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鬼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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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由于早期人类曾坚定地认为是神鬼主宰世界,或者多数人仍然痴信鬼能延续人的生命,总之活人对于死鬼,千秋万代都有着一种永不衰竭的热情。譬如养育过我的那个小乡村,就是一个鬼话连篇的地方。

    一妖鬼传说

    小时候我是个乡里娃娃,一有机会就往大人堆里钻,特别想听他们谈点什么我不知晓的问题,以便长点见识。乡村文化的最大特色就是到处充斥着带几分神话色彩的传说,多与鬼怪有关,虽然恐怖,却也引人入胜。有的传说是从来就有的,是前人留下的文化遗产,然后又被赋予新的内容。比如乡下人认为山中有鬼,水里有妖,就是前人的定义。而且山鬼面目狰狞、水妖美艳如花,这些也早有定论。但大活人撞鬼逢妖的故事却不断翻新,时有所闻。

    也许是因其面目可怖的原故,大凡我的父老乡亲都不愿撞鬼。尽管经常有一些夜半惊魂的故事四处传扬,但那鬼始终有影无形,不太真切。记得小时候夏夜乘凉,偶尔会听到一种鸟儿凄厉的鸣叫,一声在东,忽尔在西,其实是雌雄两只此呼彼应,听起来好象是同一声音的快速游动。大人们便说那是鬼叫,说那鬼跑起来飞快,如要追人,人是万万跑不掉的。因此乡下的孩子总是对鬼深怀恐惧。乘凉到半夜,风有些寒意,人往往起身进屋睡觉去了,留下竹编凉床在门外。那凉床上或许是因为人躺过的地方沾了汗汁,微露一浸,第二天早晨显出一个清晰的人形,便有人认定那是人走后鬼又睡过,于是才留下这鬼痕。也有一些夜行撞鬼、开窗见鬼的精典之作,但也只有一个黑乎乎的影儿,至于是谁的鬼魂,一般会模糊过去。这事也并非完全杜撰,只不过是捕风捉影、夸大其词而已。

    二鬼即是人

    由于机缘巧合,我在小时候很荣幸地做过几次鬼。那时乡下虽有电灯,却形同虚设,停电的日子远比供电的日子多,而煤油又要凭计划供应,晚上想读点书是不受家人欢迎的。记得有一次大人们都到生产队开会去了,机不可失,我便拨亮床头的油灯,翻开了一本厚厚的小说。看得入了迷,竟不知生产队已散会。姐姐还在门外便骂开了,说我浪费了煤油。我慌了,想灭掉油灯,又怕用嘴吹会发出声响,便用巴掌去扇灭它。谁知把握不准,竟一巴掌把油灯扇翻了。我顺手扶起油灯,把书压在床褥下,钻进被窝,假装打起酣来。姐姐进门叫了我两声,我没应,她打着手电筒一照,发现地上有一丁点油迹,而油灯端端正正放在床头。她大概认为如果是我打翻了油灯,地上的油迹必定要多一些;而且在她千呼万唤下,我才故意揉揉眼睛,装着睡意朦胧一概不知的样子,于是她认定是鬼所为。第二天,满村人都争相传说这个神奇故事,越传越玄乎,传到后来,连我这个始作俑者都不得不为那故事中闻所未闻的精彩情节拍案叫绝了。

    第二次做鬼对人造成的恐惧远比第一次要强烈得多。那是一个冬天的夜晚,我正在厨房里洗脚,突然停电了。那盆水温度正适中,烫得脚十分舒服,因此尽管黑灯瞎火的,我却坐着不愿起身。我一边烫着脚,一边将一只手放在旁边的餐桌上转动着上面的一把菜刀,也不记得脑子里当时在想着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以至小妹摸黑走进了厨房,我竟没有察觉。小妹首先是看到桌上的菜刀在自己翻动,然后又看到了桌旁的鬼影(我因没注意她的到来,一直凝坐未动),于是惊呼着跑出厨房。我本待说明是我而不是鬼,但小妹逃命的速度的确快得惊人,使我根本就没时间解释。惊吓了妹妹,很有可能会被父母责打,因此我只好将错就错,赶快擦干脚、穿上鞋、倒掉洗脚水、快速脱离了现场。接着家里人带着手电筒都进了厨房,虽然不见鬼影子,却看到厨房的后门又无缘无故敞开了(其实是我倒水和逃离时的紧急出路),再与油灯事件联系起来一分析,便断定小妹所见是鬼无疑。第二天由家父出面,请来了村里那位远近闻名的大法师捉鬼驱邪。鬼是没捉到,但大法师东放一碗符水,西贴一张符箓,气氛倒十分神秘。

    三捉鬼的大法师

    那大法师虽然并非法力无边,但我父亲还是十分信他,因为我这个“活鬼”从此后格外谨慎,再也没有惊吓过自己的亲人。不过后来还是被人揭穿了他骗人的鬼把戏。记得有一段时间大力提倡“破旧立新”大队党支部英明果断,把“大法师”当作“四旧钉子”揪上了批判台。支部书记要他交待神鬼是什么模样?要他说清楚追随他的是哪些菩萨?他一个凡夫俗子是怎么指挥那些菩萨为人民服务的?大法师说不清楚,只好老老实实交待了他“成才”的经过,惹得千人会场笑成一片。

    “大法师”本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种田人,并无非凡法力。解放前,他的邻居是个富户,只因邻居新娶的一房儿媳妇经常跟他闹别扭,便绞尽脑汁设法报复。一天看到儿子用吸筒射水取乐,使他福至心灵,生出一计,照着儿子的玩具,找来一个大竹筒,一头打个小孔,另一头加个活舌,便开始了他的报复计划。那时老家乡下为防匪患,建造的房屋户户相连,他与那富户只有一墙之隔,那堵墙是共用的,搭檩条的地方一般有一块砖高下的缝隙。墙这边是大法师的卧室,另一边正是邻居儿子的新房,一切准备就绪后,等邻居的儿媳妇洗澡时,就搬来梯子,从檩条边的缝隙里把大吸筒中的水喷过去。那新媳妇正洗得舒畅,忽然无缘无故有冷水从天而至浇头淋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吓出病来。第二天洗澡便由她丈夫陪侍在侧,但情形依然,那小伙子也看不出端倪。连续几日,只要那新媳妇洗澡便有冷水突然从屋顶落下,邻居便认定是有急色鬼缠上了他儿媳,但请了许多高明之士都无法驱邪,一家人因此提心吊胆,惶恐不安。“大法师”一看乐了:这一招不光是可以吓唬那可恶的娘儿,说不定还可以趁机诈几个钱财。于是他自告奋勇去驱鬼。毫无疑问,他一出马比谁都灵。等几时缺钱用了,又如是做作一番,居然屡试不爽,钱财到手,威名远扬,于是成了我家乡一带法力最高强的“大法师”

    四捉鬼趣事

    记得生产队砌仓库时,锯了几棵百年老树做用料。都说那树是成了精的,夜里常在仓库周围显灵。有一个夏夜,在仓库前的晒谷坪上收拾农具的保管员丢了魂似地跑了回来。乘凉的人们一问,才知是有鬼推得仓库的大门乒乓作响。有几个胆大的拿了手电筒便要去看个究竟,我是亲自做过几次鬼的人,不象一般人那样怕鬼,因此也好奇地跟着去了。仓库门是从外面锁着的,看了半天看不出所以然,于是便准备离去。恰在此时,那门却无故前后晃动起来,看情形真象有鬼在里面推撞。毕竟鬼是令人恐惧的东西,因此大家夺路而逃。刚跑了几步,门里边传来一声猫叫,然后又听到猫爪子抓挠木门的声音,大家这才哄然一笑,告诉保管员开门放猫。

    上中学时我有个同学,虽然家离县城只有几里地,但来回路上得经过一个枪毙死囚的行刑场,因此他只得在学校寄读。有个星期六回家,走得很晚,天已擦黑。那天又刚好枪毙了一个犯人,他不免一路上胆颤心惊,尤其经过刑场时更是毛骨悚然。谁知那天偏偏心想事成:想着那个死囚,那个死囚便在他经过时突然站起来了。黄昏时别的来不及细看分明,但那个突然从地上爬起来的人身上那件前胸后背都染透血迹的衣服却看得清清楚楚。他吓得飞也似地朝家里跑去,偶尔回头看一眼,那个人正跟着他紧追不舍,恐惧感深深笼罩着他、挤迫着他,使他一刻也不敢停留。一阵亡命狂奔,跑到了一家工厂,几个青工见他如此慌张,问清情由,便要和他一起原路返回去捉鬼。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去捉站起来的死人,但正在推推拉拉时,那个人已经追上来了。几个青工一看,忍不住哈哈大笑:原来衣服虽是死囚的衣服,穿衣服的人却是个经常在这条路上晃荡的疯子。疯子大概因为自己的衣服太破烂了,便换了死囚的衣服;刚刚换完,见我的这位同学没命似地奔跑,就痴痴呆呆地紧跟着一路跑来,直把人胆都吓破。

    要说起神经正常的人被精神失常的人惊吓,也是常有的事。过去有个疯子,常在我们村一间废弃的房子里过夜,还有好心人时常送点饭菜给他吃,一直相安无事。有个冬天的清晨,天蒙蒙亮生产队就开工了。社员们走进田野里,发现有个草堆底下露出一双白森森的脚。大家看了半天,不见动静,也从那双脚上看不出半点活人气,便报告给派出所。公安反应十分迅速,各路人马很快就齐集草堆旁。这时有了许多围观的人,公安的同志一边忙着拍照,一边极力保护着现场,不让围观的人们接近草堆。正忙得不可开交,那双脚忽然动了,接着站了起来,我们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疯子的脸。他那痴呆的眼睛不停地东瞅西看,大概不明白这宁静的田野里何以会一下子变得这么热闹。世上许多平常事,由于人们想得太复杂,一旦得不到证实,便会越传越神,越传越玄乎,越传越鬼味十足。

    五美丽的水妖

    撞鬼虽然惊心动魄,毕竟没多少情趣,因此人们都怕撞鬼。而妖就不同了,许多人都说亲眼见过。湖边的妖,总是从水里来,总是与淹亡的漂亮大姑娘有关。有人提起遇妖的故事,听故事的人能够很直观地想象那妖的俏模样。村里最漂亮的姑娘,要数春妹子,可是春妹子有一次到湖里捞水草却没有回来。后来许多夜里到过湖边的人(都是男人)都声称碰见了春妹子。见过妖的人,都说妖是不穿衣服的,要穿了也是薄如蝉翼纤毫毕露,因此年轻小伙子都特别艳羡见过妖的人。妖性惑人,人们遇妖的故事最着重渲染的情节都是那妖如何迷惑他,他如何坚守本性不受诱惑。后来村里最楞头楞脑的山伢子在一个雨天过湖时跌下船头淹死了,同船的人都说看见春妹子拉着山伢子的手踏浪而去,撩得年轻小伙子直咂嘴,心里都巴不得有朝一日让自己也碰上这种要命的美事。五六年后,出落得比春妹子还漂亮的香妹子又魂归波涛,于是人们下湖遇妖便见不到春妹子了,只看见香妹子昼伏夜出,款款盈盈地笑迷年轻男人。秋生曾和香妹子生死相许,俩人原本是准备那年腊月结婚的,不想香妹子没做新娘,却做了水妖。痴情的秋生以为人们讲的都是真话,便夜夜守候在香妹子失足落水的岸畔,盼望他的香妹子上岸寻他。谁知从春到夏,从夏到秋,望穿秋水,也不见香魂归来。

    如今我人到中年,当然再不会怕鬼也不会怕妖,当然明白了鬼话妖传都是杜撰。可我仍然十分佩服乡下人那份心作口传的本领,关于山鬼和水妖的惊魂故事,几乎人人可以信口道来,那是不需要任何构思和腹稿的。创作的全部原始素材往往就是一个草把儿、树影儿、浪花儿,或者一声鸟鸣、一声自己不熟悉的音响。我还钦佩故事人的创作热情,他们创作不要任何的报偿,只要有人津津有味地倾听,他们就乐此不疲,他们的故事就层出不穷。我想,这也就是民间文学了,是一种文学样式,假如谁愿做有心人,愿花功夫去收集整理,至少在我的家乡是处处有鬼怪,村村有聊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