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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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我们的主人公看到副市长口吐的文字,其他所有人都视而不见。市长兼书记拜服地笑道:“哪里哪里!你怎么会成历史人物呢,你是宝刀未老哇!以后本市的工作还要靠你发挥余热,多加指导呢。怎么样?我看这办法好,既解决了问题又不会带来负面效应,真是护头护尾,八面玲珑!要是大家同意的话,我们这就把那五人小组召集来。”又转问公安局长,当年是哪五个人组成的复查小组。

    公安局长从软盘中检索出他们的姓名,回答道,他们已经退休离休,除一人前年因车祸死亡外,其他人都在。市长高兴地说关系不大,少一个人还是符合法定人数的,当即决定由公安局长负责马上找那四人来开个会。

    “半个小时,四个人笔头子一绕不就成了!”市长嘻嘻笑着宣布散会。

    他坐在笼子里参加了解决自己问题会议的全过程,亲眼看到每个市领导都对他十分关心爱护,心中倒有些感动。但市长兼书记埋怨他的话,也令他觉得冤枉,那时他不就是响应老人家“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号召才从实验室里出来,开始关心政治的吗?没想到政治这玩意儿是不能用科学态度去对待的,一用科学态度,一实事求是,反使自己陷进泥淖里去。那算什么“三十万言意见书”不过是他自以为的“关心国家大事”的科学研究报告罢了。当时还以为大学革命政权会表扬他呢,哪知道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到差点被枪毙。而市长兼书记给他保持沉默的权利,又限制了他为自己辩白“该不会让人以为我是个爱惹是生非的人吧。”但这时不容他多想,笼子一动,他又被人提了起来,身子晃晃悠悠地,脑袋晕晕忽忽地。这是提到哪里去?是不是又该回到监狱?一想到监狱黑黝黝的牢房就可怕,他觉得全身爬满了老鼠。周公解梦里说梦见老鼠是什么预兆?他极力想清醒过来却怎么也无法苏醒。

    猴子来探监看望他了。他以为他儿子会来,没想到猴子比他儿子还早一步。猴子提来一网兜食品,从里面怎么掏也掏不完。软包装硬包装的饮料和罐头、外国进口的巧克力糖果、可可咖啡龙井茶、瓜子杏仁陈皮梅琳琅满目摆了一地,顿时牢房生辉,好像到了自选商场。(周公解梦里说梦见食物又是什么预兆。)

    猴子并不是山上的动物,原先是市轻工局青年干部,局领导班子的“第三梯队”曾跟招商引资代表团去过东南亚,在和陈先生谈判过程中临时担任整理材料的小角色,因为善于逆向思维,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点子,于是脱颖而出被市长注意,后来组建公司时,市长就叫他当赵鹫的助理,他两眼深陷,一嘴暴牙,身材瘦小,行动敏捷,所以取得“猴子”的绰号,他自己引以为荣,说“猴子其实就是人的祖宗”对想跟他套近乎的人介绍了名片上一长串头衔后,便亲昵地说: “您就叫我‘猴子’好了,今后我随时为您效劳。”虽然他其貌不扬,但的确精明能干,公关能力非常强,几乎没有他走不通的路子。尽管有时爱贪便宜,公私不分,也有人向市长兼书记反映,说让这么一个人当十几亿元的重要项目的首长助理不太合适,而市长兼书记却笑道:“你们不知道,‘狐假虎威’这句成语还不全面,应该添上‘虎假狐好’才对。虎和狐在一起,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是‘最佳拍档’。赵鹫在科技方面是只老虎,但其实是个书呆子,根本无法应付复杂的市场经济社会,他身旁没个聪明狡猾的狐狸,会被外商三句话就骗得团团转。就让他去吧!”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自小受了他“旧职员”“地主”“反动官僚”父亲的庭训,看重一个男人的仪表应该“站如松,坐如钟,睡如弓,行如风”开始时,觉得猴子在办公室里也像在森林里似地攀上攀上,偶然坐下又如一摊烂泥,下肢不停地抖动而看不顺眼,但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不仅习惯,反觉身边要少了这么个活跃的人还有点寂寞。何况猴子还真能办事,需要盖十几个图章的公文花几千块钱吃一顿饭便成了,这种本事是发明家想也想不到的,所以我们的发明家一直把猴子当成左膀右臂。

    猴子虽然带来一大堆食品,但是没有带来脸和身躯,只有一对眼睛和一嘴白牙在暗处闪闪发光。白牙一张一合地先问寒问暖,然后给他带来外面的消息。据猴子说形势不容乐观,问题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更不是市长说的“半个小时”了,他即使不再蹲八年监狱,也要做好长期坐牢的精神准备。

    “他妈的!”猴子气愤地骂道“什么狗屁官员,应该蹲监狱的是他们而不是你!芝麻绿豆大的事也决定不了,前怕狼后怕虎。其实,就凭市长兼书记巴掌宽的一张小条就能放你出来,要不,他凭什么一身而二任焉!还要劳师动众,从垃圾堆里再把什么五人小组找回来,屁!”

    猴子说,四个人在倒都在,有一人回了四川老家养老,但叫回来并不困难。困难的是四个离退休干部都不愿出山再管事,也不是他们对赵鹫本人有什么意见,而是因车祸丧生的那个人死的让剩下的四个人太寒心,猴子的嘴能说会道,上下牙一嗑便迸出许多话来。我们的主人公赵鹫很快就明白了。原来,那位离退休干部要到医院看病,向机关要小车要不来,自己去乘公共汽车,一方面有病,一方面拥挤,不小心卷到了车轮底下。人们七手八脚地将他送到医院,医院却要先看到支票才接收伤员。这边赶紧向机关财务科要支票,那边任病人躺在走廊上没人管。等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把财务科科长从麻将桌上拉来开了支票,病人却没进急诊室就一命呜呼了。接下来就打官司,家属想从公交公司获得赔偿。可是交通大队按车祸现场来判定,司机并没有责任,死者是被公共汽车后轮压的。家属说是公交公司向交警行了贿,也要机关向交警塞些钱。“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我们比比看哪个单位的钱多路子通!”而机关的新领导说,哪有国家机关公然向另一国家机关行贿的道理?真是胡说八道!这一来就得罪了家属,硬是把老爷子的尸体放在火葬场的冰柜里不让火化,并且四处奔走告状,申诉冤枉,弄得全市街头巷尾人人气愤不平,别说其他四个老战友了。一具尸体搞得机关整个领导班子围着他团团转,开过无数次会来研究怎样处理死人;这位老干部一辈子也没有被人如此重视过。最后,还是机关财务科长算了一笔经济账:与其把钱白白送给火葬场,倒不如干脆补助给家属,于是按在冰柜里存放一年的花费折成现金,加在抚恤金上,总算平息了这场风波。

    “妈的!”猴子骂道“这些离退休的老家伙都一个个思想僵化得要命,自以为高风亮节,不为金钱所动,说是非要争这口气。要钱的话,哪怕公司给他们一人配辆小车呢,还可以每家安置他们一个人就业,可是这些家伙偏偏不吃这一套,就是给你一个不出来!平时他们已经没啥架子可摆,这时候非要把架子摆足不可”

    猴子说,四个“老家伙”还就此事联名写了封信给市委,提了好几项要求。经济方面的要求都好办,有一个资产上十亿元的大公司兜着还怕什么?难办的是他们要求惩治一大批人,其中有公共汽车司机、售票员、当班的交通警察、医院的医生护士直到院长、机关的小车班长和财务科长,甚至还要追查当时在肇事现场见死不救的过路人。“我们不止是为了死者,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呼吁市委市政府以此不幸事件的处理为契机,普遍深入地展开一场群众性的社会主义道德教育运动,达到严肃法纪、整顿党风和整顿社会各方面的不良风气的目的”其中一位身体还很健康的离退休老干部,亲自跑到市委大楼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你们看看现在的社会风气、道德水平吧,哪里还有一点优良的革命传统?!五六十年代高尚的社会主义风尚到哪里去了?!雷锋到哪里去了?!如果让我们来搞决不会搞到这种腐败混乱的局面。现在科技人员医生会计、编辑什么什么的,离退休了都能返聘,我们搞领导工作的为什么离退休了就不能返聘?要叫我们重新组成五人小组复查也可以,那就继续让我们当局长的当局长,当处长的当处长,一直到我们死了不能工作为止”

    “完了!”猴子神色愤然“现在办个什么事都难!那个副书记想的点子不仅行不通,还会带来更大的麻烦。”猴子见赵鹫似乎无动于衷,并不愤怒,停了一会儿,又用请示的口气问道“你人在监狱里,看来,至少还要等三年两载才能出去主持业务,中国人等得起,外国人可等不起,人家的办事效率你是知道的,赵总,你看怎么办呢?”

    我们的主人公赵鹫,参加了市委市政府的会议,虽然没有分到一碗纸灰喝,但他本人当然完全清楚自己的事,不论是“罪”也好“功”也好,反正都够大的。那位副书记说得很对,近几年来,他时时处处越来越感到副书记所说的“社会空气和氛围”的无形压力,这时反而觉得坐在牢房里安全系数会更大些,管它外面怎么变化呢!于是有气无力地跟猴子说: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你看着去办吧。”

    猴子说:“我听到消息,市领导在外商面前又准备耍花样,不说你进了监狱,就向外商说你因为健康的原因暂时不能工作。这他妈的是咱们一贯的手法!你想,大小两个陈先生是骗得了的吗?他们又不是真正的老外,中国话中文比很多中国人都强,在本市就有好些消息来源。要是他们知道了真相,感到我们没有诚意,公司还咋办下去?哪个外商还再敢来投资?这几天我想了想,要维护咱们的信誉,要把公司办下去,还不如就坦率地跟外商说明你的情况。当然,按照法律规定,一个押犯是不能担当法人代表董事长经理的,你把这些职务与其让给那个屁也不懂的管工业的副市长,还不如让给我!这个公司从一开始我就参与的,只有我最熟悉。再说,赵总,我跟了你两年多,车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至于我的为人,你赵总还不清楚?只有我最能维护你个人的利益。等你将来出来,我原封不动地把一个好好的公司再交回你手上。你看怎么样?”

    “那你就办去吧。”

    我们的主人公向猴子摆摆手。这时他觉得心脏好似正往一个深渊里急速下沉。

    “光我去办不行呀!”猴子的白牙在牢房里一晃一晃。他只看见满眼都是白色的牙齿替代了缭绕闪烁的金星“外商听你的,当初不是外商坚持,你都当不上这些职务,顶多是个管科研的副经理。最好你拟一个传真给大小两个陈先生,说你非推荐我来代替你不可。”

    “好吧。”

    他记得钢笔插在他外衣内的口袋里,可是他向胸前一掏,才发现他自己也失去了身躯。除了感觉,他也成了没头没脸没有躯干没有四肢的所谓的“人” 了。

    猴子见他的手在胸前抓挠却掏不出笔来,连忙说:

    “我有我有,纸笔我都带来了”

    猴子从西服里的口袋中刷地抽出一支手枪,一扣扳机,枪口中啪一下弹出了一支圆珠笔的笔头。接着再从胸前掏纸,纸没有掏出来,却掏出一张张名片。转眼间,名片又变成一颗颗红的绿的蓝的白的黄的紫的黑的灰的五颜六色的心脏。猴子不知把它装在哪里了,急得满头大汗,拼命在全身乱掏,像心脏撒满一地,花花绿绿地如鲜鱼似的活泼乱跳。我们的主人公赵鹫手里拿着冰凉的手枪,看着周围围满人的心脏。乱跳的心脏既像鱼又像大跳蚤,一粒粒无光的小眼睛凶狠地瞪着他,仿佛对他跃跃欲试,要蹦到他身上来。这时他已吓得浑身发抖,极力想清醒过来却怎么也无法苏醒。

    猴子不知怎么自行消失,像被阴风刮跑了似的。儿子却越过铁栅栏一下子坐在他面前。

    儿子今年已将近十八岁,快成为国家公民了。他在1967年结的婚,和妻子一起生活没有一年便被“群专”判刑后,妻子发誓要等他出来,学校领导和革命群众怎么动员她离婚都没用,于是当成“现代王宝钏的封建余毒”挨了批判,被开除公职,在街道上当临时工。所幸的是临时工并没有真像挖苦菜的王宝钏在寒窑里等了十八年,等到十年头上总算把丈夫等出监狱。可是中年妇女怀头胎,偏偏又是难产,妻子身体本来就弱,孩子刚出生,母亲便撒手而去了。我们的主人公赵鹫哀恸不已,也发誓终生不再续弦。幸好老母还健在,孩子倒不用他操心,一天天地竟成了个大人,个子长得比他还高大。

    儿子不像猴子只带来眼睛和嘴,倒完完整整把自己全身都带了来,而且全身笼罩着柔和的光环,如同茂盛的大树在阳光下散发的氤氲。坐在他面前的儿子和香港的一个影星歌星叫郭富城的长得极像。儿子在学校里是个有名的“追星族”追的就是郭富城这颗“星”儿子没给他提来食品,却抱来一大堆电影画报和激光唱盘及一台“随身听”环顾了一下牢房后说:

    “这和外国电影里的牢房一点不像!人家国家里有钱人坐牢都受优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