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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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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日,他流下了第一滴泪。

    在花朵凋零之时,他向天地起誓,若非海潮不起,不返人间。

    时隔百年。

    暮色袭来,大地失色四暗,惟有天际布满通红艳光,一道道拉长了尾巴的火星划过天际,彷佛正热烈宣告着破誓之日的来临。

    当众生都纷纷抬首仰望奇景之时,有一株芍藥悄悄地伸展着枝叶,一如一名屈身的男子,正缓慢地站直了身子。

    灼热的晚风拂面,吹扬起他的发丝,幽幽苏醒的花妖张开了双眼,神态惺忪迷茫。

    犹离散的梦魂方返身躯,四顾茫茫,不知身在何处。

    星火的味道无处不在,他再次眨了眨那双看似细长多情的眼,花了许久的时间,总算才看清了自己所身处的地方。

    他怎么又回到了人间?

    种种的不解,如川水汇海地聚在他的脑中,仰首朝天顶的异象望去,他有些愕然,屈指一算,发现距离上一回他离开人间已过百年,在妖界经历了百年的修行后,他又再次踏上了人间的土地。

    岁月光景似飘蓬,一一在他的眼前浮掠而过,天火曳空而过的声响,宛如渺远而古老的乐音,声声唤醒了他的记忆。

    抬指抚向颊上的伤疤,旧伤犹在,心伤仍未愈,不想追认的前尘往事也完好如初地存留在他的心底,只是经过时间的冲淡后,情伤的感觉变淡,也变得模糊且不再疼痛,彷佛昨日的一切都只是一夜急雨,天亮雨停,便悄悄蒸散不留痕迹。

    他没忘了,当年他放弃为人,并在返回妖界时立下重誓不返人间,岂知,今日一场天外飞来的天火,竟造成国土焦焚、海潮不起,非但破了他的誓,还让他再度经由人类的双手再次被种出来。

    但,是谁将他再次种出来的呢?

    记得上回离开人间前,他将自己的肉身交给了藏冬与山魈保管,他们承诺过,在他的元神离开后,会小心地收留他的肉身,不再让他轻易地重回人间重蹈覆辙,可他们怎会没经过他的同意,私下将他的肉身交给人类再次将他植出?这是谁授意的?

    无法避免地,心下再次涌起了一股熟悉的冲动,他伸手紧按着双腿,极力想克制这股奔寻而去的意念,上一回的教训虽是记忆犹新,可冥冥中就是有股力量,令他不由自主地受到牵引,又再一次地,不受控制地想去寻找他新的主人。

    动抑不动?寻或不寻?

    懊在人间继续留恋一回吗?该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吗?

    矛盾似一盆闷火,在心底隐密地燃烧。

    懊是飞蛾扑火,抑或摒弃爱恨牵念?犹疑一前一后地拉扯他,在他犹不知该如何抉择之际,他的双腿已有自己的意志,不受主人所控地踏出了花海,再一次地把前生的痛藏在心底,迈开了脚步,鼓起勇气前去寻他的今世,去寻找那名命定中的

    ******

    眉间有些凉意,缓缓地,顺着眉骨游走,经过眉心,走过闭合的眼帘,路经如羽扇般的眼睫小心轻触,再横过鼻梁来到另一边。

    这种感触像指尖,但它冰凉凉的,似夜间滑过山涧的幽泉。

    躺在睡榻上的无音睁不开眼,半梦半醒间,她确实地感觉到有一只手在抚摩她的脸庞。

    开始时,她着实被吓了一跳,但它动作是那么温柔轻缓,令她不由得渐渐地缓下戒心,在察觉它只是来回地抚着她,并无其它举措,她放松了紧绷的身躯,任它在她的面庞上自在徘徊。

    像是极有耐心似的,它遍走过她的每一寸容颜,不过多久,宛如暗中牵引着般,指尖开始随着她不耐的心绪游走,落在她希望被碰触到的唇上,沿着唇线细细描绘,再走过微尖的下颔来到白皙的颈间。

    她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挣扎欲醒,试着张目,怎奈犹是动弹不得,当指尖迤逦而下,覆在胸前的锦被不再妥贴地盖在她的身上时,睡衫的领口被揭开了一道缝,指尖清凉的触感印上她的胸口,她如遭针刺,全身紧张,心不受制地狂跳起来,指尖来到她颈脉,透过粉肤感受着她急速奔窜而过的血液。

    在那屏息的一刻,闭目的她忽然在无尽的黑暗中见着一丝光影,熟悉的香气似纠索的鬼魅缠上她,眼前蓦然大亮,迎面而来的粉色纱帘遭风儿吹开,清风徐来,一座沐浴在凄清暮色下的悠古小城,幽幽出现在她的面前。

    试着再看清楚点,在小城铺了泥砖的大道尽处,有座气派的建筑,前植迎客松,后株萧湘竹,两侧环种斑斓芍藥,在宅院的大门上,各悬了一盏写了喜字的大红灯笼,门前人潮如织,似正迎办着喜事。

    可在夕照下,那些人们脸上的神情却全无喜气,人人肃穆着脸,眼中有忿有不耻,手边持棍握棒地严阵以待,但她不知他们在等些什么。

    一具被夕阳拉长了的身影出现在远处的泥砖道上,愈是走近,来者的脚步变得愈不解和缓慢,最后踌躇停立在道上,不知该不该上前走近。

    她抬首看去,来者是名身着红蟒袍的男子,迎着刺目的光影,她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他身后的长发被落日映照得丝丝闪亮,就在那时,宁静的空气里骤起了一片动荡。

    等在宅前的众人,不知在嘴边喊些什么,不一会,众人扯开了嗓大声吆喝群起而上,面对着他们的男子怔立在原地,不逃躲也不闪避,眼看他就将落人那群手持武器的人们手中

    停留在颈间的手忽地离开,眼中的梦景一闪而逝,又回归于黑暗中,不适应的冷空气再次拂上了她,令她再次清醒过来,当那只手自她身上移开时,她奋力睁开眼,一骨碌地自榻上坐起。

    喘息张目四望,透过窗棂的皎月,在室内洒落一地银光,在迷离的光影中,她看到一抹似白雾的东西,正无声逸出她的房门。

    无音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那抹消逝在她门边的白雾,不能确定自己又看到了什么。

    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在白雾隐去后,她一手抚上自己的颈间,不知才所感触到,和所看到光怪陆离的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真,一滴冷汗滑下她的颊际,睡意全消的她伸手抹去,不敢再独自一人再睡,下榻穿了鞋后,便习惯性地想去找睡在邻房的碧落。

    走至妆台前拾起凉衫正欲搭上,但她的动作却止定住,不意望向四神镜的水眸愕然睁大,她急忙地捧起总会在午后和夜半出现异象的铜镜,在镜中所见的,依然是数年来不变的芍藥花海,但不同的是,她却再也找不到那名站在花丛间流泪的男子。

    *****

    初时夜来的一场幽梦,逐渐演变成纠缠无止的困境。

    那夜,初遇那只游走在她面容上的手后,这几日来,那只手的主人并没有放过她,夜复一夜下来,它自模糊变得具体,不再似一团白雾,渐渐成形为人形,几番目送它远逸后,她开始察觉,这具人形看来像是名男子的形体。

    将花锄搁在一旁,蹲在花圃里发呆的无音,心中牵牵念念的,尽是那名每夜以珍爱般的动作抚遍她脸庞的男子,在她白皙的面颊上,不受制地淡淡扑上了一层酡泽。

    那指尖的触感,即使天明后,仍在她的心版上萦绕不去,每每经它一触,她总觉得她的身体像是醒了过来,彷佛是株生长在荒原旱土上的枯苗,变得焦燥、干渴,惟有这双似是清凉止燥的冰泉般的大掌,才能消去这一身的难耐和焦渴,不知不觉间,她变得迷恋沈醉,可这份放肆的感觉非但不受世所容,且难以启齿,毕竟,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该有这么多的绮念。

    然而,令她心悬的事还不止这一椿,自那夜后,长年来镜中陪伴她的男子便自镜中消失,她不知他究竟上哪去了,见不着那抹始终与她相依为伴的身影,她的心头忽地多了一个空旷角落,止不住的思念,令她甚想将他再度寻回镜中。

    春阳艳艳,将目光拉回手边的工作上,无音这才发觉,为了近来的心事,她已忽略了园中所珍植的花朵许久,尤其,是这株芍藥自山魈那边得来的花苗不,已不能再称它为花苗了,数日未见,也不知它是怎么回事,之前无论她再怎么看顾它,它就是没什么动静,怎么几日间没去仔细看它,它就长得跟园子里其它芍藥一般高了?

    驱之不散的迷惘在她的脑中盘旋,她喃声低念:“来源有问题”

    不过想想,这株芍藥既是那些东西赠的,那么就算是这株花苗一叶未发,或是一夜之间忽冒了几丈高,她是都该见怪不怪。

    “小姐,有客到。”嬷嬷叫唤的声音忽自圃外传来。

    她皱眉地向花间探头“什么客人?”不是说赏花的客人们要等花开后才来吗?怎么今年提早到了?

    嬷嬷沉沉地应道:“老爷聘来的画匠。”

    她的眉心敛得更深了“画匠来花相园做什么?”

    “老爷命他将园子里的芍藥画下来。”嬷嬷尽责地把话带到“还有,他同时也是名花匠,花期就要到了,他可帮小姐的忙。”

    “我不需要人帮忙。”不需多想,无音下意识地便回拒。

    “但他得住下。”不容得反驳拒绝的制式音调再度响起。

    “住这?”她秀眉半挑“这是老爷的意思?”这么多年来,花相园从无外客,而今日,她爹居然破例让外人住进来?

    “因本屋那边女眷人口众多,让他一个男人住在那里不好,所以老爷便将他安置至此。”因那名画匠的外貌实是太过出众,为免众多女眷为之所迷或是所惑,老爷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住在本屋那边不便,住在她这就好了?孤男寡女的,她的名声就不重要?

    无音不语地在心中盘想着,会让爹爹做出此等安排的,或许又是因为那些夫人姨太们所授之意。思及此,她便不想再说出何拒辞,反正,他们已习惯她的无言无音了,何况她的话,也不会有人听进耳。

    “我这就去请他入园。”不等她回复,通报完的嬷嬷便径自地朝园外走去。

    无音叹了口气,一想到又要与人相处,她的心头便泛过一丝的反感,她试着止遏住那份感觉,环首看向四下,想在外人进园前先找个人来她的身旁陪她,也算是为怕与人相处的她壮胆。

    “碧落。”她出声轻唤那名不知躲在宅里何处的同居人。

    好半天,园中仍是寂静无声。

    她头痛地轻抚两际。该在的时候偏偏不在,那只镜妖是又跑哪去了?

    在嬷嬷的引路下,一名身着白衫的男子轻步入园,犹是站在圃中的无音整敛好了衣着,正想步出圃中时,迎上了那双细长的眼。

    那是双似曾相识的眼眸,眼前的男子,眉目清朗,五官细致,像极了图中优雅的仙人,这张面容,就连她所见过的各等妖鬼精怪,都不及他一半。他的发,黑泽亮眼,顺长披在他身后,顶上只束了个素面的玉环,眸光往下,她注意到他的左颊上方有道明显的疤痕,不但破坏了他一脸的美感和一身的气韵,更让人忍不住想为他惋惜。

    站在对面的男子,一言不发地任她打量,脸上不带任何神情的他,只是用那双甚是惑人的眼凝视着她,他看得是那般地专注,似魅似诱,异样地撩拨起她的心弦。

    耳边,好似有种流动的音律窜过,有种只出现在她梦境里的古老气味,丝丝流荡过朵朵花面。

    脑际有些沈,思绪零落不清,梦中飘摇的纱帘又在她的面前飞掀开来,她又再次看见了那片迷离的光景,时光如激流回溯,在日光下带她来到不知何时何地的迷梦中。

    日光绵密洒落,嫩绿得如闪着漾泽的章台柳树下,她看见了那位新来的客人也在迷梦中,在那里,他不再是木然无言,脸庞上也没有了那道伤疤,俊美的他唇边漾开了笑,目光深情似水,她的心因此而失序了,跳得有些急快,但真看清了他所看向的人,她才发现,他所看的人不是她。

    她的面前,还有着另一个背对着她的女人,隐约地,可听见那名女子正对那名男子巧笑低语,而她,就站在女子的身后,手上端了个托盘,盘中两只茶碗盛了淡绿色的茶汤,盘旁还置了一小碟枣糕。

    她静静地聆听着他们两人不甚清楚的谈话,心中很是生羡,甚想往前踏进一步,加入他们的其中,或是,代替那名女子站在他的面前,令他的目光移到她的身上来,让那双看不见她的双眼,好好地,看看她

    嬷嬷沙哑的声音穿透她的白日大梦。

    “小姐,这位公子姓叶,名行远,今后将暂住在花相园内。”

    笼在她身上的幻影霎时远走,她眨了眨眼,不解自己在白日里竟看见了那等不能解释的幻境,她忐忑地抚着胸口,在嬷嬷质疑的目光扫至她身上来时,连忙忆起了嬷嬷方才所说的话。

    “知道了。”无音收回与那名男子交接的视线,心烦意乱地应着。

    “公子这边请。”没去理会无音的嬷嬷,径自扬起了一掌请来客走向宅子。

    叶行远深深再看了撇过头去的无音一眼,半晌,朝嬷嬷微微颔首,举步跟向领路的她。

    熟悉的气息突然出现在孤立原地的无音身畔,一双玉手搭揽上她的肩。

    “他不是人。”半趴在她身后的碧落,在她耳边小声地提醒。

    听见碧落的声音后,无音霎时回神醒过来,她忙甩甩头,企图甩去脑海里因那名男子所产生的种种幻觉。她试着定下心来回想碧落的话,没想到自己这回竟迟顿得没有察觉来者不是人。

    “不是人,是什么?”居然有不知名的东西化身为人混进来了,她方才究竟是在想什么,怎会没看出来?

    “妖。”碧落愉快地扬高了唇角“芍藥花妖。”

    无音并没有太多的讶异。怪不得,她会觉得那名男子的面容太过清秀俊美,搞了半天,原来又是那等美得可以迷惑世人的妖精。

    “这也吓不倒你?”没见到预期中她应有的花容失色的模样,碧落翻着白眼睨向她。

    “妖魔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见惯妖魔鬼怪的无音说了一半,而后噤声不语。

    碧落好奇地撩高了一双秀眉“是什么?”

    回想起自幼以来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淡淡的心灰覆上无音的眼帘,微微的心痛,再一次地钻进她的心底。

    她别过芳颊,掩饰地压下那份痛感“没什么。”

    ****

    月逢十五,清澈的光影令园子明亮如昼,沐浴在月下的芍藥,迎着夜风摇曳生姿。

    叶行远小心地走过花丛,伸手拨开生长得浓密的叶片,试图就着月光,找出那隐藏在园中的秘密。但搜索了一阵,他没找到他想知道的半点蛛丝马迹,却找着了一个疑问。

    那年,当他离开人间时,因他的元神离开了人间,使世间的芍藥尽枯,虽然这些年下来,藏冬和众妖努力保持着他留在人间的本体,这才让人间的芍藥存活了下来,但自那年起,人间的芍藥即使花开,也因失了元神而一年不如一年娇艳。

    这回他再返人间,这等景况非但没有改善,反而还因他携了太多忘不掉的心伤,而使得人间的芍藥又再一次尽枯,让他由芍藥花妖摇身一变,反成了芍藥杀手,人间凡只要有他经过,所有的芍藥莫不花凋叶落,可这座花相园里的芍藥却不然,即使他住进了这,也碰触过它们,它们还是依然开得炫目美丽。

    他不懂为何这里的芍藥不会枯萎,是因它有着某种特别的因素吗?抑或是,他所想找的那样东西,就处在其中?

    “找什么?”无音清冷的问话在怔然的他身后响起。

    他一怔,缓慢地旋过身来,没想到她竟在这深夜里还醒着。

    “我掉了东西。”他在她的质疑的目光下走出花圃,双目迎上身着一袭白色睡衫的她。

    发现他夜半在花圃里行迹鬼祟的无音,在心中暗想着他此刻说所的话是真是伪,但她的注意力很快地就被他给转移,被月色笼罩的他,处在花畔,其身形和流逸出来的气韵,不仔细看,很容易会让人误以为他也是圃中的芍藥。

    他像芍藥?对了,碧落说过,他是一只花妖,也许他这只花妖,就是由芍藥所化,故她才会有此感。

    “夜里找不方便,明日再找吧。”经夜风一拂,感到有些凉意的无音伸手将在身上的外衫拉紧了些,并对行迹可疑的他轻声叮咛。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在走近了她后,仰首看向站在廊上的她“你习惯这么晚不睡?”

    无法告诉他近来总有夜夜绮梦相迎,以致睡不好的她,不自在地调开与他交触的视线。

    “你不也是?”都因那个常在夜里抚摩他的男子这两日没再出现,使得她现在患上了睡不着的毛病,反而夜夜等着那名触摸她的男子来到。

    叶行远没开口,只是直勾勾地望着她的面容,但他看得是那般意味深长,那般令人思绪难解,令她不自在地想游离开眼眸,就在这时,他忽地大步上前,倾身在她的面前使得两人的距离不过数寸,飞快地探手往她的身后一捉。

    受到突来惊吓的无音屏敛着气息,丝毫不敢妄动。

    伸手至她的身后的叶行远,低首凝视着她睁大的水眸,并慢条斯理地将那尾盘踞在廊梁上,垂下了身子正欲咬她的青蛇捉至她的面前。

    见着了他擒住了的青蛇,无音倒吸口凉气,想到自己差点遭到蛇吻,心底顿时泛过一丝冷颤。

    “有蛇。”叶行远淡淡地说着,边扭断了蛇颈将它扔至园道上。

    仰首的无音,在廊上的浅黄色的灯笼照映下,首次这么近地看清了他,不知怎地,透过朦胧不清的灯火和清亮的月光,他的侧脸、他的模样,总勾起她一份难解的相思,因他,很像是她时常在镜内看到的那名男子,那个,在花丛里流泪又失去了踪迹的男子。

    没注意到她的异样,他自顾自地说着“天候渐渐热了,园子里聚集了不少虫蛇,明日我帮你除一除。”

    醇厚的男音,像似上好的陈年甘邑,流淌进她的耳里,有种醺然的醉意,她仔细聆听着,在他的声音停媳,不知怎地,她竟想再多听这彷佛深入灵魂的声音久一些,一种眷恋的感觉,令她耳际微微泛热。

    “小姐?”以为她被蛇吓坏的叶行远担心地弯下身来。

    “谢谢”与他俊美的面容距离甚近,无音的颊上抹上了层绯色,令她急急地转首“早点歇息吧。”

    “小姐。”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的叶行远,在她转身欲走时唤住她。

    她不解地回首,一手抚按着有些失序的心口。

    他自嘲地说着:“你放心,我画完便走,不会在这多叨扰一分,你不需防我。”

    她一顿,慌忙解释:“我不是”

    “夜了,去睡吧。”叶行远微勾起唇角,清了清脚下沾了土的鞋后也踏上了廊上,准备走往客房的方向。

    这回却轮到无音唤住他:“别急着走。”

    他愕然地停下脚步,微皱着眉心侧首看向她。

    或许是因为那张似曾相似的侧脸,又或许因为某些连她也不能解释的因素,就连无音自己也讶异她会说出这种话。

    “待到你找到你丢了的东西再走吧。”话一开口,她便为反常的自己羞愧地垂下螓首。

    廊上的另一端,因她的话,有一刻的沈静,叶行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张开了嘴,甚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她却在这时垂下了眼眸“夜深了,早点休息。”

    轻巧的步伐在廊上依依徘徊,目送着在那一身在月下更显莹白的她离去,叶行远暗暗地握紧了掌心,努力压下心底那股冲动,并不断在心中提醒自己

    错过的事,就别再犯-回

    但,胸腔里那颗不受制的心,却在此时又跳动了起来,微微刺痛,也微微的悸动。

    ****

    她的花苗不见了。

    深感大祸临头的无音,难以置信地站在园中看着花苗的种植处,在那空荡荡的土地上,她再也找不到那株令她头疼的娇客。

    怎会这样?昨日明明还见它在这的,怎今日天色一亮后,她便再也寻不着它?

    是被偷了吗?但又有谁会敢进来外头有着府内家丁仆役守卫,而园内阴森无人敢进的花相园里偷花苗?况且,那株根本就看不出品种,也不知究竟会开出何种芍藥的花苗,又怎会有人夜里来盗?

    数不尽的存疑萦绕在她的脑海,回想起昨夜在圃里见着的叶行远,她不得不怀疑

    虽然觉得自己这么想是很小人,但她实在是无法不把那名住进园里的新客当作头号嫌疑犯。想着想着,她便自圃里站起身,决定清早就去找他问问,他是否知道她的宝贝花苗的行踪。

    心随意动,走至廊边放下手中的花锄,清了清鞋下的尘土后,踏上廊阶,一路走向宅里的客房。

    轻敲几下房门,未有回应,她偏首想了想,正欲离去时,却正巧瞧见他自另一间自娘亲离开后就不再开启的房内走出,手边,还带着画具。

    她反感地敛紧了柳眉“你怎会在这?”一直以来,这间房就是封着的,自娘亲走后,她便不许再有人出入。

    “工作。”叶行远淡淡地看着她防备的模样,带着一抹笑,他转身将房门关上。

    “是谁让你进去的?”她的双目紧着他的动作。

    他不急着回答,反而仔细地打量起她来,在外头清晨的朝阳反射下,一身清新似朝露的她,看来,像朵初绽的花儿,一身的芍藥浓烈花香,自她的身上淡逸而出,她看来是如此娇贵易折,像极了园中让她极为珍视的花儿。

    “老爷准的。”双目餍足后,他总算回答,并偏首凝睇着她“小姐找我有事?”

    “你在里头做什么?”无音侧过身子,想看向他身后。

    他举步挡在她的面前“画图。”

    “画在这?”她黛眉一扬“你不是该画在画绢上好向我爹交差吗?”

    “这是我额外画的。”他将手中的画笔搁进手中提的画具筒里“老爷曾答允过我可在这幢宅子里作画,随我画在哪都成。”

    毫无防备地,久远前的年幼记忆又回来了,她想起那一日,娘亲遭下人强拉出去的景况,那一日的烈火她总以为,只要封住了这间房,那些似兽般啃噬的回忆便不会再回来纠缠她,她以为,只要封上了记忆,她就不会再想起

    “你不乐见我画在这里?”见她的眼神有些迷茫,他忍不住探问。

    “不,既是我爹答允你的,你爱画便画。”无音的水眸还是没离开那扇被他合上的门扉“我只是想知道,你在里头画了什么。”

    他含笑地摇首:“不能说,也不能看。”

    “我不能看?”

    他把拒绝摆得很明显:“我有个习惯,在我画完前,我不想让任何人瞧见未完之作。”

    她有些挑衅:“即使我是这幢宅子的主人也不成?”不许人看?这是什么道理?

    叶行远没得商量地回拒:“不成。”

    “那我就不打搅你了。”一再受挫,不兴吃闭门羹的无音干脆转身走人。

    “小姐又要到园子里工作?”他看了看沾染在她裙裾上的朝露,以及她绣鞋上的泥污,他忍不住皱眉。

    “嗯。”无音边应着他,边又往外走去,步出了长廊再次踏进外头,拾起搁放在廊畔的花锄正欲走进花圃里时,却遭人自身后拉住。

    手腕间传来的温暖令她一怔,她回过身来,就见他理所当然地拿过她的花锄。

    她不解地站在原地“你在做什么?”

    “帮忙。”他挽起两袖,一边指示着她“这里由我来就成了,你到一旁歇息。”

    无音不同意地摇首,婉拒了他的热情“这是我份内的工作,我不习惯有人插手。”

    “你会习惯的。”叶行远却不给她拒绝的余地“去廊上坐好,别晒日。”

    因为他的独断独行,无音柳眉倒竖地定立在原处,见她没有听从的意愿,叶行远干脆强迫性地拉起她的手,拉着她将她带去有凉荫的廊上,无音直觉性地想甩开他的手,但他不放,半压着她让她在廊上坐下后,不待让她起身,他又在她面前蹲下身子取下她的鞋,见他如此,她情急地要把脚缩回去,觉得他的举止实在是太孟浪,他却牢牢握住她的脚踝,再自怀里掏出帕子,本欲想拭去她鞋上的脏污,但在见她又想起身时,他干脆将她一双还犹带温暖的绣鞋给放进怀里。

    无音错愕地张大了水眸,眼睁睁地看他就这么没收了她的鞋,然而取走了她的鞋的他,握持在她脚踝上的大掌并未离开,倒是拎着帕子拭起她露在鞋外而被脏园里尘土污了的玉足。

    饼多的讶异让她忘了挣动,清凉的触感透过他的指尖传递了过来,无音有些恍惚地想起了夜里的那双手,低首看着他方毅俊秀的脸庞,她的心绪不受制地游走。

    如果,能够伸出指尖抚上他那方毅的下颔,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说,能够用指尖走过他颊上的那道长疤,那又会是怎样的触感?他,会不会疼,会不会讶异地抬起头看看她?

    想起那名总是出现在迷梦中的男子,那名总是不把双目放在她身上的男子,她的心便感到微微的疼,但眼前的他是和那名男子如此相似,也许是在前世,或是在更久远以前,她也曾这般地认识过他

    “别这样瞧我。”低首为她拭着玉足的他没有抬头,只是轻声地警告着她“我是个很容易会错意的男人。”

    “我”如偷儿被人逮个正着的无音,口舌顿时无措了起来。

    他抬起头,洞悉地望进她的眼底“你想知道我脸上这道疤是怎么来的?”

    “不是。”她却出乎意料地摇首。

    “不是?”

    “我想知道”她微偏着螓首,指尖跃跃欲试“它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何不来试试?”他怔愣了一会,不考虑后果地提议。

    她的水目焕亮了起来“可以吗?”

    叶行远遂拉起她的柔荑,直接将它轻贴在颊上“如何?”

    许久没有回应的无音,在指尖上下轻抚过他的疤痕后,有些心痛地问。

    “那时,你一定很痛吧?”不知他是为何所伤,但不管原因是何,当时的他,想必定是很痛心吧?

    因她的话,叶行远板肃起俊容,双目炯炯地子着她,刹那间闪逝而过的念头,实是让他很难控制自己。

    不受制的双掌,缓缓伸至她的身后,甚想将她拥进怀里,他几乎能感觉到,汩汩的血液顺流而下,再溯游而上,急急缓缓的声音在他心中汇成一道激川,但,上一世的记忆又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他硬生生地握拳成心,收回双手别过头去。

    他的声音蓦然沙哑:“别再这样看我了。”

    无音费解地望向他那看似极力自制的脸庞。

    “我说过。”半晌后,他努力地释出一抹看似平静的笑意“我很容易会错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