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

推荐阅读:神印王座II皓月当空深空彼岸明克街13号弃宇宙最强战神花娇绝色总裁的贴身兵王韩娱之临时工女神的超能守卫无敌悍民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今天是二七年八月六日,我终于要出院了。

    出院时间是中午,整个上午,我还可以做我的乱梦。一直是巫神医,闹得我有点心神不宁。

    看来与其乱梦,不如把它写出来,写得完整一点。写巫神医的种种吗?未必。实际上来见我的巫神医,和我白日梦里的他,未必完全密合。

    何必密合?不同的版本、不同的叙述、不同的巫,让它行云流水吧。

    我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的时间都在看、写、想。我会听,但不专门吸,专门听,是一种浪费,因此我的敌人中,多了音乐家。

    看是以看书为主、写是以写书为主、想是以做虚拟段数的白日梦为主。这种白日梦,对我不是病态,是一种大银幕的思维。我的梦,又理性又狂野、又细腻又奔放,我会想一个问题,用做梦的方式,因此,无拘无束,我会梦到活的鬼,也会梦到死的鬼,鬼怎么会死?查查“五音集韵”那部古书吧,书中提出一个大银幕的思维,它出现一个“魙”字,解读是:“人死作鬼,鬼死作魙。”

    多么有巧思啊!

    这种巧思,一定是古人白日梦的产品。“白日见鬼”不是吗,见的理当是活鬼,因为我们见到太多的死人。

    今天中午,我就出院了。去你的振兴医院!一住六天,真把我累到了。住院住到警察局长都上门来,多邪门啊,更邪门的是冒出了巫神医,碰到他的生和死,照鬼的标准,他是死人,并非死鬼,因为彼尚未“魙”这可正是阴魂不散啊。今天出院,总算远离了阴魂、远离了这科学狂人,当然更是科学怪人。

    科学怪人是提不得的,一提他,白日梦就来了。

    我对我自己说:科学怪人有甲乙丙三种:

    甲种是造出来的失控的科学怪人;

    乙种是造出来的控制科学怪人的科学怪人;

    丙种是造出甲乙两种出来的科学家自己。

    一般人都注意科学家造出科学怪人,却忘了科学家自己就是科学怪人,猫有九命,但会死于好奇,科学家不比猫命多,但好奇闯祸的本领,却远大于猫。直到自毁为止。不自毁不行吗?不行!停下来不行吗?不行!科学家自毁倾向外,还兼具自虐狂。比较起来,猫正常多了。

    两种科学怪人的最后干法是扫描你的大脑,模拟出你大脑的整体结构与全部记录,于是,出现一个拷贝你大脑的人工大脑。这大脑可以装在你的躯体上,或者合成型的躯体上,或者虚拟的躯体上,或者,装在一个胖河马躯体上,如果科学怪人嫌你太瘦或特别酷爱河马的话。理论上,并非做不到,只是死后棺材太重了。最严重的不止拷贝你大脑,而是那个假的比你真的还灵光。再过五十多年,到二六年时候,定价一千美金的计算机,它的运算能力相当于一万亿个大脑,你的记忆能力会扩大一万亿倍,你与你以外的人与世界,陷入畅通无阻与无所不知,你变成什么?也变成了科学怪人,那时科学怪人变成甲乙丙丁四种,你是丁种,但河马附体,体重却是甲上呢。

    丙种科学怪人打人类大脑的主意,是充满了前瞻的。从耳蜗植入到视网膜植入都是成功的,电极植入也前瞻得很。把电极植入前侧水平脑丘,可以抑制与中枢麻痹有关的震颤等等,功效非凡。神经植入的时代来临了。

    丙种科学怪人受到鼓舞。他们说,到二十一世纪末,死亡的定义即将改写。今天人类的死亡定义是自我躯体硬件的老死。我们的大脑独立了,它将成为软体。计算机本来就是我们大脑的延伸、我们外在的大脑,一旦我们植入性的把它人机合一,我们的大脑永远不死。

    丙种科学怪人说,别忘了我们在大脑以外有多少成功。我们有了人造皮肤、我们有了人造心脏瓣膜、我们有了取代动脉和静脉的人造血管、有了心脏支架、有了人造臂、腿和脚,有了骨髓移植、有了各式各样的关节:颔关节、髋关节、膝关节、肩关节、肘关节、腕关节、指关节、趾关节、有了人工肛门和变相的人工膀胱。最福音的,我们有了人工xxxx。前瞻的不止于人工材料,我们要培植细胞构成新的器官,以细胞为基础改善我们的躯体。当然,一旦奈米技术登峰造极以后,我们在镜子里有了上帝。

    这上帝可是全新的,新的不需要造人,只要造虚拟躯体,直接神经植入一切的太虚幻境。丙种科学怪人预言,到了二十一世纪末,人与机器人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一旦奈米技术和运算能力把自己的大脑和躯体升上三十三天,并且机器人在智能上、感官上把造出他的人超出三万六千里,人与机器人的区别,只是前者仰望后者而已。

    别说了,我对我自己说,别说丙种科学怪人多伟大了,我们承认他们的前瞻,只是我们的心都凉了。古人是“一片冰心在玉壶”我们可是“一片冰心在电脑”前瞻中有一片美景,也别忘了一旦乙种科学怪人控制不了甲种,人类就全完了。乙种越来越变得控制不了了,因为它发现,丙种已经越来越甲种了。当人变成机器之日,就是丙种科学怪人变成甲种科学怪人之时。科学家空忙了一场,最后玩完了一切。

    丙种科学怪人当然不服气,说我们不但机器,还有幽默感呢。我们发现了人类大脑皮层运动区的一个g点,一根电探针接触到那一点,人变会笑,这就是所谓幽默区。所以呀,要笑吗?一触即得。照丙种科学怪人这么直截了当,此之谓幽默感,人间一切喜剧都免了、笑话也免了、脱口秀也免了,把个傻瓜按住,来上一根电探针,傻瓜就咯咯笑个不停了,多省事啊。

    丙种科学怪人还发现,笑的g点以外,还有“上帝点”呢。他们说前脑叶上的一个微小神经细胞集中区,在宗教体验中会被刺激。mygod!那就真是大写的g点了。

    看到的是惊涛拍岸、看到的是排山倒海、看到的是中风疾走、看到的是大江东去,当不住也不回头。看来我们总要接受,只是该有条件的接受,不是吗?

    哦,mygod!我上面的一大篇梦呓,我说了什么?我说了条件、开出了条件,条件竟是巫神医的,不是吗?人类接受晶片、植入资讯,不管是多少的资讯,但运用之妙,归于人类,像生猛海鲜蔬菜佐料,尽管琳琅,归于名厨,不是吗?

    想来不无可怪,我怎么巫神医起来了?我说得头头是道,比巫神医还巫神医,比巫神医还说得丰富、精致。但是,我超越不了他,是他前瞻的,他还在脑部开刀呢。

    关键是,巫神医也超越不了他自己,因为他生不逢时,他生得太早了,他碰到了技术问题,他被“技术击倒”了。“技术击倒”那tko,那拳击比赛中的technicalknockout,你是高手,没错,但在技术上,你被击倒了,妙的是,像一九三八年爱尔兰重量级拳击手jackdoyle(杰克多伊尔)一样,把自己打出了局,讽刺性的,技术击倒了自己。巫神医技术击倒了他自己,他设定了方向正确、路途遥远的目标,时机不到,他达不到那一技术水准,他被自己击倒了。

    开什么玩笑,那种晶片吗?纵使制造出来、植得进去,也是二三十年后三四十年后的天方夜谭,以巫神医的技术,纵使如他所说,有电子新贵的科技公司、科技研发实验室可以仰仗,但是,还差得远哪。现在是公元二七年,他做得到公元二五、二六年的事吗?显然的,巫神医疯了。至少他得了一种精神官能症——“发明妄想”(delusionofi女ention)!妈的,什么不好发明,却发明这么麻烦的,巫神医啊!

    问题还没完。记得巫神医说过,他们的“脑前瞻工程”并未完工,还在试验阶段,既然还在试验,就不发生技术击倒的苛责,因为技术本来就不成熟,并且已经声明在先。既然坦白从宽,老奚落他,也不够厚道。但又不能等闲视之,因为他有点以死明志的味道,还以无字天书作为遗书,做无言的道别呢。他要扯我进来干什么,还要我跑接力赛第四棒呢,要我做四百米接力赛的末棒,theanchorona4x100mrelayteam,哈,他倒想得好。他以为第四棒是anchor,其实呀,anchor的古典用法是指“隐士”(hermit),现代英文把它作废了,可是我是英文的复古派,我还是以隐士自居,总不能要隐士去赛跑吧。诸葛亮是南阳高卧的,好意思逼他赛跑吗?

    还有,巫神医口口声声拉我合伙“脑前瞻工程”又落实在什么女病人身上的脑袋里,那个女病人呀?巫神医全没交代,由此可见,他的妄想症还不止于“发明妄想”呢,他在delusionalela波ration(妄想加工)后,形成了systematiseddelusions(妄想体系),是全套的不可思议,他年纪大了,是paraphrenia(晚期妄想症)无疑。他好讨厌,死前困扰我,幸亏我客串精神科密医,把他诊断出来了。

    巫神医令我最不满意的是,他不得病人或病人亲人的同意,就做起活体试验来了,这家伙若是日本人,若在一九三几年,他可能还是日本鬼子七三一部队的成员呢。这不是说他残忍,而是说他这种人会找到他们的道德观后,心安理得的为所欲为。西方的基督教文明,从八九世纪查理曼(charlemagne)以“强兵”传教以来,为所欲为,全是奉主耶稣(jesus)之名;十一到十三世纪的十字军,也是奉主耶稣之名;即使二十世纪希特勒(hitler)杀犹太人六百万,也是“拯救基督文明”;美国的英雄艾森豪(eisenhower)在打败希特勒后写回忆录,也以“欧洲十字军”(crusadeineurope)为书名。上面的现象,说明了如果人类只是刀光剑影,倒也罢了,毛病出在刀光剑影还奉什么什么之名,用来美化自己的道德形象,这就太恶心了。西方的基督教文明恶心如此,东方的日本鬼子跟进,以“强兵”走西方路线,奉天皇之名,为所欲为,七三一部队就是此中典范。这部队由石井四郎带队,在中国东北十年,十年的惨无人道、十年的活体试验,作为制造细菌战的张本和标本。美国人也是搞细菌战的,但做活体试验,找不到活人,所以羡慕日本鬼子。日本鬼子在中国干这行,广设分部,高达四十多处,从事这一行的专家有一万零四十五人,自然成绩斐然。光在日本金泽大学医学部,就收藏从七三一部队带回的人体试验标本五百个。美国人羡慕死了,要和日本鬼子合作。于是,坚决拒绝起诉所有的日本细菌战犯,把石井四郎等凶手一律运到美国细菌战本部,这就是西方基督教的正义!所以呀,一提到活体试验,我就光火了,我就会一路想来,由巫神医想起,最后又想到巫神医。

    问题又来了。有那么严重吗?巫神医所作所为,绝非美国人、日本人那种伤天害理,巫神医只不过要对抗西方的机器人文明、电脑文明而已,并且,如他所透露,是对女病人死马当作活马医,成功了,也算功德一件呢,把他与美国人、日本人相比,他会不服气呢。

    也许美国人也不服气呢。美国人会抗议做活体试验的是日本人,他们只是享受日本人试验中国人的成果而已。美国人这抗议,我立刻就可以驳回。查查一九七七年四月的记录,美国cia(中央情报局)出了大纰漏,被查出偷偷搞活体试验,是非法的。在参议院中,局长被逼得无法,只好承认,诡辩说为开发新的麻醉药,曾经非法干过,但在十年前就停了,一切资料也消灭了。最后不了了之。这一记录,岂不证明了美国人也搞活体试验吗?只是对日本鬼子说来,是小儿科而已。

    话题转回来,巫神医实在不能拿美国人、日本人来比他,对他实在不敬。他是单纯的个案,一个白日梦高手。他的缺点,是半夜三更把白日梦向我说得神龙活现后,又神龙见首不见尾,留下一堆疑团而去,他的白日梦并不高明,因为,不需要我来拆穿,而是找不出第三者,他的白日梦,是做在第三者的脑部手术里的,第三者没有出现,或永远不出现,是白日见鬼,不是白日梦了。所以呀,巫神医,再见了,我今天出院了,回到我的正常生活了,人间可前瞻的工程太多了,找个简单一点的吧。妈的。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已整理就绪。门开了,魏院长、王主任一起走进来。

    “恭喜大师政躬康泰,在我们医院六天,结论是健康得不像六十七岁,倒像四十七岁。”王主任说。

    “当年美国的大财阀巴鲁克(baruch)说他总比看起来的年轻十五岁。你王主任说他看起来四十七,按照巴鲁克定律再打折,他三十七岁。”魏院长说。

    “三十七岁,多么好的年纪!七十四岁在等他、一百一十一岁在等他,他有一倍两倍以上的岁月在使他好梦成真。”我说。“不过,那可要看做的是那一种好梦。其实呀,成真的好梦未必是好梦,不可能成真的好梦成了真,才是真的好梦。”

    魏院长笑着点头。“大师是三十七岁的梦想家。人生最美,有梦想随,大师可有一个不可能成真的好梦,说来听听吗?”

    “本大师没有,不过刚才那美国财阀倒有一个。巴鲁克说过一故事。从前有个囚犯,被皇帝判了死刑。绑赴刑场前,他跟皇帝说:皇上啊,我知道你爱你那匹马,给我一年的时间,我会让你心爱的马飞起来。皇帝说:好,现在不杀你了,让你多活一年,研究如何让我心爱的马飞起来。这人死里逃生后,他的好朋友问他:你有办法使马飞起来吗?他说:我当然没有,但我有一年时间。一年时间多么重要,一年以内,可以发生三个可能:第一,可能皇上死了,就没人杀我了。第二,可能我死了,杀我也杀不到了。第三,可能那匹马真的飞起来了。”

    王主任笑着。“看来中国人说天马行空,早就有它的道理。”

    “是啊。”我说。“飞龙都可以在天,飞马为什么不可以?”

    魏院长结论了:“问题是这位囚犯的飞马梦,只要一年就有了答案,实际的人生呢?开始有答案,是多么长啊,以我这行而论,成为成熟的心脏外科医师,要经过十七年,但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七年呢?”

    “十七岁就活着上天堂的,只有一个。”我用了魏院长书里的典故。他会心一笑。我继续说:“如果不从成熟观点看,人生只有一个十七年,在青涩边缘死去,也是一种圆满,圆满的不是功德,而是自我。想想看,到处都是十八岁以下不能这样不能那样,也怪讨厌的,对十七岁而言,也是一种妨碍。十七年可以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特色就是g。b。s(萧伯纳)那本书名——未成熟(immaturity)。未成熟的种种也自成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美国独立宣言所谓不证自明的,self-evident,又有什么不好?缺陷也是一种自足、一种美丽像像隔壁病房那脑部开刀的十七岁高中女生。”

    “大师处处不忘爱邻如己。”魏院长说。

    “哦,对了,听说那好漂亮好漂亮的,三个月前就出院了。她一来就脑部开刀,还是巫神医主持的。十七岁就动脑部手术,严重吧?如果严重了,十七年,对你们名医是起点,对她们漂亮高中女生就是终点。”

    “十七年,对你大师呢?”

    “是轮回,十七加十七加十七加十七,是三十四、是五十一、是六十八,是第一第二第三次轮回,现在是我第三次轮回完毕,走向第四次,如果完成,我就八十五了。好笑吧,一回相见一回老,我会老得不好意思来振兴医院了。向永不轮回的十七岁致敬吧,说不定高中女生是我们的导师。一旦她们拥有青春又拥有死亡,这个世界会多么美丽。这次住院,改变了我、改变了我设定的题目,不再是我余生具体做出什么,而是死亡前具体做出什么,魏院长,这是我的洗心革面;王主任,这是我的新陈代谢。谢了、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