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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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着一个永远都不可能爱上自己的人,像远远观望一场电影。为多情坎坷的男主角心碎落泪,为他的苦尽甘来感慨万千,为他皆大欢喜的结局而心存感恩。可是再多深刻的感触不过只是眼前的白光荧幕。戏剧落场,曲终人散。走出影院,冷风一吹。恍然间明了了,自己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观众,带着一颗火热的心两只温暖的手掌,来给他的人生助兴。

    我便是他的故事中,一个始终沉默追随的观众。在他的庆功宴上,看他西装领带游刃有余地周旋在人群里。在他的婚礼上,看他挽着他的新娘出现在礼花中。看他得意,看他失落。看他身后一路扬扬洒洒的飞花,看他脚下曲折蜿蜒的路。以及,看他衣着整齐面容安详地躺在灵棚里,他的落幕,我的坟墓。

    我一直站在阴霾的角落,寂寞地爱着。即使是在他离开的那一天,也不曾透露半分。在这个阳光普照的春日里,我没有一丝眼泪。依旧静静地看他的脸,千百遍地怀念回味。几小时后,我们都将灰飞烟灭,一切万劫不复。

    后来他真的消失了,我在许多个不能入睡的夜晚里,断断续续地重播着这部泛黄苍白的老电影。在岁月的胶片中,最清晰的,就是那一段风轻云淡的年华。他穿着塑料凉鞋骑一小时自行车来找哥哥玩。两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合力把四合院的大鱼缸推翻,住在隔壁的老人追出来拼命。他们就躲在我的床底下,直到仇家愤愤离去,才敢探头探脑地爬出来。

    于是我的床下,就成为了他们两个秘密的避难所。只要是惹了祸,无论早晚都会第一时间钻入那个安全隐蔽的防空洞。我常常好奇地蹲在地上看,他们俩就哧牙裂嘴地拌鬼脸。一次勇气薄弱,我被不友善的目光击中泪腺,哇哇大哭。他们多年来的行迹终于暴露了。

    没多久他便随父母迁徙去了一座南方城市,哥哥独自在院子里大嘴朝天哭了一个早上,直到妈妈塞给他一个大饼子才堵住了劳累不堪的嘴。许多年过去,他们仍旧是彼此唯一坦诚相见的好朋友。在他的葬礼上,哥哥一直保持沉默。可是整个人,安静的如遭遇了一场巨大的劫难,就连他的背上,都披上了无形的沉痛。

    就在那天的黄昏,我们永远告别了他。他曾经高大的身躯化为一乌青烟坠落在骨灰盒里。他的脸,我曾用半生的时间去揣摩体味的笑容,也终于永远消散。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寥落的凌晨街头,终于不能自控,全身发抖痛哭起来。

    坐在前排的亲友体贴地递过一件衣服,还沾染着温暖的体温。我整个人蜷缩在大衣里,借以取暖。那天凌晨特别清冷,世界少了他便少了温度。

    吃过最后一席丧宴,他人生最后的仪式圆满完成。我们像散了场的观众,百无聊赖地开始各自的生活。

    有人在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回头。

    就这样我认识了小张,大衣的主人。他一再而再的启发我的回忆,若干年前隔壁班小丽的姐姐的同学的邻居的儿子。他说你不记得我了吗,你再好好想想。

    我茫然地笑,敷衍着眼前莽撞的小伙子。我后来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睡到我的床上,住到我的家里。盖一张被子,躺一个枕头。我会做饭给他吃,我家的电视听他的使唤。但是在两个月后,这一切都实现了,他甚至拥有了我家门的钥匙,随时进出,成为了我家的男主人。

    人和人的缘分就这样不可预测。在他第三次上门相约的时候,我也曾产生错觉,认为这是上天的怜悯,派来弥补我无疾而终的感情。我花费了两个小时来打扮,口红的颜色,裙子的样式。当我香喷喷地站在镜子前,看到镜中清秀的美丽女子,我真的以为自己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早已丧失了爱上了一个人的能力,当他再次出现在我家的四合院里。他一身白衣白裤,站在榕树下微笑。哥哥欢呼着跑出去。两个花季少年再次重逢感慨时光如梭。他们已经长大,各自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在那个年代,这是多完美的结局。他就在那一刻发现了躲在墙角的我,他说,多可爱的小玩意儿,是妹妹吧。

    我默默地望着眼前的翩翩少年,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羞涩的潮汐。那年我只有十四岁,是一个性情内敛的女孩子。没有朋友没有娱乐,唯一的爱好就是捧着厚重的古书独自坐在院落里发呆。空白的少年时期因为他的出现而变的惆怅和幸福,这种青涩之情苦苦伴随了我十年,直到我亲眼看着他挽着新娘来给亲友敬酒。

    我在宴席上第一次纵情地看他的眼睛,他醉了,眼眸盛着一汪晶晶亮的泉水,透彻的反射着幸福满足的光芒。他的新娘小鸟依人地跟在他身后,头上别着一朵怒放的百合花,肆意地炫耀着自己的美丽,烫伤了我的眼睛。

    灼热的泪无力辩驳,在一个最不适宜的时刻无声的划落。我在诧异的睽睽众目之下逃离了现场,跳上出租车仓促地离去。他已过而立之年,立业成家春风得意。我应该替他高兴才是,可为什么我居然想不出任何温情的话来祝福他。就在那一天,我清楚的知晓了内心多年来潜伏的秘密,一切违时已晚。他,甚至不能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我只是他同学的妹妹。

    小张的到来,填补了我生活的空白。他是一个认真尽责的男朋友,司机、厨师、清洁工身兼数职,也仍然能悠然自得的冲咖啡看电视。我们的恋爱仓促的开始了,在认识他的半个月之后,我们便有了肌肤之亲。

    记得那一天下雨,他把我送回家时窗外已经一片滂沱。客厅的灯恰好在一道闪电过后熄灭了,我们在黑暗中听到了彼此的呼吸声,欲望的召唤。当我躺在他的身下,感触他的手掌沿着小腹滑落下去,我的身体唐突地接受着他的抚爱羞愧难当。他愣了三秒,恍然大悟我的处女之身,接着他每个细胞都变的兴奋起来。他说,不要怕,我会好好珍惜你。没来得及相信,我便听见情欲破裂的声音。那来自我的内心,碎裂的一部分,代表我的未来开始,过去归零。

    然而我们都太天真了,午夜身体的纠缠仍旧不能阻挡幻觉侵犯。那仅仅是在漆黑的深夜里彼此摄取温度,维持自己,而并非融合。我依旧有早起的习惯,步行穿过一个公园,沿着汽车站一路小跑,在闹市区一幢大楼下驻足观望。它在每个晨钟暮鼓中都默默散发着凛冽威严。曾经他是这里的主人,本市著名的年轻企业家,报纸上永恒的头条人物。

    他仍旧是平和友善的,星期天会驾着小小的房车去北郊的旧院子里看望我们一家人。哥哥进了一家科研单位,机关里勾心斗角的苦水都攒在肚子里,等待他到来一吐为快。那年我在市区念大学,为了能见到他,每个星期天都风尘仆仆的赶回家吃饭。坐在他身边,端着饭碗,偷偷地用眼神抚摩他的鬓角,那种恍惚的幸福至今记忆犹新。

    从没想过把内心的感情交托任何一个人分享。有时候独自坐在窗口时间久了,狠狠地两个喷嚏会把我带到现实里。我还是那个喜欢独处沉默善感的女子,多年来爱着同一个人。即使他的离去像我割断的手指,不是伤口,是缺陷。

    只有那一次,我可以肆意的抱紧他。鲜血淋淋的残指一路哭泣,粘稠的液体滴在石板路上,绽放出朵朵血红的花。他抱着我不停地说,就快到医院了。我就紧紧贴着他的脖子,说自己什么都不怕。清楚地记得,他那天穿着一件白色衬衣,血和眼泪都轻轻地印在上面,和他的气息融合。

    手指已经疼的失去知觉,我的内心却是感激的。躺在病床上看着包扎严实的食指,内心一片温暖。我感谢莽撞坠落的菜刀,感谢那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终于给我的青葱岁月留下了一点点关于爱的痕迹。

    而这个人,这个给予了我梦想,给予了我全部幻觉的男人,死去了。我在午夜的噩梦中惊醒,看到枕边沉睡的陌生男子,他的脸在幽蓝的夜色中这样冰冷,仿佛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我回忆不起属于他的任何片段,不知道他抽香烟的牌子,不了解他在想什么做什么。我从没有过这样的好奇。然而我和他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床上睡了无数个日夜,我居然想不起他的名字,直到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坐在夜幕中的我。

    怎么不睡?

    做梦了。

    梦见什么?

    坐在一条船上,沿着一条宽广的河顺流而下。没想到那是一条瀑布,我坠落了。

    不要胡思乱想。

    小张。

    怎么了?

    亲我一下好吗。

    于是他伸出手将我拉到他的怀抱里,他的舌头像一条黄色蟒蛇,狰狞着探入我的口腔。头部眩晕,胃里一阵翻涌。我猛然推开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呕吐起来。

    我根本不爱他。

    我爱的,是我自己的幻觉。我此生再也无法得到的一个人,他已经死了,没有心跳没有身体。他的公司变卖妻子再嫁,他留在世上的一切证据都已毁灭。只剩下单薄的记忆——我甚至会怀疑的记忆,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出现过。

    窗外暮色四合,渐渐华灯初上。我们的晚餐是几道简单的蔬菜。小张的话很多,大概内容是国外球队的人员调换。他一直孜孜不倦的兴趣爱好,自从他搬来,电视便没有停止播球赛。

    晚餐在他的独白中结束,他迫不及待地继续关注一场球赛的结果,边看边愤愤地拍打沙发扶手。他气恼地自言自语,真是低级失误。然后大声叫我的名字,唤我来与他一起感慨。我正在厨房中洗碗,没有时间理会他。我们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样,平淡的生活。所不同的是,我们从没有任何争执,也没有任何语言。

    再次见到哥哥,已经进入秋天。他配了一副眼镜,看起来斯文深沉了许多。他坐在我对面,手中玩弄着一个苹果,淡淡地说,总是梦见他,坐在四合院里跟我们吃饭。他说。

    窗外飞叶漫天,淡然的阳光如一抹微笑挂在唇边,笑看世间悲欢离合。我对哥哥说,你记得那年秋天吗,你们擅自跑到郊区的池塘里摸河蟹,不带我去。

    你们不肯带我去,我就一路追随。后来迷路了,站在荒野里哭泣。那个时候我在心里想,我以后再也不要跟着你们,我不要再做你们的跟屁虫。

    可是我一次又一次的失言了,我跟着你们上山下河挨骂挨打。无论去哪里,我总要跟着你们。我越发地羡慕年幼的自己,那么有勇气。即使你们不在乎,我也要去。不理我,我也要去。跟着自己心爱的人,做一个小玩意,又有什么关系。

    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眼泪慢慢地涨满了双眼。可是现在,我跟不上他了,哥哥,我常常想,如果那一日车上坐的是我,死的人是我,那我幸福的多,总算跟着他走过。

    我第一次对哥哥讲述内心深处的痛楚,我哽咽住了,停顿了许久,还是没能继续说下去。哥哥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诧和震撼,他惶惑地着我,恍然大悟我多年沉默的爱恋。他的表情嘲笑了我,嘲笑了岁月,嘲笑了经久不散的绵绵记忆。我是个含蓄的观众,我甚至没有给予主角一个响亮的掌声,就刨心开腹。愚蠢的,幽默的,用半生的时光点缀了他的人生。

    谁也不知道坐在角落里的我,空旷的笑声只能填满自己的世界。男主角浑然不觉,而我却乐在其中。

    秋絮扬扬洒洒飞花漫天了,季节代表时光,通知我们北方的寒冬即将来临。我和小张薄弱的温暖没有继续维持。

    分手是他在早餐上提出来的,我像听到了一则隔夜新闻,无关痛痒地笑笑。立刻又觉得这样的反应是有失礼貌的,应该为了他的尊严,表现的伤感些才是。可是已经晚了,这个笑容打击了小张脆弱的心,他在饭桌上跳起来指着我问为什么,为什么还笑得出来。

    他的问题使我哑口无言,我放下餐具,抬起头看着他。他的脸因为激动而微微抽动着,似乎没有睡饱,样子很憔悴。我好象从没有好好地看过他,所以每次唐突地望过去总是觉得陌生。

    他虚弱下来,也许在我的沉默中,体会到了所有有语言。他转身走进卧室收拾衣物,走廊里的挂钟寂寞地当当作响,刚过早上八点钟。

    逐渐苏醒的阳光,透过玻璃把花瓶的剪影投射在墙上。我坐在沙发上等待分手的仪式完成。对于他的感情,我并没有轻蔑之心。只是无能为力,因为我不爱他,并且永远不会爱上他。

    我以为我们是要结婚的。

    他提着行李径直走到门口,回头把钥匙扔在茶几上。我以为我们是要结婚的,可是我今天才知道,我不过是你的小玩意!

    他愤然离开。

    我愣在客厅当中,在明晃晃的秋日早晨,终于看清楚了这个小小的电影院。重复交替的冷漠和心痛。谁留下了谁的记忆,谁又是谁的小玩意,一次感情的蓄意谋杀,一场两败俱伤的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