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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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翠屏山外景地。

    行将落山的太阳不肯熄火,配合着进度缓慢的拍摄,烧得全场工作人员身心焦燥。导演灌了一大口胖大海茶,举着扩音喇叭喊:“各部门注意,演员和替身就位。大家打起精神,咱们争取一条过!场记准备!”

    副导演压在脑门上的遮阳帽都被汗水给浸透了,闻言吃力地清了清嗓子:“录音!”

    “开机。”

    “摄影!”

    “开机。”

    “碧海潮生第十三集,第五场第一条第一条,action!”

    啪地一声打板脆响,场记迅速撤出,十几个古装蒙面的黑衣杀手从屋顶窗口跃入,手持刀剑,目露凶光,将狼狈逃命的男主角围困在正当中。

    身后传来衣料的簌簌响动,挡在门口的杀手让出一条路,镜头对准踏着残阳缓步而来的黑衣男人。恶名昭著的魔教护法玉树临风地站定,锻钢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掌心,要笑不笑地问:“还跑吗?”

    被追得灰头土脸的男主角铿然拔出长剑,狰狞喝道:“无耻恶贼,欺人太甚!看我先取你狗命!”

    导演在监视器后皱了一下眉,却没喊卡,任由演员继续演下去,双方人马混战成一团。

    碧海潮生号称年度最受关注的古装武侠大剧,请了国内知名人气偶像钟冠华做男主,两位当红小花演女一女二。开拍当天多家媒体跟拍报导,来探班的粉丝也一直不断,然而十几天的拍摄下来,全剧组从导演到场务,提起那位“演技爆表”的偶像演员都是条件反射般地眼前一黑。

    导演选钟冠华的初衷是“演技可以凑合,粉丝一定要爆表”这年头谁都知道小鲜肉没多少演技,收视率全靠美颜滤镜,可没想到这位的演技不是一般的凑合,平时面瘫,一到大喜大悲连个过渡都没有,直接奔着狰狞去,台词只能记住三句半,还格外爱用替身。今天上午场安排的全是文戏,傍晚有一场需要真身上阵的武戏。钟冠华一听“真身”俩字就拉成了驴脸,导演不好冲着摇钱树发火,只能尽量安抚其他演员。刚才那一幕钟冠华面部表情有点扭曲,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了。

    钟冠华吃了一天ng,刚才跟导演申请用替身又被拒绝,心里老大不乐意。天热得人浮躁,他拍戏时便有些心不在焉,没按武术指导教的套路来。他这头挥舞着长剑左劈右砍,架势一变,浑身都是空门,直接把要害送给了对手。跟他对戏的魔教护法剑尖已递到他颈侧,再往前两分这电视剧就得强行结局,见势不好立刻一别手腕,腰上跟着用力,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一圈,剑锋擦过脖颈的皮肤,狠狠地在钟冠华肩膀上削了一下。

    好在剑没开过刃,又隔着两层衣服,否则这么一下能直接削掉他半个肩膀。

    全场的工作人员都被魔教护法堪比武侠大片的强行变招惊呆了,连导演都愣了。钟冠华肩上吃痛,又羞又恼,一腔怒火正无处发泄,见对面那男配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想都没想,手中高举的剑就朝人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停!都给我住手!”

    监视器后传出一声爆喝,可惜已经晚了。男配猝不及防,生受了一记,半边脸迅速肿起一道两指宽的印子,耳根处豁了道小口,鼻子也被打破了,鲜血混着汗液,迅速染红了戏服交领。

    “打到哪了?”回过神来的工作人员一拥而上围住了男配“没伤到眼睛吧?松手,别按着伤口,让我看一下我天怎么还打出血了!快拿点纸巾来!怎么搞的这是!”谢观让那一剑抽得眼冒金星,被一大堆人扶着到场边坐下,呆呆地仰着头任人给他擦脸上的血,碰到痛的地方才嘶地抽了口气回过神来,赶紧道:“谢谢谢谢,没事,我自己来吧。”

    “别乱动,抬头,”场务熟练地把冰袋敷在他脸上,扯了几张纸给他“你自己按着鼻子,止一下血。”

    谢观保持着一个高难度的歪脖姿势,从人群缝隙中望出去,只见钟冠华拎着剑孤零零地站在场地中央,脸上表情七分尴尬三分恼火,他的助理跑上去给他送水,被他怒气冲冲地甩手打翻:“滚一边去!”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理他,连同组女一周小琪都来看谢观的情况,递给他几片湿纸巾:“肿得挺厉害的,去医院看看吧。”

    “谢谢周老师”谢观赶紧要起身,被周小琪按着肩膀坐了回去:“别这么客气,叫姐就行了。”

    导演这时才从人堆外面挤进来:“哟,怎么打成这样这么着,今天就先到这,你抓紧去看医生,这么热的天别再感染了。小齐!”

    统筹露了个头:“哎!”

    “你看看他还有几场戏,往后推两天,先拍其他人的,让他把脸养一养,”导演又转向谢观,眼中带上了笑意“你刚才那一下收的漂亮,以前练过武术?”

    谢观进组十几天,因为演的魔教护法只是个酱油炮灰,戏份不多,所以根本没跟导演说过几句话。导演估计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这时突然被关注还有点紧张:“没专门练过,就是以前跟的剧组有老师教,稍微学了一点。”

    导演一听,心道这小孩看着不声不响的,居然还演过重要角色,要不怎么可能有老师教得这么细致?于是追问道:“演的什么角色?”

    谢观讷讷道:“龙套。”

    “”周小琪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导演也笑了:“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你演的不错。行了快去吧,再晚医院该下班了。医药费剧组给你报销带助理了吗?没带我找人开车送你下山。”

    谢观忙道不用,周小琪却道:“让我助理送你一趟。天这么热,中暑了不是闹着玩的。”

    周小琪咖位跟钟冠华不相上下,她既然开口,谢观不好再推辞,便跟导演等人道了谢,与周小琪助理一起离开了片场。

    导演眯着眼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把统筹招呼过来:“刚那小孩是哪个公司的?后面还有他几场戏?”

    统筹默不吭声地瞄了一眼坐在远处休息的钟冠华,打开手机通讯录:“您说谢观?是星辉的艺人。听说挺早就签了公司,资质不差,可惜一直不红。进组之前我看了下,咱们这个护法算是他今年接的最大的角色了。”

    钟冠华得罪过不少剧组工作人员,统筹早就看他不顺眼“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谢观就这么被她划进了同一阵营。正巧导演问起,统筹便顺水推舟地推了他一把。

    “星辉最辉煌的那几年,电视剧做一部火一部,演员捧一个火一个,就算刚签的新人,资源在同期里也是上等的。可惜后来改做艺人经纪,眼看着是要不行喽。”导演起身,拍了拍裤腿“那孩子是叫谢观吧?谢观还有点演技,挺好的苗子都让他们给糟蹋了。”

    统筹笑道:“是金子给点机会就会发光,埋没不了他今天这场得往后延一延,晚上还有周小琪的两场戏。”

    导演点头,带上遮阳帽往片场走,走出去几步又回头说:“都管住嘴,今天这事谁都不许往外说,影响不好。”

    他声音很大,除了统筹,其他工作人员、包括钟冠华和周小琪一众演员也听得一清二楚。空气尴尬地安静了几秒,直到统筹过来说下午的拍摄到此为止,众人这才没事人一样收拾东西准备转场。

    钟冠华当天黑着脸回酒店,活生生给气成了个人形煤堆。

    剧组统一订的酒店在市区,谢观没好意思多麻烦周小琪的助理,人家送完他之后还要回山上跟大部队汇合,便在山脚的公交站叫停,打算坐公交车回去。反正他不红,也不怕被人认出来。

    谢观一走进车厢,全车乘客都跟看见山里跑出来的野生动物似的盯着他。谢观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地红了,对着反光的车窗玻璃一看,这才发现自己这副尊容特别像刚参与完某些危害社会治安的活动。他只好全程捂着半边脸作牙疼状,一进城就灰溜溜地下了车,打算在路边小店买个帽子遮一遮。

    这一片的建筑还是十几年前矮墩墩的旧式平房,窄小破烂,很多地方都贴上了歇业告示,看样子是准备拆迁了。谢观买了鸭舌帽和口罩,在店里把脸上伤痕都遮住,正推门往外走时,一辆低调的黑色辉腾擦着马路牙子停在了街边。

    谢观迈出去的脚步停了一停。

    司机绕过车头,以拍电视剧般的标准姿势拉开后座车门,恭恭敬敬地将里面西装革履的男人请下了车。

    分不清英语和拼音的谢文盲在心里啧了一声:“雇司机的钱都够再买一辆帕萨特了,这人是不是有病?”

    从车里出来的男人察觉到有人在向他这边看,顺着目光来处一瞥,正与谢观的视线对了个正着。

    谢观高中毕业后就进了社会,不会看车标,但察言观色已经成了本能。两人对上眼的一瞬间,他的心脏紧跟着哆嗦了一下。那目光说不出的冷,对方大概是习惯居于上位看人,连随意一瞥里都带着淡淡威严。

    这种自带气场、看谁谁腿肚子抽筋的人非富即贵,而且一定不好惹。谢观立刻别开目光,不敢再与他对视,转身向相反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步,卖帽子那家店里“噌”地蹿出一架玩具飞机,贴着谢观的后脑勺飞速掠过,带起的一阵小旋风险些给他掀个跟头。飞机失灵般地忽高忽低盘旋了一圈,突然以雷霆万钧的气势直冲男人面门而去。

    这一下要是撞实在了,那哥们往后一星期就得跟他戴着同款装备出门见人。

    变故来得太快,始作俑者、老板娘、司机以及吃瓜群众全部惊呆,马上要成为受害人的那位爷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不屑一躲,杵在那一动不动,大有“有种你就撞死我”的意思。

    谢观跟过很多拍动作片的剧组,跑龙套演替身当小工,什么都干过。他在这方面有点天赋,身手非常利索,有时候武术指导会找他当替身试戏,一来二去把他磨练成了个半吊子武替。谢观的反应速度虽然比不上专业武打演员,但忽悠一般人是够了。在场诸人都没看清他究竟是怎么跑的,只见眼前黑影一闪,谢观已经挡在那男人身前,玩具飞机一头撞进他张开的掌心里。

    一场机毁人破相的惨剧消弭于无形。谢观用两根手指夹着螺旋桨高速旋转的飞机,随意得就像抓着只扑腾翅膀的小鸟,走回小店门口,探头对闯了祸的小男孩道:“我把飞机给你抓回来了。以后玩的时候要小心,别伤到其他人。”说罢松开手指,将飞机送进屋子,回手拉上了玻璃门。

    说话的工夫那男人已经走到谢观面前。他比谢观高了好几公分,从头顶到鞋尖无一不整洁,每一处都洋溢着“我很贵”的气质。长相倒是十分对得起谢观的出手相助,然而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太冷,光这一处就遮掉了大部分的五官精致,只剩下满目严肃冷峻。

    谢观本来就怕他,靠近一点更是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他关节僵硬地后退了一步,忽然听到那男人声音不高地说:“谢谢。”

    谢观条件反射地扯出个假笑,一咧嘴牵动脸颊肌肉,这才想起来自己带了口罩,对方什么也看不到。他于是抬手压了压帽檐,算是点头致意,不说话,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

    背后的男人沉默不语,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街道拐角。

    “霍先生?”司机在旁轻声提醒道。

    霍明钧敛下视线,收回心思,把注意力转移回沿街行将拆迁的店铺。司机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时不时介绍几句。

    过于渺茫的熟悉感令人来不及细想,蜻蜓点水般掠过心湖,转眼便杳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