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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神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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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她沉默啊!悠然流逝的神龙河!

    她沉默啊!悠悠向东流逝的神龙河!

    一、神龙河古老的传说

    古时候,有一个财主接二连三生了七个千金,财主和他老婆都希望抱个相公。看到老婆的肚子一天一天地大起来,他的希望也一天一天地壮实起来。因为,他打发佣人到各处请来了有名的算命先生,几乎所有的算命先生都说过:“老爷福星高照,定能抱个相公”之类的话。算命花销了他五百多两银子。

    可事总与愿违,他老婆偏生了个千金。他想亲自把她放到龙泉山上去祭祀山神,讨个吉兆,好让他再抱个相公。

    一天,晴空万里。他抱着那个孩子来到山顶,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向下一望,吓得胆战心惊。他紧闭双眼,将出生只有三个月的孩子和着抱裙扔下岩去。此时,天气骤变,一道道闪电向他抽来,一声声轰雷向他劈来,倾盆大雨向他泼来。他吓昏了,四脚朝天昏倒在岩石上一会儿,他被雨水淋醒了,微微睁开眼睛向岩下望去,只见两束红光射向山顶,他又被吓昏了,原来这是一条巨龙两眼放出的豪光。就在刚才它张口接住了那个可怜的孩子。

    风雨更紧了,雷声更大了。突然只见一道白光直往上升,当升到半空时,雷声雨声骤燃停止了,天空一碧如洗。那道白光慢慢变成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少女,她尖声地喊道:“狼心狗肺的父亲,等着神圣的天对你的惩罚吧,等着神圣的天对你的报应吧。”话音一落,只听一声巨响,山裂开了,涌起的洪水把那个财主卷走了。这样洪水冲刷出了一条河。从此,人们便世世代代叫这条河为神龙河,称龙泉山为神龙山

    二、摆渡人

    神龙河宽约四五十米,只有夏季汛期时,洪水滔天,才有点像大江大河的气派。这条河上没有一座象样的桥,每个大队都派有人摆渡。

    龙庙大队照顾单身汉黄本仁,让他在本塆黄家咀摆渡

    黄家咀三十多户人家,住在河南岸的堤下。

    照大队的规定,凡本大队的人搭船一律不收船费,外地搭船的一次收伍分。要是外地人没带钱,他也把人渡过去,好在船是浮在水上,斜着撑过去,又斜着撑过来,不费多少力气。本仁身上常装有一个红色的塑料本子,收的钱全记在上面,按月一分不差地交给大队会计他的二弟黄本义。在兄弟四人中他排行老大,却是一个单身汉,比起二弟和三弟本道来,他差得如远,过年的布鞋或衣服破了,全靠出嫁的三个妹妹轮换做或补。幸运的是如果一年一天工也不缺,也能从大队领来三百六十五元的劳动日,日子过得倒也“红火”

    本仁从河中救过许多人的命,大多是婴儿,几乎都是女孩。他现在的养女黄蜓蜓也不例外。

    这一带有许多人认识他,这大概与他干的与多人打交道的职业有关吧!龙庙大队的人,不,甚至外地只要搭过他一次船的人谁不记得他呢?一长二大,方额大耳,浓眉下的大眼睛总是闪着善良而又聪慧的光芒,更使人难忘的是那撑篙时青筋凸起的大手。关于对他的评价,与他朝夕相处的黄家咀人才最有代表性。有人说他是“反革命”、“右派”也有人公正地说:“他人虽然反动,心却好。外地人过船有钱就收,冇钱就不收,尤其可贵的是救了许多人的命。”总之,关于他的毁誉是不一的,即使“誉”中也少不了“右派”或“反革命”的罪名。

    三、养女的来历

    公元一九六零年春末“唰唰”的春雨下了大半天。下午,雨停了,本仁照例披着芭茅做的蓑衣,准备去摆渡。

    他站在河堤上,只见昔日清澈的河水全变混浊了,好像天降的全是污水似的。那浑浊的大浪一个推一个朝前涌去,时而又盘旋而上。本仁望着一浪猛似一浪的洪水,他发愁了,看来今天是没有人要摆渡了,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这人就是这样要是哪天冇摆渡,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就觉得对不住一天一元的劳动日。一等两等,还不见有人来,他很失望。

    他等了约摸一个多小时,他又焦急地向四周望望,还是不见一个人影,他陷入更深的失望中,这时由失望带来的空虚感向他心头袭来,他入神地听着熟悉的“噼叭噼叭”的波浪声,仿佛这浪涛声也是愧疚似的。

    “哇哇哇哇”的声音惊醒了他,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心里怀疑道:“这下雨的傍晚绝没有小孩到河堤上玩的,怎么会有小孩哭呢?不是听错了吧?”

    “哇哇,哇”的声音比刚才更近了,他恍然大悟,又是被甩的孩子。他向上游一望,只见一个黑盆中有一团黑东西,声音是从那儿传来的。

    本仁来不及脱衣服,一纵就跳入洪水中,凭“全塆游泳冠军”的称号,救起那孩子是没问题的。可是他刚接近那盆时,一个大浪把盆掀翻了,他呛了口水,睁眼再看时,有一团絮还浮在水上,他奋力游向前,可水浪把那团棉絮又推向前。他心急如焚,但仍很镇静地用力往前一游,总算抓住了那团棉絮,他左手抓住捆棉絮的绳子,将棉絮举出水面两尺多高,右手奋力地划水。不一会儿,就划到了岸边。他用手勒掉头上的水,轻松地喘了口气。

    本仁像抱着一个宝贝似的迅速往屋里跑,他来不急换衣服,就解开裹小孩的一团旧棉絮,只见里面是一个用半旧的大布抱裙裹的一个婴儿,他很麻利地解开抱裙,发现了一个红布包。本仁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手颤抖得厉害,摸出一个包,拆开一看,里面有两块银圆和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当年我妈甩我时,把仅有的两块大洋放在我的身上。大发慈悲的人啊!收下这无名无姓的孩儿吧。她生于一九五九年八月一日,已八个月了。这些全不要和孩子说了,免得将来她长大了骂我们心狠。

    无情无义的生父生母

    本仁把两块银圆和纸条放在一个小瓷坛里封好,深埋在床底。自那以后,他从未和任何人透露过这件事。

    四、起名

    本仁虽然当过区委书记,但还是苦于不能给养女起个称心如意的名字。起名害得他好苦哇,他睡不宁,吃不香。

    “大乱不死,必有后福。”叫她“后福”不成,叫什么花、梅、或莺、娥,也不成。不管什么名字都不能使本仁满意。他翻破了兴华字典,还是选不出一个好名字。

    夏天的傍晚,晚霞在空中燃烧,橘黄色的夕阳无比鲜艳柔嫩,给人以无比舒适和新鲜的感觉。那嫩黄色的蜻蜓在河堤上飞翔,不上不下,晚霞中的蜻蜓更是飘逸迷人。这场景不知不觉使本仁的思绪随蜻蜓优美的舞姿而飞翔,时而随她飞向上,时而又飞向下。这完全是充满诗意的境界。他似有所触动,像诗人的灵感快要降临之前一样,心里乐滋滋的,心里怪痒痒的,他觉得养女的名字似乎出来了,又似乎冇出来。

    叫晚霞,似乎与“后福”有点联系,总不积极向上;叫早霞显得艳丽,也有点不妥;春霞更不好正苦想着,突然灵感降临了,他想把自己当作橘黄色的晚霞,把养女当作橘黄色的晚霞中飞翔的蜻蜓。叫她蜻蜻,不好听,叫她蜓蜓好听,响亮。

    本仁满意地笑了,落日的余晖把他古铜色的脸镀得锃亮锃亮的,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滋滋的。

    五、垂涎三尺

    蜓蜓初中毕业后,在家务农。塆里冇谁不夸她长的瓜气,也冇谁不为她是“右派”、“反革命”的女儿而叹息。的确,她长长的瓜子脸,淡淡的柳叶眉,水汪汪的大眼睛,再配上两条漆黑的长辫子,一米七左右匀称而苗条的身材。真是如花似玉,看上去甚是迷人。要是她瞟上哪个小伙子一眼,如果他三天睡得着才怪呢?

    本仁和本义共一向屋,本道和本德共一向屋,上辈留给他们的兄弟四人的产业九这样平分了。本义在兄弟四人中最矮,但值得骄傲的是他长得特别胖。他挺肚子,眯眼睛像两条粗粗的黑线似的,仿佛没有上眼皮和下眼皮之分。但绝不能小看这双似看不见东西的小眼睛,其实它厉害得很,不亚于“千里眼”不信,你看他是这样看侄姑娘的:每当他看到蜓蜓高高凸起的丰满的胸脯时,怪痒痒的心里就滋生出无限的兴奋。他每次总要尽力睁开那双线似的眼睛,呆呆地看上几分钟,直到侄姑娘消失在房里或走出屋外,即使蜓蜓在他视线里消失了,他还要闭上眼睛细细回味那诱人的高高凸起的胸脯,仿佛她依然还在眼前,还有由那高高凸起的胸脯联想到的肚子下部的,根据他的经验判断可能还未长毛的这时,他总要咂咂嘴,似乎尝到了侄姑娘这美人儿的滋味似的,又像是刚刚喝完了他从未喝过的东西似的,美滋滋的咂咂嘴再去细细地咀嚼她的味道。本义本来就觉得老婆的味淡,天天晚上玩得够腻的了,炎家庙塆的妇女队长,人虽很美,但不管怎样也冇侄姑娘长得标致,那大队妇女主任更是乏味了,胖得像只水桶,只配开会时解解渴,还有

    总之,还是侄姑娘对他最有魅力。

    六、同心协力

    本道的老婆是个瞎子,常年不能出工,勉强在家摸着烧火和洗衣服,她接二连三生了四个小孩。孩子们一张开口一餐至少要吃四碗,又只有本道一个劳力,因此,他家是全队的大超支户,塆里三十多户人家中再冇比他家更苦的了,全塆数他家最窝囊。一年除了本义家送几碗连汤带水的肉外,基本上没开过浑,倒像全家是出家人似的。只有过年才例外,能从队里分得几斤鱼,找大哥或二哥借点钱,也上食品所割上十几斤计划的肉。

    因此,缺油少盐的生活把本道熬得不像个人样。虽然他有大哥那样高的身材,但一点也找不到他大哥魁梧的风度,几根稀稀拉拉的似刺猬身上的刺的黑发,令人心悸。高高的颧骨拼命地撑起没有多少肉和血色的脸皮,仿佛有谁把他脸上的肉剜去了似的。凹陷的眼睛与凸起的大眼珠形成鲜明的对比,一点也没有精神,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特别是看到他如别人手臂那么大的脚管离开地面翘得高高的行走时,总是令人担心他会倒下去。

    在兄弟四人中,本道与本义的关系要算最亲密的,他的幺儿过继给本义了。这样两家就不分里外,平常本义家要做重活的话总少不了本道,例如,种菜时打粪,再如刚栽菜后每天放工后要去浇两遍水。总之本义家的重活全由本道包下了。但要是本道家无钱买盐,也能掇着盐罐到本义家去借点,其实只借不还,或是没有钱买油点亮,也能从本义家弄来一二斤柴油,至少能管个把月。由于这种千丝万缕的关系,塆里人都说:“老二老三同着裤子穿。”

    一天本道放工回来,刚一坐下,看到二哥来了,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笑着招呼道:“二哥,坐。”

    “不坐,来,到屋里去,我和你商量一件事。”隔了一会儿,本义很神秘地问道:“啊,老幺不在家吧!”

    “他不在,帮蜓蜓浇菜去了。”本道把刚才看到的本德帮侄女浇菜的情景如实地和二哥说了。

    本义一听浇菜这件事,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这神态吓坏了本道,他跟在二哥的后面忐忑不安地走到屋里,等待着二哥对他的惩罚。可没想到二哥确同着他的耳朵小声道:“大哥过去反对‘大跃进’运动,现在又反对‘批林批孔’运动,是个反革命,大队马上要开他的批斗大会。我们兄弟要分清界线,像这样的反革命要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老三你不识字,没有看报,没学文件,要仔细点,要注意划清界线”本义把下午在大队部开会得到的秘密——下一阶段的头等大事和老三泄密了。

    “嗯,嗯”本道只知嗯嗯地应付道。

    他不比二哥有“知识”队长排他什么工他就做什么工,队长吹哨子开会,他就掇着一张漆黑的老式靠背椅子去开会,队长叫他发言批孔老二他就批孔老二。

    会上,总是按坐的顺序轮流发言,他会很快把背得滚瓜烂熟的发言稿全背出来:“孔老二不是好东西,想当大官,我就不想当大官。因为,我的老祖宗就是长工,世世代代都是受苦的人。孔老二这种人要不得,总要当官,看我本道就是本分,只想扛锄头,挑草头,晒日头,还有睡枕头”因为,他发言说不想做大官,与其他社员发言的内容不一样,只想做一个听队长话的社员,受到队长的重视,后来由队长传动炎书记的耳朵里,就把他树为典型,在龙庙大队宣传,号召全大队革命人民向他学习,学习他思想红得冒火,做最积极的批林批孔的革命人民。这样,在龙庙大队批林批孔表彰先进的大会上,他得了一张大奖状。这是他历史上从未有过的一件光荣的大事,他高兴的三天没有吃饭,三夜没有睡觉。

    “记不记得那次得奖状,还想得吗?我在炎书记面前‘再美言美言几句’,不就成了吗?”本义眨着鬼眼笑着道。这鬼眼在本道看来是对他“政治”上的无比关心。

    “开会怎样发言?你教我说说。”本道并不会轻易忘掉那次发言多亏二哥提前教了三天,他才背熟了,所以,赶忙问道。那神态看得出是一种恐慌的神态,他仿佛在无声地说:“二哥千万不能走了,要是走了,那是存心要让我在会上出洋相。”

    本义神秘地笑了笑,并未立即教给老三会上应该怎样发言,他望了老三一眼,又神秘地朝堂屋望了望,皱了皱眉,眯上眼睛,那神态似乎是没有听到老三的乞求似的。

    本道见到二哥这样的神态,心里大吃一惊,道:“不好了,说不定得罪二哥了。那次发言漏了几句。”真的那次发言后,他真后悔自己是个菜篮子脑袋,尤其是领到奖状后更是后悔和惭愧,觉得似做错了一件很对不起二哥的丢人现脸的大事,比上次塆里的一个大姑娘刮了一胎还要丢人一些。他简直是被二哥的神态吓昏了,说不定可能由模范一下子就变成五类分子,那样一生就抬不起头。这时,他记起二哥曾说过:“毛主席的语录一个字也不能掉,一个字也不能添。要是添一个字或是掉一个字,就是篡改毛主席的语录,这样的错误是担当不起的,不说杀头,判上一两年徒刑是有之的。”本道只觉得脑中如雷在轰鸣,仿佛二哥那次教他发言的话就是“语录”一个字也不能掉。这时二哥未教他怎样说,无异于对他是一个宣判。可他万万没有想到,正当他还在发愣时,二哥的“金口”却开了,依然是同着他的耳朵道:“老三,这回大队决定后天开千人大会,斗五类分子,主要是斗大哥。要发言好发,你就说他放了二百元的高利贷给你,想做地主,复辟资本主义。我们兄弟要划清界限,决不受地主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蚀。”

    本道先默记了一会儿,然后背给本义听。这回本义很满意,就是把高利贷说成了“高力贷”把糖衣炮弹说成了“糖水泡蛋”但只要明天再教几遍,他就背会的。

    本义满意地笑了笑“老三记性真好,比上回有进步。”

    “还不靠二哥二哥教得好”本道感恩不尽,就讨好道。

    “嗯,领情就好。现在说正经的,我和你说的可不要泄密。男女老幼都要去,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全要跪在台上,还要掉打几个最反动的阶级敌人,巩固无产阶级专政政权要紧。你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要是别人知道了,当心掉脑袋。”本义铁青着脸道。

    “嗯嗯,我保证不说,不和任何人说,哪怕是老婆。要是说了,你就割掉我的舌头和耳朵,还有眼睛”本道吓得发抖,仿佛二哥现在就要派几个基干民兵把他捆起来掉在梁上,毒打一顿后再送到地下的黑房里,那间关过他大哥一年的黑房。他害怕,他比不上他大哥当过区委书记,认得字,而他半爿字也不认得,要他写什么检查材料那可不得了,他就是写到死也写不起一份检查材料。他想千万不能泄密,宁愿干苦活也不愿去做比这上杀人场还难的事。

    七、同舟共济

    龙庙大队的大队部是原来的龙王庙拆下来的材料做起来的,在大礼堂东侧是办公室和一排宿舍。这里的政治嗅觉最敏感,它是龙庙大队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决定着全大队的命运,它有权过问大队的每一个成员,连刚出生的婴儿也不例外。这不,今天大队支部和各生产队队长在这里开千人大会的筹备会的第一次会议。

    会议之前,在厕所里本义巧遇炎建国,他俩不约而同地谈起了本仁的黑材料。

    “炎书记,我看,第一条,养过小老婆,你知道,老大和我共屋,他的两间房中间是通的,有过门,门闩在老大这一间房里。夜里我常常听到窸窸窣窣的响声,有时还听到床折子的断裂声。‘家丑不可外扬’我无法制止,怪不得侄姑娘发育得这么快。第二条,放高利贷盘剥我家老三,老三还不起,他常逼债。第三条,偷偷在院子外栽树,搞资本主义。第四条,借腰疼不去摆渡,公开反对党的领导。第五条,为孔老二辩护。第六条,写反动宣传,替工贼叛徒鸣不平,说‘三自一包’正确。第七条,加上反对‘大跃进’这你知道。此外,还有许多群众揭发的材料,啊,还有每年多收的外地人的渡船费全吞了,这是极大的贪污。”本义说完就搜出了费尽了心事,绞尽了脑汁从群众那儿弄来的一大叠纸条,笑容可掬地递给炎书记。

    炎建国眯眼看了看,说:“嗯,你看定个‘反革命罪’行吗?”

    “行,‘反革命罪’太轻,要加上最最两个字。”本义补充道。

    “啊!‘最最’反革命罪好,等下商量,明天区、公社的领导要参加这个大会,还要带两个区公所(指现在的派出所)的人来。”

    批判大会的第一次筹备会议在龙庙大队的办公室里开始了,顿时,会场像开了锅的水。

    八、批斗大会

    “喂,喂,喂,安静,安静下来,大会开始。第一项,鸣炮奏乐。”本义在麦克风前高声地喊。

    “第三项,炎书记发言。大家欢迎!”

    台下掌声雷鸣!

    炎建国捏着稿子,端端正正地坐在麦克风前,故意提高嗓门道:“跪在台前的是龙庙大队的五类分子,从左到右表示罪越来越重,也表示越来越反动,甚至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今天,着重批判最最反革命罪犯黄本仁,还有第二号反革命罪犯炎望富。我讲完后,还有黄家咀的代表发言。下面我代表龙庙大队党支部宣布将最最反革命罪犯上吊。”

    “全体起立,跟我喊。”炎书记高声喊。

    “打倒反革命。”建国喊时,有力地举起了右手。

    “打倒反革命。”台下洪亮的声音接着响起,举起了千百只有力的手臂。

    “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台下呼应,如此循环往复革命的高潮掀起了!

    。

    “全体坐下,下面宣读黄本仁的罪行。第一条,反对大跃进,散布迷信活动,说什么河堤上的树砍了,资本主义的草挖光了,河堤被洪水冲断,淹没了一百多亩田地,这是神龙河中的‘龙王’对我们革命人民的惩罚。第二条,养小老婆,将证人带上来。”

    又是两个背枪的基干民兵,驾着蜓蜓往台上走,可怜的蜓蜓想拼命挣脱这四个魔掌,可怎么也挣不脱这魔掌

    炎书记接着又正言厉色地列举了本仁的其他反革命罪行,除本义列的几条外,还加了几条。

    “第四项,由批林批孔模范黄本道发言,欢迎。”

    本道按本义事先教他的批斗词完整的背了一遍

    “第五项,由受害者黄本德发言,欢迎。”

    本德气愤地走上台,在麦克风前大声地喊道:“炎书记刚才讲的全是错的,我大哥全是正确的。大哥根本没有破坏和干涉我的婚姻自由,完全是支持我们自由恋爱。只有二哥才反对,装正人君子,玩什么圈套,踩着哥哥的肩膀往上爬”

    没等他讲完,公社书记示意旁边两个挂“盒子炮”(指手枪)的警察抓住了本德,捂住了他的嘴,迅速绑着他往台下拖

    “我还要讲,放开我,我”本德挣扎着喊。

    蜓蜓跟在后叫喊:“你们放下他”一句话未喊完,刚才那两个民兵就用手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死死地抓住。

    “他疯了,胡言乱语,全是污蔑党,给党的脸上抹黑,你们看他中毒深不深。”本义趁风波已息,趁机说了一句。

    本仁吊了两个多小时,大棍子挨了几十下

    “第八项,由区长代表区领导发言。”

    “同志们好!总之,大会是成功的,充分显示出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最后,还给你们带来个好消息,你们这里飞出了一个‘金凤凰’,黄本义被提拔为公社书记,原先的书记已经被抓了起来。同志们,热烈欢迎!”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九、  遗嘱

    蜓蜓精心调养爸爸已有十几天了,可还不见好。附近各医院又不敢收他,也不敢发药。一个好心的民医采来了十几服草药,偷偷送给蜓蜓,药全喝完了,本仁还不见好。后来那采药的老人也挨了斗再也不敢给他采药了,这样,本仁只得躺在床上忍受着屈辱和痛苦。

    “蜓儿,来,让爸爸好生看看你,我有话和你说。”本仁说着慈祥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幸福的笑容,充满希望的眼里闪烁着殷切的光芒。

    蜓蜓难过的低下了头,不觉泪水模糊了双眼,但她还是强忍着。

    本仁接着道:“蜓儿,我不能活到那天,你知道吗?乌云散了,重见天日的那天。但我仍然相信党不会忘记我。虽然开除党籍已有十七年,但我的心总是向着党的,憧憬着那天的到来,你把床底下的三百元钱替我拿出来,数二百零四块给我。”

    说来也怪,蜓蜓眼里刚才的泪水全然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她顺着爸爸手指的方向摸出了钱,麻利地数出了二百零四块,递给爸爸道:“爸爸,给。”

    本仁尽量抑制住自己激动的心情,尽量让发抖的手不颤抖,他接过钱,停了半晌道:“你把这二百零四块钱用红纸包着,等到那天再拿出来交给党,这是我十七年的党费。其余的,你拿去买两件新衣裳,一双新袜子,多的零花记住,人贵有骨气,要坚强,要受得了委屈,时刻记着,要抬起头做人一定要为爸爸争口气,一定”

    蜓蜓再也忍不住了,一头栽倒在被褥上抽咽起来。本仁看到她的背起伏得厉害。

    本仁强忍着疼痛,起来坐着,咬着牙,披上衣服,蜓蜓仍在抽咽。他笑着道:“蜓儿,别这样,让爸爸不放心。来,抬起头,让爸爸好生看看你。”

    蜓蜓慢慢地抬起头来,本仁只见女儿稚气而又早熟的脸上挂满了泪珠,很痛心地伸手去为她慢慢擦掉眼泪,难过道:“记住你应该还有过妈妈。”

    蜓蜓不解地问:“是生母。”

    “不是,五八年春,那时正是大跃进大炼钢铁时,要砍河堤上的树去炼钢铁,她去阻止砍树,结果被树压死了。那时她快要生孩子,我被关了起来,很可惜那孩子要是活着比你还要大呢。”本仁只是叙述着,没掉一滴眼泪,但心中却为她死去的爱人在哭泣。

    “那妈妈埋在什么地方?”

    “火化了,骨灰洒在神龙河中。记住,我没能替她做个坟,将来就在我的坟边挖过坑,从河中舀一桶水起来,倒在坑里,然后埋好,也算也算你娘的坟墓。”

    “爸爸,你死不了,你死不了。我相信你不会死的。”蜓蜓忍不住哭着喊道。

    本仁从枕头里取出一叠红塑料封面的本子,双手颤抖地捧着,像捧着一颗鲜红鲜红的心似的。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蜓儿,我死不了,我永远也不会死的。这是十七年来,我用生命和血写成的。蜓儿,你替我把它藏好,到那天,再拿出来交给党。记住只有到那天才能看它,才能拿出来。爸爸说的你要全记住呀!”

    本仁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但又不知道从哪儿说起,沉默了许久,他心里突然一亮,微笑着道:“蜓儿,还有一件事我不放心。四弟和你好,你就和他好吧!”

    蜓蜓害羞地低下了头,哭得更厉害了。

    “蜓儿,本德不知怎样了?你今晚带点东西去看看他,说我没什么,叫他放心。你要劝他忍着点,不要硬拼,君子报仇,十年未晚。”本仁不放心四弟被捉到区去了,怕他在哪儿闹事,没好结果,就嘱咐道。

    本仁望着女儿似含泪又似含笑的眼睛,望着女儿像刚刚绽开的带露的荷花开放在床前,她婷婷玉立,她娇艳动人他心里甜滋滋的,他满意地笑了。

    十、本仁的悲剧

    蜓蜓含泪回来后,不知道爸爸是怎么死的。她是多么不相信眼前的事实啊!她用力摇着爸爸,却没有听到他痛苦地呻吟一声。拿起爸爸的的手,手却早已冰凉了,她相信了,爸爸早已停止了呼吸,他安详地躺在床上。她没有大声哭,因为那样就会泄密,爸爸会被火化,还会像妈妈一样吧骨灰洒在河中,让河水清洗他的“罪行”

    夜深人静,星稀月朗,人们早已进入梦乡。蜓蜓使尽平生的力气,把本仁背到河堤上,然后回来拿锄头和铁锹,铲一个大坑。

    她摸了摸爸爸的脸,然后朝神龙河磕了三个头,又朝堤外的坑磕了三个头。刚准备把爸爸放入坑中时,三四个狗“汪汪,汪汪。”地叫起来。她分明听见狗是朝她这个方向而叫的,吓得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狗声消失在寂静的夜里,蜓蜓赶忙把爸爸放入坑中。她今天不知从哪儿来的一股邪劲,她一个人做了如此多的和如此费劲的事情。

    蜓蜓埋好爸爸,朝坟磕了三个头后,神情木然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她突然停住了,又转身往回走。她摸黑铲来块块草皮平贴在爸爸的坟上,以免让人发现。蜓蜓边贴边想:也许来春会开些小花

    十一、扑空

    半个月后,炎书记找本仁写检查材料,发现他不在家。就审问蜓蜓道:“你爸爸跑到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刚一回来就没有看到他。”蜓蜓若无其事地答道。

    过了几天,炎书记又来找本仁写检查材料,见蜓蜓一人在房里,没有看到本仁,就大声嚷道:“你爸爸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我没见到他。”蜓蜓斩钉截铁地答道。

    “不知道,我抓你这个小反革命到大队部黑房里去。”炎书记说着,劈面一把抱住蜓蜓,把她往床上按。

    蜓蜓拼命挣扎着,她拼命地想保住自己的贞操就用手乱抓炎书记的脸,用脚乱踢炎书记,但不敢大声地喊,怕事情传出去招来别人的闲话。她只能使尽全身的力气抵抗这被兽欲烧得发狂的原始恶魔。

    炎书记狠心地扭断了蜓蜓的手,她昏迷地躺在床上任凭恶魔蹂躏她。恶魔的手伸向了的裤带,裤带被拉开了。恶魔的手伸向她的裤子,裤子一层一层被脱下了。

    恰巧本义正好回家刚走到房门口把刚才脱裤子的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的,他想侄女这时还是处女,早已垂涎三尺的他,为的是尝尝这未开折的少女的滋味而设计将大哥整死,他在心里道:“今天决不能让炎建国这个老色鬼得逞,先尝了那个滋味。”就假装干咳一声。

    炎书记听见咳嗽声,早已吓破了胆,但他还是笑着出来望着站在堂屋的本义结结巴巴道:“老兄啊啊,黄书记,什么时后回来的”

    “刚才,没关系,请坐。”本义笑着道。那笑的神态鬼怪、神奇,刺得炎书记毛骨悚然,他琢磨来琢磨去怎么也琢磨不透它的意思。

    “你大哥不见了,你知道吗?”炎书记换了个话题很镇静地说,仿佛刚才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

    “知道,已上报了公安局。通缉令早已下了,缉拿反革命,立即枪毙。”本义非常严肃地说。

    “好,那也好。”炎书记讨好道。

    “好,多亏炎书记的一片好心。不过,你好好交代,把刚才的一切交代出来。”本义怕侄姑娘不晓得他刚才看到了那一切,故意大声道。

    “说交代,只脱下了裤子,没来一下,哄人算乌龟王八蛋,天打雷劈,天打雷劈”炎书记吓得魂飞魄散,顿时脸变成瓦灰色的,结结巴巴地回答道。

    “好,咱们兄弟俩不分内外,互相包涵着,保证以后不欺负我侄姑娘就行了,你写一份检讨给我,放在我的手上,只要今后不犯我就不往上交。”本义又软硬兼施道。

    “行,那办得到,以后老哥不敢了,要是犯了,你枪毙我,你枪毙我枪毙”炎书记如释重负满脸堆笑道,这时就是要他跟本义磕几个响磕头他也愿意,死灰色的脸上又渗出些血色。

    “哼,我枪毙你,不,叫公安局枪毙你。”本义正色道。

    坐了半晌,炎书记不知是走好还是不走的好,正犹豫时,本义笑道:“喂,抽支烟,为了培养侄姑娘,把她培养成革命接班人,与老大划清阶级界线,扩大革命队伍,公社决定把我侄姑娘提拔为大队团支部书记,记着办吧!”其实不是什么公社的决定,而是本义的决定。

    “好,好。明天开个支部大会,再作安排。”炎书记笑着说。

    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十二、关怀

    “黄书记请进。”区公所的特派员打开“禁闭室”的门后,对本义笑着说,说完还鞠了一躬。

    本义提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网兜进去了,里面装着一包糖,一瓶罐头,一斤梨子。

    “老幺,受苦了吧,以后跟党走就是了。我和大队干部、特派员及区委书记已商量好了,让你到‘七三?二’工程(指农业学大寨时,全县聚集万人在一个省长曾打过游击的山区将两座山峰削平填平山谷的劈山造田工程,因是一九七三年二月动工上马,故称七三?二工程。)上去锻炼和改造,改造好后,回家好好干。”本义笑着道,心里想:“‘眼中钉’只有老幺了,老大已畏罪潜逃,但多半是死了。‘猎物’快要捏在手心了。”

    本德想起了蜓蜓对他说的话“不要硬拼,不要报仇心切,要用计谋”于是装着笑道:“好心的二哥,‘七三?二’工程已做了一年半,我还到那儿去立什么功?功别人都立了。”

    “有功立,到”本义准备说出他事先和炎书记商量好的“到作业组(指七三?二工程劈山造田的工地上打炮眼,放炮的作业组)”里去,但他没有说出“到”字后面的三个字。停了一会儿,改口道:“炎书记会安排的,听炎书记的话就是听党的话,年轻人最容易变好,也容易变坏。记住,千万要记住,好好干!”

    本德没有任何表示,他陷入了深思

    十三、本道越级执行命令

    龙庙大队的基干民兵由本道带队,沿河堤挖了三天三夜,终于发现了蛛丝马迹。又苦战了一天,才挖出了本仁早已腐烂的尸体,没有一个人敢下去抱起他。

    两个基干民兵手握上膛的枪,不准任何人来看尸体。他们执行炎书记的命令:“要是革命群众闻了那反革命的臭气,革命的工农群众也会被腐蚀成‘反革命’。因为,资产阶级的细菌无孔不入。”好奇或多事的人想要去看看,见荷枪实弹的枪头银光闪闪的三角刀,就站在远处望望。更可怕的是,那两个基干民兵要是把扳机抠响,立即会吃“花生米”(指枪毙时吃子弹)因此到堤上的人几乎没有。

    “报告,连长,炎书记打电话请示公社,公社黄书记打电话请示区委书记,区委书记请示县委书记,说:‘让尸体全部烂了以后,再捡起骨头去火化,然后,将骨灰撒往神龙河,让河水洗刷掉反革命身上的毒素与罪行。’”一个背枪的民兵喘着气道,他是通讯员。

    “明白了。”放哨的民兵连长回答道。

    “还有,全大队十四个基干民兵日夜换班放哨,有新情况立即打电话报告大队,大队再找上级解决。这是黄书记的指示,炎书记的命令。”那个通讯员又补充道。

    “不,这儿冇电话。”连长焦急地问道。

    “马上就从大队部接来啦,十二丈远布置一个哨所,由一个民兵放哨,防止阶级敌人的破坏。这是黄书记从公社其他大队调来的民兵。”通讯员很麻利地答道。

    这具早已腐烂了的反革命的尸体被民兵守了半个月。

    十四、泪滴儿

    在二爷的帮助下,蜓蜓住进了卫生所。

    出院那天,本义结过帐,叫蜓蜓去趟公社。公社离卫生所不远,她去了,本义语重心长地教育了她一顿,然后拿出四本精装本的毛选,说:“回去用心学习,我还要来辅导你。回去后,要积极向组织靠拢,大队决定你当团支部书记,到本塆蹲点。为把黄家咀建成标准的大寨乡,为了你的成长,我还要亲自回去督阵。希望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党的殷切希望。”

    蜓蜓低着头,脸绯红。

    本义关怀的目光不停地在她的胸部扫视,那贪婪的目光不停地在她丰满的胸部搜寻,好似要搜索出什么刺激大脑中枢神经兴奋的东西来。扫视和搜索了一阵后,又把目光贪婪地移向了蜓蜓的下部

    本义见蜓蜓没有任何感激的表示,只是低着头,接着道:“侄姑娘,不要难过,老是低着头,反革命的爸爸死了,我革命的二爷就有义务把你培养成革命的接班人。不要难过,来抬起头来。”说着,不顾书记的官衔了,本义以叔爷的身份去关心她,伸出两只手,捂住了侄姑娘的俊俏的鸭蛋型的脸蛋,掇起了她的头。

    “我知道你为死去的爸爸难过,有我二爷在,你就别怕了来试试二爷的心跳吧!看他是不是真心地关心你。”本义一边说一边用力,把侄姑娘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她,她只有本义的胸高,他干脆紧紧地抱住她的腰,把她举到和他一样高,然后把她抱得更紧了,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眼中直放出被兽欲燃烧得火辣辣而刺人的光,刺得蜓蜓的脸颊红彤彤的。

    “是不是真心的,是不是真心的,是不是侄姑娘。。侄蜓儿蜓”本义抱地手发麻了,放下侄姑娘,面不改色地说:“到隔壁娘娘的房里去坐坐,她一人闲着没有事干,弟弟又上学去了,吃完饭再回去。我去打电话叫炎建国安排好你的事。”

    蜓蜓吃完饭后,背着沉甸甸的红宝书(文革时期称毛泽东主席的著作为红宝书)在回家的路上,心跳过不停,似乎重重的红宝书压在她的心上似的。她好不容易才到了神龙河的岸边。

    一个挑水的女人见周围没有人,便小声德把本仁如何被挖出来,然后又是怎样火化,最后骨灰又是怎样洒在河中的事完完全全地向蜓蜓叙述了一遍。叙述完后就慌慌张张去挑水。

    蜓蜓对革命二爷的关心感到恐惧,对死去的爸爸充满无限的怀念,她噙着泪站在水边,仿佛爸爸神奇地出现在水的那边向她招手,她在心里喊:“爸爸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爸爸”但她想起了爸爸临终前对她说的话,后悔极了,又在心里改口道:“不,爸爸,那天还未到,我要活着,看你留下的‘红色日记本’。不,爸爸,还要等着那颗为我默默跳动的心不,爸爸不”

    站了许久,突然她似听到了熟悉的爸爸幽灵的声音在似有似无的向她飘来,她似乎听到了爸爸在说:“蜓儿,要坚强地活着,记住我的遗嘱”这声音仿佛从浪涛声中飘起,开始很小很小,后来越来越大了,仿佛慢慢地飘向天空。蜓蜓感觉到天旋地转,晕倒在水边

    “爸爸,等等我,不”蜓蜓昏迷中又在心里哭泣地大声喊道,这一喊惊醒了她,她睁开泪眼,不觉泪水不停地滴进了悠然流淌的河水中,瞬间便随流水消逝了。流淌的河水啊!你怎么如此沉默啊!为什么没有几句安慰无助的蜓蜓的几句话儿?

    她呆呆地站了许久,许久,心里产生了许多奇怪的念头,恨不能似泪水儿一样融进流逝的河水中

    十五、手足情长

    “七三?二工程”所在地是大别山某个山区,是某省长曾打过游击的地方。他出生入死带领队伍转战于深山野岭中,一次,正遇敌人的围剿,把他包围在一个村子中,当地的一位大力的农民在敌人的围捕中,在十分危急的关头,急中生智将他捆在柴中假装卖柴,把他挑出了敌人的重围,救了他的一命,因此他与当地的人民结下生死不渝的友谊。他逝世后,其夫人为感谢当地的人民,响应“劈山造田”的号召,拨款二百万元修筑了一条盘山公路,还要在那儿开大寨田,把一条河的两岸的山倒下去,开几块百亩的大田,以便实现机械化,让苏区的人民尝尝社会主义的甜头。

    本德和炎建良开始都被分去干抬石头的重活。只有犯过错误或成分不好的人才干这苦差,建良是炎家洼塆地主婆的儿子,自然干这苦活。

    开始几天,他们谁也没和谁说话,以后,因都有“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的他俩渐渐熟悉起来,后来成了刎颈之交,没有任何力量把他俩分开。

    一天,大队民兵连长把他俩叫去,说:“小青年们有的是野劲和活力。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反正我行过方便,决定把你们俩都安排到作业组,你们就要立功赎罪,要好好干,好好表现。”

    他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作业组中有雷管和炸药,直接威胁着无产阶级专政,像他们这样的人是绝对不准参加的。

    又有一天,那个连长又把他俩叫去道:“本德,建良,这些天你们表现不错,改造的好,不过现在才是立功的时候。我考虑到你俩很机灵,现在有五个哑炮要你们去排。”其实,这是连长听炎书记的命令,今天特地用上放在潮湿处的疲导火索,所以,龙庙大队的工地上出现了五个哑炮。

    他俩只得接受任务。路上,本德心事重重,对建良说:“建良,你比我小两岁,要是我被炸死,你替我把这个日记本交给我侄女。”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日记本“说真的,她不像我的侄女,你知道,我很爱她,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替我好好地保护她!给。”

    建良含泪望着他,他不想收下本德的日记本,推了几回,他哭泣着道:“‘君子要成人之美’,还是我去排炮,你在旁边等我,你家成分好,你有前途,有希望,我总怕和你说得我三个姐姐出嫁后,都冇走我家如果我这次能死也心甘情愿,看立过功,我那老娘再不今天在这个会上斗,明天在那个会上斗呗”他再也不能说下去了,每个字仿佛是用血和泪泡过似的

    本德心如刀绞,只低着头,他害怕抬头看到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朋友。

    “要是我能如愿以偿,你就把我的老娘当作你的娘,夜晚偷偷和她挑担水,一个月替她卖点盐。告诉你我枕头里有十元钱的补助,你带回去替她”建良实在是说不下去了,他怕伤了好友的心,无法再说下去了他强忍着不让眼泪溢出眼眶,他强忍着擦干眼泪此时,他俩陷入沉默,一路无语。他没有眼泪,也没有话语,只是心里如一团乱麻

    “算了,我们都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本德有点后悔,希望建良再不要讲下去,免得他受不了,赶快转移话题打破死一样的沉寂道。其实,他俩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去年到今年两次排哑炮过程中去的两个人都牺牲了,他们此行定是凶多吉少。

    今天,他俩像不认识一样各自低着头,朝哑炮区走去。

    天阴沉沉的,似要下雨,空中没有一丝风,真闷人,使人感到仿佛是在蒸笼里一般。他俩解开衣扣,继续朝哑炮区走去。

    “滚开,本德,那个哑炮在冒烟。”建良大喊一声,迅速将本德撞下悬崖,自己伸手去拔导火索。可是已经来不急了,一声巨响,建良和着溅起的乱石飞向了空中,接二连三,其余四个哑炮都响了。建良果然如愿以偿。

    虽然有成分高的顾虑,但是县革委会研究决定,追认炎建良为烈士,并送给他家“烈士光荣”的红牌子,抚恤金一百元。

    果然,批斗台上少了建良的娘,换了个夜晚在河里偷偷捕鱼卖买盐的新阶级敌人。

    十六、疗养

    本德的左腿被一块大石头砸断了,县医院无法医治,转省医院,高位截肢,左腿被截掉了三分之二。他被县授予“七三?二工程”一级英雄模范的光荣称号,在省人民医院治伤疗养。

    他写给蜓蜓的信中有这样的一段:省长夫人特地为我安排了个疗养院,可能过几年再回来。蜓蜓,你太需要人保护了,还有炎建良孤苦伶仃的老娘也太需要人照顾了。要是方便,你夜晚就偷偷去跟她挑担水,还有一个月给她买两斤盐。建良牺牲前的‘遗嘱’,我只有托付给你了,要知道他也是为我和你而死的蜓蜓,请原谅!今后我是你幺爷了,你物色个好的吧!那样我的心里会安宁些。千万!

    凡本德的信,本义命令邮递员全送给他,蜓蜓一封也没收到,她收的信全是本义借本德的名字写的。其中每封信中都有这样的意思:我的伤情很重,可能好不了,这是秘密医院,不准你来看,也不准回信,我不在家,一切全靠二哥扶持,要听二哥的话,他是我们兄弟中最有出息的,一切事都要服从他。要向组织靠拢,不要跟反革命的爸爸跑。以前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是错的,这是我去“七三?二工程”劳动改造后得出的结论,这可是用鲜血换来的呀!你一定要听我的劝告。

    本德获“七三?二工程”一级英雄模范的光荣称号,本义终于扫清了帮助侄姑娘进步路上的绊脚石。

    十七、李盛英的悲剧

    本义的老婆李盛英趁丈夫外出开劳模大会去了,偷偷从公社回到黄家咀。她成分高,家庭出身富农,本义不准她回娘家,幸运的是由于本义当了官,她冇上过五类分子站的批斗台,也有资格参加群众大会,但只能出耳朵听贫下中农的发言。她很同情大哥、四弟和蜓蜓,也同情老二一家。别人都说“她像本义手中的泥巴,他喜欢怎样捏就怎样捏。”而她认为:“本义不正经,可能与她冇为他生个孩子有关。”她对丈夫从来就是“百依百顺”以求得暂时的安宁。

    冬夜,寒风逼人,盛英和蜓蜓坐在大桌子前。从门缝里吹进来的一阵阵似利刀的寒风,把桌上的煤油灯吹得一晃一晃的,有几次差点儿把灯吹熄了。

    蜓蜓提议到房里去,盛英同意了。婶侄俩煨在被褥里坐着,说这说那。

    突然,盛英嗫嚅道:“蜓蜓,你和他的事我全知道,打掉了一个,又有一个,我不恨你,你可怜,不满一岁被甩了,无爷无娘的,得幸遇到了心地善良的大哥,要不然,那还有你的今天。他太不是东西了,连侄女都不放过。为了你我和他打过好多架,他就是不听。我骂他是不要脸的禽兽不如的东西,看死后有冇脸去见大哥,连阎王一定也放不过他的。可他就是听不进去。我哪里不晓得他蹲点帮助你学习毛选只不过是个借口,这个衣冠禽兽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还不要脸地对我说:‘侄姑娘比你年轻、漂亮、有味,你这个臭女人快去撞死它算了,快去河中淹死它算了,连个孩子也不会生,看侄姑娘多有能耐’”盛英不忍再诉说这个令人耳不忍闻的事,与其说她在诉说,倒不如说她是哭泣。

    婶侄俩都没有说话,房里静得怕人,屋外的刺骨北风刮得比上半夜更紧了,仿佛要把地球上的一切都卷走似的。

    突然,盛英开口道:“蜓儿,我娘屋里成分高,无人和我来往,出阁时娘给我一对金手镯和一个金颈箍,全给得你,也算我们婶侄一场,金颈箍将来给得‘外甥戴’”她说着从怀里摸出个包递给蜓蜓,苍白的脸上早已泪流成河了。

    “娘娘,不要,我对不起你。你恨我吧,打死我吧。”蜓蜓哭泣着哀求婶娘道。

    “不,我只恨他,畜,畜生”

    婶侄俩再也没有说什么,抱头痛哭,直到大半夜。

    晚上不曾合眼的盛英,五更天便起来了,到她房里,就着从亮瓦透进的微弱的晨曦,打开皮箱,拿出一件崭新的红棉袄,这是她出嫁时,她娘特地为她做的嫁衣,拿着它她心如刀绞,许多往事涌上她的心头,她真想大哭一场,可她忍住了,拿着红棉袄她呆呆站在楼上,不知想了些什么“喔喔”的鸡叫声把她从那迷惘中惊醒过来,她这才意识到得赶快下楼去梳妆。盛英精心梳妆完后,她往镜子里仔细看看,意外发现她今天特别的美丽,连头上戴的有两片绿叶的月季花也向她微笑,她脸上不觉露出甜美的笑容,她仿佛从未发现她有今天这么美丽,如同出嫁时的美丽一样!她多么希望这美丽永远长留在镜子前,她多么希望这支饱经风霜的月季花永远绽放在镜子中啊!可这对于她来说已是一种奢望了,对于她来说已是一种多余了!

    梳妆完,天还未亮,蜓蜓哭着求婶娘天亮再走,可她怎么也拗不过盛英。“吱”的一声门开了,一股寒气向她俩袭来,盛英直打哆嗦,在门口停了一会儿,她的脚迈出了家门。外面的霜似下的一场小雪,今天的凌晨特别寒冷!婶侄俩上路了。

    “蜓儿,送过河了,快回去,听舅舅说要接我去走走,我得赶回去,免得他等我。”盛英恋恋不舍地望着蜓蜓一眼,目光又迅速从蜓蜓的脸上移开,她害怕看到她。

    蜓蜓站着并未往回走。盛英又道:“来,过来,还有一件事,我说得你。”

    蜓蜓依偎在盛英的怀里。

    “那年,大炼钢铁,你爸爸反对砍河堤上的树,是你二爷写的揭发材料,上次‘千人大会’也是他发起的,材料也是他一手办的。这些我从未和别人说过。侄女,他还侮辱了十几个女的,记着,你一定要为他们出口气。”盛英同着蜓蜓的耳朵诉说着“他为霸占你,四弟也是他安排去‘七三?二工程’改造的。”

    蜓蜓听婶娘一说,恍然大悟了。

    盛英紧紧抱着蜓蜓,她俩是多么的难舍难分啊!

    蜓蜓站在寒风中凝望着婶娘渐渐模糊的背影,好似听到了她的哭泣声。盛英向后掉过好几次头,那愁容满面的脸上挂满了泪珠,挂满泪珠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丝凄凉的微笑。

    她走远了,仿佛闻到了空中还散发出淡淡的月季花香,她多么想这些永不消逝啊!

    她依依不舍地走远了,当再回头时,蜓蜓的身影早已不见了。她留恋地看了看生活了多年的村庄,然后,噙着泪纵入了冰凉冰凉的神龙河中

    黄家咀侧边的河堤上又增加了一个坟墓,那是盛英的。五更天,蜓蜓跪在坟前抽泣。

    “起来,她跟人,畏罪自杀,那天早晨跳河去洗她的骚气。回去吧,侄姑娘,这个臭婊子,死有余辜,值得哭什么?”

    “你这个衣冠禽兽,害死了婶娘,我去告你。”蜓蜓再也不顾眼前站的是她的二爷了,抓起一把沙子朝本义的脸上重重的洒去。

    “哈哈,又一个泼妇。告诉你,公安局我哪个不认识,,我堂堂的书记,省劳模,还有什么罪。走和我一道回去吧。”本义笑着道,听起来却似饿狼在嚎叫。

    “你这个衣冠禽兽,流氓,滚,滚,滚远些。”蜓蜓大声嚷道,又抓起一把沙子重重地洒向本义的脸。

    “好,不知好歹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走着瞧

    !”本义说着,趁天未亮溜走了。

    天亮了,蜓蜓移了些小草贴在盛英的坟上。她想:来春这些小草中也许会开出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来春也许坟顶上会长出一颗枝繁叶茂的月季花,月月开出一朵朵鲜艳的花儿,但立即又觉得自己是那样的荒唐可笑。想着,苦笑着,痴笑着,忽然,她仿佛看到坟裂开了,她看见二婶从中笑着慢慢地走出来,一把抱住她她“啊”的一声昏倒在坟旁

    十八、逼婚

    公社的妇女主任是全县胖得有名的,若论重量恐怕不少于二百多斤,你看她的挺肚子大得要命,看上去倒像怀胎十月似的。今天她奉本义之命亲自来到黄家咀,为他作红娘。

    她和蜓蜓说,新事新办,只要在公社门前放串火炮,散散糖和烟就行了。

    蜓蜓死活不答应。临走时,那胖胖的妇女主任说:“不管怎样,区里来一辆吉普车来接你,敬的不吃就吃罚的吧!”

    寒冷的冬夜,冷月如练。蜓蜓想去院中掐两朵有两片绿叶的月月红,她打开门,一阵冰凉透骨的寒气向她袭来,可她没有感觉到。她抬头望见天上圆圆的明月时,心猛地一跳,不觉毛骨悚然。她觉得如练似的月光渗透的全是刺人的寒光,她打了个寒战,她很恐惧,在心里反问道:“月亮为什么不变成太阳?明天也许再也见不到她。”想着,想着,她

    伤心极了,几乎是抽泣着朝那团月月红走去。

    在静谧的夜里,在静谧如练的月光下,月季花的枝叶舒展着,花儿在白天里积蓄的馨香飘散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分外的芬芳;在没有险恶的月夜里,花瓣慢慢地舒展着,尽情展示她艳丽的姿容。蜓蜓呆呆地站在花前,黯然神伤,她觉得自己应该像这自由的花儿一样正值青春的好年华,可怎奈狂蜂疯蝶踏落了片片花瓣,从而失去了少女的芳馨和甜蜜。她发疯似的抓住一朵花,扯到了鼻子边,好香呀!闻了一会儿,她忍着快要掉下的眼泪,准备掐断她,可手像触电似的缩回,在心里反复念道:“我凭什么毁坏她,我凭什么毁坏她”

    蜓蜓在花树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想起四天前二婶梳妆时的情景,她明白了,她凄然地笑了笑。终于,伸手去掐断了一朵花。然后捏着花迅速朝屋里走去。

    她坐在镜前,掌心沾满香油就往头上搽,之后又麻利地梳理起来。乌黑的头发一会儿就被梳顺了,她便把一溜头发从颈边甩过来,让它倾泻在胸前。“呀,真好看。”她看到镜里乌黑的秀发时,忍不住在心里道。她入神地看了一会儿,便迅速迅速扎好了辫子,恋恋不舍地甩到了背后。对着镜子照了照才把下午从楼上拿下来的爸爸的红色日记本翻开,隔一页夹上十元钱,直到把三百元钱夹完,又一页一页地翻一遍,重新点了一遍不错,才把它装在棉袄口袋里,用线缝上。缝完后,叹了口气,又用手在袋面上拍了拍,仿佛怕日记本未装进去似的。

    蜓蜓缝完日记本后,又来到镜前,在爸爸买的发卡上插上刚刚从院中采的月季花,镜中的她显得更美了。她对镜呆呆地坐着,觉得镜中的人似很熟悉又似很陌生,不敢相信镜中的人会有这么美,会有这么动人。她还惊奇地发现镜中的人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蜓蜓在爸爸的床前站了许久,又来到堂屋望了许久,最后锁好门,把钥匙放到门闩上,像要出门远行一样。

    蜓蜓往月季花走去,在花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向她七岁时栽的那株栀子花。栀子花枝繁叶茂,比她还高,清冷的月光倾泻在叶片上,反射出道道刺人的寒光。

    “再见了!一切!”她在心中反复地念道。静悄悄的夜啊!没有一丁点儿的回声,只有那夜里绽开的月季花儿为她的远行而纷纷凋谢。

    “爸爸,妈妈原谅我!我追你们来了。”蜓蜓跪着,向沉默的河水无声地喊道。

    “本德,原谅我!未见你一面就”

    河水呀!静静的河水呀!你为何没有回音,只顾向东悠然地悄悄地流逝。河水呀!冰冷的河水!你为什么要让一个无辜的灵魂投进你的怀抱,而你呀却任凭冰凉冰凉的水去拥抱她,拥抱一个痛苦的灵魂!

    炎建珍趁丈夫去县开劳模大会去了,趁夜深人静的时侯给娘送去几块钱和五斤盐,打算又趁夜深人不知,鬼不觉赶回家,不料在过河时发现河中有一个人浮在水面,她警觉道:“妈,你看,一个人。”

    “对,快,把船划过去。”张倩兰焦急地说。

    蜓蜓得救了。

    一个多月,蜓蜓在好心的倩兰和建珍的帮助下,堕了胎,躲过了逼婚。听说黄家咀的一级英雄模范回来了,留下了九十六元钱,没等倩兰知道就离去了。

    十九、雪耻

    平反工作组的两个工作人员到蜓蜓家调查材料,他们把工作证给蜓蜓看了看,然后说明了来意。

    其中一个道:“同志,关于你爸爸的冤屈,你能向我们提供一些材料吗?”

    蜓蜓听说许多“右派”或“反革命”都平反了,她想这就是爸爸临死前说的那天了,就把爸爸留下的红色日记本认真地看了几遍。撕下了最后一页,那页上写着她的来历和床底下埋藏的秘密。

    “上级领导,这是他全部材料,我爸爸说到时候交给组织,现在到时候了,就交给你们吧!”

    “不叫上级领导,称我们同志吧。”

    “啊,同志,这是二白零四元钱,是我爸爸十七年的党费,请收下。”蜓蜓说着,双手递过一个红布包。

    “不,你以后再交给大队党支部吧,你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一个同志道。

    “同志,你还有要说的吗?”另一个同志说。

    “没,冇,全写在上面。”蜓蜓爽直地回答说。

    “专案小组的成员在讨论本仁的材料时,都大吃一惊,牵连到新上任的区长黄本义。经过商量,他们一致决定捏着点办。不管怎样,本仁的耻总算雪了。”

    过了半个月,那两个工作人员送来了给黄本仁平反的消息,叫蜓蜓去接班,她不去,她说:“在家好,农家人离不开田。”当然她的心事不用说了,也许是为了照顾本德,也许她还有其他的追求。春天来了,有谁不高兴那美好的景色在等待着他去欣赏呢?

    二十、团聚

    又一个明媚的春天,创痕处处的大地苏醒了,一片无边的绿色里点缀着朵朵不知名的小花,处处呈现出春天的杰作。本德和蜓蜓商量要把炎建良的老娘接过来的事,往事一幕幕从他的眼前晃过,他哭泣道:“建良临死前对我说:‘死了立个功,叫可怜的娘不再挨斗,我死后,你要好好照顾她,每天夜里偷偷给她挑水,一月送两斤盐,可我’其实,他为的不只是这个,他也是为我们而死的。这几年,我良心总是受到谴责,没有照顾好他的老娘,真对不起死去的建良”

    蜓蜓难过地扑在本德的肩上抽泣,讲述着救命恩人炎建珍和她娘的故事。

    “我去把她接来,做我们的娘吧!”一会儿蜓蜓破涕为笑道。

    “行,我和你一道去。”本德也笑着说。

    “不行,你的脚不方便,不要去。”蜓蜓似生气道。

    “我的假肢也能走,走吧。”本德不甘示弱道。

    这对刚度过蜜月的新婚夫妻,向下游不远的炎家洼塆走去。

    小鸟在歌唱,绿枝在点头,沫浴着春阳的一切该是多么的欢畅。他俩走着,不觉到了倩兰家门口,只见她正在理菜,几乎是一齐喊道:“娘,我们来了。”

    倩兰惊呆了,半晌才说:“坐,蜓儿。”

    “娘,我叫本德,建良为我们而死,你就到我家和我们一起过活吧!再说我们也需要一个老人料理家务。”本德抢先道。

    “娘,你就去吧!有像你这样的贤惠的母亲就好,你去吧!我们想你到我家。”蜓蜓接着恳求道。

    “不啦,三个女婿一起商量好了,一家住一个月,轮流住。多谢你们的好心哦,你的九十六元钱我还留着,送给你也不要,等下带去。”倩兰神情木然地说。

    “钱算了,现在连地主都要摘帽子,还有什么顾虑,不照往年,去吧!”本德恳求道。

    “我的苦处你们不知道,还是不去的好。”倩兰仍然神情木然道。

    “什么苦处,别放在心上,你全讲给我们听听,不要分内外。”蜓蜓抢着追问道。

    “哎,闺女,你不知道,说来话长。娘生下我后,养不活,放两块大洋在我身上,把我扔了,一个好心的长工把我捡来。可养到一十五岁,老爷硬逼我做了小的,还赶走了好心的长工。解放后,老爷被镇压了,好心人又把我说给一个单身汉,他就是建良的爸爸。因为我原先是地主的小的,抓阶级敌人凑数,把他凑十了,你爸爸是第一号阶级敌人,他就是第二号阶级敌人。因为,我俩想得个儿子为我们出口气,把刚刚出世八个月的女儿甩了,这不又定了他杀人罪,说他杀了革命接班人。那次上吊后,关在黑房里写检查材料,他写不倒一个字。关了一年,听人说,基干民兵看到他没写一个字,就把他毒打一顿。一年后,‘七三?二工程’又要上马,建良抽去开田,他抽去修水利。他实在支持不住,想见我一面就偷偷地跑回家,没想到,半路上被民兵抓回去,罚他苦工,叫他从高山上抬石头,不小心就从悬崖上倒下摔死了。到现在我还未见到他的尸骨好苦的命啊!是我害了他”倩兰还想倒出肚中的苦水,可她无法再讲下去了,仿佛生活早已把这苦命女人的话全熬干了似的

    “娘,你那被甩的女儿是第四个,有两块银元,有一张字条,你说是不是?”蜓蜓摇着倩兰大声问道。

    “不,是,不,是”倩兰重复说着这两个矛盾的词语,她呆若木鸡,悲痛地喃喃自语“不,是,不,是”她的声音越来月细,眼睛也越来越暗淡了。

    倩兰诉说着甩四女的经过,未说完早已泣不成声了

    “娘,我就是。本德快叫她娘。”蜓蜓又惊又喜,一头扑进倩兰的怀中,娘儿俩抱着大声地痛哭

    本德站在一旁不知如何是好,眼中噙满了泪水。

    二十一、过继作废

    本道从未有过今天这样神气,上着青呢子,下着蓝涤纶,脚蹬乌黑发亮的皮鞋。“咚,咚,咚咚”走起路来脚生风,你看他多神气!他今天特地要到区里大哥那儿去。

    “二哥,让黄强回家吧,我再养得活他。”本道在本义家一坐下就开门见山道,但他还是勉强称呼他为二哥。

    “喝茶,好说,坐,坐,抽烟。”本义赔笑道。

    “不,我有烟,加长的,来一支。”本道拿出红双喜的烟在本义面前晃了晃,接着又拿出防风的气体打火机“哧”的一声打着了。

    “哪儿来的这玩意儿?现在阔了?”

    “叫人从武汉带来的。”

    “言归正传了,叫老幺跟我走吧。”

    “老二,你别胡说啦,这两层楼的楼房,加上一个小花园,住着他哪儿不舒服?再说,你困难时,我还帮助过你,把黄强养这么大,还让他回家受罪。说不该的,初中一毕业,我就跟他安排一个如意的工作。老三,别想不开了。再说吗,我正月十五结婚,压缩机厂的,二十二岁,她答应要好好照顾黄强,屋里三转一响(在商品贫乏的年代,这是奢侈品,是富裕家庭的体现,指手表、缝纫机及自行车“三转”另加收音机“一响”),另加彩电、电冰箱,什么高档商品都有。让他回去做什么,跟着我还受得了罪。吃了饭回去嘛!等下他就要放学了。”本义讲了许多优越的条件,极力找出不让黄强回去的理由,话语中还带有官腔。

    “不行,洋房我明年建,高档,高档(蜓蜓告诉他的高档商品,他把商品给忘了,名字也不记得,只说出了高档两个字)我年年买。蜓蜓和四弟帮我家致富,办了养猪场,地乌龟场(可入中药),还要教我种蘑菇。我们可合作得好呢。你这算什么?一定要让黄强回去。”本道扬眉吐气道。

    “当心,你就不怕又定为地主、富农、资本家?”本义以区委书记的身份威吓本道道。

    “怕什么?蜓蜓和四弟经常念报纸、党的政策给我听。还怕什么?现在不比过去,中央准我们富。谁先富,谁光荣。怕什么?我们走着瞧吧!”本道与以往不同了,与本义针锋相对地辩道。

    本义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老三现在反了,腰板也硬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本道又开口了:“黄强这几年要多少钱,全付得你,给这是三千块。”

    “你放肆,谁要钱,抚黄强我请了客,是合法的。”本义厉声地吼道。

    兄弟俩你不让我,我不让你,大争了一场。气得本义脸色铁青。

    黄强放学了,本道拉着他离开了这个小镇,踏上了去黄家咀的征程。

    二十二、新添的坟墓

    清明,天放晴了。家家都去河堤上去闭坟,可本道、本德家却不同,他们两家的人抗着不同的工具上堤去了,准备去安葬死去的亲人。在盛英的坟边,他们挖了两个并排的坑,那是蜓蜓爸爸和不认识的妈妈的,接着又挖了一个坑给蜓蜓的生父。他们互为毗邻,背倚河堤。

    蜓蜓从河中挑了一担水,倒一桶在爸爸的坟中,倒一桶在妈妈的坟中。倩兰和蜓蜓又抬了一桶水倒在炎望富的坟中——蜓蜓死去的生父,倩兰死去的男人的坟中。

    四个坟墓在堤上立起了,上面平贴着草皮,坟前还插上了四个鲜艳的花圈。火纸的香味飘荡在空气中,香的袅袅青烟隐隐约约飘散在空中。他们按习俗给死去的亡灵一一磕头。

    端午节这天,是阴天,天上飘着乌云,大雾笼罩着四周。野外的青蛙闷得发慌,不停地发出一阵阵沉闷的蛙鸣。

    本道提着盛满东西的一个篮子上河堤了。

    他把每个坟上压满黄纸,然后,每个坟前烧了一叠黄纸。最后,他跪在本仁——他大哥的坟前,哭着小声忏悔道:“大哥,我对不住你,我不光是欠下你两百元钱的债,我还欠下了还不清的良心债啊!大哥,以后等我死了你见着我,你再惩罚我吧!那时我一定要好好招扶你,当牛做马我都愿意,到那时我再还你三生的良心债。现在,我一定要烧二百元钱还给你,让你显显灵,看看我家三层楼的楼房,还有地乌龟场,养鱼塘,猪场。大哥哇!蜓蜓和本德还准备教我种蘑菇。大哥哇!你不该离去呀!现在一切都变好了,生活也好了。蜓蜓也和老四结婚了,我也从畜生那儿要回了老幺大哥哇!你不该离去呀!我欠下你那么多的债”

    本道在大哥的坟前乱磕了一阵头后,提着篮子神情木然地来到河水边。

    “嘣咚嘣咚”本道把四十个粽子一个个地投入了神龙河中,口中念念有词。

    本道很想对河水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神情木然地张开口,仿佛念念有词,然而,沉默的河水只顾悠然的流去,丝毫没有听他说的意思!此刻,他真想对悠然流逝的河水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那悠然流逝的河水!

    你说也好,不说也好,她依旧悠然地逝去!

    她沉默啊!悠然流逝的神龙河!

    她沉默啊!悠然向东流逝的神龙河!

    一九八七年修改并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