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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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君走出电梯,拿出钥匙开门,脱鞋,一直起身,便从快乐云端,摔下来。她的笑容消失,血液冻住,惊愕得像被谁甩了一耳光。

    客厅茶几上,她的日记本,摊开着,妈妈坐在那里,瞪着她。

    小君面无血色,哑口无言。过去不管妈妈再怎么生气,都没出现过那样的脸色,盯住她的眼睛仿佛在燃烧,盛怒的表情像坚硬的岩石,那之下藏着就快爆发的火山岩浆。因为太突然,因为心虚,没心理准备,小君整个人呆住了。

    江天云说:“我提早回来。黎祖驯是谁?”拾起日记本,重摔一下。“黎老师的弟弟?你跟他?”她全看过了,苦心栽培的女儿,竟背着她在过荒唐生活。

    小君吓坏,出门前,她本来在写日记,想说妈妈不在就没费心藏匿,没想到她慌乱又羞愧,感觉像没穿衣服,赤裸裸的。她胆战心惊,想到日记内容,写着跟祖驯的初吻,写着冲浪,写着夜游,写很多心事,甚至是埋怨母亲的事,还有不想留学的痛苦

    江天云骂:“sexpistols那种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听?”

    本来面色惨白,听见这句,小君脸色忽地炸红妈妈搜过她的抽屉!望着母亲,隐约听到诡异的怦怦声,回过神,意识到那是左胸心脏激动撞着胸坎而产生的幻听。她小手紧握,热汗猛烈,渗出皮肤。她本来慌得想道歉,瞬间却觉得体内有一把怒火躁动着。

    江天云骂:“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么?你在毁掉你的未来,我被你气死了!”

    浪很高的,浪声很响的,之前踏上浪板的胜利感,还在小君血液沸腾着,她现在盯着母亲,母亲怒斥的声音,母亲专制霸道的面容,像大浪那样凶猛地朝她冲来。

    “我喜欢sexpistols,我喜欢黎祖驯。”她忘了恐惧,挺胸面对。她生气,气母亲将她隐私揭开,不道歉还理所当然,一次次的伤害,终于教胆怯的小君、害怕冲突的小君,体内堆砌好多委屈和愤怒,它们推高着,像一只被养大的兽,终于快要挣脱出来。

    “你还敢说?”江天云猛地站起,走到女儿面前。“马上跟他分手,还有,sexpistols我丢掉了。”

    小君冲向垃圾桶,sexpistols在垃圾堆里。她捡起,颤抖,回过身,不知哪来的勇气,朝妈妈咆哮:“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江天云愣住,一向乖顺的女儿,此刻竟像陌生人,瞪着她的眼睛,闪烁着敌意。江天云冲过去,抢下cd,走出阳台,小君追出去。

    “还我!”她看妈妈一个扬手,扔出去,sexpistols殒没,不知坠到谁家屋檐,发出砰的响声。

    小君体内最后一丝丝理性断裂,她晕眩,妈妈像拿把剪子,剪痛她的心。她呆住,双手蒙住嘴巴,胸口有团火,猛烈灼烧,好烫,她浑身被愤怒灼痛。妈妈竟然如此,毫不在意地丢弃她最珍视的礼物。

    不顾女儿的自尊,江天云果断坚决地压制女儿的主张。这是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小孩,属于她的宝贝,应该听她的话,不可忤逆她的意思。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对小君最好的,难道她还会害自己的女儿?她急切地要在女儿走上歧路时,将她拉回正途。但女儿越来越不听话,一次比一次更难控制,她只有更强势、更严厉地指正女儿的错误。

    小君不吭声了,裙子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专属于黎祖驯的铃声激烈地响。小君不接,她看着母亲,这时候她没有害怕,只是冷冷地瞪着母亲。

    江天云问:“是他吗?”

    小君不回答。

    “拿来。”

    小君麻木地站着,让妈妈将手伸入裙子口袋里,拿走手机。她感觉那只手下只深入她的口袋,那只手像长了锋利指甲,刮伤她的心脏,掐裂她柔软的心房。

    江天云取走手机,小君异常冷静地,看母亲擅自接听她的电话。

    江天云听见一把低沉的男性声音

    “怎么响这么久才接?”

    “你就是黎祖驯?”江天云不客气地问,对方沉默了,肯定是。“请你以后不要再騒扰我的女儿,小君很快要出国留学,没时间跟你谈情说爱。你听懂了吗?”没等对方回答,挂电话,拆开手机,卸下记忆卡,没收。

    小君动也不动地,麻木地看着母亲这些动作。是啊,她管不住内心的猛兽,她眼眶泛红,眼眶发热,她整个人彷佛要烧起来。

    江天云骂她:“我才出国几天,你就玩疯了,没想到你这么荒唐!和人家冲浪、去夜游,你干什么?!都要出国留学的人,不好好准备,跟外面的人混什么?你有没有廉耻心?你想让我丢脸吗?我栽培你到这么大,就是为着让你跟乱七八糟的人交往吗?”

    只是单纯地喜欢某个人,有错吗?小君怒瞪着母亲,从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憎恨她。

    江天云为自己不值。“我真没想到,我江天云的女儿会这么不要脸!”她怀疑女儿跟那个人睡过了,回到客厅,抄起日记,她撕了。“你跟你爸一样,写日记?写什么烂东西!”她歇斯底里边撕边骂:“去男人家里?嘎?还有什么你做不出来的?我还指望你什么?”

    日记被撕碎,自尊被撕裂。这样毫不顾及她的感受,毁她的物品,羞辱她的情感,这是生养她的母亲?口口声声说她不要脸,对她好失望,打击她的是她的母亲?比陌生人还残酷的对待,是她的母亲?一直告诉她做这做那,她不肯就发狂的是她母亲?从不了解她想法,只想控制她思想的,就是她血脉最亲的母亲?

    “我恨你。”小君说。

    江天云震住,瞪着女儿,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她看女儿站在幽黑的阳台,女儿的眼睛,如着了魔,异常光亮。女儿的声音,尖锐,清晰,像针扎入她耳朵!

    “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听你的?为什么你都是对的?难怪爸爸会受不了要跟你离婚,连我都想离开你!”

    江天云倒抽口气。

    江小君冷静但残酷地说:“为什么生下我?当你的女儿真辛苦,我宁愿是别人的女儿,不是你的女儿!”她是踏上去了,踏上与母对峙的危险地带。她不希望如此,她一直隐忍着,但是当sexpistols被丢弃,日记被撕毁,最亲爱的人被母亲诋毁,她发狂了,管不住自己了。

    江天云震惊,旋即眼色一凛,大步过来,啪!甩了一巴掌,她没控制力道,小君被打得扑倒在地,耳朵嗡嗡响,头昏目眩,左脸肿了,留下五指印。

    江天云愣住,手心热辣,没想到自己这么失控。她看女儿嘴角渗血,她也吓到了。跑过去,蹲下,要扶女儿,但小君身子一缩。

    “我讨厌你。”

    一阵安静。

    然后,小君趴倒在地,崩溃了,嚎啕大哭。

    江天云颓坐在地,伤心欲绝。“你竟然为了个男人,这样说自己的妈妈。你有没有良心?”

    ----

    捻熄第十三根烟,倒掉快满出来的灰烬,黎祖驯拿钥匙,熄灯,关门,离开家。他跨上重型机车,驰骋夜里。

    深夜的台北,马路空旷,两边路树摇晃,忽地都像张牙舞爪的怪兽,风声呼呼,打着脸,像对着他咆哮。

    黎祖驯催油门,加速,再加速,但没有目的地。

    凛着目光,恨路灯太亮,照得眼睛痛。

    早知道,这天会来到。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到此划下句点是好的。她本来就有自己该去的方向,那是很光明的地方,好正确的地方,那不是他能够前往的目的地。

    每次瞥见那张美好的面容,感动的同时,早也一次次给自己打了预防针,终有天会到这地步,他们必得分开,他有心理准备,他相信自己受得住。

    他叫自己撑住,苦涩地笑了。

    他曾经也有过温暖时光,曾也是很需要关怀的小男生,那时母亲病重,他在病房照料,母亲去世,没亲戚肯领养他,他被送入孤儿院。世间没有解决不了的事,生命自会有出路。瞧他现在不是过得挺好,所以干么难受呢?他不在乎的。

    都怪那个小女生扰乱他的心,都怪那些巧克力、那些钢琴声、那害羞的微笑,打乱他步调,坦白说,这样是解脱。以后不用再一边高兴、一边惶恐,又不是没经历过挫折,这不算什么。

    不知不觉,他骑到父亲开的餐饮店,停车,走进日本料理店。推开玻璃门,员工们刷洗地板,搬弄桌椅,正准备要打烊。

    将安全帽往柜台一撇,黎祖驯脱下夹克,朝里边嚷:“爸、爸!”

    黎志洪从厨房奔出来,看见儿子,又惊又喜。“怎么突然来了?想吃什么?我马上弄。”

    “虾手卷,生鱼片,综合寿司,乌龙面。”

    难得看到儿子,黎志洪拉他去坐。“马上好,等我一下啊!”员工们收拾完,打卡下班。

    餐厅空荡荡,黎祖驯跟父亲对坐着吃饭饮酒。老爸啰啰嗦嗦的问些无关紧要的事,不外乎是最近过得怎样啊,工作顺不顺利啊,在外面住得习惯吗,需不需要钱啦

    黎祖驯好饿,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地将食物往肚里塞,越吃越饿,热腾腾的乌龙面下肚,身体却凉飕飕地。他跟老爸说最近过得很好,工作很顺利,他不缺钱,他跟老爸说在外面住得很好,千遍一律,都是好极了。

    他问老爸:“有没有酒?”

    “有啊,我们来干杯。”

    开一瓶清酒,父子畅饮。酒过三巡,黎祖驯饭也吃了,酒也喝光了,还没要走的意思。

    黎志洪面红红,搔搔头,又摸摸胡子,坐立难安,面露尴尬,坐到儿子身边位置,吞吞吐吐地试探:“有什么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吗?”

    “没有。”

    “是不是有事要我帮忙?”他小心翼翼地揣摩。

    “没事。”

    没事才怪,黎志洪感觉得出儿子有心事。但儿子不说,他也不敢追根究柢,怕惹儿子不高兴。

    喝到凌晨十二点多,黎祖驯问爸爸:“要不要去打保龄球?”

    “啊?”

    “要不要?”

    “现在?”

    “要不要?”

    “好”事情大条了,黎志洪心神不宁,头一回这从不教他担心的儿子竟巴着他不走,肯定是发生很严重的事。他搭上儿子的肩膀。“没问题,打保龄球,走!”

    打完保龄球,黎祖驯说要唱歌,走!

    唱完歌,黎祖驯说要打撞球,走!

    黎祖驯拖着父亲做很多事,想压下内心不断扩张的空虚。他筋疲力竭,x!脑袋更清醒。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不管做什么、走到哪、吃多少东西,还是很饿、很慌、很焦虑、很混乱。终于老父不堪他的摧残,在撞球间座位上睡着了。

    黎祖驯叼着烟,杵着撞球杆,蹲在座位前,打量父亲的睡容。父亲的脸布满皱纹,歪着上身,呼呼打鼾。

    “爸,是这样的,我有女朋友了,改天介绍你们认识”

    黎志洪呼呼大睡,听不见。

    撞球间客人走光光,只剩他们父子俩。冷气变很强,黎祖驯觉得很冷。

    他又对着老父的睡容,说:“我开玩笑的,我才不要女朋友。女人有什么好,女人最麻烦了,看看你就知道了”

    黎祖驯垂头,右手掌蒙住脸,身体紧缩,再紧缩,内心的空虚膨胀再膨胀终于捱不住,无声地偷哭。

    “我失恋了,老爸。”

    到没人听见的时候,才吐露真话,而回应他的,只有老爸的鼾声。

    ----

    坐在偌大的房间里,四面墙,不断逼近。

    房间漆黑,小君坐在床上,就这样呆坐了三小时。她动也不动,没哭,也没睡。房间无声,但有sexpistols在心中吶喊。

    她下床,打开衣柜,摸黑搜出为了方便跟黎祖驯出游才买的牛仔裤,套上,拉上拉链,扣上钮扣。再搜出衬衫,穿上。

    她带走桌上那一只从小到大最心爱的猫杯,随便收拾简单衣物,留下家里钥匙,留下母亲办给她的金融卡,她想过自己的生活,渴望独立,留下字条,恳求母亲谅解。

    拎起背包,她悄悄离开。

    外边街上,流浪狗在咆哮。她心中,那天生对爱的渴望,在沸腾。

    她不害怕,她不要重复经历没隐私,傀儡似的生活。自由也许要付出代价,放弃锦衣玉食的生活,走出这华美、空有表相的地方。

    母亲扔掉sexpistols,但旋律已记住。母亲没收手机,但没办法没收她的心。母亲强要黎祖驯不准找她,但脚长在她身上。母亲想关住她,但爱情早一步绑架走她。

    小君开门,走出去,头也不回。

    想被尊重,想自己作主,也许对母亲来说是背叛,是很大打击,但长久以来默默忍受母亲给她的打击,她心力交瘁,花样年华,却觉得已经枯萎了。她本来也为了让母亲高兴,伯母亲生气,所以想轰轰烈烈跟黎祖驯谈一阵子恋爱,之后乖乖出国留学。

    可爱不试曝制,爱一阵是多久?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仿佛都不够,只能越陷越深,无法自拔,整个身心都扑向他的方向。

    当然她本来也真的愿意忍痛割舍,也真以为自己可以办到,并认为自己绝不可能胆敢挑战母亲的意见。直至今晚,母亲蛮横专制的态度,彻底让她觉醒,再这么过下去,她不如死了。当时她追出阳台,看见母亲扔掉祖驯送的cd,有一剎心灰意冷,差点就冲动地爬上花台纵身一跃,一了百了,教母亲悔恨,悔恨让她痛苦伤心。报复母亲,报复她强夺走她的快乐,强窥看她的隐私。

    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着的,但她忍住了,死很容易,痛一下就什么都没了,但愤怒当头她没忘记良知,当下虽恨着母亲,但不至于要藉死让母亲一辈子内疚。

    既然不死了,既然都动过死的念头了,那么不死以后还有什么难得倒她?

    这一想就产生勇气,产生力量,产生斗志。在剧烈的争执过、哭泣过、痛苦过、愤怒过后,这种种剧烈的情绪拉扯过后,心却异常清明,思绪非常清楚,她有种脱胎换骨的感动,什么都豁出去,再没有顾忌。

    这午夜时分,她首先想到某处睡一觉,明天起正大光明的跟爱情同在,黎祖驯存在的地方,就是她跟随的地方。

    眼前对小君来说,每一条道路都是不通的、打结的、晦暗的,只有通往黎祖驯的方向,才有光明快乐,才是她认定的幸福的未来。

    小君在黑暗中行走,以前很容易害怕,现在却出奇的冷静。走到巷口便利商店,脑筋飞快地转着,学会自立的第一步,就是怎么平安到达目的地,不用仰仗亲友的接送。她跟店员询问有没有无线计程车的电话。

    计程车到了,她上车,说出地址,她没去找黎祖驯,也还没想到该怎么跟他说。

    她到2503,到堆满黎祖驯物品的地方。

    这里以前死过人,讽刺的是,小君却觉得这里比家里温暖,被他的物品包围,她很安心,终于松口气,筋疲力竭了。左脸挨打的地方还痛着,她撇下包包,往床上躺去,怀抱着希望和斗志,她很快地睡着了。明天醒来,她就去跟黎祖驯说,她下去留学,她要跟他一起生活,形影不离。

    ----

    一大早,黎祖驯就接到杨美美的电话。

    “小君有没有去找你?”

    “没有。”

    “你确定?会不会半夜去按门铃你没听见?”

    “怎么了?”黎祖驯心中一紧。

    “小君她妈刚才跑来找我,说小君不见了!她不在你家,那她去哪了?”

    币上电话,黎祖驯呆了会,马上出门,赶到百穗旅社。

    冲到柜台时他还没开口,欧巴桑就指了指楼上,说:“那个小姐昨晚就来了。”

    黎祖驯讨了钥匙,上楼,打开2503。

    房间昏暗,日光被窗帘挡住,床铺凌乱,一个小小人儿,缩着身,动也不动地躺在那里,躺在白被单里。

    顿时黎祖驯血液冻住,心脏仿佛停住,他冲过去,打量小人儿苍白的脸,当注意到她胸膛正微微起伏,他才瘫坐在床上,吓出一额的汗。

    没事,她只是睡着。刚才还以为她被母亲责怪了想不开,还以为她

    黎祖驯放心了,伸手碰她的脸,她皱眉,翻过身,继续睡。

    他脸色骤变,因为看见她左脸肿了一大片,隐约看得出五指的痕印顿时他胸膛燃烧,血液沸腾,气急败坏了。

    谁打她?她妈妈?真狠,她这么娇小纤弱,怎捱得住打?想到小君挨打的画面,他胸口就像要炸开了,好气自己没能够保护她。

    小君听见小鸟唱歌,感觉眼皮浮动的光影,左脸一阵凉,睁眼,醒了。看见逐渐清楚的身影,她笑了,但马上又泪汪汪。

    黎祖驯就坐在床沿,用毛巾包裹冰块,敷着她的左脸。

    “是不是很痛?”

    她摇头。

    “你妈打的?”

    她眼色恍惚,坐起来。怔望着他,想着要怎么说。她看他面色阴郁,他脸上罕见地出现非常严肃的表情。

    “你妈常打你吗?”如果是,他会不计一切带她走。

    “没有,她从不打我。我们昨晚吵得很凶,她知道我跟你在交往她是一时失控了,不是故意的。”

    黎祖驯这才稍稍心平气和了,但仍然板着面孔跟她说话:“怎么可以半夜就跑出来?最起码打电话跟我说,太危险了,你知道吗?”

    “因为当时已经很晚了”她急切地说:“我决定离家出走,我不要回去了,不要出国念书,不弹钢琴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他眼色一暗,很感动,真的。

    昨晚以为就要失去她,难受得像死过一回,他都没睡,送父亲回去后,一直醒在沙发,跟渴望她的心对抗。

    此刻的他,内心里一方面高兴着她的决定,一方面又担心起来。他很愿意将她留在身旁,毕竟和小君经历的感动,是他从前和谁都没有过的。他很想象电影里或小说中那些酷帅的男主角,很潇洒地将女主角拥入怀中,说“不怕,不用担心,有我在,没问题”然后观众流下眼泪,欢快叫好,最后皆大欢快,爱情圆满。

    但他们处在现实生活中,他也不是豪门子弟、家财万贯,他如果真的装情圣,因为感动就把她搂进怀里,说着以上那些缠绵悱恻噁烂感性的对白,那是自私自利,更是自欺欺人。

    他珍惜江小君,就是因为太珍惜了,所以只想保护她之前她睡着时,他就一直想着这些现实问题。

    他必须让这个比他小七岁的女孩,搞清楚自己的决定会带来什么后果,他必须站在理智的那一边,跟她分析事情的好坏面,真实面。他不能站在感情的那边,让她糊里糊涂就冲动地放弃留学、放弃家庭、放弃前途,到最后才后悔不该跟他一起。

    所以,这当头,他很想,但并没有安慰她,反而冷静地看着她,甚至用一种不带情感、生疏的口气问她:“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知道。”

    “你要想清楚,如果没认识我,你也会放弃留学、放弃钢琴?”她真可以放下这些?

    “我我想清楚了。”小君忐忑,他怎么忽然像个陌生人那么冷漠?为什么这样问她?他不开心吗?

    黎祖驯又丢出另一个问题:“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不回家?”

    老实说,现在她唯一笃定的,就是不和他分开,其他,她是一团混乱,没办法想。但她逞强地说:“我想过了,我可以先住这里,不可能住你家,因为我妈一定会找上你姐姐,追到你家去,再来我会找工作。”

    “想找什么工作?你知道吗,在社会上做事很辛苦。”

    小君脸色微变,热情骤然冷却,是那么渴望他安慰,但等到的却是一句句质疑。她不明白,她不顾母亲跑出来,想待在他身边,还以为他会高兴

    如果他爱她,就像她那么爱他,他会高兴不用分离,可怎么他的反应,和她想的天差地远?在最需要他安慰时,他搬出这么冷的面孔。这种态度,口气严厉,不近人情。质疑她的决心、她的能力,他是不是认为她是包袱?是不是不想惹麻烦?是不是想撇下她?

    她咬牙,说:“我知道工作会很辛苦,我没那么脆弱好吗?”

    “你还这么年轻,才十九岁。不继续升学,就离家出走,没学历,就没有好的工作。以前都是妈妈给你零用钱吧?以后呢?跟我在一起会很辛苦。”

    他把现实逐项摊在她的面前,她太年轻,还不够懂事,他们之间必须有人冷静,照顾到现实面。可他这些顾虑,却狠狠伤了她的心。

    小君眼色一凛,大声起来。“我不用谁给我零用钱,我可以赚钱,杨美美可以,我也可以!”

    “已经花这么多年学钢琴,现在放弃不可惜吗?”

    “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不可惜。”

    “你的梦想呢?”

    “我的梦想就是能够跟你在一起。”

    “理想呢?”

    “我的理想就是你陪我,和我一起,我们开开心心生活。”

    “你没有自己想敞的事?”

    “你做什么我就跟着你做什么!”

    她猛地咆哮,捶打他的胸膛。“这样说够清楚吗?够清楚吗?要是不喜欢就说啊,我可以走。不用这样问东问西,我不会厚脸皮赖着你!”小君推开他,下床就走。

    他手一伸,拉她回来。“别走!”抬眼看她,他说:“我没要你走。”

    “你看到我一点都不高兴。”她哭了,很难过。

    “我很高兴。”

    “骗人,看不出来!”她哭得更凶了。“你很讨厌。”

    “别这么说”他一个使劲,让她扑进自己的怀里。“我高兴,真的,我只是只是太累了”

    “为什么累?”她埋在他胸膛,听那有力的心跳声,僵着身体,被他的情绪弄糊涂了。

    “我昨天都没睡。”

    “为什么都没睡?”

    他搂着她,一起倒在床上。抚着她发梢,闭上眼,微笑。说这么绝,分析得这么彻底,她还是傻傻地要跟。本来还想再问更多,讲更彻底,可看她委屈地哭了,他的理智又溜走了。

    罢了罢了,就不顾一切跟她耗下去。只要她开心,她将来会不会功成名就,有没有大好前途,算什么?这时候她不开心,以后也许也要后悔的。女人真是感性的动物,就这么冲动地来了,完全不计较后果,也没给自己留退路。好傻,可这傻,又傻得那么窝心,那样可爱。

    反观自己,倒像个老头,啰啰嗦嗦,忒没用。明明就很高兴、很感动,还表演冷静理智,虚伪。

    小君还在追问:“你为什么都没睡啊?”

    他苦笑。因为担心,因为害怕,因为痛苦,以为再见不到她。

    她从他胸前,仰起脸,跨坐在他身上,害他的理智溜得更远。

    “你说啊?”她低头,盯着他。

    他闭眼,笑着。感觉她头发,痒着他的脸庞。

    “小君。”

    “嗯?”

    “你真的很可恶”他睁开眼,她便傻住了,她看见那双深邃的黑眼睛正殷红着,泛着朦胧的水气。

    “你哭啊?”她骇住,震惊莫名。

    他失笑。“昨晚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已经是他的极限,他不能再说了,很糗。

    推开她,马的,超尴尬!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男性的自尊啊,毁于一旦。他翻身,趴着,脸埋枕头里,不看她。不敢看,好糗,他高兴得哭了。

    小君恍然大悟,他竟然为了差点失去她而掉下了眼泪。她这时一阵虚荣,又一阵甜蜜,飘飘然,忒高兴。

    她又爬到他身上,整个人巴在他背上,呋拂叫。“你真的哭了?我看!”

    “不要闹~~”

    她笑了,她开怀了,脸埋在他脸边。“不用不好意思啊,我也常哭啊,我不会笑你啊”可恶,明明得意着,听得出分明已经在笑。“你不要吵,我想睡一会。”

    “你转过来,让我看看嘛。”她笑嘻嘻。“黎祖驯黎祖驯?喂?喂我帮你擦眼泪啊”原来是在乎她的,她破涕为笑。

    埋在枕头里,他苦笑。这家伙,把他惹哭,书他紧张,这么高兴?!

    翻身,揪住她,压在身下,惩罚地堵住那问不休的嘴。既然她豁出去,他亦决心爱她到底。

    ----

    大事抵定,放心了。他们这一睡,就睡了很久。像两只亲爱的鸟,一开始窝在床上,还互相蹭来蹭去,抚来摸去,亲来亲去,两个身体,都在找着合适的睡姿,可是热情和欲望,又让他们找不着安然入睡的姿势。

    他们侧卧时,她面向窗,背对他。他侧躺,将她抱在怀,左腿就横跨在那柔软的陷下的腰畔。这也是没办法睡的,这姿势让他的神经变得敏锐,因为两人紧挨着,他就免下了触到那小巧浑圆的臀部,于是黎祖驯觉得他抱着的是一团火。

    他想着,这不是应该放纵欲望的时候,还有,知道她还纯真青涩,肯定是没和谁抱过的,如果真要做,他不希望急在这当头,在他们都刚刚经历了些风波,她也才刚离家出走,很多事都还没安顿好。

    于是,他忍耐着对她的欲望,翻身,改了姿势,面朝上的躺着。

    他才刚松了口气,换她不安分,她非要也跟着翻身,面抵着他左胳臂,在那里呼吸着,暖着他的胳臂,痒着他皮肤,然后她把右腿横跨上来了,跨到他右大腿上。于是他苦笑,于是又挣扎,于是这次他自己变成一团火,想烧了她。

    就这样反复,挣扎又冷静下来,再浮躁然后又努力镇定,这两只亲爱的小鸟,厮混到最后,终于才输给睡意,好甜蜜地恍惚着,沉入梦里。

    小君再醒来时,窗外闪着金光,已经中午了。

    她发现身边空着,倏地惊醒,再看见枕边留的字条,才安心了。黎祖驯留言说要回去帮她带日用品来。

    小君打开包包,拿出惯用的猫杯,放床边的桌子上。过去,拉开窗帘,让夕光照进来。她在窗前伸个大懒腰,睡得饱饱,一想到黎祖驯一直搂着她,哄她入睡,就觉得好幸福。

    他的身体很烫,隐约记得他在她耳边说,很想要她。但他忍住了,她其实很愿意的,但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占有她,只是很温柔地抱着她。

    也许他不希望太快,也许他怕,怕她想和他一起只因为冲动,也许他对他们的爱情还有一点点疑虑

    没关系,小君凛容,目光坚定。她会让他看见她的决心,她不会成为他的负担。

    她给自己信心喊话!

    江小君,以后你要自立自强,不让他后悔跟你相爱,要成为一个值得他爱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