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小说网 > 百年相思 > 幽的情人

幽的情人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

    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钟粹宫

    你一直记得那个隆冬之夜,不寻常的狂风怒号,沙土飞扬。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

    随后,慈禧太后宣布,由醇亲王之子载湉继承大统。

    你的父亲在殿内聆旨,既惊且痛,失声恸哭,皆厥倒地。他不要你做皇帝,那个刚才撒手咽气的同治载淳,只是个极不快乐的十九岁少年呵。你是他最宝爱的儿子,醇王府娇养的乳鹰,原来应该在天地间自由展翅。

    然而,宫中片刻不肯耽延,派兵一队,人人黄轿一乘,火速赶往太平湖醇亲王邸,迎接幼帝入宫。

    王府内眷一片哭声,在生离死别的混乱中,你自梦中惊寤,犹迷糊怔忡,闹着要找母亲。自此却坠入一场冗长、愁苦的梦魇,总难转醒。

    被立为大清光绪皇帝,那时,年仅四岁。

    你的世界全变了样,再看不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便是父亲也像是换了个人,曾经雄姿英发,抱着你跨上马背,允诺要带你回到祖先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去驰骋的父亲,跪在地上,时时低垂着头。你不明白,镇日里见到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直不起腰。

    那天,在钟粹宫,你的父亲又向你跪请圣女,你忽然翻滚下榻,直奔到他面前,扯住衣袖,想拉他起身,一面急切要求:

    阿玛!阿玛!带我回家吧!我要回家——

    侍立着的太监、宫女,纷纷上前劝阻,抱起你不断挣动的小小身子。你哭!你喊!一声声喊,阿玛!阿玛!阿玛——

    你的父亲匍匐在地,浑身颤栗。

    你病了一场,原本就不旺健的体质,感冒发烧,来势汹汹。

    在病中抚慰你的,是慈安太后。进宫以后,你与她同住在钟粹宫。当你病着的时候,睁开眼便看见她的焦虑;听见她温柔的安慰话语,她把你当成另一个同治。依靠在她怀里,可以撒娇,觉得安全,你把她当成另一个母亲。

    同治与她并非母子;你与她也不是母子,但,你们都与她亲近。

    你开始读书,举止行动也和往昔不同,神态自若的看着醇亲王跪安。谨记着慈禧的训诫、慈安的规劝,人君必得仪止合宜守度,不可逾矩。

    向两宫请安,是每日不可免的功课。到长春宫去,不知为何总是不自在,慈禧询及读书的情况,末了总要再提醒一遍,你能入宫即位,全仗她的恩赐。

    往钟粹宫去,便磨蹭着不想走,慈安爱吃点心,总备着一份给你。有时,定定看着你,叹一口气:

    "皇帝快生长大吧。长大了,朝中大事便可以做主。"

    她常和慈禧意见相左,因此,显得忧愁。你解事的劝她不必烦忧,并说待你亲政后,还要奉请慈安垂帘听政。

    至于她么,便省了吧!你意气飞扬的说。

    慈安忙止住你的话,恐怕你会惹祸上身;却不知道她自己的大祸正兜头罩下。

    慈禧其实对你的琐碎事了若指掌。当初,亲生子同治与她反目,却和慈安情同母子,已使她衔恨在心;你是她嫡亲妹子的孩儿,在慈安的教唆下,还未亲政,便不给她留余地。同治早逝,两宫太后面对死神,没有羸家。这一回,慈禧不能再给对手一点机会。

    出事前一日,你像往常一样,去钟粹宫请安,慈安染了点风寒,精神还好,谈笑一阵。告退出宫时,正巧遇上慈禧派人送点心,一碟精巧的包子。

    你在钟粹宫敲响的丧钟中,惊跳起身。

    自幼年起,你便知道,这座阴森的宫苑,时常吞噬人命;你听过各种可信或不可信的传言。可是,慈安是太后呀!不能,不能这样对待她。

    她是你唯一的亲人了。

    看见慈禧的时候,你咬紧牙关,撑着蓄满泪水的双眼,大声地,直问到她脸上:

    她是怎么死的?

    慈禧极缓慢地抬起头,望向你。那寒冷如刀剑的眼光,令你背脊发麻。她仔细打量你,像看一个陌生人,片刻以后,用平板的声音下了懿旨:

    "皇上悲恸过度,先回宫安歇吧!"

    你被太监挟回寝宫,脑中轰然。我不是天子吗?我不是皇帝吗?

    不是!你的脚步零乱颠踬。我只是个傀儡,你告诉自己,今日死了慈安,明日便能死了载湉。

    跨进门槛,你站住,一口鲜血猛烈喷出。

    光绪七年,慈安太后猝逝于钟粹宫,上谥为孝贞皇后。

    那年,你十一岁。

    养心殿

    在朝野一致强烈要求下,慈禧宣称要还政于君了。但,必须在你的大婚之后。皇后是慈禧挑选的,她的亲侄女,比你年长二岁。

    你对婚姻并没有温柔的想象,甚至不抱希望。同治当年恃逆慈禧的意旨,表面上看来争取了自主,却只给他的皇后带来悲惨下场。你绝不重蹈覆辙。你真正在意的是大婚以后的"还政"。

    光绪十五年,大婚礼成。

    慈禧果然宣布还政,撤去了那道垂帘,迁居颐和园。虽然军国大事仍需恭请太后圣裁,虽然时时得往颐和园叩安,你仿充满蓬勃朝气,时时准备大显身手。

    大约也是在那段时间,你的心灵,与那年轻的女子相遇,带着前所未有的震动。

    年仅十三岁的珍妃,有一双晶亮坦白的双眼,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的面容,不同于宫中嫔妃的丰圆富泰;尖小的下巴,透着股惹人怜爱的剔透清丽。

    从不回避你的眼光,慧黠的眼眸里总藏着教你欢喜的主意。有时侯甚至改扮男装,陪你到鹿苑去。

    新婚燕尔,如兄如弟。你说。

    她的眼睫闪动,把一株莲花似的小手,递进你的掌中。

    "我是你的知己,也是情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说。

    你从不知道自己会为这样一个小小女子魂牵梦縏,灵魂深处某一种沉睡已久的感觉苏醒,并且澎湃激昂。朝中大小事,乃至夜梦种种,都想和她说。她专注聆听,为你添香磨墨,你们痴心想过民间夫妻的生活。

    但,你们如此亲密,忘了旁人;旁人却不能忘了你们。皇后耐不住望穿秋水的寂寥,三番两次向太后密告,珍妃的好男装,爱照相,全成了蛊惑皇帝的罪状。慈禧口中劝解,心中却不以为意,因为她也爱珍妃的灵巧美丽;况且,你的举措大致也让她顺心。

    然而,你的爱宠使珍妃丧失世故机巧的能力,仍保持一贯的天真率直。那一回,慈禧训斥你不善为君时,珍妃竟然上言,为你辩护,隐约有埋怨慈禧揽权不放的意味。

    她的忠诚,换来忤逆之罪,被贬为贵人。接下来许多日子,禁止会面,你已算不清日子了,只是一场病按着一场病。

    直到慈禧恩准贵人回复妃位,珍妃盈盈拜在榻前请安。你命她抬头,那双眼眸,如昔的倔强,从未因遭挫而软弱。你的胸腔,被一种混合着疼惜与钦敬的复杂情绪充塞,一言不发,拥她入怀。

    你再不让她离开养心殿,二人同寝同食,较先前更和婉亲爱。殿中的老官人经常喟叹,说是同治皇帝往昔与皇后也是如此好合。你并不愿与先皇帝比,总认为自己要比他幸运得多;你的爱妃更不会像先皇后那样,让慈禧欺凌,抱恨夭亡。可是,你所居住的正是同治的寝宫,谁能预料你的命运?

    你微颤地,揽住身畔安歇的女体,她像孩子般的酣睡着,全然信赖地倚靠你。

    这份被倚靠的知觉,鼓舞了你心中始终蠢动的希望,并化为一股实现的力量。

    光绪二十四年,你召见了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听他们侃侃而谈,阐析世界大势,认为朽败中国在列强环伺下,只有一线生机,便是变法图强。他们请求立即下旨变法。

    否则,一旦亡国,皇帝将"求为长安布衣而不可得"。你转头望向珍妃,清晰地说:

    眹,不甘作亡国之君。

    在这场维持了一百零三日的维新变法中,珍妃是你的同志,她遣太监为你与宫外传递讯息,回避慈禧的众多耳目。

    误信袁世凯,走错一步棋,他的阵前倒戈,使你的护法,成为谋逆与叛乱。

    事发前一夜,你与珍妃同衾,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听着雨滴敲打在鸳鸯瓦上的声音,一阵远,一阵近。

    听见了吗?你问。

    是的。她低声回答。

    你,怕不怕?

    不怕。

    瀛台

    失败得彻彻底底。

    谭嗣同等六人,被绑赴刑场,从容就义,绝命前仰天长吟: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你被单独囚禁在瀛台,珍妃被贬于建福宫,你们最亲近的太监宫女,全部惨遭处死或者杖毙。

    你一直寻找存活下去的理由,当日,养心殿上分别,珍妃凝睇着你,说:

    "与子偕老。"

    是一种约定,相约要活下去,只要活着,仍然可能有希望。

    但,去向慈禧请安时,你知道,这个朝廷,这个国家,已如大厦将颓了。

    听见奏请朝廷以义和团对付洋人时,你忍不住出声拦阻。

    不能。

    你知道,果然如此,则断无生路。而这个谏阻太微弱,八国联军,烧杀掳掠,朝向紫禁城来了。

    原以为要在瀛台幽居一生,却在破城前夕,接慈禧懿旨,一同避难出京。便是在存亡之际,她仍不能放你自由。

    看见珍妃小小的、苍白的容颜时,你几乎感激涕零,感谢上苍还能让你们相遇。她当时从景祺阁的北小屋圭来,孱弱憔悴,已不是往昔对镜簪花的丰美鲜妍;也不是湖畔以手绢逗引游鱼的浪漫俏皮,只是个沉静的妇人。

    但,你按捺不住强烈的情感,她是你今生唯一的知己与情人。

    珍妃清清亮亮的眼眸望向你,你的心中陡地一震。

    她的灵魂、她的意志,始终不曾改变。

    众嫔妃跪地感谢隆恩时,珍妃也跪下,她不愿离京,并且进言,说皇上应该留在京中理事。

    慈禧不作声,极缓慢地转过头,望向珍妃。一种前所未有,令人战栗的恐惧感,猛地攫住你。你几乎是扑滚到慈禧脚前,肝胆俱摧地喊:

    皇阿玛——

    从没有像此刻的恳切、真诚而哀戚,并且凄厉。

    来不及了,一切。

    "很好。"慈禧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你若不走,就殉节吧!"

    不!不要——

    你嘶声地哀号,感觉自己被撕成几片,疯狂地以首撞地,不论这个坐在面前的老妇是神、是魔、是仙、是鬼,她已经毁掉你的一生;现在还来毁灭你的灵魂。而你必须祈求她。

    祈求她——

    祈求她——

    祈、求、她——

    太监入内覆旨,已将珍妃投入井中赐死。

    "没事了。"慈禧扶住你,用不曾有过的温和语调说:

    "皇上!咱们该上路了。"

    你的脑中,轰然响起,如同击鼓鸣金,又像万马奔腾,捧抱住头,你蜷缩、翻滚,无助地呻吟。(注:清宫档案保存有光绪三十三年载湉自书的"病原",叙述病情,提到"其耳鸣脑响亦将近十年。其耳鸣之声,如风雨金鼓杂沓之音,有较远之时,有觉近之时"。)

    死生契阔。

    光绪三十四年十月,时序入冬,你的生命也走到了最末一段。

    年过七旬的慈禧仍然健朗,她已不把你视为对手;你也早放弃与她抗争的念头了。甚至于连怨恨的力气也没有。

    当你再不能去向她请安问好,她反而驾临瀛台探望你。听说,他们准备让你弟弟的幼子溥仪来继位,方才三岁,比你当初入宫更小。你张口,彷佛想说什么,慈禧轻声说:

    "皇上好好休养,不怕的,养着吧。"

    是的,阖上口,也闭上眼,养着吧。再没有什么可怕的。

    听见涵元殿薝上风铃摇动,你突然想起,与珍妃放风筝,让那些纸鸢飞上蓝天,愈飞愈高,愈飞愈远,小刀截断了线,你们依偎在一起,看纸鸢如一双鹰,穿越宫墙,互相追随,展翅远逸。

    系着你的这根绳索,也将截断了吧?

    自冬天开始的,将在冬天结束。

    这充满传奇的一生,你为人子,却非人子;你为人君,却不堪为君。历史将会如何评价,此刻已不重要。

    你只是如此平和地思念,你是她的情人,被幽禁了一生的情人。而今,就要获得自由,不论她在哪里,你都能找到,带她回到遥远的、遥远的故乡,白山黑水的东北大草原。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你突然伸起手,像握住一株莲花的姿势,在虚空里划一道弧。

    恬静安适地,微笑。

    光绪皇帝薨逝于瀛台涵元殿。

    那年,你三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