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小说网 > 把你的命交给我 > 第八章无限的破绽

第八章无限的破绽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我等了很久。前面的那个人,本来写好了一组数字,却又临时变卦,挑来挑去,嘴唇无声地翻动着,不知在念叨什么。像这种人,一看就是生活的弱者,就算真中了大奖,也未见得是什么幸运。

    老板看上去有六十多岁,戴了副老花眼镜,乐呵呵地很有耐心,前面那人花的时间有点长,他还冲我抱歉地笑笑。

    这是个彩票铺子,兼买些书报杂志。反过来说也无不可。我随手翻了几页摆在最外面的杂志,等那个纠结的彩民终于决定下来,揣着彩票离开,对老板说:“您就是陈发根吧。”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说:“你是?”

    “我是上海晨星报的记者,我叫那多。”

    “晨星报?”他的表情看起来,像是没听说过这张报纸。

    “您写过一封信给杨展吧?”

    “哦那个是啊。”面对这个问题他很意外,支支唔唔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承认了。

    我长出了一口气:“可算是找到你了。”

    “我我只是,我那个时候”陈发根十分紧张,这让我更好奇,他给杨展的那封信里写了些什么。

    “你知道杨展已经死了吗?”

    他张嘴倒抽一口气,就愣在了那里。这样的惊讶,不,惊恐的表情,没有一点做作的痕迹。

    “他已经死了,就在收到你的信几天后。”

    “怎么死的?难道是自杀?”最后这两个字,是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自杀死的,他从七层楼上跳下来。他死时我就在场,他的妻子拜托我调查他自杀的原因。”我也没吹牛,只是把前妻的前字去掉了。

    “他收到你信的时候,表现得非常异常,许多同事都看见了。信是你写给他的,我想和你好好聊一下信里的内容。”

    “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听见杨展的死讯开始,陈发根的脸色就变得惨白。这时更是嘴里低声喃喃自语。本来我初见他时,一点都看不出他曾经患有精神病,但现在,在杨展死讯的冲击下,他一副马上又要犯病的模样。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了声:“陈老伯!”

    他身子一震,总算不再说死了死了,额角渗着细汗,浑不像先前神完气足的模样,显得十分虚弱。他点着头,开始收拾摊子。他的手都是抖着的,拿上小包,把小亭子锁好,又从包里摸出粒药片,哆嗦着吞咽下去。我猜是镇定类的精神药物吧。

    走过两条街,到就了他家。在一幢六楼公房的顶层,走进去是一间十平方的小厅,摆了张小方桌,两张普普通通的折叠椅,靠窗户的地方放了张躺椅,旁边的书报杂志从地上堆到了茶几高,对着的电视机柜上是个十八寸的旧电视,还不是纯平的。没看见空调,躺椅上方装了吊扇,现在还没到夏天,吊扇的三个翅膀被拆了下来,只剩下个圆轱辘。

    我打量着屋里的陈设,看起来他是一个人住的。陈发根还是默默地不说话,先前一路上他就没再讲过一句话,现在还是不发一言,自顾自开门进来,往小方桌前一坐,直愣愣地不知看着什么东西发呆。

    通常两个人在一起,长时间的沉默会令彼此都不舒服,哪怕是没话找话,也想要发点声音好填了“缺”可是陈发根好像一点都不觉得尴尬,反是等着他开口的我,越来越不自在起来。我忽地有些心寒,省起面前这人,可是有精神病史的,别看他刚吞了粒药,要是突然间精神病发作

    就在我熬不住想要挑起话头的时候,陈发根忽然抬头看我。

    “我过去是个精神病人。”他说:“你来找我,肯定也知道我得过病。别担心,现在基本上是好了,就是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记得吃粒药,没大事。我是没想到,杨展也自杀了。真是没想到,怎么会呢,完全没有道理呀。难道是我的一封信,你应该也看过了,只是我自己的忏悔,怎么能让他自杀了呢。”

    我瞧陈发根的样子,不像是会瞒事情的人,就坦率告诉他,我并没有看过信,不知他信里写的是什么。

    “原来你不知道啊,这事情,说起来就话长了。”

    陈发根便从他还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讲起,这其中的大部分,我已经知道,但我并没有打断他,听他把自己的故事慢慢道来。

    这陈发根自打1988年起,就进了武夷山市精神病院,对于自己因何发病,发病时的状态,他自然不愿意多提,只说自己发病的时候,分不清楚现实和梦境的区别,常常觉得自己身在梦中。所以到了1992年,特殊病区成立的时候,他就是特殊病区中的一员。

    等到武夷山市精神病院里的医护人员齐齐自杀,医院并入南平市精神卫生中心,他也和其它病人一样,转到了南平。又过了些年,医院给他换了一种新药,居然颇见疗效,慢慢地好起来,到2000年,他出院了。出院时还不算是完全康复,但已可在家里治疗,又用了几年药,且药量逐年递减,非但别人看不出他曾是个精神病人,而且可以出去和人打交道,挣钱谋生了。

    当年他得病的时候,觉得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天经地义,都是真理。等到毛病一点点好了,病时的记忆都还在,回想起来,就明白了自己那时的荒诞可笑。而他在武夷山市精神病院最后呆的那段时间,尤其是身在参观病区的那一个月,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病好之后,他一边做着卖书刊杂志彩票的小买卖,一边打听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事情,连已经荒弃的医院,都重新回去过几回。他一个亲历者,这么去打听,很容易就知道了大概,当听说金院长等医护人员,都自杀死了,又听说许多参观者也自杀了,心中震憾之巨,难以言表。

    于是,陈发根开始担心自己在这一系列自杀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越发努力地打听当年的事件。最后,就打听到了已经退休的副院长头上。他找上门去,这位副院长倒也没有推托,因为当年的这当子事情,始终在心上难以忘却。姜明泉觉得最终的解释难以让人信服,这位副院长也不是傻子,心里一样有疑惑。

    这一番恳谈,并没有得出什么足以解开当年谜团的解论,却让陈发根知道了,当年他接待过的十七位参观者中,有十六位都自杀了,仅余一个名叫杨展的人。当时杨展在武夷山市的这段时间,住在亲戚家里。姜明泉查到这家亲戚,电话联系到已回到上海的杨展,得知他曾有过自杀倾向,但安然渡过了那段危险时期,于是在详细记录了杨展在参观时的所见所闻之后,就没有再和他有过联系。

    陈发根觉得,这么多人自杀,肯定和金院长搞的这个参观有关系,而他呢,相当于帮凶。虽然当时自己精神不正常,但死了那么多人,歉疚感甚至罪恶感,山一样压在心里。于是他就生出了这么个想法,要把当年唯一的幸存者找到,向他道歉。

    他没有求助姜明泉,一来姜明泉也只是知道杨展十八年前的电话,现如今早就不对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他心里有个秘密,让他面对警察的时候,心中惴惴不安。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告诉杨展以求心安,但不想先对副院长说,更不愿直接告诉警察。

    陈发根花了半年的时间,先是自己想各种法子查,后来索性花了几千块钱,找了个私家侦探,终于基本确定了杨展这位上海某大学物理博导,应该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伙子。于是,就给他写了封信。

    信的内容陈发根也告诉了我,其中有两个关键之处,是我原本不知道的。

    其一,任何人在参观精神病院时,都会经历四个环节,其中让我觉得多余的第一环节的主角,就是陈发根。

    其二,就是陈发根一直深埋心底里的秘密。同时也让我明白了,这第一环节为什么会存在,那么多人,为什么会自杀!第一个环节中,陈发根会请参观者喝茶。虽然当时他精神病未康复,还觉得自己在梦里,但他本就很爱喝茶,所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倒没出过什么乱子。而在进入这个环节之前,领参观者进来的医生或者护士,都会叮嘱参观者说,虽然将要见到的病人病情都很轻,但保险起见,对病人的一些要求,尽量满足,比如他会请你喝茶,你就算不爱喝,也最好喝几口,让病人觉得有面子受重视,有利于他的情绪稳定。

    于是每一个参观者,都喝了茶。

    茶是上好的武夷岩茶,可这茶里,是下了药的。因为陈发根是精神病人,所以金院长在往水里放药的时候,并没有特别提防他,被他瞧见了两次。浓茶本就苦,这点药味,很难发觉,顶多觉得这茶不怎么道地。

    这药陈发根自己也和参观者一起,和着茶吃下去了。然后和参观者聊天,聊着聊着,他就觉得有点恍惚,有点迷幻,觉得自己又做起了梦。常常对面的参观者被护士请走,他还浑然不觉。

    至今陈发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药。但是他猜想,这药物肯定对人的精神有麻痹迷幻的作用,精神病院要搞到这种药太简单了,事实上许多的治疗药物,就有这样的副作用。

    吃了这样的药,然后在几小时里,不断地被人灌输说这个世界是场梦,形成了强烈的催眠效果。难怪每一个参观者在参观后,都如此坚定地相信自己身在梦中。让阳明泉困惑不解的参观者自杀之谜,居然就这样破解了。

    到此,当年的群体自杀事件,尽管离奇,但总也有了个能让人信服的解释。一群医护人员在长期和精神病人的深度接触后,发生了群体性精神问题,相信自己生活在梦中。为了让更多的人“幡然醒悟”他们设立了参观病区,并且生怕力度不够,使用了某种精神类药物,促使参观者放下心防,从而在接下来的环节中被催眠,对病人和医护所言的“生活是场梦”深信不移。于是他们为了从梦里醒来,纷纷自杀。

    告别陈发根,我返回上海,一路上我都在发呆。

    当年的群体自杀有了解释,可是杨展和阳传良的死呢,怎么解释?

    我现在明白了,那一天,杨展接到这封信后,为什么会长时间的发呆。因为他想不通,阳传良为什么会自杀。

    原本,他以为自己当年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自杀欲望,都是受了那一次参观的影响。于是他把参观的所有程序,都原原本本地再次在阳传良的面前演了一遍,果然,阳传良自杀了。在他的心目中,也许这套程序里隐藏了某种深度暗示,足以让经历的人自杀。

    但收到了陈发根的信之后,他愕然发觉,原来自己漏了最关键的一道程序——下药。

    这才是一切的核心。当年自己之所以会打心眼里认同一切是场梦,会想自杀,不是因为紫色的环境,不是因为看的投影片,不是因为医生护士有意无意的明示暗示,不是因为那些神精病翻来覆去地说一切是场梦或者说,这些都只是辅助的,如果他没有在和陈发根谈话的时候喝了下过药的茶,根本就不会相信什么关于梦的鬼话!

    但是他没有给阳传良下药。他也让人演了第一个环节,甚至也喝了茶,喝的也是武夷岩茶,但是茶是干净的,茶里没有药。

    照理说,阳传良应该完全不被影响才对。

    杨展了解阳传良,他知道阳传良不是个容易被别人左右自己想法的人,就和他自己一样。而且阳传良的性格,又比他要开朗得多。

    这样一个人,为什么会在经历了这样一个缺失关键核心的“恶作剧”之后,自杀呢?

    杨展想不通,我更想不通。

    而且杨展还紧接着自杀了。

    难道说,杨展是想通了阳传良自杀的理由,所以也跟着自杀了?

    有什么能比看似一步一步走到了最后,却依然找不出答案更憋屈呢。我已经把所有的线索都厘清,破解了十八年前的秘密,找到了写信的人,却还是猜不到阳传良和杨展为什么要自杀。

    也许他们突然之间一起发了神经。有一次我在心里这样恨恨地骂。

    总有些秘密你永远无法知道,日子还是照样一天天过去。转眼间近了年末,再有一个月就是2011年,离传说中的2012世界末日就剩一年了。哈哈。

    午后有阳光,冬日里的阳光,最暖和不过。

    我和梁应物在陕西北路上的一家星巴克喝咖啡,他是我多年老友,有一阵没见了。

    大号的马克杯里装满了榛果拿铁,很多糖浆,很厚的奶油。喝一小口,嘴唇周围就沾满了白色的奶油,要用舌头舔一下。奶油在舌面上化开,甜香沁入腹中,一下子吸进的空气都变得舒缓恬淡了,配着这样的时节这样的阳光,再妥贴不过。

    “最近有什么有趣的故事?”梁应物斜靠在小沙发上问我。

    这个问题让我一瞬间有些恍惚。曾经我们经常这样互问,那时我们对这个世界还充满了好奇,任何新的发现,新的事件,无论是有解还是无解,都能让我们津津有味地分析半天。

    然而他供职的那个机密部门,虽然可以接触到全国范围的特殊事件,但限于内部纪律,无法向外透露,往往他把关键部份说得含糊不清,让我极不过瘾,但又没有办法,因为我知道,他说到这样的程度,已经越界了。

    由于我总是不停地遇见这样那样的怪事,所以逐渐地变成我说得多,他说得少。随着他在机构中的地位一点点提高,更多的时候,我是碰到问题去向他求助。

    再后来,我也不总把遇见的事情告诉他了。因为我觉得,他调研这样那样的特殊事件,兴许早已经焦头烂额,当兴趣变成了工作,事情就会变得越来越无聊。所以也许他并不是那么耐烦来听我的故事呢。

    十年前有一天,我说,看看,两个古怪的少年,在讨论古怪的事情。他笑,说你就装嫩吧,有二十出头的少年吗。其实那个时候我们两个常常被误认作高中生。现在嘛,下巴都被刮青了。

    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在这样的气息下,放松地聊天了。转瞬间,旧日的时光浮现在眼前,许许多多的记忆飞舞起来,像是阳光下的灰尘。也像是梦,一梦,十年就过去了。

    所以听见他这么问,我很高兴。原来我们的好奇心都还在啊。于是我就喝着咖啡,对梁应物说起这一年间,我遇见过的古怪事情。

    一个多小时后,我停下来,咖啡已经见底了。

    “都说完了,就这些?”他说。

    “对啊,我嗓子都说干了。”

    “可是,三四月份的时候,你发了个微博,我还记得那句话‘历史和未来一样,有着无限的可能性’。我觉得有意思,特地打电话问你。当时你说,是一个自杀的考古学家随手记在本子上的想法。你还说那本本子上的东西很有意思,等有空了,拿给我看看。这个事情,你怎么没提?”

    我拍了拍额头:“啊,我居然把这桩事情忘记讲给你听了。嘿,这件事情的古怪程度,可是更超越了我刚才说的那两件事呢。”

    于是,我就从阳传良缺席新闻发布会说起,说到在下一个新闻发布会上得知他的死讯,赶去参加追悼会看见的波折,三月二十九日那晚monthebond餐厅里的故事和露台上的纵身一跳,未亡人舒星妤的请托,信的出现和杨展的失常,及至围绕着武夷山市精神病院的四十七宗自杀事件,和陈发根的忏悔。

    “你说这事奇不奇怪,杨展分明没有下药,但是阳传良却也自杀了。而杨展知道了自己没有下药之后,自己又自杀了。”最后我感叹道。

    梁应物却没有答话,而是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怎么了?”我问。

    “我脑子有点乱,让我缓一缓。”他收回目光,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那儿太阳把过往的行人都晒得懒洋洋的,走路的时候,都是慢腾腾地踱步。

    我心里一动。乱?有什么可乱的,我把事情的经过都说得清楚明白,这种时候说脑子乱,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难道他竟然想到了杨展和阳传良是为什么自杀的吗?

    怎么可能,我就这么说一遍他就能猜出来的话,那我算什么,我一向觉得自己的智力想像力还蛮赞的呢。虽然我也常常觉得,梁应物思路清楚头脑敏捷,但也没夸张到这种程度呀。

    我心痒难熬,既不愿意相信梁应物真有所得,又很想要知道,他到底琢磨出点什么。就这么过了几分钟,终于忍不住问:“看完风景了没,你到底想到什么了?”

    他转回脸,似是还有几分感慨未散去,却反问我说:“你先前,为什么会把这桩事情忘记说呢?”

    “忘了就是忘了,有什么道理好讲的。”

    “可是,这件事情离奇诡异的程度,的确胜过了你说的其它事情。而且,这件事情还没有答案,一般来说,花了很大的力气却依然没有结果,会记得更牢才对,为什么你偏偏忘记了呢。”

    被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奇怪起来,刚才竟没有第一时间记起这件事。但嘴里却还硬着,说:“总之就是忘记了,这有什么好多说的。”

    梁应物轻轻摇头,说:“其实,你在潜意识里,已经知道答案了。或者说,你至少已经意识到正确的方向。但是那条路通向的是个你不喜欢的地方,所以,你下意识地自我屏蔽了。”

    “胡说八道,我怎么可能已经知道答案呢?”

    “因为你刚才所说的事情,按照你得到的线索,是可以逻辑推断出进一步的结果的。我不相信你想不到。只是这个结果”

    “逻辑推出进一步的结果?你是说,杨展和阳传良为什么自杀,能推出来?”

    梁应物点头:“阳传良死前曾经咬自己的手,很显然他这时搞不清自己在不在梦里。”

    “但是他咬痛了,还不醒悟?”

    “此梦非彼梦,我们只是在夜晚真的做梦时才没有痛觉,如果他认为这人世就是一场梦,会痛不能说明任何问题。所以他的咬手除了证明他仍被‘梦’困扰外,什么都说明不了。而杨展死前也是一样,他最后反复说一切都是虚妄。你想他费尽心思布了这样一个局,却对是否要等到最后的结果毫不在意。说明他在行将抛弃生命之时,也只要出口气就行,并不求完美。这几乎难以理解,除非他觉得现实的一切是虚妄,没有意义,所以只要自己心里舒服了就行。他也是觉得自己在梦里啊。”

    “但是但是”我想要反驳,却说不下去,因为我已经知道,梁应物的意思是什么。这的确是逻辑推断就能简单推到的东西。

    梁应物接着说:“阳传良没有吃药,却还是认为这个世界是场梦,自杀了。他不是一个容易被影响的人,那么他会自杀的原因就只有一个——有其它的证据让他相信,他真的在梦中。也就是说,一个错误的引导,让他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正如宣传单上说的,疯子的想法,有时是天才的想法。杨展在看到信就,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后杨展也找到了这个世界的确是一场梦的证据,所以他也自杀了?”我喃喃道。

    “只有这个答案,这是唯一符合逻辑的答案。但是这个答案太难以让人接受了,接受这个答案,等于接受有两个智力超群的学者,在正常的思维状态下,判断出他们所处的世界——也就是我们所处的世界,其实是一场梦境,然后为了脱离梦境,毅然自杀;也等于接受我们的这个世界,这间星巴克咖啡馆、外面的行人、天上的阳光、你我渡过的几十年光阴,都是一场梦。你潜意识里已经意识到了这个答案,但是你把它抛弃了,并且很快不再想这件事,试着将它忘记。这就是为什么你刚才在说到今年碰到的事情时,会把它自动过虑。说到底,这就是人心理系统的一种自我保护。”

    “自我保护?为了不识破一切是场梦吗?这算什么,真实版的骇客帝国吗。”

    “但也许他们是错的呢,他们想错了呢?”梁应物笑笑,只是笑容里,少了几分平日里的镇定。

    “但既然已经谈开了,不妨让我们猜一下,让他们确认一切是场梦的证据是什么吧。”他说。

    被梁应物点破了迷津,我的头脑立刻清楚了很多。也许正如他所说的,这一切在我不知不觉中,在我的潜意识里,早已经想过一遍了。

    “阳传良显然是在参观的时候,就想到了什么。那就必然是平时念兹在兹的事情,只有这种始终在脑海里盘旋的问题,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一切是场梦’的假设起反应。而阳传良一直惦记的事情,就是那本小本子上的事。”

    “是什么,我可没看过那本小本子。”梁应物问。

    “就是过去的无限可能,不确定的过去。他在典籍记载中和考古发现中,发觉历史中有许多自相矛盾的地方。这种矛盾,非常难解释。”

    我举了几个例子给他听,听得梁应物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

    “所以,阳传良才会突发奇想,说如果历史本身就有许多分支,有多种可能性,和未来一样是变化的不可确定的,那才能解释这一切。但是他也就是那么随手一写,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怎么可能有变化呢。”

    说到这里,我深深吸了口气。

    “但是,如果一切是场梦,就不一样了啊。”

    “是啊,是梦,那就不一样了。”梁应物叹息着说。

    我们每一个人都做过梦,常常在梦中,我们也有着梦的记忆。如果说把我们晚上做的梦,看作一个世界,那我们在梦里的记忆,就是梦中世界的历史。但是梦是多变的,梦里的记忆,也是会变化的,常常这一刻觉得自己经历过这些事情,转到下一个梦中的场景,又觉得曾经历过的事情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也就是说,梦中世界的历史,是变化莫测的。

    所以,如果现实世界是一个梦,那么历史中的诸多矛盾之处,就可以解释了。因为历史的确是在不停变化的,它可能是这样的,也可能是那样的。

    可以说,这是阳传良所能找到的唯一解释。非此,不足以解开困扰他多年的那些谜团。

    “只是,这也仅仅是一个假设,还是一个极违反常理的假设。他怎么能这样坚信不移,竟致自杀呢。”我说。

    “那是因为,我们的立场和阳传良不同吧。对我们来说,这的确只是个假设,完全不能和生命的重量相提并论。但对阳传良来说,那么多年来,他每天都在思考这些问题,肯定设想过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是没有一种能够完美解答。他对这个谜团下的功夫,了解的程度,和我们是不能比的。所以当一个完美解答突然出现的时候,受到的震撼,也是我们比不了的。尽管这个解答太离奇,但对一个十几二十年来试过几十几百种解答未果的人来说,就是唯一的解答,甚至是正确的解答。要知道,学者钻起牛角尖来,可比普通人要犟多了。”

    “屁正确的解答。”我说。

    “而且,阳传良是苦思两天后才自杀的。如果仅仅是对历史多种可能性的解答,根本不用想这么久,这种他平日无时或忘的问题,只要点个醒,立刻就能想明白。或许,他是又找到了其它的证明,进一步确认过,才自杀的。”

    “其它的证明?”

    “嗯,至少我想,杨展找到的证明,肯定不是什么历史有多种可能。”

    我想了想,立刻点头。杨展和阳传良曾经关系很好,阳传良又是个很愿意把他的难题拿出来和大家讨论的人,所以杨展应该知道关于那些历史谜团。但知道归知道,他不是研究历史的,就算猜出来,也不可能对他造成多大的震撼,最可能的态度是和我们一样,觉得一个假设而已,至于那么确信,然后自杀吗?所以对杨展能有触动的发现,一定是在他本领域的。

    也就是物理,负责解释这个世界的物理学。

    或者更精确一点,量子物理。

    “杨展收到信之后的当天下午,在上一堂量子物理的基础课时,中途突然停下,大笑离开,自此就再没有上过一堂课。如果他找到了什么证明,必然和他当时讲到的东西有关。”我说。

    “他当时在讲什么?”梁应物着急地问。

    我当即从电话里找出那个被我采访过的杨展同事,打过去。他说他也不知道,帮我问一下当时上课的同学。我说请快一点,我急等。

    然后我又要了杯咖啡,就这么和梁应物两两相对而坐,一言不发。

    半小时后,电话来了。

    放下电话,愣了会儿,在梁应物的催促下,才开口说:“海森堡测不准原理,他在讲测不准。”

    任何上过大学物理的人,都知道什么是测不准原理。简单地说,在微观粒子层面,你想要知道某个粒子的动量,就不可能知道它的位置,反之亦然。对于确定粒子状态的这两个关键参数中,你对其中一个测量的精确度越高,对另一个测量的精确度就越低。也就是说,你无法看清楚粒子,在这一级上,世界对我们来说是混沌的。

    “测不准?这能让他想到什么?”梁应物喃喃自语。

    “你在梦里,有没有曾经想要看清楚一件东西过?”

    梁应物顿时就变了脸色,愣在那里。

    在梦里,如果起意想要看清楚某样东西,那就只一个结果,越想看清,就越看不清楚!

    比如在梦里你和别人打牌,但自己手里抓着什么牌,是看不清楚的,即便睁大眼睛拼命地看,这一刻是红桃五,一恍神,就会变成了黑桃八。梦里的世界,是经不得细琢磨的。因为梦毕竟是梦,不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而是随时会变化的,所以你不可能看清楚梦。

    但现实世界,竟然也是如此。

    你想要观察这个世界的基本构造时,在最微小的层面,居然也是看不清的。整个世界,是建立在一片模糊之上。

    之前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想,杨展是第一个。他自杀了。

    我们对于量子物理,要比对历史问题了解得多,所以这个“测不准”对我们的震撼,也比“历史变化”要强烈得多。

    而且,我们竟然已经找到了两个证据。

    而杨展和阳传良,在经历的最初的震撼和顿悟之后,又找到了多少个其它的证据?

    难道说,真如恶作剧里那个演员的台词所说“你如果真心相信,这是一个梦,那么这个世界在你的眼里,就会破绽百出。”

    “幸好我们不是学者。”许久之后,梁应物说。

    “幸好不是,你就和我一样,把这事忘了吧。”我说。然后我站起来,出门,走进外面的冬日阳光里。

    是啊,我们不是学者,不像学者那样容易钻牛角尖,也没有什么困扰多年的谜团。这两个证明,也只能让我们疑惑,我们还有能力压下疑惑,像之前一样生活,直至正常死去。

    但如果我们像阳传良和杨展一样,努力地寻找这个世界的其它破绽,找到了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我们会不会自杀?

    且住,且住,不如忘却。

    独自走在长街上,不知哪里传来的电台歌声,隐隐约约若有若无,却是许多年前,老版电视剧三国演义的片尾曲,歌词正是罗贯中写在三国演义开篇的那首诗。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恍惚间,岁月流淌,由古至今,漫漫长河,万般故事过心头。

    如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