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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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生总是在等待。从懂事的时候起我就有着一种幻觉,觉得在现实生活的世俗世界后面还有着一个深邃的精神世界,那是一个无比真实的永恒的世界。生命的意义只有在那里才能够得到最终的证明,而眼前的生活只是真正的生活展开之前的准备而已。我总是在等待着从光芒照耀的某一天开始新的生活,在这一天光芒的照耀下,过去那无数枯燥苍白的日子也被染上金色的光彩。进入大学、读研究生、结婚、出国、五万加元我并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巨大满足。多少年来,我在心中渴望着承担什么,却总也没有什么让我承担,所有的努力都没有过超出个人存在的意义,这才明白想承担一点什么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而在今天,三年多的北美岁月倏然而过,我终于知道了那一天永远也不会到来。隔着这一千多个日子望过去,我已经步入中年,生命的暂时性有限性已经不再朦胧,而是如此清晰如此现实。生命的一个阶段无可挽回地过去了,生命的终点已隐约可见。可是我仍然在等待,这种等待的现世性功利性越来越明确。毕竟人在任何处境中都有什么在前面召唤,这种召唤因为自己心灵的需要而被看得神圣,它给生命的存在一种证实。我为自己感到悲哀,也感到了无可奈何的沮丧。在想象中我意识到生命的智慧抗拒着挣扎着,然而徒劳无益。伴随着徒劳无益的沉重的是一种推却了责任的轻松。终于我承认了自己的渺小与平庸,不再想象在暂时的凡俗之后有着永恒的辉煌景象。

    我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那是刚进大学的某一天下午,我在图书馆看完马克思传,在合上书的那一刹那,一种巨大的感情激流不期而至,在心中奔突涌动。我走到窗前,无边丝雨那一片簌簌之声似远似近如诉如泣,像诉说着一种神秘的启示。我感到了自己这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不是偶然的,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安排着,注定了自己要承担某种使命。就在那个时刻,我在心中对自己立下了宏誓大愿,在自己这一生中,要毫不犹豫地拒绝那种平庸的幸福,在某一天给世界一个意外的惊喜,意外的证明。十多年过去了,在三十多岁的时候,我才在心里承认了多年来拒绝承认的简单事实,自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平平凡凡的人,并没有一种伟大的使命等着我去完成,也没有一种神秘的许诺使这生命在某一天放出神奇的光彩。世界并不需要我去承担什么,上帝并不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创造了我,宇宙间也没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为自己的存在作过特别的安排。我不过就是活着的我罢了。一个人哪怕他心比天高也只是活着而已。那些以前认为有着不平凡意义的追求,原来也只是一种对自己来说可能更好的生存方式,其平凡的本质在时间中渐渐显露。哪怕我真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吧,那点了不起在如此浩漫的世界中,也是那么渺小,意义几近于零。既然这个世界没有了谁也并不真的就损失了什么,那么生命的意义就是对生命者的意义,平庸的生命也就与超凡的生命一样有了最充分的存在理由。事业其实不过是一种对自己来说更好的生存方式罢了。存在着的生命在完结之前必须以这种方式存在,这就是意义了,我不能一厢情愿地去设想意义之外又有某种看不透的意义。因了这点意义,该做的事还得努力去做,生命的挣扎不能放弃,毕竟生命存在的现实需求对虚无有着本能的反抗。对一个平庸的生命来说,暂时性就意味着一切。平凡的人没有历史,他存在的意义就是存在本身,他别无选择。而我,也和曾在远古曾在天涯的那些无名的逝者一样,来了,又去了,如此而已。我不能再依据古往今来的那些伟人的事迹去设想自己的人生,不能再去设想所有的牺牲和痛苦将在岁月的深处得到奇怪的不可理解的回报,痛苦不过只是痛苦者自身的痛苦体验罢了。世界之大,上帝只有一个,他来不及对这么多人负责到底。过去的一切过去了也就过去了,也并不会在未来的某个日子突然焕发出神奇的意义。自己生活着的岁月并不就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岁月。过去的日子,眼下的日子,未来的日子,都是生活着的日子,如此而已。在时间的后面,是一片浩渺的空空荡荡。

    在又一段生命进程完结之后的今天,痛苦而轻快地,我明白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明白了之后更加清醒,心中似有不甘,却更感到无可奈何,徒劳无益。多少年来,我在心中嘲笑着拒绝着平庸,现在却极为清醒极为深切地意识到平庸是那么自然而然的事。平庸的生活也是真正的生活,平庸的生命也是真正有意义的生命。这意义随着生命进程产生着又消逝着,并不留下最后的痕迹。过去的嘲笑和拒绝本身,今天也该受到嘲笑和拒绝了。这样,消减了虚张声势的豪迈和激越,我能以洞达者的无奈与心平气和看待平庸的生命进程。我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面对人生发出的诚实的声音。

    明天我要走了,这一段生命历程已经确凿无疑地完结。上午我踩了雪在大街上慢慢地走,心里想着这是看加拿大最后一眼了。走到安大略湖边,我迎着风站了好久。冬日的太阳朗朗地照耀着,冰封的湖面无边无际,细碎的光在冰上跳跃着,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远处。我木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时间在阳光中似乎已经凝固。我心中充溢着一种刻骨的悲凉,对自己,对这个世界。这种感情我无法回避,它使我把现实的一切看得虚幻。可马上又有一种清醒的意识在反抗着,活着就是活着,就要挣扎,要奋斗,其它的都是虚幻。终于我要走了。想到三年多的北美岁月,就这样过来了,挣扎了,也奋斗了,有些留恋又有点害怕,绝对没有勇气把这一段日子再过一遍。明天我就要结束这种似乎没有尽头的精神流放,加拿大,这是一个好地方,却不是我心灵的故乡。

    晚上几个朋友在顺发酒楼为我饯行,思文也来了。孙则虎说:“三个月内你回来,保证这里还有个老板的位子在等你。”赵文斌说:“我敢打赌老孟还会回来,我下一桌酒席的赌注。”袁小圆说:“他可能是真的就这样去了。”赵文斌说:“绿卡在他口袋里揣着呢,为了那张纸他也会回转来。”思文默默地喝饮料,大家都问她的意思,她说:“他不会回来了。”

    孙则虎斟了啤酒说:“朋友一场,老孟不喝酒的也干了这一杯。”我说:“兄弟一场,我不喝的也干了这一杯。”他说:“兄弟一场,兄弟一场。”两人一饮而尽。还没有吃完,思文笑着对大家说:“我还有点事,就先去了。”我送她到门口,她急急地说:“明天早上我就不送你了。你这一走,真的就是天涯海角了。”说着哭了,转了身急急地走。我追上几步说:“你恨我吧?”她说:“不恨,真的不恨。”又停下来说:“向爸爸妈妈问好,他们对我好。那年有一次我偶然说喜欢吃辣椒,妈妈戴了口罩在厨房里给我炒辣椒,我还记得。还有我们认识的那年,两人骑了车到我家里去,一辆汽车开过来,我一让摔到坡下去了,你怕我摔坏了脑子,还问我一加一等于几呢,一晃又是这么多年了。”又说:“还记得刚到多伦多时那条金项链吧,那不是我买的,你以为我真的会舍得买吗?是赵教授在我离开纽芬兰时送给我的。我怕你有想法,说是买的。为了那条项链,我们把钱分开了,就那样分手了。”我低了头不做声。她说:“人,人,”嘴哆嗦着说不出话,眼角渗出两行泪“人活在世界上还是应该接受一些自己不愿意接受的东西,什么都不能想得太好了,反正不接受这一点就要接受那一点。有些事也许我还是想错了。也许我这一辈子就是自己过了。”说完一路小跑去了,头也不回。我深深吸了几口冷气,冷到了心里,想哭,却哭不出来。

    这天晚上不断的有电话打来道别,到十二点以后才安静了。一点多钟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拿起电话,那边的人不说话。我说:“我知道你是谁。”还不吭声。现在说什么也没意义了,两人都沉默着。我吹起末代儿女情中的主题歌:“飘啊飘啊飘的风,吹的是谁的痛。欠山欠水欠你最多,但愿来世有始有终。”吹完了又停下来,听见那边的呼吸声更加沉重,终于发出一声哭泣,电话突然就挂断了。

    第二天清早孙则虎和赵文斌开了车送我去机场,在机场我们一块吃了早餐,照了几张合影。我拖了行李去做安全检查,他们在外面向我招手。办完了行李的手续我又转回去想和他们告别,已经走了。

    飞机起飞了。远处的云在朝阳中翻滚着一片柔和的金色,仔细看去却又宁静不动,使人很难想象飞机在那样快地飞行。机翼下的云层呈现着青白色,一团团轻柔如梦向后移去。我想起了来加拿大那一个遥远的早晨,除了口袋中那一张支票和一些零散的记忆,这一千多个日子竟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我知道自己在时间中飞行,它正迅速地离我而去,一去不再复返。我望着窗外的白云,好像是时间的帷幕在轻轻飘动,遮掩了后面浩漫的生存景象。我意识到这种景象无限地周而复始,我只是其中偶然的一环。新的生命新的事物新的创造新的成功从时间深处迅速地无限涌流出来,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流出来,将曾经存在过的一切完全覆盖。林思文、张小禾、孙则虎、周毅龙、葛老板、赵文斌所有的记忆蜂拥而来,像一阵风聚集起来的尘埃,又随着另一阵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