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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孤单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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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

    浴室的门上有一个用纸糊上的小洞,三个沐浴的女人忽然看见那纸被轻轻地捅破,露出一只色欲难耐的眼睛。浴女五惊叫一声,抓起浴巾慌忙遮挡自己的身体。

    浴女2没有遮挡身体,而是赶紧捂住自己的脸。浴女3既没遮挡身体也没捂住脸,她冲洞中的那只眼睛喊:嘿,你这个傻瓜,滚,滚开!

    “谁遭受了侮辱?谁让门外那家伙得了逞?1、2、3,哪一个?”

    “1。恰恰是慌忙遮挡身体的那一个。她承认了那侮辱,她的躲藏和羞恐,满足了门外那个流氓的欲望。”

    “2保护了自己。那个下流的家伙不知道她是谁,遭受侮辱的是一个没有所属的裸体,2已从中逃离。”

    “3使那个流氓的企图破灭。那家伙,看见了3的裸体,但不能看到她的受侮。3的表情,她的态度,把那猥琐的欲念限定在其故有的意淫里。因此门上那只眼睛,如果看不到一个美丽裸体的不可侵犯,他就什么也没看到。”一件真实的事:

    我的朋友g,初到国外,走进裸体浴场。那儿,男女

    老少完全赤裸着身体,在沙滩上躺着,坐着,走和跑,谈

    笑,嬉戏,坦然自在地享受阳光和海浪。只有g穿着泳

    裤。他说:可是,那感觉却好像别人都穿着衣服,唯独我

    是光着身子。g在信上说:你穿着衣服走进裸体的人群,

    就跟你光着身子走上大街一样,羞愧、猥琐、无地自容。

    g说:这时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你也脱光,要么赶快逃

    跑。

    “看来,当众裸体,并木一定就意味着羞耻。比如还有裸体模特。”

    “那么,羞耻是什么?”

    “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背,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

    “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

    “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孤独引诱你走向群体——否则那不是孤独,你要妥协,你要知道羞耻。”

    “亚当和夏娃何时走出伊甸园的?知道了羞耻的时候。穿上衣服和脱去衣服那都一样,需要遮挡的,是你孤独的心魂。”

    “自由何时结束?‘妈妈我不要再露着屁股啦,妈妈,别的孩子要笑我的’,那时你走进人间。不是你要穿上衣服的时候,是你害怕别人笑话你的时候,你走进人间。”

    “你在哪儿?你的脸,你的名字——你就在这儿。你被他人识别被他人评价,从而你才感到了存在,你才存在了。你,我,他,都是这样。”

    一个戏剧(电影)片断:

    男演员甲,饰男主角a。女演员乙,饰女主角b。剧

    中有男女主角做ài的情节。

    “那么,做ài者,是a和b呢,还是甲和乙?”

    “实际上是甲和乙。”

    “但是甲和乙不会承认。正常的观众谁也不这样看。”

    “不不,那实际上是a和b。”

    “两个‘实际上’,一个是指肉体,一个是指心魂。”

    “是肉体发生了性行为。是心魂在做ài。因而做ài者是a和b。”

    “如果剧中的情节是a强奸了b,没人会认为甲是强奸犯。”

    “甚至不能说是甲和乙发生了性行为。甲和乙仅仅在演戏。”

    “两个无名的肉体发生了性行为,藉此,甲和乙在演戏,a和b在做ài。”

    175

    写作之夜,再次传来诗人的消息:在1:40000000的地图所标出和无法标出的那些路上,l在写一部长诗。凭空而来的风掀动满地落叶,掀动写作之夜纷纭的思绪,对两个孩子来说已不复存在的那个夜晚,l在路上,用笔,用身心,写他的诗。用梦想,写他的希望。

    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

    同那梦想和希望一样古老悠久的,还有一个陷阱。

    “你能告诉我吗?我与许许多多那些女人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

    “但那是偶然。在所有你喜欢的那些女人中,非常偶然,我先推开了那扇门。你说过,吸引你的女人不止一个,不止十个,你否认你说过吗?和她们在一起,你说过你也会感到快乐,感到生活有了希望,这你否认吗?你幻想走进她们的独处,她们的美丽动人,幻想与她们谈情做ài,这幻想一分钟都不停止,你这欲望一秒钟都不衰竭,这些你说过的话你都要否认吗?”

    “你没有宽恕我。”

    “不是这个问题。也许我比你自己还想宽恕你。可你得告诉我,我与她们的区别是什么?”

    “我爱你,我才把这些都对你说。”

    “是吗,你爱我你才能对我说你其实也爱别人?那么你与我做ài,你为什么不能也与她们做ài呢?只是因为法律,你才不能,是吗?”

    “不不,那些不是爱。我只爱你一个,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我和她们什么不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你幻想与她们做ài,而你与我实现了做ài,因为法律只允许你实现一个,这一个是我,很偶然地是我。”

    “不不不,你把我看成了什么?你把我看成了淫乱之徒。”

    “可你说过,你怀疑自己是个淫荡的人。你自己说的。”

    “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从来相信,只有爱了才会有那样的欲望,只有对所爱的人才会有那样的欲望”

    但要诚实。诗人,你崇尚诚实:真的是这样吗?

    诗人信誓旦旦,却忽然语塞,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陷阱:要么你确凿就是一个淫乱之徒,要么你就不单是爱一个,你可能爱很多个。证明其实简单:你还没有看见一个之时你已经看见了很多,你被她们的可爱惊扰、吸引,你才去寻找一个。你在寻找事先并不确定的一个,你在很多的可能中选择。在很多性的吸引和爱的可能中你只能实现一个,也许是因为法律,也许不仅是因为法律。总之是因为你心愿之外的什么,不是因为你的独特和自由,是因为通行的规则和禁忌。l走在路上,坐在路边,看心里和心外的那个陷阱。这一次不是别人把你推下陷阱的,不像多年以前的那个夏天,不像那一次是别人把你贴在了墙上。这陷阱,是你生命固有的,它就是你的心魂,就是你的存在。原欲,和原罪。而且,掉进这陷阱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你一个,好像有一个什么根本的东西掉了进去,好像世上所有纯洁的爱情都掉了进去,在诚实的崖岸上一脚踩空,掉进一个“阴谋”的峡谷里去了,深不见底。

    176

    l开始写一部长诗。写他在南方和北方,芭蕉树下或者葵林深处,城市浩瀚的楼群,大山里,湖岸上,遥远的林莽和荒原写他在那儿创造一块净土,诗人与不止一个也许不止十个女人,在那儿相爱无猜。

    美好的爱情,为什么只对一个?自由和平安,为什么只能一个和一个?虔诚地看你不尽不衰的爱欲吧,跳出那个陷阱。承认这梦想,并且供奉这希望,说你爱她也爱她们,说你会爱所有可爱的女人吧,你便填埋了那个陷阱。苦而卑琐的那个陷阱,把“纯洁”搞得多么慌张、狼狈。

    诗人的长诗——古老的梦想和悠久的希望,写他爱所有的她们,写所有的她们爱他,写所有的她们相爱:

    漂亮的肉体和不那么漂亮的肉体,不单是肉体。心

    魂在敞开的肉体上敞开,不尽的诉说不期而至,敞开在敞

    开的欲望里。我的脸,我的名字,把一个具体的历史和永

    不结束的渴望,敞开给你。你也这样。你和他,也这样。

    我们之间要这样,天赐的差别是为了能够亲近。我们都

    曾在隔壁,流放在墙与墙之间。飘着炊烟的屋顶下,亮了

    灯光的窗口里,千篇一律因而编了号码的方格中间,是一

    个又一个:一天的24小时,一年的春夏秋冬,一生的渴望。但渴望与渴望互不相见。各不相同的面庞、愿望和秘密,都来这净土找到自由和平安吧。战争的目光,在这儿熄灭。表达和倾听。屋门在暴雨里安闲地悠荡,雨中蜿蜒的小路就是为了你能够走来。距离是为了这个,陌生也是,为了团聚的别离。为此我们活着。我们得去耕种,采矿,纺织,印刷,叫卖和表演然后回到这儿。我们还得走去街上,在商店里相遇,在公共汽车上丢了东西,在喧嚣的地铁站旁站在树荫里,看熙来攘往的人群然后回到这儿。我们不得不去作报告,按照别人的意图讲述我们并不了解的事,慢吞吞地念着讲稿度过没有生命的时间祈祷窗外的太阳快落吧,我们要回去。或者我们是昏昏欲睡的听众中的一个,坐在角落,灯光幽暗的地方,闭上眼,熟悉的词汇和陌生的语言走过耳边,疲惫的掌声如逢不测然后我们回去。时光流逝,有人以年龄的名义给我们安排约会,在公园的长椅上,躲闪着的眼睛相互刺探,警察在果皮箱那边巡逻,所有的情报都已不是新闻唯一的惊喜,是想起这儿,想起我们能够回来。幸亏如此,幸亏是这样。如果你们在大山里,我们宁愿都回到大山里。如果我们在寂静的湖岸上,他们都想回到这湖岸来。如果他们去林莽和荒原,我也去,你也去,我们也要回到那儿。清晰的脸庞是我的标志,赤裸的肉体是我走到你的仪式,我们的表情自由平安,我们的表情放浪又纯洁。湖水涨了。森林盘根错节。白色的鸟,在山顶上栖息,转动它天真无邪的眼睛,谛听祈祷的钟声。如果你回来,看见我们在葵林里谈情说爱,你不要躲开,你只管轻轻地走来,毫无疑问,这恰恰是你应该回到的地方。如果我进来,走进体独处的时间,你只管你的沉思默想,不不,你不要慌忙起来,对,你想怎样呆着就怎样呆着,我只是来给你的窗上装好玻璃,冬天的风就要来了。落叶就像死去的蝴蝶。密密的树枝间有数不清的鸟巢。樵夫的斧声响进白色的太阳,大树轰然倒下,让人心疼。我们都有残疾。别害怕,别让羞愧弄得你黯然神伤,我们的心上都有一些黑暗。那年我的秘密被人贴在了墙上,从那时起我就想到这儿来,我知道你们会在这儿等我。是的,我们一向都在等你来呀,放心地哭吧为了那个夏天,这儿没有叛徒,没这个字眼儿“叛徒”是什么?一种新型的大便器吗?我告诉你的,你可以记住也可以遗忘。我告诉你的,你也可以去告诉别人。秋风吹散秘密。如果你就是浴室门上那只荒唐的眼睛,别再抬不起头来,是秘密把你害了,是秘密把“叛徒”那两个字给害了,它把“欲望”也害了。“秘密”它在净土如在地狱。我们和你一同悔恨,这样你快乐些了吗?抽泣的心能舒展些了吗?不是宽恕。我们都是罪人,秘密隔断我们的向往时,我们一同经历过罪恶。一个信徒仇视另一个信徒,一种信徒消灭另一种信徒。那些受害的光芒和英雄。因而我们来到这儿。当我们穿行于罪恶时我们不知道是在往哪里去。就是这儿,想起来了就是这儿,背负着沉重的罪恶我们就是想到这儿来的呀。是谁,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刺伤过你的自尊?她或者还没来,她或者已经来了,但在这儿,你从她孩子一般惊奇的眼睛里再认不出那个夜晚的寒冷。渗入你一生的寒冷,冰消雪融。那只白色的鸟给我们测量的路线:夏天去北方,冬天去南方。或者,那座

    如梦如幻的房子就在:盛夏里的北方,严冬时的南方。那

    只白色的鸟不歇地飞翔,在头顶上巨大的天穹里,不歇地

    穿云破雨。因此,如果你丢弃了谁,你在这儿可以重新找

    到他。谁如果离开了你,你到这儿来等他,他一定要来的

    长诗中断。我们跟随诗人,远远地眺望那片净土。但当我们激动着走近前去,诗人却停住脚步。l跪倒在那片梦想和希望的边缘,很久很久地像是祈祷,然后慢慢地回过头来,眼中全是迷茫。那样子仿佛一个回家的孩子发现家园已经不见,满目废墟和荒岗;又像个年长的向导,引领一群饱受磨难的游民走出了沼泽却又走到了沙漠,天上,饥饿的秃鹫尾随而来。

    因为wr说:“嘿,游手好闲的诗人,祝贺你的‘人间乐园’。”

    因为f说:“没有矛盾,那只能是沙漠,是虚无。l,那不可能是别的。”

    因为z说:“可怜的诗人,你的净土,无非一个弱者的自娱。”

    因为0或者n,也垂下了那双热烈的眼睛,默然赞许的眼睛。

    因为c,他有你一样的渴望,但他害怕,不敢说出像你一样的声音。

    l的长诗无以为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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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裸体浴场是一个戏剧。

    戏剧,可以要舞台,也可以不要。戏剧是设法实现的梦想。戏剧,是实现梦想的设法。设法,于是戏剧诞生。设法,就是戏剧。设法之所在,就是舞台,因此戏剧又必是在舞台上。

    譬如在那浴场中,每一个人都是编剧、导演、演员和舞台监督。那儿上演自由平安。一个梦想已经设法在那儿实现。但这“自由平安”不能走出那个浴场舞台,不能走出戏剧规则,不能走进“设法”之外的现实,每个剧中人都懂得这一点。

    浴场以外必须遵守现实规则。

    进入浴场脱下衣服,进入现实穿上衣服,不可颠倒。戏剧和现实不能混淆。

    戏剧的特征不是舞台,而是非现实。而非现实就是舞台,只能是舞台,不拘一格但那仍然是舞台。只要你意识到那不是现实你就逃不脱表演。

    还说什么梦想的实现呢?

    那不过是:把梦想乔装成现实。裸体,在这样的现实中变成了裸体之衣。(有个名叫罗兰巴尔特的人最先看出了个中奥妙,发现了裸体之衣。)

    人人都知道那远不是现实,人人都知道那是约定的表演,人人都看见一条不可逾越的界线,因而在那个浴场舞台上,你并没有真正地裸露,你的心魂已藏进了裸体之衣。(就像2的心魂已从其裸体上逃离。就像甲和乙,穿上了名为a和b的裸体之衣。)不可违背的戏剧规则把“自由平安”限制为一场演出,人们穿着裸体之衣在表演。

    那就是说,自由平安远未到来。人们穿着裸体之衣模仿梦想,祈祷自由平安。那是梦想的叠加,是梦想着梦想的实现,以及,梦想着的梦想依旧不得实现。每一场演出都是这样。每一场演出都在试图消灭这虚伪的戏剧,逃脱这强制的舞台。

    哪儿才能逃脱这舞台呢?

    爱情。唯有在那儿。

    那儿不要表演,因而不是舞台,那儿是梦想也是现实。那儿唯一的规则是爱情。爱情是不能强制的,爱情是自由。爱情是不要遮掩的,爱情是平安。那时,裸体脱去脱裸体之衣,作为心魂走向心魂的仪仗。

    但是爱情,能够走出两个人去吗?能够走进我和你,也走进我和他吗?能够走出一个限定的时空,走进那个纷纭的世界去,走进所有赞美和祈祷着爱情的我、你、他吗?不能。

    不能,爱情岂不仍像是一个约定的戏剧?我们不是表演,但我们还是在围定的舞台上。我们是现实,但我们必须与他人保持距离和隔断。我们是梦想,但我们的梦想被现实限制在现实中。我们是亲近、是团聚,但我们仍然是孤独、是疏离那么爱情是什么?爱情,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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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长诗未完成的部分里,l作了一个恶梦:所有诗人爱恋着的女人,都要离开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

    她们说:“为什么只是我们大家爱你一个?为什么不是很多男人都爱我们?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能是我们去爱很多男人?”l在梦中痛苦地喊:“但是你们仍旧要爱我!你们仍旧爱我,是吗?”她们漫不经心地说:“好吧,我们也爱你。”l大声喊:“不,不是也爱,是最爱!你们最爱我,至少你们中的一个要最爱我!”她们冷笑着问:“最爱?可你,最爱我们之中的谁呢?”l无言以对,心焦如焚,手指在土地上抓出了血。她们嬉笑着走开:“行了行了,我们爱的都是我们最爱的,我们像爱他们一样地爱你就是了。”她们转身去了,走出长诗已经完成的部分,走进万头躜动的人间。l看着喧嚣涌动的滚滚人群,心神恍惚地问自己:“像爱他们一样地爱我,可哪一个是我呢?人山人海中的哪一个是我?我在哪儿?我与他们有什么区别?是呀,区别!否则我可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都是最爱?这真可笑。没有区别,怎么会有‘最’和‘不最’呢?”

    我们从未在没有别人的时间里看见过自己。就像我们从未在没有距离的地方走过路。我知道诗人想要说什么:有区别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区别;有距离才有路,路就是距离。

    l看着那片空空的土地,朝女人们走去的方向喊:“告诉我,我与他们的区别是什么?喂,你们告诉我!否则你们就是在欺骗我!”恍惚中,诗人仿佛看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从人群中走来,若隐若现地向他走来,也是这样朝他喊着

    于是,在长诗未完成的部分里,诗人继续做着恶梦。他梦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已经爱上了别人。

    那个人的脸,l在梦里一时看不清楚。l与他们相距不远,但中间隔着一片沼泽,l看见他久寻不见的恋人在与那个人狂热地亲吻。那个人,他是谁呢?l在梦里竟一时弄不清楚:那个人就是我自己呢,还是别人?l想:喔,那就是我吧?那就是我!他不是别人,他就是我!l隔着那片沼泽喊:“那是我吗?喂喂!他就是我吗?”

    (第一次同恋人做ài时,l就是这样在心里问的:这是我吗?那时他甚至有点儿不相信这巨大的幸福已经真的降临,他一边吻遍她一边在心里问:这是我吗?她所爱的这个男人真的是我吗?处在如此令人羡慕的爱情中的一个男人,竟会是我吗?他不由得问出声音:“这真的是我吗?”她抱紧他,吻他,让他看镜子里的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说:“是,是你,是我们。你看,那个赤裸的女人就是我呀,她坐在那个赤裸的男人怀里,那个男人就是你,你就是这个样子,一副欲火中烧的样子哦喜欢你这样,我爱你,你还不信吗?那一对肌肤相贴男女就是我们呀”)

    现在l还是这样问。l在梦里想起来了,他必须还要这样问:“那是我吗?那真的是我吗?”但是没有回答。隔着并不太远的距离诗人喊他的恋人,但是她听不见,仿佛l已不复存在。l的心一沉,疼极了。于是他明白了,那个人不是他。l在喊她,渴望她,而那个人在与她窃窃私语在得到她的爱,绝然不同的两种命运。因此那个人不是l,是别人。l喊:“那么我呢,我呢?难道你没看见我?难道你没看出那不是我吗?我在这儿呀!你没有想起我吗?你已经忘记我了?可我还在,我还在呀,我一直在等你回来”

    接下来,在长诗中断的地方,诗人一丝不差地又梦见了那个可怕的夏天:他最珍贵的那个小本子,被人撕开贴到了墙上他挣脱出人群,低着头跟在临时革命委员会负责人的身后走,一路上翻着书包,指望仍然可以在那儿找到那些初恋的书信,那些牵魂动命的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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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奈的诗人,回到长诗已完成的部分,希望就在中断的地方把它结束,在l快乐的地方和诗人满意的地方,把它结束。但是,同他一起回来的女人们,却没有忘记带回了长诗未完成部分中的那些恶梦。

    现实在梦想中流行,一如梦想在现实中传诵。

    她们都对他说:“你到底最爱谁?”每一个他的情人,都对他说:“你可以爱别人,但是你要最爱我。”她们众口一词:“最爱我,或者离开我。否则,你应该已经懂了,我怎么能感到哪一个是我呢?”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在四壁围住的两个人的自由和平安里,每一个与他相爱的女人都对他这样说。诗人理解她们不同的声音所表达的同一个意思:“你只爱我一个,否则就没有自由和平安。我害怕你会把我的秘密告诉别人,我害怕,别人会把我的秘密贴在墙上。”

    l向她们保证:不会这样,真的,不会这样的。l向她们每一个人发誓:在我们中间,不会再有那个可怕的夏天。

    但是谁都知道,这保证是没有用的。你若抛弃我,你就会推翻誓言。保证和誓言恰恰说明危险无时不在。而且,就算这保证是可靠的,在你保证不泄露某种秘密的时候你还是自由的吗?你或者自由但不平安,或者平安但不自由,就像葵花林里的那个“叛徒”

    l在长诗中断的地方继续逗留很久,与不止一个乃至不止十个女人相爱。但是他曾对f医生说过,那是他过得最为紧张、小心、惶恐的一段时间。他同1在一起时要瞒着2和3,同3一起走在街上生怕碰上1和2,同2约会的时间到了只好找一个借口告别3和1,还有4和5和6和7他要写信给她们说我最近很忙很忙,打电话给她们,说我现在要去开会实在是没时间了请千万原谅无论何时何地他都像是一个贼、一个小人、说谎者、阴谋家、流氓、骗子、猥亵的家伙、一个潜在的“叛徒”、惶惶不可终日的没头苍蝇。

    有一年秋天,诗人l从路途上短暂地回来,在那座荒废的古园里对f医生说:“我从来就只有两个信条,爱和诚实。其实多么简单哪:爱,和诚实。可是怎么回事呢?我却走进了无尽无休的骗与瞒。”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着呢,”f医生说“不过,大概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成千上万只蚂蚁排成队,浩浩荡荡绵延百米,抱着它们积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儿女到别的地方去,开创新的家园。

    “你又开始研究蚂蚁了吗?”l问。

    “偶尔看看。”f医生说“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蚁群。这样一个群,才是欲望。”

    “什么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蚂蚁那儿去了解蚂蚁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它只是本能,是蚁群的一个细胞。就像我们的每一个脑细胞其实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动,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联系起来就有了灵魂,有了欲望。”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

    “嗯,也可以这么问。你在哪儿?”

    “你没病吧,大夫?”

    “我打开过多少个大脑数也数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灵魂在哪儿,欲望在哪儿?”

    “在哪儿?”

    “不在某一处。找遍每一个脑细胞你也找不到灵魂在哪儿。他在群里,就像这个蚁群,在每一只蚂蚁与每一只蚂蚁的联系之中。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一旦破坏,灵魂也就不在了。”

    “还有呢?”

    “没有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蚂蚁。”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还有,永动机?”

    f医生停住脚步:“要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永动机。你还笑吗?”

    “是吗?恭喜你。在哪儿?”

    f医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动机。”

    “你越来越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物,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xìng交。”l大笑起来“是是,是我说过,你当真了吗?”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又从上帝那儿找到了永动机。”

    “你最好再找一找爱情。上帝告诉你爱情是什么了吗?”

    “孤独。”

    “孤独?”

    “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c,他好吗?”

    “你指什么?”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独?”l看着f。

    “对,孤独。”f医生说“但不是孤单。他说那并不是孤单。”

    秋天的古园,鸟儿在树上做巢,昆虫在草叶上产卵,随时有果实落地的声音,游人的脚步变轻了。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蚂蚁仍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个跟随着一个,抱紧它们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医生说:“在这颗星球上,最像人的东西怕就是蚂蚁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这园子里,我看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在那边,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我看见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几十米的一条狭长地带,到处都是阵亡蚂蚁的尸体在石子和沙砾(它们的山吧)旁,在水洼(它们的湖)边,在乱草丛(它们的森林)里,(足卷)缩着,一动不动,在夕阳残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为是蚁群遭了什么天灾,细看却不是,是战争,战争已近尾声,正式的战役已经结束,但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大片的战场已经沉寂,几千几万亡灵已经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蚂蚁在进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卫领地或者在坚守信念”

    “我听不出你是悲叹还是赞美?”诗人l说。

    “是悲叹,也是赞美。”f医生说“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那娇嫩的脑细胞大概也是这样‘尸横一地’,(足卷)缩着一动不动,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说。

    18o

    诗人又上路途。诗人的消息又在远方,远离城市和人群。

    在山里,山脚下开阔的坡地上野花年年开放,准时无误。在沼泽,在清澈纯净的河的源头,蝴蝶悠然飞舞,蜻蜓和豆娘时而点破如镜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断尘世的嘈杂。森林那边有猛禽在盘旋,有纺织鸟精心缝制的窝,有各色各样的产房,一些湿漉漉的幼雏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阳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丛里蹲着年轻的狼,风吹草低,它们热切的目光不离开美丽的鹿群,柔软的脚步跟随在鹿群周围。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远方,诗人在路途上,伫望和冥想。

    远方的鹿群也是一样,为了期待的团聚,披星戴月赶着路程。我想,诗人应该能听见它们排山倒海般的脚步。我曾在那篇题为“礼拜日”的小说中谛听过它们的行踪,如今,在诗人的冥想和伫望中,我又听见了那些美丽动物亘古不变的消息:

    冬天未尽,鹿群就动身北上,赶往夏栖地。沿途,它

    们要涉过宽阔的冰河。

    冰河刚刚解冻,巨大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转、翻滚、碰撞,轰鸣声响彻荒原,一直推广到远方的大森

    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踌躇着,在河岸上乱

    作一团,试探,嘶鸣但徒劳无益,眼前和耳边全是浪

    声,浮冰的挤压声和爆裂声

    太阳的角度又变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犹豫,鹿

    群慢慢镇定下来,随即一头接一头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在等待它们。它们游

    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认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怜

    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尔的意外也不饶过。每年这个

    时候在这河上,都会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间,有的已经年老,有的正年轻,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诗人就在那儿,他会去的。只身徒步,背着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帐篷,点起髯火,也许身边还有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要去那儿,追随那群美丽的动物,继续他的梦想。

    美丽的夏栖地,渐渐延长的白昼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阳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开,四处闪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尔踏入溪中便似拨响了原野的琴弦,金

    属似的震颤声久久不息。

    鹿群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

    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但是狼也来了,狼群追踪而来,

    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

    有一种预感:生命中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是什

    么东西还不知道,只觉得焦躁又兴奋。听从冥冥中神秘

    的指使,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

    双角。母鹿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那一时

    刻

    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对长诗难以为继的失望,会把他送到那儿,送进对自然和野性的亲近。诗人早在我的那篇礼拜日,就到过那儿。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

    想,一夜之间领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赞叹并感恩于上苍的

    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它们引吭高歌。嗅觉忽然百倍地

    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着想象

    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

    着情歌,请求母鹿的允诺,渴望她们的收留,放弃往日的

    威严、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脚下,像回头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终于敞开遮蔽已久的心愿。

    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

    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

    鹿欲罢不能。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些,上苍要求母鹿

    们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造就真诚的情人、热情不

    衰的丈夫和坚韧不拔的父亲

    诗人就在那儿。从春天到秋天诗人都在那儿,像是信徒步入了圣地,彻日彻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阔野之间,羡慕甚或是嫉妒着那自然的欢聚。诗人看见难以为继的他的长诗,在那儿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独走进坦露的亲近,没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

    叶与长笛。月光与提琴。太阳与铜钹与定音鼓。公鹿的

    角斗声仿佛众神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

    远处的狼群也在谛听,识别着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

    着原野的风,盼望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

    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

    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

    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

    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

    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

    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

    着祭典的仪仗。跪倒,祈求苍天再多赐给它一些智慧和

    力量。苍天不语只让秋风一遍一遍扫荡一丝一缕的愚

    昧。于是公鹿幡然醒悟,抖擞着站起来,迎候那些优秀的

    对手

    不不,那绝不是杀戮,角斗只是雄性的风流,从没有过致同类于死命的记载。诗人倾倒于这光明豪勇的较量:没有阴谋,没有记恨的目光,没有假面恭维、乔装的体面或纯洁。因为那儿,没有谁卑视你的爱欲,没有谁嘲笑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渴求,没有谁把你的心愿贴在墙上然后往上面吐痰。没有秘密和出卖,只有上苍传达的神秘律令。

    小号轻柔地吹响,母鹿以百般温存报答公鹿的骁勇,

    用舌尖舔平他铁一样胸脯上的伤痕。

    圆号镇定如山,得胜的公鹿甚至傲视苍天。

    母鹿并不急于满足他。要让他平静下来平静下来,

    听一听落叶中的长笛,再次领悟那天籁之声。

    失败的公鹿等待来年,大提琴并不奏出恨怨。

    年幼的鹿子在溪边饮水,在钢琴声中对未来浮想翩

    翩

    诗人必定是在那儿,心醉神痴,留连忘返。他一定会想起他夭折的长诗,泪流满面。在那无人之域诗人痛哭但无声:为什么人不能这样?从什么时候,和为了什么,人离开了这伊甸乐园?

    直到傲慢的得胜者有些惭愧,母鹿这才授予他权利。

    寒冷到来之前,鹿族的营地上开遍最后一期野花。公鹿

    终于博得母鹿的赞许,日月轮流作它们的媒人

    毫无疑问,诗人就在那儿。渺无人烟,静得能听见水的呢喃、草的梦语。诗人想到:这儿可能就是wr的“世界的隔壁”;可能就是那个失去记忆的老人曾经的流放地;长河落日,大漠孤烟,这可能就是z的生父的漂泊之域。

    在草地上在溪水边,情侣们度着蜜月,厮守交欢,并

    不离开鹿群,并不需要四壁的隔挡,天下地上处处都是它

    们的婚床。健美的身体随心所欲地贴近,吻着,舔着,嗅

    着那销魂的音讯,穷尽爱的想象追随在恋人身旁。鹿群

    静静地羡慕它们,平和善良的目光偶尔投向它们,祝福甚

    或是寄予厚望。它们便肆无忌惮地挺起和敞开天赐的性

    器,魂魄凝聚在那最富感受的部位,感谢苍天,走进梦境,

    进入和容纳,喷涌和流淌,倾诉和聆听,胸腔里、喉咙里发

    出阵阵如鼓之声构成四季的最强音,在阳光下和月光里

    虔诚而忘死地交欢,交欢,交欢在秋风和细雨里,日

    日夜夜,享尽生命的自由和平安。

    但是母鹿,在这喜庆的日子里不禁忧伤,它们知道这

    奉献对公鹿来说意味着什么,母鹿凭本能觉察到不远处

    狼群的期待,欢乐的交响之中闪烁着不详的梆声

    诗人必定也看见了狠群,因为他在那儿,我的印象或者诗人的消息曾在荒原的处处。诗人摸一摸身边的枪,想到:这是人的武器,杀敌的武器。但这是杀敌也杀人的东西呀,因为人与人会成为仇敌!枪声,枪声和枪声,但在那之前是什么?只是手指扣动了扳机吗?

    终于,狼的日子来了。荒原的寒风一阵紧似一阵,传

    播着公鹿疲惫的喘息。狼群欣喜若狂,眼睛里焕发出绿

    色的光彩,展臂舒腰,向公鹿靠近,敏捷的脚步富于弹性

    公鹿迅速地衰老了,力竭精疲,步履维艰。鹿群要往

    南方迁移了,到越冬地去。公鹿跟在浩荡的队伍后边蹒

    跚而行,距离越拉越大。母鹿回过头来看他,恋恋的,但

    自己的腹中寄托着鹿族的未来,心被撕成两半。公鹿用

    视死如归的泰然来安慰伴侣,以和解的目光拜托他往日

    的情敌。它确信自己绝无气力在冰封雪冻之前回到南方

    了,便停下脚步,目送亲朋好友渐渐远去。它知道狼已经

    准备好了,它还记得父亲当年的壮烈牺牲,现在轮到它自

    己了。公鹿都有一天要作那样的父亲,正如母鹿都有一

    天要把心撕开两半,这不值得抱怨,这是神赐的光荣。公

    鹿望一望山腰上等了它一夏天的狼,不免钦佩敌人的韧

    性和毅力。

    狼群一秒钟之前都还蹲着,一秒钟之后已如脱弦之

    箭飞下山岗。精力充沛的狼们一呼而起,从四面八方向

    老鹿包围,漫山遍野回荡起狼的气息和豪情

    那毕竟是敌人对敌人的战争呀,毕竟是异类间的生死争夺。自然的选择,与生同来的死的归宿。诗人坐在山顶上,浪浪长风中目睹这可畏可敬的天演轮回。人也会这样,跟随自然造化的命途,让岁月耗尽精华,让病老引你去天国去来世的。这不是悲哀。只要那时你能恋恋不舍你的人群也就够了,在这自然淘汰的时刻,能像这老鹿一样祝福你的群类,独自安然赴命也就心满意足,那样,他的长诗也就能有一个朝向梦想的继续了。但是,我们竟会有“敌人”这个词!我们竟会说狼是鹿的敌人!我们竟会说水是火的敌人!我们竟会说困苦和灾难是我们的敌人!也许最后这句话是说对了,人才是人的困苦和灾难吧?因此我们有枪,还有枪林弹雨一般的目光。我们就是那目光,但我们害怕那目光就像鹿害怕狼,就像火害怕水。那目光比死还要可怕。我们抵挡那目光的办法是“以眼还跟”我们扣动枪机,不是用手指,是用那目光。

    老鹿明白,末日已来临。但它仍旧飞跑,它要引领狼

    群到一个它愿意死在那儿的地方去。它朝鹿群远去的相

    反方向跑,它要在最后的时刻尝够骄傲

    诗人在荒原和在我的写作之夜,再次听见f或者c的声音:“孤独。”“孤独,但不是孤单。”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就快要结冰的溪流中,殷红的鹿血洇开,散漫到远

    方,连接起夕阳。鹰群在天上盘旋,那是上苍派下的死亡

    使者,满天的叫声如唱圣诗,迎接老鹿的灵魂回去

    老鹿的灵魂独自走在回去的路上,坦然从命,诗人相信没有比这更美的结束了。它不是被逐出群类的,这至关重要。诗人在那儿,他看得见。他和我在沉默的荒原,想起白皮松下那个可怕的孩子,想起我们从童年就曾被逐出过群类,不是孤单,那已是孤独。我们一同想起女教师o的死,那还是一个疑案,但比死更不堪忍受的一定就是c所说的孤独,一定。而画家z,童年那个寒冷孤独的夜晚扎根进他的心里,在那儿长大,不能“以牙还牙”但可以“以眼还眼”z走出人山人海,以及他走进低矮的画室、走进那根羽毛的孤傲中去,都是在“以眼还眼”那羽毛敏感的丝丝缕缕,冷峻、飘逸、动荡甚或疯狂,无不是在喊叫着“尊严”要洗去久远的屈辱。还有wr,他要消灭的是孤单,还是孤独?在o飘逝的心魂里,以及在那条美妙而有毒的小鱼的残渣中,不光能看见z的寒冷。在一座美如幻梦的房子和一片芜杂的楼区之间,悠然流淌的钢琴声与小酒店昏暗的醉唱之间,冬天比荒原上来得还早,万木萧疏的季节比这荒原上还要漫长

    181

    时间和孤独都不结束。无以为继的长诗,流进过一段性乱的历史。

    l有这样一段历史,为世人皆知。

    z可能也有那样一段历史,不过少为人知。

    性乱的历史,除去细节各异,无非两种:人所皆知的,和少为人知的。

    182

    诗人同一个又一个萍水相逢的女人上床,孤独的时间里从来就有这样的消息。如果长诗无以为继,而时间和孤独却不结束,这样的消息就会传来。

    路途的喧嚣,都似在心里沉寂了。

    l躺在陌生但是温热的女人身旁。城市抑或荒原的风,吹进阳光和月色,吹进均匀的光明或黑暗,掠过明暗中喘息的身体。是你,或者是她。来了,然后走了。再见,以及再也不见。疲惫的心,躺进从未有过的轻松里去。

    别说爱。

    嘘——,别说,好吗?

    别说那个累人的字。

    别说那个黑洞洞的不见底的字。还没让它折磨够吗?

    就这样。什么都别说。

    高兴吗?那就好。

    现在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对,现在。

    我需要你的肩膀,你的皮肤,你的温度

    明天你在哪儿是你自己的事。

    明天我也许还在这儿,也许不在。你们这些累人的家伙其实你们什么都不懂。

    你只有现在。

    懂了吗?其实就这么简单。什么都让你们给弄乱了。

    这样有什么不好?

    这样有一个好处:不必再问“我与他(她)们有什么区别”了。没有那样的焦虑和麻烦了。负疚和悲伤,都不必。诘问,和解释不清的解释,都没有。那些徒劳的解释真的是多么累人哪!

    什么也都别想。

    别人并不存在,如果你不想。

    只要你不说,当然我也不说。

    甚至不要记住。

    让现在结束在现在。不要记住。

    过去和未来之间多出一个快乐的现在,不好么?

    一个又一个无劳牵挂的现在相似的肉体,相似的激动和快乐赤裸着,白色的浪一样,呼啸和死去,温润而茂密,相互吞噬一次,一次

    但要有一种默契:不要弄清我的名字。

    183

    诗人在一个个没有名字的女人身边睡去,在那儿醒来。远处的歌在窗帘上飘。一只小甲虫在窗台上困倦地爬呀时而嗡嗡地飞,嗵嗵地撞着玻璃。窗棂和树的影子随着窗帘的鼓落,大起来又小下去。他并不太挑剔,妓女也好,有夫之妇也好,像他一样的独身者也好,这无关紧要。只要有一个不太讨厌的肉体和他在一起就行了,只要有些性的轻松快乐就行了,那时他会忘记痛苦,像麻醉剂一样使痛苦暂时轻些。他不见得一定要与她们说什么,快合快散好合好散,并不为散而有丝毫痛苦,因为事先并不抱有长久的希望。他真是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和很多女人,一个又一个女人做ài竟会是这样,这样平静,你的是你的,我的还是我的,分手时并不去想再见也不去想再也不见。他有时甚至并不与她们做ài,如果她们会说话他就借此听听女人的声音——别人的声音;如果她们尽说些千篇一律的话,他就不让她们出声,只是看看她们确实投在灯光下的影子,或在心里玩赏她们不同的趣味和习惯。

    诗人有时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连接起来很像一个名字,但里面空空洞洞什么也没有。身旁赤裸的女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纤柔的肩头、腿和脚、旺盛的臀和幽深的缝隙都没有历史。

    l问:“你的家,在哪儿呢?”

    l又会听见两个至三个字,看见一缕微笑,或者得到一篇谎言。

    犯规。l知道,这是对这一种“自由”的威胁。因为一旦恢复历史,你就又要走进别人,走进目光的枪林弹雨,又要焦虑:我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l就像浴室门上那只窥视的眼睛。而她们,都像那浴室中的2,捂住了脸,捂住了姓名和历史。唯一只无名的手沿着光滑而没有历史的皮肤走遍,走过隆起和跌落,走过茂密、幽深,走过一个世界的边缘。l知道,心魂非但不在这儿团聚,且已从这裸体上逃离。

    你自己呢?也是一样。你到这儿来,是为了团聚还是逃离?

    诗人不再问,看着阳光下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身体。但他和她都不在那儿。他和她的裸体在模仿团聚,他和她的心魂在相互躲避、逃离。他和她的历史在另外的时空里,平行着,永不相交。就像多年前在那列“大串联”的火车上,黑暗遮住了那个成熟女人的历史,然后永远消失在人山人海里,很多年后那个少年才知道:这才安全。百叶窗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裸体上投下的影子,一道一道,黑白相间,随着呼吸起伏,像是荒原上两匹歇息的动物

    荒原上那些自由的动物,孤独未曾进入它们的心魂。它们来晚了,没能偷吃到禁果。没有善恶。那果子让人吃了。人先到一步,救了它们。让它们没有孤独,让它们安魂守命,听凭上苍和跟随神秘而已,生和死而已,繁殖,延续是人救了你们,你们知道吗?

    人替你们承受了爱的折磨:

    人替你们焦灼,你们才是安祥。

    人替你们忧虑,你们才是逍遥。

    人替你们思念,你们才是团圆。

    人替你们走进苦难,走进罪恶和“枪林弹雨”你们才是纯洁与和平。

    人在你们的乐园外面眺望,你们的自由才在那羡慕中成为美丽。

    你们不知道。或者像上帝一样,不理睬。

    以致床上这两匹走出了乐园的动物,要逃离心魂,逃离历史,逃进没有过去和未来的现在。要把那条蛇的礼物呕吐出来。在交媾的迷狂和忘怯中,把那果子还给上帝,回到荒莽的乐园去。

    但是办不到。

    184

    办不到。写作之夜是其证明。

    所有的写作之夜,雨雪风霜,我都在想:写作何用?

    写作,就是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轻轻抹去。让过去和未来沉沉地存在,肩上和心里感到它们的重量,甚至压迫,甚至刺痛。现在才能存在。现在才能往来于过去和未来,成为梦想。

    (f医生终有一天会发现,人比“机器人”所多的,唯有欲望。过去和未来无穷地相联、组合、演变那就是梦想,就是人的独特,以及每一个人的独特。)

    我们常常不得不向统一让步:同样的步伐和言词,同样的衣着装扮,同样的姿态、威严、风度、微笑、寒喧、礼貌、举止、分寸,同样的功能、指标、效率、交配、姿势、程序、繁殖、睡去和醒来、进食和排泄、生存和死亡不越雷池,循规蹈矩。我们被统一得就像一批批刚出厂的或已经报废的器材,被简化得就像钟表,亿万只钟表,缺了哪一只也不影响一天注定是24小时。我们已无异于“机器人”可f医生他还在寻找制造它们的方法。

    什么才能使我们成为人?什么才能使我们的生命得以扩展?什么才能使我们独特?使我们不是一批中的一个,而是独特的一个,不可顶替的一个,因而是不可抹煞的一个?唯有欲望和梦想!

    欲望和梦想,把我们引领进一片虚幻、空白,和不确定的真实,一片自由的无限可能之域。

    看重我们的独特吧,看重它,感谢它,爱戴它乃至崇拜它吧。在‘独特’不可能被‘统一’接受的地方,在‘独特’不甘就范之时,‘独特’开辟出梦想之门。无数的可能之门,和无数的可能之路。‘独特’走进这些门,走上这些门里的这些路。这些路可能永远互不再相交。可是倘其一旦相交,我们便走进爱情,唯其一旦相交我们才可能真正得到爱情。

    是谁想出这种折磨的?

    因而焦灼,忧虑,思念,祈祷,在黑夜里写作。从罪恶和“枪林弹雨”眺望自由平安。

    眺望乐园。

    乐园里阳光明媚。写作却是黑夜。

    如果你看我的书,一本名叫作“务虚笔记”的书,你也就走进了写作之夜。你谈论它,指责它,轻蔑它,嘲笑它,唾弃它你都是在写作之夜,不能逃脱。因为,荒原上那些令你羡慕的美丽动物,它们从不走进这样的夜晚。

    185

    在任何可以设想的、不是团聚而是逃离的床上,诗人不止一次梦见他的恋人回来:也许是从北方风雪之夜的那列火车上,也许是在南方流萤飞舞的夏夜。但是在这样的好梦里,往日的性乱使诗人丢失了性命悠关的语言。

    铁轨上隆隆的震响渐渐小下去,消失进漆黑的风雪,这时,车站四周呈现南方静谧的夏夜。雨后一轮清白的月亮,四处虫鸣唧啾,微醺的夜风吹人魂魄,l看见,他的恋人站在小小的月台上向他招手,形单影只。“是你吗?”“是我呀。”魂魄飘离肉体,飘散开,昏昏眩眩又聚拢成诗人l,在芭蕉叶下走,跟随着恋人婷婷的背影。

    月光亘古不衰地照耀的,就是她。

    芭蕉叶上,透黑晶亮的水滴沿着齐齐楚楚的叶脉滚动。恋人的裙裾飘飘摆摆,动而无声,便在梦里l也觉得若虚若幻。恋人走进南方那座宅院,站下来,观望良久。木结构的老屋高挑飞檐,门开着,窗也开着。恋人走上台阶,步履轻捷,走过回廊,走过廊柱的道道黑影,走进老屋的幽暗。在幽暗的这儿和那儿,都亮起烛光。

    是你吗?

    恋人转过身,激动地看着l。

    是她:冷漠的纺织物沿着热烈的身体慢慢滑落点点烛光轻轻跳动,在镜子里扩大,照亮她的容颜,照亮她的裸体,照亮她的丰盈、光洁和动荡

    盼望已久,若寻千年。诗人满怀感激,知道是命运之神怜恤了他的思念,使她回来,使她允诺。但是,看着她,诗人千年的渴望竟似无法诉说。

    性命悠关的语言丢在了“荒原”

    l颤抖着跪倒,手足无措,唯苦苦地看她。任何动作都已司空见惯,任何方式都似在往日的性乱中耗去精华,任何放浪都已平庸,再难找到一种销魂荡魄、卓而不群的语言能够单单给予她了。

    写作之夜,我理解诗人的困苦:独特的心愿,必要依靠独特的表达。

    (写作之夜,为了给爱的语言找到性的词汇,或者是为了使性的激动回到爱的家园,我常处于同诗人l一样的困境。比如“行房”或“房事”古板腐朽得如同两具僵尸;“性行为”和“性生活”呢,又庸常无奇得尽失激情。怎样描写恋人的身体呢?“臀部”?简直一无生气;“屁股”?又失虔敬。用什么声音去呼唤男人和女人那天赋的花朵呢?想尽了人间已有的词汇,不是过分冷漠,就是流于猥狎“花朵”二字总又嫌雕琢,总又像躲闪。“做ài”原是个好词儿,曾经是,但又已经用滥。)

    诗人由衷地发现:上帝留给爱情的语言,已被性乱埋没,都在性乱中耗散了。

    赤裸,和放浪,都让他想起“荒原”想起在简陋或豪华的房间里,在肮脏或干净的床上,两匹喘息着的随遇而欢的动物,一个个逃离着心魂的姿势,一次一次无劳牵挂的喊叫。他看着久别的恋人,不知孰真孰假,觉得她的裸体也似空空洞洞一幅临时的幻景。他要走近她,又觉得自己没有姓名,没有历史,是一个任意的别人,而过去的l已经丢在了“荒原”未来的l已经预支给了“荒原”他和她只是:过去和未来之间多余出来的现在,冷漠的人山人海里一次偶然的碰撞,随后仍要在人山人海里隐没,或许在时空里平行,但永不相遇,互相并不存在。

    镜子里,烛光照亮着诗人沉垂的花朵。l在梦中无能地成为c。

    恋人走来,在镜子里在烛光中,搂住他,像是搂住一个受伤的孩子。“没关系,这没关系,”她轻声说。她温存地偎依在他肩上,吻他,炽热的手抚遍他的全身,触动那沉垂的花朵。但是像c一样,触摸竟不能让他开放。

    “不要紧,”她说。

    他焦急地看她。

    “真的,这没什么。”

    他推开她,要她走开。

    她走开,从烛光中慢慢走进幽暗,远远地坐下。

    时钟嘀嘀哒哒,步履依旧。夜行列车远远的长鸣,依然如旧。拉紧的窗帘外面,世界想必一如既往。

    诗人的花朵还是沉睡。那花朵必要找到一种语言才能开放。一种独特的语言,仅止属于爱情的语言,才能使逃离的心魂重归肉体。

    找回这语言,在c要靠凝望,在l,要靠诉说。

    这可怜的肉体已经空乏,唯有让诉说着的心魂回来。

    你一定要听我说出我的一切历史,我才能回来。你要听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才能回到我的肉体。你要听我说,我美丽的梦想和我罪恶的欲望,我的花朵才能开放。哪怕在我的长诗之外,听我的长诗,我才能走出“荒原”这是招魂的唯一咒语呀,你在听吗?

    “我在听。”

    但诗人l犹豫着。他不敢说。只怕一说,南方的夏夜就会消散,风雪中小小的月台上,又会是空无一人。

    186

    如果他在梦里终于说了,l便从梦中惊醒,发觉他依然浪迹荒原。

    鹿群远远地行进在地平线上,浩浩荡荡,涉过尚未封冻的长河回南方去。每一只鹿都紧追着大队,不敢离群。掉队者将死在北方。

    它们只有对死的恐惧,害怕的唯有孤单、衰老,衰老而至掉队的危险。没有别的忧虑。它们没有孤独,那儿没有心魂对心魂的伤害、阻隔、防范,也没有依恋和思念,没有爱情。性欲和爱情在它们是一回事。其实没有爱情。性欲是与生俱来的一种性质,繁衍所必要的倾向。它们活着和繁衍着,自古至今从南方到北方,从北方到南方。就像河水,就像季风,就像寒暑的变动。随遇而安,没有梦想,无需问爱情是什么,不必受那份折磨。它们就是一条流动的山脉,就是这荒原的一块会动、会叫、会复制的部分,生死相继如岁月更替,永远是那一群,大些和小些而已,都是这荒原和森林的影子,大地上固有的色彩。

    人,是否也应该如此,也不过如此呢?

    187

    写到这儿诗人l忽发奇想,说起浴室门上的那只眼睛,他的思路与众不同:

    “你真的认为那个人一定很坏吗?”

    当然。那个流氓!

    “可他,真的就是想要侮辱她们吗?”

    他已经侮辱了她们。

    “那是因为他被她们发现了,她们才感到受了侮辱。要是她们并没有发现呢,他可怎么侮辱她们?他必须让她们发现,才能够侮辱她们。可他是藏起来的,就是说他不想让她们发现,他并不想让她们感受侮辱。”

    无论怎么说,他是在侵犯别人的自由。

    “可他真的就是为了侵犯吗?这样的‘侵犯’能让他得到什么呢?”

    低级的快乐。

    “就便那是低级的。可是,他的快乐由何而来呢?”

    侵犯。由侵犯而得的快乐。所以那是罪恶的快乐。

    “之所以说他是侵犯,是因为他被发现了。如果他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这不像偷窃、诽谤和暗杀,那样的事就便不知道是谁干的,但只要干了就会留下被侵犯的后果。但是,一只窥望浴室的眼睛如果没有被发现,侵犯也就没有发生,那又怎么会有侵犯和侵犯的快乐呢?”

    是不是未遂的暗杀就不是犯罪呢?

    “首先,要是仅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杀的欲望,而没有任何暗杀的后果(包括威吓),你又怎知道已遂还是未遂呢?其次,这两件事不一样。暗杀,是明显要伤害别人,而门上那只眼睛并不想伤害谁。”

    他不想么?不,他想!他至少有侵犯的企图,只是他不想被发现。

    “如果他不想被发现,又怎么能说他有侵犯的企图呢?他不想侵犯,但是他知道那是冒了侵犯的危险,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有时候,说不定侵犯倒是由防范造就的。”

    你说他不想?那么他想干嘛?他总是有所图吧?

    “他想看看她们,看看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们自由自在的样子。仅此而已。”

    这就是侵犯!他侵犯了别人的自由!你还能说他不想侵犯吗?

    “呵,这被认为是侵犯吗?!是呀是呀,这确实这一向被认为是侵犯一向,而且处处,都是这样认为的”

    诗人摇摇头,苦笑着,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走。在荒原或是在人群里,在寂静的时候或是在嘈杂的地方,总会有诗人的消息。也是一向,而且处处,都有这样的消息,这样的难为众人接受的奇思怪想:

    “可自由,为什么是怕看的呢?伯看的自由可还是自由?自由是多么美丽呀,她们是那么稀少、罕见,那么难得,所以偷看自由才是这么诱人,所以一向和处处都有那样胆大包天的眼睛,为了偷看自由而不惜被唾骂,甚至舍生忘死。难道他的快乐不是因为见了人的自由,而是因为侵犯?不不不,他冒了侵犯的危险,是为了看一看平素不能看见的自由,看一看平素不能自由的人此时可能会怎样地自由。这个被耻骂为‘流氓’的人,也许他心底倒是有着非常美好的愿望,恰恰相反他不是为了‘侵犯’,而倒是为了‘和平’。他梦想拆除人间的遮掩,但是不能,于是他去模仿这样的拆除,但是那又很危险,他当然知道一旦被人发现的后果,所以他把自己藏起来,在危险中窥望自由。他未必没有见过女人的裸体,他并不单是要去再见一回,那不值得冒这样的危险,他是要去谒见她们的自由呵!平素她们是多么傲慢、矜持、封闭、猜疑、胆怯、拘谨、严厉、小题大作、歇斯底里现在他要看一看人可以是怎样地坦荡、轻松、宽容、自然看一看人在没有设防的时候是多么可爱多么迷人。”

    可是他却来使她们不能不防范!

    “呵,这是个奇妙的逻辑,这里面也许包含着我们人间全部的悲剧。不过,先让我来补充一下这个故事好吗?如果如果有一个浴女4,她不遮身也不掩面,如果也不骂人,她发现了门上那只眼睛,但她相信那不是‘侵犯’,恰恰那是如囚徒一样对自由的窥望,她会怎样呢?她知道自己不见得会爱他,但她能理解他。她又知道人间的‘囚室’不可能如愿拆除,她没有那个力量,谁也没有那个力量。她便只好装着并没有发现门上的小洞,继续洗浴,原来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开始她不免有些紧张,但她很快就明白了,紧张反会使坦然变成猥琐,反会使自由变成防范,反会使和平变成战争,她便恢复起自由自在的心情,舒身展臂,蹦跳,微笑,饱享着温柔水流的抚爱我想,那么多名画都在描画浴女、裸女、睡美人,不单单是赞美她们的身体,更是在渴望人的自由吧?把人间的目光都引向平安——不必再偷看自由,大胆地欣赏自由吧,站到那自由面前去赞美她吧,那时她就是一个自由的女神了”

    诗人,你就安心作你的无用的诗人吧,千万别让我们有一天发现您就是个窥视癖者,或者裸露癖者。而且,与其像你希望的那样,4,她为什么不能走出来呢,或者把门上那只眼睛迎接进去?

    诗人说:“我觉得,你们就快要说到问题的根子上了”

    但同样是在写作之夜,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不过你们要知道,自由,不可能这样实现。如果人们不能保护自己的隐私和独处,一个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绑,被贴到墙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我和l听见,这话必是wr说的。在梦想之外,也许他常常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