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小说网 > 女子有行 >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一

    整个华盛顿广场在排箫吹奏的曲子里,变得怪模怪样的。这曲子太欢快,轻松,需要脚步踏起来,手动起来,身体扭摆起来,舞蹈,整齐地舞蹈。这曲子当然与这个下午极不吻合。不过,这没关系,它甚至使我变得有耐心,成为一个理由,坐下去。

    我穿着一件齐膝盖无袖的薄毛衣裙,紧身,黑色,十一年前买的。我的头发半长不短,零乱而自然地披在脑后。

    我并不是从二一一年的这一天开始不在乎青春貌美还是年老色衰,我早已不再关心这些自己身体表皮的东西。只知道自己需要这样闭着眼睛,坐在阳光和时间的网络之中,眼睛里什么也没有,心里也什么也没有。

    或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上午、中午、下午?我不想计算时间。这段时间与那段时间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傻瓜才那么想。于是真的就出现一些傻瓜,对着广场附近的房屋指指点点:“瞧,那三楼靠东的第二间房子,我在十多年前曾住过一个夏天。”

    “唉,那阵子,天天窝在地窖里,冻得手指像红萝卜!”

    “牛奶,鸡蛋,炸面包片还是这家店的好。”

    “城市大学图书馆,我把书趁天黑扔到街上,走出图书馆去捡,这才写完一本论文!”

    他们好像在给我上昔日的“大陆新留学生文学”课。

    二

    坐够了,我决定回家。正在过斑马线,迎面走来鱼鱼。

    “我正从家里出来。”他手里抱了个纸包,肩上挎着滚筒包。

    我帮他拿过纸包。“很忙?”

    他点了点头。

    “有时间陪我坐几分钟吗?很长时间没见了!”我与他总是阴差阳错,碰不见面。不等他回答,我说:“去喝一杯,或随便吃点什么的。今天天气不坏!”

    “好吧!看在今天天气好的份上!”

    这家餐馆,跟火车车厢的位置有点类似,高的背椅圆弧形遮住别的人,给你一个小空间:只有与你共用一个桌子的人坐在对面。墙上全是玻璃,映出橱窗上美味装饰成艺术品的广告。鱼鱼坐在我对面,除了脸上添了一圈胡须,还有一点变化就是更不愿多说话。

    我把豆浆浇在炸鸡上,举起杯子,碰了碰对面一直握着酒杯的人的手:“鱼鱼,来,干杯!”

    “干杯!”

    我说我运气欠佳,但也不算太糟——没死掉,还活着,就得感谢上天:我的命硬!

    “你也迷信起来?这不像你嘛!”

    “那么什么才像我?”我问。

    鱼鱼笑了,说:“难道你不知道,你一直走运,从你踏上这城市起。”

    “是因为你?”

    他摇了摇头。说,不谈这话题了,言多必失,少说为妙。他喝了一口酒,很神秘的样子。这是他一向的风格,我以前欣赏过,现在,我觉得这故作神秘太做作,可能对男人我的感觉都自动消失了。但我却伸过一只手,去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说话,如果在这一刻,他还是我的朋友,哪怕下一刻他是我的敌人,我也应该这么对他,我不信,他不需要安慰,他正处于崩溃之际,这一点,白痴才看不出来。

    三

    天色已晚。通宵开着的这家餐馆,人却并未减少,不太安静,客人大声说话,什么语言都有。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焦急地问。

    “三本秀夫没有了。别问了!”他一拳击在墙上“那个英国佬,屁眼诗人,早就知道自己染上了病,却他妈的不告诉三本秀夫。这叫坑人,害人,而不是骗人了!”

    鱼鱼的脸在玻璃里折成一个长方形,他的手盖住杯口,手关节伤了皮:“别去要创可贴,没事!”

    我被他按在座位上,他继续说:“我知道三本秀夫另有所爱,却不知道被这么一个不是人的东西诓上了。你难以想象,英国佬的墓前鲜花之多,把整个春天都搬来了,狗模人样的人也来了好几打,而且葬在三一教堂的公墓里。三本秀夫呢,火葬时,一个亲人也没有,除了我和我的男友,连只麻雀的影都寻不见。”

    “报上都说爱滋病已经快绝迹了,可以治愈。”我不解地问“怎么还会死人?”

    “治愈?上帝、佛,都不会让人类享受自由,爱包拉病开始流行了,而且,”他垂着头“这次又是在我们同性恋身上敲响序曲。没有人不怕的——眼睛流血,全身皮肤生红点,脸上皮肤一拉就碎,露出骨头。”鱼鱼中断话,站起身,说他必须赶快走,男友在等他。

    “如果他得了病,你怎么着?”我是不是有点过分,我问自己。

    “爱能胜过一切,病痛,死亡。”

    我愕然。看来现在只有同性之间才能爱得生生死死,称得上不加盐和芥末的罗曼史。桑二和我呢?这位现代骑士几次救了我,我只是感激他?而他为什么要舍命救我?

    “那你对我,”我顿了一下“就从不曾有过”

    鱼鱼拿起椅上大小包。“很抱歉,亲爱的,你怎么到了这时才让我回答这问题?”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看得出鱼鱼的话是真实的。他对我不带有内疚,我的确从不曾爱过他,也从不曾爱过任何一个男人,我只是喜欢他。

    鱼鱼急着去看男友。

    对面的位置空了。但我还想一个人坐一会儿。向侍者要了一份加醋泡冰激凌。

    餐馆轻轻流淌起音乐——为了提神,可能也为了增加点情致。先是黑白电影英雄儿女的主旋律,后来又是智取威虎山样板戏里著名的一段打虎上山。陈旧的音符既不提神,更不能调整心情。可是音乐传递给我一种排列的次序,仿佛记录下逝去的时光。

    我一步一步走上不宽但铺了地毯的楼梯。按每层楼口的灯,不知为什么都不亮。可我的手闲得慌,每上一层楼,仍去按一下钮。我对自己说,你不必害怕黑夜。如果有什么事降临,黑夜就是逃恐惧的最好时辰。

    我垂下手,身体靠住梯子边的扶栏,喘气。突然我看见在楼梯口那儿,有一团浓重的黑影。

    四

    我从皮包里摸出打火机,叭的一声,长条的火苗跳起:“是你!”

    “吓着你了?”被我手里的打火机逼近眉毛的桑二没有闪躲。

    “没有!”我否认道。

    他坐着的那级楼梯,一个报纸折的盒里,堆满亮晃晃的星条旗包装糖纸。这个男人要剥掉如此多玻璃口香糖纸,十分钟嚼碎融化一块吧,最慢的速度,也得用两至三个钟头,耐心够足的。我握住钥匙转开门,桑二端着糖纸盒不请自进。

    我扔掉包,脱掉鞋,径自去了卫生间。

    “哟,难怪没人接电话,连电话机都关掉了!你为什么不理我的喇叭声,甚至把我送你的礼物扔进了水槽,绞成碎片?”卫生间门关得紧紧的,但桑二的声音却点滴不漏地传进来。

    “我到这儿不是来指责你的。”隔了半分钟,他的声音降低了,温和起来。

    我走出卫生间,桑二走了进去。水声使房间显得尤其静。

    有人敲门。

    桑二跨出卫生间,到门边,从门孔里瞅了一眼:“是找我的。”便走了出去。

    一阵细微的谈话声消失后,他推开门,在我耳根亲吻了一下,郑重地说:“在这儿等着我!”未等我说话,就急闪进楼道里的等着他的电梯。紧接着,楼下马路,一辆车很响地发动,带离了所有的喧嚣。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我有一阵疑惑。但又想,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一个男人而已。

    五

    我面壁而坐。多少相似的时光,戴着不同的假面逝去了。

    电话铃响,我没接。如果我没有等桑二,那么我是在等什么事发生吗?

    别说能一天一夜在房间里坐下去,几个星期几个月也丝毫不成问题。这是做作家坐出来的,耐得住寂寥,顶得住孤独,是作家最起码的功夫。虽然我的作家梦没做成,独处一个空间的本领,却早已练得炉火纯青了。

    但这个清晨,如果一成不变地呆在房间里,而忘了自己逃离这城市的计划,这个人就不是我了。

    另傻了,我怎么会等桑二呢?我还是得逃开。

    我打开柜子,换了一件裙子,黑丝绒线,腿开衩比毛质品的一件稍高。在橱柜里找到件浅棕色薄短风衣,将一副网格的黑丝绸短手套戴好后,又从柜中取了顶男式平底礼帽。还没扣在头上,就扔了回去。现金得带够,我的信用卡没人信。

    一切准备完毕,我锁上门,下了楼。

    我走到被清洁车弄干净的马路对面。一个面包店的橱窗映出一张望不尽底的脸,眼影和唇膏有意选了淡红,掺混银色的珍珠粉。我给这个并不讨我喜欢的形象,披上风衣,然后,穿过红绿灯,顺着铁栏杆往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