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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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秋美人并未同意他的做法,但腾铎始终认为,赎下善若水,再为她找户好人家的做法对她最好。

    于是为了确保她的“安全”腾铎离开四季楼前,还是与四季夫人详谈了为秋美人筹备赎身的事宜。四季夫人给他五日的时间筹备,这段期间,秋美人已算是他的人,其他人碰不得。

    为了让四季夫人安心,腾铎一出手便给了几百两的订银。

    四季夫人为此乐得眉开眼笑,只差没让人到四季楼门口放起长长的喜炮,庆贺秋美人为她挖了座大金库。

    脚步远离四季楼,翔韫虽然讶异腾铎会改变主意,但能把才貌双全的秋美人带回家,他很为好友感到开心。

    “恭喜、恭喜!”

    腾铎瞥了他一眼,语气有些不以为然。“秋美人是要赎下送你的”

    他的话尚未完,冷冷滞在刚毅的唇畔,脑中忆起的是秋美人蒙着淡淡哀伤的神情,与她那一双冰冶柔荑覆在手上的悸动。

    当时,她似乎为他擅自做的决定感到震惊,当她脸上露出既可怜又自嘲的神情时,他的果断沉稳也在瞬间全军覆没。

    她真的适合翔韫吗?愈想思绪似乎有愈乱的倾向,腾铎拧着眉,头一回感到事情棘手复杂到让他感到茫然。

    “天老爷!你这大木头,不会同姑娘这么说了?她什么反应?”翔韫错愕万分地扬声,原本想不透的思绪在瞬间清明。

    这就可以说明,为何原本不愿撷菊的腾铎,会在短短几个时辰内改变了心思,撷菊为姑娘赎身。

    “她哭了,说伤人自尊的是人性,不是银两”腾铎揉了揉眉心,也些无奈地叹道。

    翔韫觑了他一眼,好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就同你说了呗!即便是青楼女子也有自尊,你这样的做法,与一般撒钱买笑的寻欢客有什么不同?如果我拒绝,你要把她给谁?”

    短暂的错愕掠过腾铎刚毅的俊颜,混沌的思绪因为翔韫的话,陡地灌入一道冷流,震得他无地自容。他自诩自己不同一般寻欢客,却没想到对善若水说出的话,竟比刀刃更加伤人。

    “收到菊花柬的是你,买下秋美人的是你,若以武德品性来讲,秋美人因你的鬼提议而受伤的反应,就叫忠,不管你给不给她名分,她这一生只能是你的!”

    翔韫拍了拍他的肩,给予秋美人极高的评价。

    她这一生只能是你的!腾铎压下心头不规则的心跳,淡拢眉心,思绪已因翔韫的一席话,瞬间清朗。或许在颐明湖那一日的相遇,已注定了两人的情缘。

    爱书成痴的秋美人,偏偏爱上了他这个长年驰骋沙场的武将?

    而他只想找个健康明朗的姑娘当妻子,却莫名买下了纤美柔弱、名满京城的青楼姑娘?腾铎唇边衔着一抹啼笑皆非的笑。

    窗外清雨飘缈,与腾铎一别后,郁郁寡欢的善若水在气候不定的春雨中,又重重病了一场。

    那一晚,四季夫人欢欢快喜同她说着腾铎的一切,说她不知烧了几世的好香才攀上腾铎将军这门亲,为四季楼添了无限光采。四季夫人叨叨絮絮笑得合不拢嘴,善若水却感受不到一丁点喜悦,心思反而压得极沉。

    将赎她的是与三国英雄一般意气风发的年少英雄腾铎,她终是如了愿,却也没法开心。因为打从她把菊香柬发给腾铎开始,皆出自于她单方面的自作多情。

    腾铎在这一连串的无奈中,被激发了正义凛然的伟大情操,于是花了一大箱金元宝“买”下了她。

    是呀!被买了下又如何?突然间她想起楼里的姐姐同她说过的话。

    她说,女人,永远只是男人的附属物,由古至今,亘古不变,即便是被选进宫的妃子,也有失宠的一日。更何况是像她们这种沦落风尘的烟花女子呢?

    当男人腻了,她们就像易物的商品、利益交换用的礼品,不断被丑陋的人性玩弄着很是贴切的说法,或许在腾铎眼底,她也是一件礼品

    她贪什么?盼什么?又如何能不心酸呢?所幸她这几天病得思绪混混沌沌,没让四季夫人瞧出她的郁郁寡欢,更没让姐妹们实为祝福、暗为嫉妒的言语给影响。

    小丫环见她倚在榻上,低声唤了唤。“姑娘,大师傅求见。”

    静幽幽地抿着唇,善若水振了振精神,让小丫环扶她坐起身,整了整衣衫才道:“你让大师傅在侧厅候着。”

    小丫环福了福身,退了出去。

    半刻后善若水进入侧厅,眸光一落入大师傅慈祥的脸庞,眼眶不自觉泛红了。

    “大师傅,您怎么来了?”

    大师傅没答话,反而瞧着她的脸色蹙起眉。“欸,病着就别起来了。”

    “没事,若水一向是这样的。”她绽开笑,对着他幽幽笑着。

    “我听四季夫人说你就要进豫亲王府,以后我也不便常去看你,未来自己的身体可得好生照料着。”

    善若水掩不住流露出的忧伤,滞了好半晌才说:“只是表面风光,未来的日子说不准呐!”

    “呵!傻姑娘,再怎么都比留在这里强,或许未来没个准,但至少是崭新的开始,况且我信你的眼光,你选上的男子必是真英雄。”

    他温和笑着,突地拿出攒在袖口的木盒,递给了她。

    善若水愕然呆住,神情有些不解。“大师傅”

    “大师傅没什么能为你添行头,只能送个吉祥厌胜钱给你。”

    在他的眸光催促下,善若水打开木盒,看着那一枚搁在锦布当中、纳着红穗的吉祥厌胜钱,她微怔。

    厌胜钱也叫压胜钱,是一种具有避凶趋吉涵义的钱币,币上会有吉语、符咒、人物、动物、林木花草各种图案花纹,相当于一种护身符,也是长者对晚辈的美好祝愿。有趣的是,这枚吉祥厌胜钱并没有一般铜钱的孔洞,反而是实心的钱币。

    看出她的疑惑,大师傅笑着说:“这枚厌胜钱是大师傅的祖先请人私铸的,我膝下无子无女,今天就把这为子孙镇岁、去病、避邪、祈福的吉祥厌胜钱送你。”

    “大师傅”善若水心中一暖,摇了摇头后将木盒推还给他。“不,这枚吉祥厌胜钱对大师傅意义非凡,我不能收。”

    “收下!大师傅只是你的师傅,没法帮你办嫁妆,只希望这枚吉祥厌胜钱能带给你幸福,让你一代传一代,福延子孙。”

    迎向大师傅关爱的眼神,善若水的眼泪已管不住地纷落而下。“谢谢大师傅。”

    “傻姑娘,如果有机会咱们在四季楼外小聚,大师傅请你喝茶、听小曲。”

    他笑呵呵地抚着胡,柔和的眼眉对她有着说不出的疼惜。

    善若水颔了颔首,原本憔悴的脸庞绽出抹真心的笑。“只要有机会,若水不会忘记找大师傅出来喝茶的。”

    “好姑娘。”揉了揉她的发,他叮嘱着。“往后若有需要大师傅帮忙的地方,尽痹篇口,知道吗?”

    心里的感动千言万语诉不尽,她只能一再地颔首。

    “好了,大师傅不逗留,省得四季夫人碎嘴。”

    严格算来他们只是师徒关系,能在她离开四季楼前,亲手将贺礼送给她,他已十分满足。

    伫在原地目送着大师傅离开,她笑了,沁着感动的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匀称的颊滚落而下。

    有了大师傅这一枚吉祥厌胜钱与肯定,善若水对腾铎又多了点信心。

    在她心中,腾铎是真英雄,当日他说要为自己物色良人的出发点,或许是真心为她着想,不是姐姐们已对男人失望的扭曲想法。

    善若水将吉祥厌胜钱握在掌心,思绪沸腾不已。

    她能重新将寄托落在腾铎身上吗?

    大师傅离开后,善若水收妥吉祥厌胜钱,无情无绪地倚在窗棂边,看着雨丝随风飘荡,浸染了天地,她竟有些恍神。

    “唉呀!姑娘你会着凉的。”

    小丫环端着刚煎好的葯进屋,见她倚在窗棂边,连忙取了件外袍为她披上。

    “又到喝葯的时辰了?”看着渐暗的天光,善若水皱皱鼻头,有些无奈。

    “姑娘要赶紧好起来,再过几天就是姑娘的好日子,病厌厌的总是不好。”

    善若水扬了扬唇瓣,若有所思地浏览着这住了许久的闺阁喃着。“是啊!就要离开了”

    这几日,除了她的书没能整理完全外,四季夫人已命人帮她将欲带走的东西全整理成箱,置放在一旁。或许有些仓促,真要离开时,她还真有一些不习惯。

    这时,四季夫人喳呼的嗓门由雅致的雕花门扇外传来。

    不过半刻,她已领着几名身强体壮的男子,鱼贯进入姑娘的闺阁之内。

    “这箱、那箱全都搬走,记住呐!这些全是姑娘的宝贝,可是允不得一点碰撞,手脚麻利些!”四季夫人挥着手中的帕子指挥着。

    善若水轻敛眉,掩去了几分心思问。“娘!怎么今儿个就差人来搬东西了?”

    “没法儿,将军他过两日抽不空过来,只得把时辰往前挪,娘帮你瞧过了,今儿个也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甭担心。”

    闻言,善若水粉唇一抿,为这提前面对的情况感到莫名的慌。

    四季夫人见状,无声叹气后握住她软白的柔荑。“娘虽然舍不得你,但见你有个好归宿也安心。”

    唇边衔着淡笑,善若水心里除了心酸还是心酸。

    是无情,又或是有情?她看不出四季夫人有任何不舍的神情,悠悠几年光景的相处,用一箱金元宝便抵过了一切。

    四季夫人这般世故的鸨娘本色,还真不愧为京城第一。

    她拉回心神,唇扬起一抹浅弧,跪地便对四季夫人行了个大礼。“若水谢谢娘的栽培。”当年如果没有四季夫人对栽培四艺的坚持,她不可能至今仍可维持清白之身,也不可能过了好几年与书为伍的单纯日子,她是该感激的。

    “这礼数就免了,你梳梳头、上点胭脂让气色好些,娘先出去张罗、张罗。”

    善若水柔顺地颔了颔首,见四季夫人话一说完,扭动着腰肢离开,她马上转身再回到窗边,拚命深呼吸吐息。

    真傻呀!纵使明白腾铎为她做的一切皆出自于无奈,但一想起他,她的心仍是不试曝制地为他悸动着。为何独独对他,悸动的荡漾情愫,就这么容易被挑拨?紊乱的气息久久未能平息,她心口忽地一紧,突然有些恼这样不争气的自己。

    好半刻,她忽地发觉,自己的举动有些愚蠢,方旋身,腾铎高大的身影竟无声息出现在她身后。善若水圆瞠着眸,身子猛地一僵,为差一点就要再一次对他投怀送抱,她露出吃惊的神情。

    相较于她的反应,腾铎反而沉稳地摊开双手,稳住她看来单薄的娇躯。

    “听夫人说,你又病了。”他这话问得不经意,却不难听出其中的阴郁。

    见她身子如此赢弱,一张脂粉未施的清雅素颜透着苍白,一股气也不知因何而生的心烦意乱,让他的语气严厉得紧。

    “已经好了,没事了。”善若水轻垂下眸,因为那张冷厉严肃的男性俊颜,瑟缩了几分。她知道,自己不该扮成误入陷阱的小兔儿,以着自身的怜弱,强逼着他跳进陷阱救她,但他的不甘愿也别表现得这般明显。

    唉!真让人伤心。

    “我已经同夫人拿回你的卖身契了。”盯着她覆在雪白容颜上的墨睫,腾铎内心泛开苦笑地开口。

    再次见到善若水,他似乎对她有些动心腾铎自嘲地扬了扬唇角,无法不承认自己与一般男人无异。面对这般绝色,如何能对她不怜、不心动?

    耳畔落入他沉厚的醇嗓,善若水轻咬着下唇,眸光落在腾铎手中那一张写着她闺名的卖身契,她心里苦极了。

    好不容易坚定的心思,因为腾铎手上那一张卖身契彻底崩溃。

    她的卖身契由四季夫人手中沦到他手上,会不会没多久之后,这张卖身契又会沦到哪个王公贵族或哪户富贵人家手上?

    “银货两讫我花了你不少银两吧!”一种说不出的不安将她紧紧笼罩。

    她不想哭的,但瞧着腾铎手中那一张卖身契,让她心里抑制不了的酸意,化成一颗颗晶润如珍珠的泪水,顺着粉颊染湿了衣襟。

    腾铎见着她流着泪楚楚可怜的模样,浑身一震,一时间竟词穷地不知该说什么地杵在原地。他虽然有一个妹妹,但从小他只知钻研武术,找谙达切磋功夫,女儿家的心思他压根不懂。当时不懂,现在更不可能会懂。

    腾铎看着她的眼泪,心口莫名的烦躁让他的语气有些粗鲁地命令。“别哭!”

    善若水闻言,沉静了会儿,眼泪真的止住了,但蒙着雾光的红眼眶,却让她瞧来更加怜人。

    “为什么哭?”晒得健康的麦色俊颜透着赭色,腾铎问得好不自在。

    他是真不懂,他替她拿回了她的卖身契,她该开心的不是吗?为什么要流泪?

    善若水心窝漫着揪痛,敛下水眸,没给他答案。

    过了好一会儿,她迎向他充满不解的黑眸开口。“若水想求将军一件事。”

    鹰展浓眉微挑,腾铎酌量了片刻才道:“你说。”

    “在将军要转手把我卖出前,请知会若水,让我多些时间做好心理准备。”

    因为一张卖身契,她的未来操控在其他人手里。

    即便她极力压抑,还是不难听出她低柔的嗓揉着一丝丝自嘲的薄凉意味。

    卖?好伤人也伤心的一个字!她把他当成何等下流胚子了?腾铎刚毅的下颚绷得死紧,蹙拢的眉峰彰显出他此刻的心情。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古今中外,哪个青楼女子能有好下场?或许我无法左右命运的安排,伹至少我能在这份无法掌控的未来,多要一点自尊。”她仅有的,也只有骄傲与自尊。

    腾铎瞬也不瞬地仔细端详眼前那张苍白却坚毅的面容,感觉胸口像是狠狠受了一记重拳似地,震得他极深、极痛。

    “如果我在你眼中是这种人,为何全京城这么多男子,你独独把菊香柬给了我?”他扬眉反问,眸中探询的意味甚浓。

    腾铎的疑惑正是近日来缠绕在心头的结,如今教他问出,却凛然地让善若水不自觉地微颤着。

    整了整紊乱的思绪,她说出对他初衷的认定。“因为我是不折不扣的傻姑娘,信自己的眼光,信自己可以在不可能当中觅求一个可能。”

    腾铎扬了扬唇,如鹰般锐利的目光,因为她说话的表情,闪烁着过分炽热凌厉的光芒。

    眼前的秋美人,根本不似她外表般柔弱。她的内心存在着不肯被斗败的坚毅灵魂,她身上散发的气质,就与他在战场上永不言败的精神如出一辙。

    思绪似乎在瞬间豁然开朗,无须赘言,这样的她,彻底将他征服。

    瞅着腾铎迸着火光的深眸,善若水隐隐感觉,他有些不一样了。

    善若水尚未来得及厘清是什么不一样,墨迹、红色压印及圈缚自己的卖身契,已在瞬间被腾铎撕成碎片,抛手撒出。善若水瞠着盈盈水眸,看着若雪片般的碎纸由空中纷落,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

    “这张卖身契对我本来就没有意义。”腾铎耸了耸宽肩,撕掉善若水的卖身契后,心里忒是爽快。

    在为她奔波张罗住处时,他已经有了决定。既然善若水有意将终身托付于他,他的侠义之心也允不得他对她坐视不理。

    那他倒不如就来个顺水推舟,先将她纳为妾,也可暂时打消额娘急着让他成家立业的打算。

    善若水看着他不以为然的神情,心里的悸动一波又一波,转瞬间,水眸又管不住地泛着泪光。没了卖身契,那代表

    腾铎看着她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模样,一时间竟有些不自在。“你的事办得太仓促,所以我还没能跟我额娘禀明,所以我暂时还不能把你接进府;前些天我托人在‘百花深处’这条胡同找了个四合院,你就暂且住在那儿,成吗?”

    北京城里胡同不少,有龙蛇混杂也有文人雅聚。

    为了善若水,他特地找了远离烟花之地,颇具雅意的居所。而这条名唤“百花深处”的胡同,听说是在明万历年间,有一对夫妇在此一带种菜为业,养花成景而得名。他想,这般悠然的环境,似乎挺符合善若水的文人性格。

    听着他对她的细心酌量,善若水屏着气不让眼泪滑下,好半刻才挤出了一句话。“将军!你为我做的够多了,谢谢”

    自从发出菊香柬后,她的心情忽高忽低、忽冷忽热,此刻见他把她的卖身契撕了,又费心替她找了容身之所,她忐忑的心思这下终是有了着落。

    “傻姑娘。”她那重重的鼻音,让腾铎听了心疼。出乎意外的,善若水一再牵动着他从不曾为女子心动的情弦。一旦动情,滞在她身上的眸光似乎更移不开了!

    善若水眨了眨眸,思绪仍困惑之际,腾铎刚毅的唇已不自觉撷住她的软唇。

    水眸忽地瞠大,善若水感觉到他热灼的吐息,以一种她未曾经历过的方式,强行席卷她的所有。

    他抵着姑娘柔软似桂花凉糕、气息清甜如蜜的唇,沉嗓因为追不及待撷取她的甜美,而揉着渴望的低哑。

    在他张狂而强势的吻中,善若水双颊轻染婿红,思绪呈现一片迷蒙的空白。

    所能感觉的,是他霸道的吻,挑拨着她的青涩。迷迷糊糊当中,善若水眼角滑下喜极而泣的珠泪,任由腾铎以最激烈的吻收服了她的心。

    没有凤冠霞帔、八人大轿,更没有将军夫人的头衔,善若水在春雨绵绵的小雨里离开四季楼,展开了全新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