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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遥远的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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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夏天,天气出奇地热,一座座钢筋水泥浇铸的房屋裸露在天地之间,散发着白光,玻璃窗、琉璃瓦还有屋顶上的热水器,仿佛一盏盏探照灯游弋着刺眼的光芒,要在空气里刺探出沉溺的秘密。这样的天气,愣是不敢出门的,厚厚的窗帘也遮挡不住阳光的刺目。到阳台上晒衣服,听得四邻的空调集体轰鸣着,每一台空调主机都在疯狂地旋转嚎叫,轰隆声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震撼得空气狂热发火。

    总要出去办事,总要去面对阳光,从一个空调间走进另一个空调间,穿行在冰火两重天里,备受折磨的何止是肌体?走出空调间的一瞬,热浪袭来,从脚底升腾到头顶,那种被炙烤的感觉,仿佛身体即将化作一股气体蒸腾到空气里。穿行在没有树荫遮蔽的柏油马路上,脚下的路软囊囊的,像被踩松的沙滩。一处处新补的路面,柏油被晒成黑亮的油膏,像蠕虫般在路面缓缓游移,偶尔疾驰的汽车过后,路面便成留下一滩死黑的污迹。路边的绿化带,树总也长不高,不及膝盖的侧柏丛里矗立着层出不穷的广告牌。三五米一座,花花绿绿,绚丽多姿的灯箱、立柱上,招摇于世的是那些不怕晒,不流汗,却永远媚笑的帅哥靓女和浮夸的文字。

    走在大街上,令人窒息的还不止是拥挤不堪的绿化带和川流不息的车辆,还有那随热浪袭来的阵阵酸腐的气息。你难以想象,有多少台空调机,多少辆汽车,多少家工厂,在向空气中排放污浊的热气?还有那些藏在矮树丛里的腐烂的西瓜皮,那些每天清早被遛出来的狗便便,那些如狗般随意的男人在街角、树跟处留下的尿液,还有每个人身上被蒸腾的汗液和每棵树被炙烤的苦涩,所有的湿热的气息在阳光下炙烤、蒸发、扩散,在空气里翻腾、搅拌、发酵这就是城市的夏日,夏日的街道,街道的味道。

    在这样的日子里,我常常会唠叨,会质疑:没有空调的日子怎么过?其实,有空调的日子还很短,没有空调的日子更长。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从那个仿佛遥远的童年里,摇着一把散发着叶香的蒲扇,从乡间的田埂走来,从村子的荷塘从来,从那棵歪脖子苦楝树下走来,健健康康走到今天,我已找不到那把发黄的蒲扇,我也看不到流萤飞舞,听不到蛙声一片,哪怕是树荫下的一阵突起的蝉声我也无法找寻,耳边唯有无数空调压缩机的轰隆、轰隆

    那些童年遥远的夏日真的远去了吗?模糊了的童年的夏日,模糊了的夏日田园,为什么却在我的梦里一次一次地清晰?哦,那些远去的夏日,想起你,内心依旧涌动起阵阵清凉与快意

    童年是无数次被我用文字唤醒,用文字抚摸的岁月,贫乏的物质生活,却留给我无限的永远美丽的回忆。童年的夏天是最快乐的,悠长的暑假,让那个时代的孩子享足了大自然的馈赠和厚爱。

    早晨,总会早早地起来,不用大人催,肚子自会咕咕地叫喊,直到起床。不像现在的孩子,总欠觉,总爱睡懒觉,那时的我们没有做不完的功课,没有看不完的电视,也没有玩不够的电脑,只有使不完的劲儿。夏日的清晨凉爽而清新,地里的水稻、棉花、玉米,所有的绿叶都举着晶莹的露珠,在晨风中微微起舞,那番惬意与自在令孩子们忍不住想去接饮叶上的露水。我真的从芋头叶上接过露水。每天清晨,每片宽大肥硕的芋头叶子上都盛着一滩清凉的露水,微风吹过,叶柄轻摇,那露珠儿便晃荡起来,从叶子的中心滚到叶边,从叶边滚回叶心,有的一不小心滚过了头,便扑跌到泥土里不见了,有的从这片叶子上滚到那片叶子上,像是玩着滑滑梯的游戏。奶奶说,芋头叶子的上的露水干净,吃了眼睛亮。我便捧着个小碗来到田边,把叶子里的露水轻轻地倒进碗里,不一会儿便有大半碗泛着绿光的清凉的露水了,抿一口,一股清凉携着清香沁入肺腑,一个激灵,把五脏六腑都唤醒了。奶奶接过半碗露水便用中指沾着往眼睛上抹,奶奶说,这露水一抹眼睛就不糊了。

    夏日的早晨,最有意思的是跟母亲去田里收虫子。那时候,农药很少,村民们对付害虫自有一套土办法。头一天傍晚,母亲将大把大把的的洋槐叶,放入加了醋的开水锅上一熏,然后扎在芦竹的一头,插在棉花田里。那被醋熏过的洋槐叶散发出一种独特的香气,叫人垂涎欲滴,儿时的我总也闻不够那种醉人的味道。大清早,我拿着个小瓶子,跟在母亲的身后,看母亲将那些被洋槐叶的奇香俘虏的飞蛾拈入我手中的瓶子里,那些飞蛾贪图洋槐的香味,翅膀被露水打湿了怎么也飞不起来,只好乖乖当俘虏喽!

    中午,烈日当空,大人们也不下地,卸下一扇门往门槛上一搁或者搬两张条凳往树荫下一摆,便呼呼大睡了。而孩子就安排睡在饭桌上或者板凳上,我最喜欢睡在地上,地上铺条旧草席,躺上去感觉泥土的荫凉,和从柜底、墙角袭来的凉气,煞是舒服。可是大人们一般是不允许孩子们睡在泥地上的,说是湿气太重,睡久了会生病的。于是,夏日的午后我常常躺在饭桌上,沿着桌面的对角线刚好躺下整个身子,头枕着桌子的一角,听屋外蝉儿的歌会。那些蝉儿躲在层层的叶片下,唱一阵,停一阵;远一声,近一声。有时一只蝉儿喑喑地独唱一曲;有时好几只呜呜地齐奏一段;有时唱着唱着会戛然而止,像流星划过天际,只留下一抹淡云的尾巴;有时候一两只蝉儿了轻轻地哼着前奏,一会儿好多蝉儿加入了合奏,那阵容很是强大,声声嘶鸣都在昭示了这个弱小的生命的强大活力。枕着蝉儿的歌声,梦总是单纯而快乐的,把炎热挡在屋外,挡在梦外。

    夏日的中午,更多时间是睡不着的。孩子的心总野在外面,小伙伴一声轻轻的呼唤,我和哥哥便会迅速地滑下桌子、板凳,点着脚尖儿跨过门槛,溜之大吉。屋外,就是孩子的天地,孩子的乐园。我们是那样尽情地嬉戏玩乐,有时候钻到黄瓜架下,寻找带着刺儿顶着黄花的嫩黄瓜,摘下来不用洗,两手抓住黄瓜,一顿扭转,那些青刺儿落在掌心里了,温热而清甜的嫩黄瓜不消几口就下肚了;有时候钻进胡桑林里,每人找一个枝杈平整的矮树当椅子,坐在上面晃悠、假寐,让太阳筛落的树影在脸庞上游移抚摸;有时候找一处树荫,用树枝、木棍挖坑、和泥,然后垒起一间间小泥屋,玩过家家的游戏“新娘”驾着树枝跳着马步绕过一间间泥屋在“新郎”的泥屋前停下,大家用手比划着喝喜酒,摘几片叶子当菜“吃”儿时的我们不懂青梅竹马,不懂儿女情长,只知道用快乐的游戏打发午后的寂静悠长。而我们最喜爱的还是下河玩水,偷偷地解开生产队挖河泥用的小木船,拉近、靠岸,一个个摇摇晃晃跳进小船,尖叫声打破宁静的河面,偶尔一两只水鸟“呼啦啦”从头顶飞过,只留下晃荡的芦苇和圈圈涟漪小船在水中缓缓前行,一只只小手伸进河水里轻轻滑动,水的沁凉从指尖一直传到每一个毛孔,惬意、痛快。我们把船划进村子的荷塘,每人头顶一枚荷叶,循着荷花的芳香前进、前进!那样的夏日,我们不感觉炎热,不知道危险,直到某个家长焦急的呼唤从远处传来,我们才慌不迭地靠岸,抓住河边的柳枝、芦苇什么的就往岸上蹿,那种惊慌失措的行动着实有些惊心动魄呢。而我清楚地记得,记得有一回一个伙伴的家长骂骂咧咧地朝河边寻来,大家拼命往岸上蹿,就在我抓住岸边的一棵小树正要往上跨的时候,前面一个家伙上岸时,后脚用力一蹬,船忽地从我的身下溜到河中心,而我就不得不掉在水里。在大家的帮助下,终于爬上岸。衣服、布鞋都湿了,却凉快得只想啊啊大叫,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当然是不敢回家的。于是,躲到西墙边,将整个人晾在太阳光下,不时转动身子,对着太阳晒衣服,将近两个小时的烤晒,衣服基本干了,鞋子只得提在手中回到家。难免被母亲数落几句,可心底的乐却是骂不去的。

    当然,我们也不只会玩耍、淘气,时常摸些螺蛳、河蚌、蚬子什么的满足一下全家人的口福。有时也帮母亲到田里给棉花掐雄枝、扒“耳”、拔草,这些活儿都得在烈日下做,这样枝耳就不会再长,草也会被晒死。顶着烈日在棉田里劳动,不是件舒服的事,汗水不停地淌,只能用手臂蹭一蹭,蹭得脸蛋和手臂黑一道,青一道的,而眼睛则常被汗水腌得生疼生疼的。劳动也让小小年纪的我体验到母亲的辛苦和母亲对我们的爱。干活儿是又热又累的,但是活儿干完了,总跑不掉母亲的犒赏,母亲会从井里拎出个大西瓜,让我们吃个痛快,有时煮两个鸡蛋,有时摊一锅韭菜面饼,总有个惊喜在我们大汗淋漓之后。

    也有最“痛苦”却极有趣的事情偶尔降临的。记得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学校发动学生搞勤工俭学,为人民服务,要求每个学生捉癞蛤蟆送到学校,那时专门有人到学校收购蟾酥,每个学生至少要交五只癞蛤蟆,交得多的同学名字就上光荣榜。一时间全校学生都下田捉蛤蟆了,可我最怕癞蛤蟆了,怎么也不敢去触碰它满身的疙瘩。还是哥哥有办法,整了一个网兜套上一个铁环,在稻田里折腾了半天,总算把我的任务也完成了。提着泥汪汪的布袋在学校操场排队,等着老师验收、清点只数,看收购蟾酥的人抓住癞蛤蟆的头,用一个圆圆的铁夹子(有点像现在音乐课上打节奏的圆舞板呢)在癞蛤蟆的头部两侧用力一夹、一拧,白色的浆液顺着夹子流进一个大瓶子里,而癞蛤蟆大叫一声被扔到操场边,缓缓向稻田爬去。它们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疼痛便是被捕后又重获自由的惊慌吧。也有的癞蛤蟆运气不济,刚刚爬回稻田,又被几个耍小聪明的学生捉去充数。当被发现已刮过浆,随即又被扔得远远的,它们也只得哀鸣几声了。那些投机取巧的家伙免不了挨老师几句批评,受大伙儿一顿讥笑。回忆起那些捉癞蛤蟆的日子,真是有些哭笑不得呢!

    夜晚,最是闲适自在的。太阳还高高挂在西天,孩子们就把饭桌扛到场院里,有竹床的也搬到外面。早早地烧好一大锅洗澡水,那时候没有浴缸,没有淋浴房,一个椭圆形的大木盆一头垫上砖头,倒上半盆温水,就可以在里面扑腾了。哥哥和其他一些男孩子们,有的索性光着屁股站在河埠头,用大水瓢往身上浇水,每一瓢水从头顶滑落,便听得嗷嗷地大叫,真不知道他们是痛苦还是痛快了。

    晚饭后,屋前的路上便有村民三三两两地摇着蒲扇开始窜门儿了。大家聚在一处窜风口,几张板凳,一张桌子,就聊开了。我家的屋前,有一条南北方向的沟渠,沟渠边种了两排楝树,北边的树高大些,依次向南树逐渐矮去,夜色朦胧中,那两排树错落的身姿仿佛一条昂首的青龙,面朝我家的草屋。村里的老人说,这暗示着我家的老屋风水大吉,要出人才。我们一家人听着高兴,也没往心里去。但村里的人喜欢聚在我家门前的歪脖子楝树下,听西邻长生叔叔讲讲当兵的故事,说说外面的世界。夜,那样清朗。高大的楝树,歪着脖子仿佛也在听人们聊不完的生活絮语。远处的稻田里蛙声阵阵,流萤飞舞,偶尔几只萤火虫也提着灯笼从小河边飞来凑个热闹,孩子们便跳下桌子,举着蒲扇扑将过去。萤火虫被蒲扇轻轻一击就跌落到草丛里,被眼疾手快的孩子轻轻一捏就放进了小玻璃瓶里。逢着兴致高的时候,我们会扑好多萤火虫,瓶口扎一片大叶子,再戳上几个小洞。而这一夜,萤火虫必定会在我的枕边发一夜的光,有萤火虫相伴的夜总是特别的甜美。大都是时候,大人们不许我们在田边奔跑,怕我们出汗,更担心我们被蚊虫蛇蝎咬着了。大人们常常用井水浸泡的西瓜、香瓜来拴住我们痒痒的心,或者从田边拔几根甜高粱秆(我们方言里叫“芦箕”),于是我们就老老实实地呆在竹床上,吧唧吧唧吃上好一阵子。每每这时,母亲就坐在我们的身边用蒲扇为我和哥哥驱蚊子,扇凉风。我们欢呼着每一阵从田野里吹来的清风,风过处,上风口总会飘来一阵阵麦穰草的熏烟(小时候,村民就是这样熏蚊子的),呛入鼻子的熏烟有种独特的炒麦香,而这呛鼻的麦香味从童年的夜晚飘来,一直氤氲着我的永远的故乡的梦。

    那样的夏夜里,我们不觉得太热,不觉得枯燥烦闷,虽然每天的纳凉重复这同样的程序,而我们却乐此不疲。乐此不疲地参与大自然的聚会,跟星星对话,为青蛙伴唱,跟萤火虫捉迷藏,听蟋蟀在墙角断断续续的独奏,和风儿拥抱,看棉花叶、水稻叶被风胳肢得笑作一团,听那笑声变成水波样传得很远、很远。聊累了,我爱躺在竹床上看天上的星星,星星也看着我。星星们也像孩子一样淘气,拽着云的衣脚捉迷藏。而月亮总是那么神秘、悠远,在我心里那是个遥远的宫殿。我时常眯起眼睛细细寻找大人们故事里的桂树、玉兔,还有那个不停地砍伐桂树的人。月亮在飘渺的云层里忽隐忽现,似嫦娥飘飘的衣袂牵引着我,不知不觉,我在这样的恍惚中入梦而去第二天早晨醒来时却躺在屋里的老床上,一个翻身,梦已模糊远去。

    童年的夏日也并不都是风和日丽、月朗风清的。最令我心悸的是台风,每次台风来袭前,广播里一次次播报着今年第几号台风何时登陆,风力几级,要村民们做好防台抗台准备。每次听到台风要来,心里就无比的害怕,那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阵势在台风来前先在我的心里登陆了。我和哥哥会帮着母亲把粗粗的绳网罩住草屋的顶,罩紧草垛,再用麻绳系住石磨、砖头、树根什么的,早来的风掀动我们的衣衫,吹乱我们的头发,我们就这样齐心合力地对付台风的来攻。风真的来了,夹着倾盆大雨,咆哮、狂奔,震得窗子、房梁格格地响,震得屋顶不时飘下几根草屑、蛛网,雨水从门缝里、窗缝里涌进屋子,坑洼的地面一时间湿滑不堪,母亲不停地用铜勺把积水刮进木桶里,而我和哥哥只能惊慌失措地躲在桌子底下,预备这着狂风随时将屋顶掀去。每次大的台风来袭,村子里总有几户人家的草屋顶被掀去一角或者一半的。一次次台风带给幼小心灵的不止是恐惧,也有内心的强大。

    除了台风,也有酷热。风屑不动的日子,大人们会把一盆盆刚打上来的井水摆在床上,搁一段时间移动一下位置,这时候,我们也更乐意钻进帐窝,享受草席上一滩一滩的沁凉。大人们则更喜欢在屋外睡个露天觉。

    在那些遥远的童年的夏日,没有空调,没有电扇,没有凉席,也没有驱蚊用品,甚至五分钱一根的冰棍也难得一尝,但我们没有遭遇狂躁的轰鸣,我们不用忍受污浊的空气,我们也不会在冷热交替里生感冒、得肠炎。

    在那些童年的并不遥远的记忆里,我们在大自然的真实伟大里,真真切切拥有夏季,享受季节的馈赠。人类用童心,用母爱,用智慧,用勤劳,将夏天送往迎来。

    而今天,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忍受着喧嚣、嘈杂、污浊,从一个空调间钻进另一个空调间,没有了“稻花香里说丰年”的纳凉神聊,没有了“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欢乐情趣,没有了“卧看牵牛织女星”更没有了在田间奔跑劳作、大汗淋漓的体验,没有了下河捉鱼摸蟹的惊心动魄,书本、电视、作业、零食占据了孩子们的暑假生活,生活离他们有多远?泥土离他们有多远?阳光、空气、绿野、河水,这些成长的必须离孩子们有多远?大自然被描摹在书本文字里,季节被挡在密封的水泥钢筋的筑巢里,孩子们健全的人格和心理,是要靠万能的书本、课堂、教师通过教育来培养的。

    我不能再多说什么了,我只想说,那些遥远的夏日,夏日里的宁静、快乐、自然、惬意,犹如原野里的一阵风,时常送来些许田园的温馨回忆和生命的温暖。当人类沿着经济发展的道路飞快奔跑时,请回头看看那来时的路,看看,自己到底弄丢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