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唐三你们的唐老板,今天夜里死在办公室。”他手里拿着一副玻璃片裂开一条缝的金边眼镜,面对加里,眼睛凶光毕露“手里是你今天下午用过的勃郎宁手枪。说吧,加里,是不是你杀的?”

    加里毫无畏惧之色,说:“我在晚上十点半回到大世界,去跟他要今天的份钱我们等钱用。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脸色很不好,抽着雪茄,玻璃缸里好些烟头只有一半,没抽完就灭了。”

    的确,他到唐老板办公室,看见门开着,走廊里已经没有人。唐老板见加里进来,也没赶走他。电话铃声响起来,唐老板没有接,甚至像没有听见。

    加里就这么说了出来。

    “你手里有枪,你没有动手?”那个人追问。

    “我们玩魔术的,所有道具全是假的,我们不玩真刀真枪。我们在大世界前后共三年半,受尽盘剥欺侮,二先生在时,也是唐老板在管事。我们也一直靠他吃饭,没有他也进不了大世界,我要的是他该给我们的一美元,没有理由要他的命。他给了我五美元,我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给我五美元。”

    那个人又问:“你见到他时,他说什么?”

    “他好像有心事。但是今天下午在戏场不知道为什么?”

    那人抬抬手,说:“下午的事,我知道,是他失态。十点半你见他,却没有杀他,有谁见证?”

    兰胡儿说:“我见证,我和他一起去的。”

    那人笑笑说:“果然外不虚传,你是兰胡儿。”他站起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个唐三不管是自杀,还是被杀,都好像有好多理由。这件事嘛,不管是到警局公了,还是我们私了,都要有劳你,”他用司的克指着加里说:“跟我走一趟!其他人不相干。”

    张天师站起来说:“大先生,这个班子出的事,全由我负责,我跟你去。”

    兰胡儿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此人就是师父经常提到的大先生,大世界的后台老板,青帮在上海的几十年的头牌老大,师父一辈子佩服却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

    但是大先生点点司的克,根本没有理睬张天师的话,径直朝外走,手下人带了加里也纷纷跟了出去。他出身贫贱,大概已很久没有到下等贫民住的棚户区来了。今天这个事他亲自来,可能事出突然,头绪太多,怕手下人办不周全,必须他亲自到场来相机处理。

    眼看着加里被他们带走,送进汽车里,那种方型黑色的奥斯汀,里面可以坐五六个人。张天师很丧气,问苏姨:“怎么办?”话未说完,兰胡儿追了出去。

    汽车发动声响声中,前灯打亮了,在他们还没有跨入汽车时,兰胡儿一把抓住加里,对大先生说:

    “你们要带走他,也把我带走!”

    加里已被两人架在中间,不能动弹,他还未来及说话,大先生再次眼角扫了一下兰胡儿,轻轻说了一句:“女人呆在家里,少添乱就好。”

    加里朝兰胡儿一笑,兰胡儿还是不松开手,那手下人就一把将兰胡儿推倒在地,另一个人踢兰胡儿。加里被塞进汽车,他大声说:“对父王说,到了就来信,我们我们两个会去找他。”

    汽车飞快地开走了,车灯横扫过空旷的马路。兰胡儿从地上爬起来,看着汽车驶远。“加里!”兰胡儿伤心欲绝地狂叫:“加里!”她无力地靠着墙坐在地上。

    大先生早晨起床后,已经想好,唐三的死不是自杀也是自杀,只能这样,才方方面面摆得平。这个上海滩混了三十年的唐三,既然如此乱来,做棉纱做股票债券,做阿芙蓉之类做出大亏空,大世界的钱不够补洞,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敢来见他,肯定出了大错。那天下午唐三在戏法台上出了洋相,可能真是霉气攻心,要找个容易出气的在方发泄,结果更灰头灰脸。

    日本人走了,他从陪都重庆回到上海,这个唐三很乖顺。二先生出事后,他就把大世界完全交给这家伙。渐渐地,此人变得不如以前了。大先生记得有一次去电话,唐三居然敢不接,那是唐三最春风得意之时。得意就忘形,任何人都过不了太得意这一关。

    经不起任何刺激,发脾气丢脸,临事无静气,不是个人物。这点他早就看出。

    这大世界包给唐三,三年来每月倒也按时交给他一百根金条,他也就不想管,能闭个眼就闭个眼。帮里早有人对唐三不满,说他和二先生一样贪得无餍。想对唐三动手的,大有人在。唐三的三姨太就打点细软,听说连孩子都不顾不上,跟人跑掉了。

    这种见不得钱的赤佬,早晚都得死,就是这个命。

    不过,事情落在穷光蛋变戏法的人手,大先生心里很不开心。四岁就跟着娘到上海卖水果。还在晚清时节,他就在街上混。那时魔术已经在上海风行,有一段时间他也练得手快,想靠魔术混口饭吃。娘去世了,更无人管束他,他干脆扔了水果摊子。上海滩魔术有行规,要拜师傅,死心踏地做儿孙,才能一点一点学到一些窍门。当时他想,与其拜乞丐一样的魔术师为父,演一场骗一场,还不如拜青帮老头占码头,当打手,杀个人,势力就上一层。果然,走这个路,他才成为沪上人人敬畏的闻人。

    他忘不了当年受的气,他这一辈子看见任何魔术师,都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加里那臭小子,年轻气盛,似乎比天下人都聪明,就是他当年想做没做成的漂亮人物。想想他少年时挫落的野心,失去的青春,他非要教训教训这个“上海滩魔术王子”不可。

    梳洗完毕,用过早餐,大先生让汽车开到大世界,从边门到经理办公室,叫来巡捕房的人,把唐三的事情布置了一番,把尸体登了记,就移出经理办公室。然后让手下人把昨夜关起来的加里带来。

    手下人端来烧好的水烟,这是他每天处理各种事务的开始。抽了两口,加里被带进来,不过好像昨晚睡过觉,眼睛并不见红肿。年轻做什么都好,万事临头,即使刀架在脖子上也能睡就是本事。这小子并不胆怯,大先生浓浓的灰眉毛皱了一下。

    “我没有多少时间跟你罗嗦。”大先生又抽了一口烟,放下烟枪,边上已有人接过去了。桌子上铺着纸墨,手下人按着他的习惯。这点还令他满意。“唐三的事跟你有没有纠葛,报不报警,你杀没杀人,要不要偿命,一切由我说了算。你既然是上海滩洋人戏法的亲传惟一弟子,你得按我的意思做。这是条件。”

    “大先生请讲,”加里镇静地说。

    “不着急。”大先生说:“行不行都得照办,不用你答应。”

    加里不吭声了,他这已是好几次进这个办公室,里外两间,一般都在外间,那儿只有沙发和放衣帽的架子。里面是大经理的桌子和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字,靠窗还有一排柜子,两个盆景,一盆罗汉松一盆君子兰和时令黄菊。昨晚来时,没有见着黄菊,也许没注意到,也许是今天专为这位大先生准备的。

    大先生吸了一口烟,开了腔:“你给我表演一个魔术,让我无法猜,真正佩服。只能你一个人做,没有帮手,不许在大世界嘈杂之地做手脚。”

    他看着加里认真地听,缓了缓口气说:“我先告诉你,我可是内行,你们以前表演的所有戏法,我全看得透猜得出,什么幼稚园的花招,不许跟我来那一套。你做成了,让我真心服气了,此事就不了结放了你;要是被我拆穿,就只好让你到巡捕房解释唐三的事。实话说吧,你去了巡捕房,你那个什么国王、天师,包括你的小情人,一个个都脱不了干系!”

    加里不知道所罗门走掉没有?他对此很担心。兰胡儿一定会找到他的,只要有她,他就能把这件事办成。他这一走神,听到大先生叫人把他带走“带他到隔壁房间去想十分钟,我处理一下公务。你们一步不离地看住他,不让他滑滑头!”他掏出怀表,脸并不对着加里:“现在十点,十点十分我叫你,带你一起走。”

    过了十分钟,加里被带进来,头低得更下去了。

    “想好了没有?”大先生说。

    加里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说:“这样吧:我们到北火车站,十一点十三分,有趟从杭州过来的早班直达快车进站,我们去等这班火车,看这火车进站就走。”

    大先生听加里说话斩钉截铁,没有一点含糊,也没有一字多余。他当老大这么久,从不拖泥带水,碰见一样性格的人,他内心的怒火反而冒上来,不过脸上一点没有显出来,只说:“备车,走!”

    加里说:“你叫跟班从桌上拿一张纸,一副墨砚,我不拿,由你拿。”

    大先生挥手让手下人从桌子上取了这几件东西,带了两个保镖就出门。此时大世界正在准备开门,平时这时候大门早就开了,今天不知为什么开门的人睡过去,大概是昨晚喝多了酒,睡过时辰。管事的正在大骂开门的。

    天上飘着零星小雨,不必打伞,但是天气比昨晚冷。

    门外已经轰闹闹聚了一些早来的看客,他们的“将军枪毙女间谍”魔术海报仍然醒目地挂在那里。大世界门前来了许多军警。一些军警往里冲,检查每层楼。唐老板的尸体在屋顶花园被茶房发现,报告了。消息走得飞快,看客们在议论:“唐老大是不是被仇家做了?”

    “你怎么知道的?”

    “人人都知道的事。在上海滩想死容易,买块豆腐都可能被屋顶掉瓦片砸死。”

    大先生对手下人说,快些把警察打发走,塞几个钱吧!今天照常营业,消息传出去不值。手下人忙颠颠地走开了。大先生不屑地看着那些照顾他生意的上海无聊市民,上了他的汽车。

    加里却在人丛中瞥见了兰胡儿,她目光正焦急地扫过来,车上的其他人没有看到她。加里朝她举了一下右手掌,很快地用大拇指朝向手心,竖起四个手指,举了两下,又做了一个手势。

    就那么几秒钟时间,他被推上车子“哐当”一声车门关上。车子“呼”一下就开走了,也不知道兰胡儿看清没有,加里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大先生从车子的后视镜看到加里的神情,这小子坐立不安,熊样终于露出。大先生心里很是舒坦,又有点兴奋,他就要亲眼戳穿这小子一本正经的愚蠢戏法。

    车子到了北火车站,两个保镖押加里下车,他蹲下来,保镖一把拉起他。“休想耍花招!”另一个保镖说:“逃过了初一逃不过十五。”

    加里说“我只是系鞋带。”

    两个保镖看看他的鞋子,果然左边鞋带松了。但是不放心,让他脱了两支鞋检查,鞋子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可以系了吗?”加里问。

    “快点!”

    加里系上鞋带,这才站起来,四下看了看,说:“请大先生上月台。”站上有个挂着一个大钟的地方,他们走到那儿,加里说:“这里就行。”

    保镖加司机三人,围着大先生。有保镖去弄了一张椅子来,让大先生坐下。他的手里握着司的克,往地下一敲,命令道:“让他开始!”

    加里说:“请文房四宝。”

    手下人把随身带来的纸张笔墨拿过来。

    加里说“听说大先生亲笔宝墨,上海滩都在收集,墨宝珍贵万分。请留几个字做今日之纪念。”

    这是大先生最得意的事:他是没上过学的人,自己混识几个字,发达之后,与上海滩大名士章士钊杨度等辈过从,也开始风雅起来,而且请了师傅学书法,居然被上海人捧为一绝。他知道说这话的人拍马屁为多,但是众人说多了,成习惯了,听着挺高兴。

    他说:“借个桌子去。”

    保镖马上去火车站办公室借桌子,桌子到了,有一个保镖往砚台里倒水磨墨。这样一来,注意到他们的人多了起来,站长也走了出来,人多,他怕出事。

    有人认出大先生来“上海滩老大。”

    还有人认出加里来“哪不是加里王子吗,大世界有名的魔术师。瞧瞧,看是什么名堂。”

    但这些人都不敢靠近,一是大先生的保镖守着,二来,他们不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事,怕祸事惹身,躲开一点保险。他们远远地站着观看。

    保镖磨好墨后,走到大先生跟前“大先生请!”

    大先生放下手杖,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到桌前。他用手拂了拂桌上一张半横条宣纸,拿起毛笔,蘸上墨汁,得意地在宣纸上写下四个字:“文行忠信”

    加里拿起条幅,赞道:“大先生好书法。”

    火车站的站长也恭恭敬敬地说:“苍劲端正,颜体真传。”

    大先生握着司的克,打着哈哈说:“献丑献丑。”

    加里左手把条幅举得高高的,仔仔细细地端详,好像在欣赏,也像在犹豫不知如何表演。忽然他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来“啪”地一下,火焰点着纸在阳光中刺刺地燃起来,有湿墨的地方烧得慢些,但马上就成了一个火团,缩成一点纸灰。

    保镖一个箭步想上去抢,但加里的动作快,原地转了一个身,连一片灰都不抢到。大先生被这突然几乎是侮辱的动作惊住了,好在他习惯了装镇静。

    加里朝前走了两步,用手把灰烬合作一堆,揉碎成细末,放在嘴边,对着吹,他轻声念道:“abracadabra,abracadabra。”中午的风“呼”地一下把灰卷走得不见了。

    保镖看大先生没动静,就站在边上,顺手抹去额头的汗水。

    加里转过身来,说:“小人不敢妄取大先生墨宝,我已经把您的字吹到杭州灵隐,灵隐寺如来大佛已下令:马上把宝字裱装好恭送回上海。”

    正在加里说话间,站长已经在吹哨子,杭沪快车马上就要进站,车站的人正在分散执勤,但是买了月台票接客的人,大多看到这场面,正在耳语说话。

    五分钟不到,火车拉着汽笛渐渐开了进来,扑哧扑哧吐着气。机头开过,车厢一列一列驶过,车里人正在打开窗子看月台,火车渐渐慢了下来,一步一喷气,最后慢慢停下来。

    停在大先生眼前的这节车厢上有四个字,就在窗子上。大先生揉揉眼睛,看到赫然贴在窗子里面的,就是十多分钟前他写的那张纸,他的书法:“文行忠信”已经被裱好。他惊得合不拢嘴,大先生周围的人都看傻了。

    车站站长兴奋地鼓动起掌来,月台上的人也鼓起掌来,大家都回过来看大先生,但是大先生的脸涨得通红,本想抓一个玩魔术的笨蛋,显示自己什么把戏都能看穿,结果反而在许多人面前丢了面子,成了一个被愚弄的傻瓜。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叫加里的小子,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完全不可能与任何人联络。这事百分之百的绝对不可能!

    但是他猜不出这家伙的魔术出自哪路子门道,玩了什么花招。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司的克往地下一顿,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加里头看着车厢,都没有回过身来,他的手捏得紧紧,控制住自己的呼吸。

    大先生狠狠地瞪了加里一眼,说:“我们回去!让这小子滚蛋!”他转身就走,对哈腰点头的站长视而不见,愤愤不已地转向右边的旅客通道。但是走了两步,还是停下来,朝加里的背影撂下一句话:“上海滩聪明人,是有那么几个,但没一个有好下场!”

    加里等着,在心里数着数。下车的人接客的人,混乱成一团。

    就在站台上分外拥挤时,一双手臂勾住他的头颈,湿湿的嘴唇贴住他的耳边。

    “你知道我会来。”

    “你知道我会等在这儿。”

    兰胡儿看到加里,她好不容易才没让泪水流淌下来:终于做成了,终于弄对了一切!

    她拉着他飞快地穿过涌挤的旅客往出口走。她突然想起自己眼瞎时,每分钟都在心里对加里说的话,没了你这人生就不是人生。有了你世界才是我爱的世界。她抓紧他的手。

    加里冒了一个大险,他猜到张天师和兰胡儿肯定会向所罗门讨教脱身之法。在所罗门的木箱密书中,有四套最神秘魔术。第一套“当台开枪”他们已经拿出来换成美元了。

    第四套是“火车带字”

    他在大世界门口被押上汽车时,给她的信号就是曲指一个巴掌,第四。这个魔术的大部分其实简单,所罗门教他这第四套时,两人曾经到北火车站试过,发现那挂钟是个好位置。所罗门早就观察到火车停站的位置很准:上海是终点站,月台前不远的铁轨有挡板,有经验的司机都能把火车头停在档板前三尺远,以免碰坏车头。这样一来,第七节车厢的从前头算第三个窗子,就会停在车站正中那口大钟之下,只要预先有人在窗上贴字就可以了。

    但是大先生看死了他,不让他与任何可能的助手联络,这时就只能冒险:他知道这个黑帮老大喜欢附庸风雅。肚里并无文墨,叫他写字,预先说好,他还能请秘书方案文案出个主意写别的字。但是大先生最得意的事,是蒋总统在抗战前送他“文行忠信”四字。日本人来了,家人只能把蒋总统送的字做的金字匾额取下打碎。他自己上海也未能呆久,便去了内地重庆。抗战后回上海,大先生首先就请人把这四字照着总统的书法写,仿得一模一样,裱好后挂在自己的公馆。唐三作为他的大徒弟之一请他写字,他就写了这四个字,表示依然不忘当年蒋总统之恩。同时也向唐三警示一个人要知恩报恩。他写字没有什么进步,依样写,每次差不多。

    加里心里捉摸,大先生临时要写字,就会写这四个字,而唐老板办公室里墙上镜框里挂着的,就是这四个字的横幅,不大。唐老板为了在弟子中争宠,不仅天天供着大先生这幅字,自己也在办公室学样,有时练练字,养心修性,备着纸笔。他进到里间,看见大先生已经把唐老板的许多东西清理干净,反倒是把他自己的墨宝带来了,纸也移到办公桌上,墙上倒是依然挂着唐先生裱好的他的字。

    所以,他在大世界门口向兰胡儿做的第二个动作,也是“四”字,三次竖了四个手指头,这个意思太模糊,他无法估计兰胡儿能明白。

    但是她竟然懂了,明白在这第四套魔术,要贴的就是四楼办公室里这幅写了四个字的直条。

    两人出了车站,站在门口,进出的旅客从他们身边走过。阳光灿烂异常,这时兰胡儿说了一句话,他也说了一句话,她点点头。他们就往僻静处的弄堂里走。他握住她的手,兰胡儿啊,你咋就像钻进我的心里,我的脉搏和心跳,只有你能听懂。

    加里知道,最难的地方,是如何弄上火车。这个车是杭沪直达火车,路上是不停的,但是他估算张天师是扒火车出身,只要提前赶到路轨旁,就能跳上任何一节车,在火车慢下来时,就能翻身进入车厢。

    他没有想到,跳上火车的竟然是兰胡儿。

    他们看见了小山牵着珂赛特东张西望,珂赛特一路嗅着,出了火车站,一路找过来,也看见了这两个人。珂赛特摇着尾巴奔过来,激动地扑上来亲兰胡儿和加里。

    小山说“师父受了伤。”

    加里和兰胡儿二话不说就跑。

    小山拦住他们,说是苏姨让他赶到火车站来截住她和加里。

    当时在铁轨边,张天师扒火车时头摔破血流满面,小山撕下衣服,来包裹着他的伤口,因为失血太多,等小山把他弄回家,一见苏姨他就昏迷过去。

    燕飞飞说“快把所罗门留下的钱救急。”

    张天师醒过来,拉着苏姨的手,直摇头,表示不同意。苏姨一直是关键时刻拿主张的人,这次也明白得尊重他,这钱另有急用。

    “我们快去!”兰胡儿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小山抓住要往前走的加里,焦急万分地大叫他们:“停停,我有话要对你们说呢!”

    兰胡儿又气又急,要把拦着她的小山推开。加里说“你们的师父是为了救我而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必须马上去!”

    小山和珂赛特都在大叫,小山说“打浦桥不能回了,”他泪水流出眼角,嘴里却说:“你们得听我说完!”

    他转达苏姨的话,说是一定要告诉他们俩:大先生已经报了警局,说是唐老板之死,系昨夜被人谋杀。犹大魔术师的华籍助手加里已经承认带了枪和子弹去见唐老板,是重大杀人嫌疑犯。警局已来过人,他们看加里不在这里,估计又到了小南门加里住的福祉小客栈去等加里。

    兰胡儿骂道:“上海滩老大?怎么是一个的的刮刮大赖皮!”

    小山从裤袋里掏出一叠一元一张的美元,他对加里说:“一共三十八个美元,所罗门要我师父转交给你。苏姨让你们俩赶快走。大先生要抓加里,加里就太危险了。苏姨和燕飞飞得守着张天师,一步也不能离开。”他把挎在身上的一个包袱取下来,那是燕飞飞收拾的兰胡儿紧要的东西,小山让兰胡儿挎上。

    加里接住钱,迷惑了地问:“要我们躲到哪里去?”

    兰胡儿更迷惑“那天师班怎么办,你们怎么办?”

    “苏姨让你们尽早离开上海,警局的人肯定马上会折回来,会全上海搜捕你。苏姨还说,找个船,上香港、台湾、南洋,到什么地方都可以。苏姨还说:这点钱能买到两张船票下南洋。”

    兰胡儿说“不行,我不能师父生死未知,甩手不管。”

    “师父要苏姨解散天师班,让三个徒弟自奔前程,他们三人不走。这才让苏姨拿主意。”

    兰胡儿急切地抓住小山的手臂,问:“咋办呢?”

    “苏姨准备马上离开上海,回到安徽乡下种田去。在上海没靠山,活不了。种田总是会的。在乡下,珂赛特这条狗还更快活一些,燕飞飞也不必跛着腿上下爬楼梯。在乡下师父还会有个坟,他一辈子没有安定过!苏姨说,既然老天也不能证明你们是兄妹,老天就是有意捏合你们,让你们跟着自己的心思走!”

    下午四点正的船,上船倒很快,可上船后,才发现四等舱就是底舱大统铺。他们排队早,上船早,但是刚把行李就是燕飞飞帮着收拾的那个包袱安放好,就听见船上汽笛响了。铁壳舱里声音巨响,要把耳朵都震聋了,兰胡儿没法忍受,就把耳朵捂住。

    加里在舱门外,看到外面一片混乱,就向兰胡儿招手。她跑出来一看才发现,码头上非常拥挤,许多人全往这船上挤来,好像错过了这班船就没有下一班似的。

    他们听到船员在对打听情况的旅客说:“昨天夜里蒋总统宣布下野,好多人添了几分恐慌,临时赶到码头来,出大价钱买船票,轮船公司为了赚美元,也就加了船票,现在船长很不高兴,下令不再让任何人上船,一边向公司提出抗议,说这样违反船运规程,不能驶到海上去。”

    这些人要逃到台湾,他们到任何地方都可以,这些人逃得有方向有目的,他们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们逃离的只是上海,逃离自己的出生,自己的身份,还有自己相依为命的亲人。

    两人走出船舱,兰胡儿一身红,尤其是那根红围巾十分显眼,映得她的脸青春盎然。他们上了一层,到甲板上,看着外滩渐渐退出视线。兰胡儿手伸进加里夹袄里的口袋里,摸到里面颗小圆卵石,拿出来一看,石头纹理精巧而透明,这是她小时拾了带在身上的吉利,冬去夏来,收洗曝晒,那颗小石头都放在袋里,有一次师父嫌她手捏石头分心,就收了去,说代她保管。

    原来加里穿的这夹袄是师父的,手里光滑的石头仿佛沾有他的体温。加里说“真后悔当初没有和父王合一张影。”

    兰胡儿说:“是啊,要有一张两个班子的照片顶顶好!”头等舱有人在放唱机,周璇在吱吱呀呀地唱:“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船拉鸣着长笛离岸,离岸越远,她留在上海的一切反而变得清晰。师父现在生死不测,无法知道详情。她担心极了,他对她从小严格,让她练功,没少打鞭子,罚饿饭。

    十多年来她不只一次想冲口而出,说是师父养她,教她本事,实际上是她兰胡儿在给他做牛马,做各种一失手就丢命的把戏,抛洒一腔热血给他赚钱。她被利用被剥削,她恨这个老板。

    最让她气不平的是师父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对燕飞飞,他能容忍,对她就不能,两人之间,隔膜越来越深,有时好些天都搭不上一句话儿。那个苏姨,对她也是阴一天阳一天,从不曾把心掏给她。

    但是,今个儿一结百了,师父为救加里,舍了自个性命爬火车。二十多年前,他还是精壮小伙做的事,六十三岁的老人当然太危险,况且他多年来听到“火车”两字就会呕吐难受。危急关头,为了从大先生手里夺回加里的性命,他还是把自己的生命赌上,这一切掘根掏底,师父是为了她这缺心肝的兰胡儿。

    师父是疼爱她的,从来都是如此。

    可能这刻儿师父已快死了,只是要小山找到她和加里,让他俩走得远远的,师父才能嚥下这最后一口气。

    一时眼泪如这海浪汹涌而来,这回兰胡儿想止都止不住,那横在内心的一道大坝,决堤似地坍塌。师父才是她不可愈合的伤口,失去他,才懂得他。她的泪水淌了一脸。弄得加里也泪水涟涟。

    这世界各种翻天覆地的大事,对他们好像都是天边响雷,说无关好像也不一定,说有关,也不知如何关联。日本人将要投降,天师班和所罗门戏法班进了大世界,他们互相认识了;日本人投降了,他们却被赶出了大世界,彼此杳无音信;共产党要来了,他们终于走到一起,但是所罗门走了,天师班也完了,大世界也不是他们的了。

    船驶出黄浦江,长江就跟海一样了,水接天,没有边界。浪打得船大摇大晃,寒风中甲板上早就没有人影。他们往自己的船舱里走。乘客太多,走廊里都有人,睡在铁板上,楼梯上也坐了人。有人在发牢骚:“今天超载了,这船只能装2000人,肯定多了好多,运猪一样。”

    进了他们的舱里,不管怎么说,他们还算幸运,有个铺位。两排统铺,其余全堆着行李货箱。天色变得非常暗,海上乌云腾起。舱里没有灯光,可能不到亮灯的时候。他们坐在自己的铺位上,面对面地看着。他的身后全是,她的周围也是人,这舱里起码有上百人。灯突然亮了,暗茶色的,随着船在舱顶摇晃。她觉得身下好像就是海水,只隔了一层铁板,哗哗地流过,波浪仿佛击打在他们身上。

    她把毯子盖在加里身上,他顺势把她拉倒在铺上。他们的身体在毯子下靠在一起,她贴紧他胸前说了一句让自己心惊肉跳的话。

    他说“别怕,有我在。”他一亲吻她,她就浑身发软,暗淡的灯光也突然闪亮,闪出亿万电花刺眼。他的手捧着她的脸,她抓着他的背,兰胡儿喃喃地说:“爱我吧,爱我,我们就永远在一起,管他什么兄妹不兄妹的!”

    就在这时,他们身下的铁板“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船舱像一面大鼓响个不停,每个人都被船舱地板扔了起来,身上盖的全飞了起来。加里手快,一把抓住毯子盖在兰胡儿身上。但是灯马上就黑了,舱里什么都看不见,黑压压一片。

    人们狂叫起来,有的人在铁板上摔伤了。

    “怎么啦?”兰胡儿抓着加里的手。

    “好像是爆炸,”加里反应过来。

    船突然拉了汽笛,那种惨叫在夜空分外凄洌。他们身下的舱板开始朝一侧慢慢倾斜,舱里的人尖叫起来,争先恐后地冲向舱门,夺路逃命。

    他俩拉着手,费劲地挤到甲板上,这个晚上没有月光,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见。只有船中间的轮机室冒着烟和火,他们看见整个船已经开始向一边歪倒,看来是船舷一侧破了大洞。海水涌入,船失去了平衡。

    船员们在大叫让乘客镇静,船上只有几艘救生船,给头等和二等舱客人都安排不过来。有两个船员自己占先,互相抢夺打翻了救生船,一船人落到海里像煮汤圆。乘客怕水,怆惶在甲板上跑,朝另一边拥挤。船还是继续朝一边倾斜。有人在哭嚎:“肯定是被放了炸弹!”

    “镇静!不要乱!”忠守职责的船长在喊。船长发出了求救信号,他看到船头在慢慢下沉。那些惊慌失措的客人一个接着一个跳水逃命。有些人却是站不稳落在海水里,他们在冰冷的水里大声呼救。

    兰胡儿抓着铁栏杆,对加里说,她不想看这情形,太惨了,但愿这一切是假的。在漆黑的大海中间,他们像两个无助的孩子,两个最无法可想的人,没有人会来救他们,没有救生船会照顾他们。风吹在身上,寒冷刺骨,她打了个激淋。

    加里说“那就回舱里去!”他补了一句:“我爱你是真的。”

    “我们在一起也是真真实实的。”兰胡儿说。

    “这是最紧要的。”他紧拉她的手,怕一松开,她就和那些人一样滑下海水里。

    他们歪歪倒倒,寸步艰难地挪回船舱,至少那里有一条破旧的毯子是他们的,能盖住他们死之前不安的脸。

    船倾斜过去,接着整个翻倒,海浪呼啸而来。头顶上有的人,惊恐地在大叫,兰胡儿却把身边这个世界彻底忘记。没一阵子,她和加里就落进了冰冷的海水里。兰胡儿一吸气,水就呛进她的喉咙。

    肺立即就要爆炸开来,她心里很想叫一声加里,但是已无法发出声音。

    兰胡儿听到加里的声音时,吓了一跳,天哪,我兰胡儿没有死。阳光烤暖她的背,舒服异常,加里就在身下紧紧搂住她。

    为了确认这一刻是否真实,她睁开眼睛:加里真切切搂着她,好像也睡得很舒服。她撑起身子看四周,惊奇地发现他们在一个长长的沙滩上,乳白色沙子伸入蓝得透亮海水,朵朵白云从天空投影而下。她往沙滩上看,是一个崖岸,不高,长满了绿绿的芭蕉树和椰子树。

    四周什么人也没有,只有海带和贝壳,还有一些衣服杂物,似乎是海水冲上来的。她又看自己:红绒毛衣和围巾都被海水冲不见了,鞋袜都没影踪,身上只有打补丁的浅色内衣,湿透了,她羞得低垂双眼,心急切地跳起来,加里手腕上是她的红发带。

    “我们还活着,王子殿下。”她说。“这地方只属于我俩。”

    “我们真的没有死?不是在梦里啊!”加里说。

    “从今一辈子也不要分开。”

    “海水把我们冲到什么地方?”他想抬起身看岸上。

    “别看!”兰胡儿一把将他拉倒下来,她紧握着他的手:“这样最好,全世界就我们俩,不管什么乱糟糟的事。这儿就只有我俩!”已过去的三年零八个月真是浪费了,早知道她和加里可如此快乐地在一起,她根本不应当听那些各种各样吓唬他们的话头。“误了自己,也操碎了大家的心。什么‘兄妹,不能做夫妻’。”

    加里想用一个吻把她的嘴堵住,可她已经说出口了。兰胡儿看到加里的脸色变白了,一脸灿烂的笑容突然消褪了,她立即感觉到事情不对头劲了。

    有几个人走近了,从崖岸上跳下来。加里倒着身子,看不清他们是什么人,但是他们手里的枪上着刺刀,在阳光中铮铮闪光,是真真切切的。这不像天堂的一部分了。

    他一把将兰胡儿按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一边说:“你们要干什么?”

    是四个人。她在加里背后看清楚了:这几个人没有穿军装,穿得像海上渔民,戴着斗笠,其中一个人像军官,拿着一把手枪。他们走得更近了。兰胡儿惊叫起来,这几个人或许看着他们很久了。

    “举起双手!”

    加里举起双手,对兰胡儿低声说:“不要怕!”

    然后他高声喊道:“别开枪,我们投降,我们不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