方的供座结着绳环,冠整的祭司侍立一旁,次第是奉备简礼的伏桌,上置祈福玉串的文案,序绪分明,谨条不乱。周围里昭灯高举,映照得金碧辉煌,越发显出一股庄严神圣的氛围。

    两侧宽广殿旁,男女方家族点头示礼,按照各自辈分亲疏,一一分次列席。观见的特别礼式中,在座人士皆着盛装。仪式将至的际刻,众人静默着等待,一片淡淡紧张中,掩不住的喜悦之情溢于表色。

    蓦地,丝竹一铮声,在大殿内悠荡荡地回绕不已,空气中飘浮的不安瞬间平息下来。幽静澹然的雅乐里,在对方手足陪伴下,新郎与花嫁同时由侧厢进入正殿。

    搀扶花嫁的是位少妇,丰姿绰约,秀发高挽,一身振袖和服端庄典雅。看她一手牵着花嫁,一手轻扶腰后,已是见喜之身。跟在新郎身边的男子,步履稳重,态度沉着,那被夸称一如古典色的细长眼眸,正专注地盯着前方的新郎。

    徐徐地踏着乐声前进,新人同时来到玉串案前,旁随者则退去席次。奏鸣的雅音此刻歇然而止,众人目光一下子齐聚到殿中央的新郎与花嫁身上。

    凛立神前的新郎,一身高贵隆重的礼装。他手持仪礼的檀香黑扇,内着白襟襦袢,下身仙台平裤衣,外覆黑羽二重的长服与羽织,其胸前、背后、两袖皆粹有本家家纹。

    多盏昭灯底下,男子俊丽的脸容,颀长的身姿,甚至隐约流露的冰冷气质都一览无遗。神职靠近的同时,男子淡漠神色不变,仅轻轻敛动眸目,那一瞬间里呈现出来的异色之美,看得众人不禁心旌动摇。

    案前成双的花嫁,一身纯净的白无垢。象征着新妇的纯洁,白一色的丝缎婚装上,以银线绣出吉祥的凤凰舞飞,腰带里插着金柄的末广扇,和其余各色饰品一同祈愿将来幸福,得与夫君琴瑟相和。

    头上戴着遮颜的白绵帽,灯光下看不清女子容貌,唯见那纤细身形在婚服衬托下越发动人。甫于案前站定之时,女子或许是意识到身旁的新郎,那低垂的头俯得更低了。

    雅乐再起,几位职司上前,居首的是神宫祭主。全场默然的凝视下,祭主开始吟唱神前祝词,低沉又清澈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诵唱,没有起伏,也没有抑顿,配合着缥缈迷离的乐音,令人不禁生出一股神明降临世间的幻觉。

    祝词奏上完毕,接着是新人共饮三三九度杯的仪式。职司送上三迭杯,新人每杯各饮三次,以取九九之谐音,代表新郎花嫁此生缘分长久不渝。之后便是新人彼此缔结将来相守的誓约,在祭主带领下,新人的声音在殿内悠悠不绝。

    “于此良日良时,吾人在天照大神前参拜,举行婚姻一事之礼仪,并从今以后,互相敬爱尽心,苦乐相随终生不变,这个愿望在我心中存留已久,其后也将成为一生的导引”

    语毕,新人拿起案上玉串,朝神前奉尊拜礼,以示诺言之真诚。接下来奏乐一变,铿然回绕,巫女们将献上祈福的“寿之舞”愿新人未来恩爱比翼,舞中祷词则是自宫祀时的御歌歌词演变而来。

    “每日梳洗向镜看,如此一来的话,将可使自己的心灵也变得清明澄澈起来”

    龙笛的幽远音色中,和歌余韵袅然,撩引各人的情感也不一。

    相较女方父母的离泪如雨,凝望着自己气度尊贵的儿子,一举一动无不是众人瞩目焦点,新郎母亲脸上露出赞许的微笑,她身旁的丈夫与父亲眼中也闪烁着无比欣慰的神色。

    一旁席座上,新郎姊姊抚着微凸的腹部,一边看着婚礼进行,她转过头望见自己夫婿,两人相视露出会心笑容。女方兄长也正看着殿内婚礼,灿亮的灯光下,他远远地注视新郎俊美冷冽的侧面,怔然的眸底若有所思。

    铮声缓缓歇止,唯绕梁之音在众人耳内不住徘徊,仪式已近尾声,各职司端上亲族杯,一饮而结千古缘,点头寒喧微笑招呼之间,两家族缔下不解之缘。

    至此大礼竟成,拜谢过执礼的神职之后,家族亲友们退出大殿,移往宫内的神路宴厅,准备新人婚后第一次的亲族披露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