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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开一时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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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时,我喜爱自然的荷花,没有赋予它任何人文意义的荷花。荷,就是荷,不关人格。赏荷,我那时叫看花。

    我们村西小河沟里,就开着一河面野荷。

    是什么人往泥里摁了几支藕芽,当年就开了花,五六年后,呼啦啦满河面开着粉红色的莲花。虽是单调的一色,因为多,就好看,我们乡下人不知道还有更高贵的品种,能开花就好。

    荷长得太密,几乎看不到水面,蹲在河边,只听到鸭子碰响叶柄,鲤鱼翻动水花,却看不到它们的身形。

    原先,河面上长着茂密的水藻、浮萍、茨菰、菖蒲,现在它们争不过荷,只好让出地盘,苟延残喘。

    我惊讶荷繁衍的速度和韧劲儿,在水里,它们不满意,还要穿过泥路,长到干土里,倔强地挺着三角的叶矛,被牛羊啃噬践踏。它们不知道珍惜自己,我也不知道珍惜它们。

    在孩子眼里,它们就是一片绿林。要吃莲蓬子儿,就赤了脚,湿大半个身子,还要不怕痒,因为叶柄花柄上有密密的小刺,会刺伤皮肤。但看到沉甸甸的莲蓬,危险全忘了。折断了,掰开,绿莹莹的,再剖开,白嫩粉红的籽就出现了,丢到嘴里,脆甜,一气要吃一把,然后再带些回家。

    花开时,一河清香。采几支拿着,看看,嗅嗅,自己玩,不送给谁。看够了,就毁弃掉。一瓣瓣摘了,丢到水里,嫩黄的花蕊,散乱到地上,太阳一晒,蔫了。

    有时,折一柄大荷叶,顶在头上,遮遮太阳遮遮雨水,回家后,就丢给猪羊了。

    那时,我不会像士大夫一样欣赏,也不知荷有出淤泥而不染的节操。可能我看贱了它们。

    这十亩荷花,旺盛了十几年。不知怎么就衰败了,败到一枝不剩。

    它们衰败时,我正在外地读书,回来一看,满河污水,只有水藻青苔浮萍,我的荷,没了。它们伴我十几个夏季,我忘不了。

    现在,我学着欣赏各地各色的荷,来填充对它们的思念。

    荷开一时鲜,我从书上知道。

    看荷要在八九点钟,那时晨光明媚,雾气消散,花瓣慢慢张开,花饱满,肆无忌惮,香气也纯正。水气刚退,燥气未足,最好。到了正午,光太强,花瓣要合拢了,它要保存一点实力,留待明天。

    第二天,如果天气好,它可以再开,但无论怎么努力,都达不到前一天的水平,徐娘半老,不再有十八岁的脸庞。

    第三天,它就要败了。在风里,一瓣接一瓣凋谢,花瓣浮在水面,像一只只画舫,不会马上沉掉,被小鱼流波推动着,围着花柄看一遭,这是一次妩媚的伤离别。

    温柔绚丽,但不持久,这就是荷的舞台。

    但新的花蕾次第开放,观赏者并没有感到破败,直到深秋,那时才有一塘残荷,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萧瑟的风景可入画,但难入俗眼。

    花开,没有永恒,人生也没有永恒。

    成年后,我学会了欣赏,但家乡已没有野荷。只有供观赏的彩荷,高贵,漂亮,品种多样。只是在梦里,还会梦到那小河里的一池粉红,泼赖,鲜活,朴素。它们是我审美的启蒙老师,难忘记。

    人到中年,我坚信艺术可以永恒。自然的荷花,花开一时鲜,画上的荷花,却可以永开不败。

    翻翻画册,我学会品味纸上的形象,开始端详国画里的水墨、彩绘。

    我还是喜欢写意,不爱工笔。荷花本身单调,不蔓不枝,写意可以弥补画面不足,可以渲染满池风情。

    张大千的洒脱,潘天寿的奇崛,我都服膺。画上的荷比自然的荷精彩多了。

    文人爱荷,不仅仅限于古人。

    画家黄永玉,把自己的斋号取名万荷堂。在北京寸土寸金的地方,真是太奢侈的豪举。

    季羡林把未名湖里的荷花取名季荷。学者雅趣,不是出于自私。

    我遗憾自己不懂丹青,不能画下那梦里的野荷。王冕画荷,那是少年的志向。我的手蠢笨,抓不起画笔,只好用粗鄙的文字去描摹你的影子。

    难忘故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