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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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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和海英是吃饭的朋友海英说“饭友”

    他们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母亲过世后,好长一段时间,她独自用餐,即便在餐桌上摆满餐食,摆到看不出桌色,空荡的氛围仍旧悬在那儿。她总是做太多菜,一个人吃不完,最后只能全部倒掉,却倒不掉黏在心底的寂寥。她想念母亲,甚至想念从未真正见过的父亲。她好想他们坐在餐桌两旁陪她吃饭,哪怕只是一餐摆不满桌的粗茶淡饭,她还是想感受那份“情”想要一份亲情。她是一个如此依赖的孩子,为什么上天要在她还没出生前,先带走父亲,然后带走母亲?

    那个天空飘降雨泪的清晨,她如故选在楸子树下吃早餐,眼帘映着庭园湿气。一个男人贸然来访,问她那对生前做园艺事业的外公外婆,留下的有果树、有橡树、有实用木、有观赏林一座杂汇森林,是不是她继承了?母亲是外公外婆唯一的孩子,她是母亲唯一的孩子,她的确继承了很多亲人的遗产遗物。

    男人说他要向她承租那座杂汇森林,要在那棵巨大橡树上盖树屋。男人爽快地给了她一笔订金,也不管她答不答应,看到她在庭园楸子树下摆了一桌早餐,走过去,大刺刺落坐,吃了起来。

    他说:“你一个人吃饭啊?那多无趣!我最讨厌一个人吃饭了你的手艺不错,以后我都来你这儿吃饭我们也不要说什么房东房客,我们当饭友,你知道吧住是我要自己盖树屋,所以,我付你的租金里,包吃比较重要对了!我最爱吃甜点了,餐后点心可以多做一些”

    那是母亲离开以来,餐桌第一次有谈话声,她做的餐食一道道被吃完,空瓷盘反射雨后穿漏云层、树梢的清新阳光,在她眼前粼粼闪闪。

    “晚翠”

    平晚翠转身。海英拿着马克杯,边喝着咖啡边走下廊庭,朝她而来。

    “站在这里干什么?”他摸摸额前微蒙凉润的发丝,说:“今早雾很浓,应该会是个大晴天”

    “嗯。”平晚翠露出笑容。“应该会是个大晴天。”她往屋里走。

    湿答答的,真希望太阳赶紧出来,遣退这场大雾。

    “怎么消失了”五指插入丰厚的黑发下,揉了揉头皮,海英四处张望,道:“高傲的作家先生呢?神出鬼没的家伙跑哪去了?”

    “他回去了。”平晚翠轻声答道,嗓音与雾气揉在一起,像叹息。

    “回去了?”海英挑眉,低哼一声。“真没礼貌,要来要走都没打声招呼,亏他还是个贵族”

    “海英,”平晚翠走上廊庭,回过头,对海英说:“你是不是有他的书?可不可以借我?我也想看看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

    男人的想象?男人的冒险?海英浓眉一皱,沉饮咖啡,缓步走回屋前,凝眸看着女人。“晚翠,你不明白吗?”他说。

    平晚翠看着海英的眼睛。他的眼神很热,不是今天才这样,她明白,并且清楚他们一起吃饭好久了,她依赖他的那份情,自始至终就是亲情。“对不起,海英,”与他相凝的视线没移开,她目光清亮又坚定。“你如果不想把书借我,也没关系。我想,我可以在书店找得到。”说完,她对他微微笑,一贯地步履轻盈优雅,走进屋。

    海英垂眸,自嘲地扯一下唇。果然不行。果然是不好的预感。一个半月前,他就听人家说晚翠把临海大道的非卖品房子,交易给一名男人。他其实还听见了吃早餐前男人女人闷喘的亲吻声。那个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有着特别地位,和他这位“饭友”不一样。

    喝下杯中剩余的苦涩黑咖啡,海英摇摇头,走入屋内,心想,以后还是要在屋外楸子树下用餐,比较适合他。

    “晚翠”她不在餐桌边,也不在厨房。改名的小鲍猫走在她房门前的廊道。海英把杯子放往餐桌,走过去。“晚翠,”敲敲房门,他说:“中午我就不过来了,晚餐我会把书带来借你。”

    当晚,海英带来了她要的书,一共六册。第一册有他和他父亲的签名,他父亲叫“皇冬耐”她对这个名字有印象。是多久前呢?难以回想时间,倒是一股突涌的憾怅像吸血虫,吸出她对事件的记忆。那是轰动国际的“盗卖珍稀文物”连续报导,当时,天天大占版面的就是这个名字皇冬耐,一位海洋考古权威,报导直指他利欲熏心,假考古之便盗卖文物,此人纵横海洋考古界多年不知偷偷获利多少,必须被彻底调查、被逐出身负重建历史重责大任的考古学界

    原本是无关己的事,现在,平晚翠摸着“皇冬耐”三字旁的“皇荷庭”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忧悒在钻她的心。她将六本书放在床畔桌,开始翻阅,在睡前的宁静时刻,细细读着男人的笔触,常常看着看着,便抱着书入睡。梦中,她登上“海神号”与男人去冒险寻宝。醒来,她等他来,期待与他分享她第一次接触冒险小说的心得。

    阅读完一册,他没出现,她走过情侣巷,去看临海大道的房子。后院那池荷花长得很好,他的屋门掩实上锁窗帘遮盖着。好几回,似乎都没人在。

    他没再来找她,在她看完海神系列三那晚,她精神出奇地好,开了他送的葡萄酒,喝了半瓶,才入睡。这晚,她无梦,醒来时,脸庞倒像书里写的浸过海水咸味的女神面具。她拿出一封压在枕头下的信,信封上写着“遗书”是他把改名前的亚当搞成毒草小盆栽那日,掉在她庭园的。她拆看过好几次,那工整苍劲的字迹写着:

    在我死于意外之时,请将我的妹妹若苏送至enzopavese先生身边

    信的内容不长,大致交代拆阅者去见他妹妹。

    为此,她希望永远不会有见女孩的一日,但今天,她必须让这个隐带不祥兆头的行动实现。

    清晨七点,接到海英打来的电话,说他有个急诊病患,今早不过来用餐,请她把早餐送至他的树屋。平晚翠做了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香蕉覆盆子奶昔,还烤了一个葡萄派,放进铺垫保温布的餐篮里。

    到达海英的树屋,她看了一下腕上的男表,差不多是早点茶时间。

    “搞这么久你这个死庸医你到底行不行咳我胸口很痛”

    “闭嘴啦,你肋骨断裂,我不好好绑吊,怎么成”

    “我肋骨断裂你绑吊我手臂干么”

    “你医师还我医师?没见过意见这么多的伤患!”

    “先把我左眼包起来”

    “你左眼又没受伤,包什么包?”

    “我习惯让它穿衣服不穿它会着凉快点、快点把它包起来它会着凉咳”“靠!你神智不清,又吐血了!”

    诊疗室里,传出男人的对话声。平晚翠站在摆了画架、小桌、摇椅的廊庭,看着诊疗室的大红十字门,想着要进去,还是走到环绕树身的主屋后方,将早餐放在另建于错综交盘枝干上的厨房

    “是晚翠在外面吗?”海英看到雾面窗外有人影,直接打开大红十字门。“你来了,怎么不进来?”

    平晚翠低敛脸庞。“我听见你在忙”

    “忙?”海英接过她的餐篮,哼哼笑道:“没有啦,哪有办法忙,我这儿只是小诊所,那家伙肋骨断裂,还吐血,看来是有严重内伤,我已经叫了舅妈医院里的医疗专车过来接他。”一手将她拉进屋。

    屋里地板丢着蛙鞋和浮潜面罩,伤患上身赤裸,单侧手臂用悬带绑吊着,靠在诊疗床旁那张比较大的病床床头,沉重地喘着气。

    “这个外地人存心来加汀岛找死,浮潜浮到人家竞速风浪板前”

    “好危险!”平晚翠抽了口气。

    “呃”男人呻吟了一声,闭着左眼,右眼微睁看向平晚翠。“你好啊,美丽的女士咳”就算很痛,还是要装出潇洒这等天涯浪子情调,到哪儿也不可免啊猛一个岔气,又咳出一口血沫。

    “啊!”平晚翠惊叫。“你不要紧吧?”回头找救兵。“海英,你快来看看他”

    “你这麻烦的家伙!”海英放下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从问诊桌边站起,走到病床边,拿了颗枕头,塞垫在男人右侧肩背。“就给我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医疗专车来,话少说一点”

    “美丽的女士”男人根本不理会医师忠告,随便拉起床单擦擦唇上血渍,继续对平晚翠说:“敝姓景”

    “海英少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杂和七嘴八舌呼喊。“海英少爷听说你受伤了,院长很担心!”大红十字门几乎是被撞开的。

    “干什么!”海英回眸怒瞪过去。“我这里是给人安全、安心、安适感受的温馨诊所,你们冲什么冲?到底是谁听说我受伤?”

    抬着担架床、长背板进来的八个人,表情一式呆顿。海英少爷没受伤啊?可怎么听说海英少爷一边倒立冲浪一边和猫抢甜食一边看书,同时练剑术海英少爷本就是奇人、不正常,尝试不同特技是每日例行公事然后被猫抓花脸、剑插着书捅过他肩窝,他不幸被定在浪板上,哀嚎无助地冲撞拖曳船,受了重伤

    “伤患是这家伙。”海英指着病床上的男人,眯眼斜瞅呆呆八人,知道他们肯定又道听涂说了什么,他命令地说:“不要在脑子里随便亵渎本人尊贵优雅的形象!跋快把伤患带走!”语气很凶狠。八人救护小组动了起来。

    没一会儿,男人被移上担架床,固定妥当,往大红十字门外推。

    “喂海英”

    “你要交代什么遗言?”海英走到一半门外一半门内的担架床边,睥睨着男人。“莫名其妙跑来加汀岛找死,想必你是写好了遗书吧?像那个被帆桁尾端扫到的家伙”

    “海英,”男人竭力使劲才发出打断海英的虚弱嗓音。“你千万帮我一件事”很哀求,他伸手扯海英的衣袖。

    海英看着男人睁亮不一样的双眼此人鲜少双眼同时示人,更遑论露出诚恳目光!海英讥讽地撇唇,勉为其难似地将耳朵靠向男人。十五秒钟后,海英直起身子。“如果这是你的遗愿,本医师一定帮你做到完满”感性语气,瞬转威怒。“把他抬走!”

    脚步声、滚轮声贴着木质地板远去,大红十字门砰地关合。海英走上前,挂了休诊牌。

    “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打搅我们吃早餐。”海英说。事实上,根本不会有人来这个建在树上的医疗所求诊。他建屋至今,仅问诊三次。第一次,急诊来附近果园休闲采果误扰蜂窝,被叮得满头肿的二十一人团体,让他收了不少他想要的“诊疗费”第二次,处理一位中暑贵族,诊疗费ap订制表遭平晚翠没收。第三次,就是刚被拾走的“肋骨断裂男”诊疗费尚未取得。

    “那是你的朋友吗?”平晚翠发出轻细嗓音。

    “倒了八辈子楣。”海英没好气地说,走往问诊桌前,重新坐入椅中,享用feta乳酪沙拉三明治,大口大口喝着香蕉覆盆子奶昔,发现餐篮里还有个葡萄派。“真香!这是餐后甜点吗?”

    “海英,”平晚翠摇着头,走到桌边。“对不起,这个葡萄派是要给别人的”她把三明治和奶昔全拿出来,盖好篮子。

    “给别人是吗”海英扯唇一笑,吃自己的三明治、喝自己的奶昔。

    平晚翠也坐下,坐在患者椅上,吃着三明治、喝着奶昔。

    尽“饭友”的义务

    海英咬着三明治,闲聊似地说:“那些外地人,真的是专门找碴。我倒八辈子楣不说,倒是舅妈医院里,三不五时就有不擅水上运动又爱耍英雄的外地人上门报到几天前,有个家伙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血流如注,缝了好几针,还昏迷,幸好那家伙身上有遗书,有个万一的话,医院也好处理这外地人还挺好习惯的,知道客居异乡,祸福旦夕,得时时”

    “海英,”平晚翠站起,提过篮子,转向门口。“我先走了。你慢慢吃”说“慢慢”她的语气却是焦急,步伐也快。

    海英看着被大红十字门阻隔、倏地消淡的光影,视线移回放在桌边吃剩的三明治和奶昔,顺手拿了过来,全部吃光光。一直是这样,她吃不完的,他接收,他们很亲,但就只是这样

    用力地咀嚼着口腔里的食物feta乳酪,一半羊乳一半山羊乳,奶昔,一半香蕉一半覆盆子嘴里的滋味还真是一整个复杂。海英觉得今天早餐有股强烈后座力,引起他心中莫名的挂怒。

    那些外地人,来这座岛,专为女人事,断根肋骨,也是应该的,亚当不就少一根肋骨嘛

    平晚翠奔下木阶梯道,额际沁汗,脑海浮现刚刚在海英诊疗室咳吐血沫的男人,一下子,那男人的脸变成欧阳荷庭!

    会是他吗?海英讲的外地人

    她胸口一窒,昏眩地蹲下,正好坐在起阶板。

    阳光照在她的薄底浅口鞋,两朵月光扶桑凝了夜露,一滴、两滴,晶晶澈澈,她抹掉,鞋面反而多了晕渍,一大片,映回她眼底。她睫毛湿润,眼眶下有层薄汗。平晚翠摸了摸脸庞,教自己冷静,心却跳得更剧烈。

    哀鸣似的船艇汽笛拉响到这边来,像一道闪电打得她浑身震颤。她掏出带在身上的男人遗书,捏紧于掌心,一手提着餐篮,站起身,仰高脸庞,向着旭日深呼吸一口。

    他已经定下来了,就不是外地人。海英说的不会是他。

    平晚翠把男人遗书收回裙子边袋,走出林荫幽径。大道上是妍暖缤纷的加汀岛早晨景象,送苹果的货车、送咖啡豆的货车驶过她眼前。她搭轻轨车转电缆车,从空中饱览帆船手特区海陆风光。这港城循天然坡阶地形建造,情侣巷与临海大道纵使相连,基底升上海面的距离可能相差千万年。

    她想,倘若用走的,会花太多时间。平晚翠没办法花千万年,她得马上见到欧阳荷庭。

    电缆车在加汀岛特有的强劲海风中摇晃进站,门一开,平晚翠像鸟儿飞快出笼。

    临海大道的车辆不多。这个时间,行人也少。平晚翠走过缅栀树、扶桑花互相交接的步道,两分钟就到了双层楼房前。她没按门铃,如同来种荷花、看荷花那几次一样,绕过半幢屋子,到开放式后院。

    落地门敞亮着,没有百叶罩、遮光帘,厨房一览无遗。

    平晚翠看到了。厨房里,有抹女人身影,忙来忙去,没多久,男人加入。他穿着晨衣,应该是刚睡醒,需要咖啡。女人贴心地倒给他。

    欧阳荷庭浅啜咖啡,习惯性走往落地门边,神情顿了一下。

    “怎么样?还可以吗?我照若苏讲的分量和方法煮的”

    背后女人讲话的嗓音,欧阳荷庭没听进耳。此刻,他的世界一片寂静,眼前有幅画。蓝天、草坡、白浪花、提野餐篮的女人,是幅画,一切静止的,就那女人的长发在飘扬、长衫裙下摆在翻卷,翻出她纤白的脚踝。

    脚不由自主往前,锵地一声,使他回神。

    “怎么了?”温映蓝转身,离开料理台,走近欧阳荷庭身边。“要解锁吗?”看他杯子撞着玻璃门,她欲接手。

    欧阳荷庭已用没拿杯的左手,扳掉扣锁,拉开落地门,踏上门廊柚木地板。

    没了玻璃反射蛰眼的光线。平晚翠将男人看得更清楚。欧阳荷庭左额上贴敷纱布绷带,头发微微垂盖着。

    “听说你被雷射小艇帆桁尾端扫到头?”她开口,嗓音在颤抖,或者,只是受风的干扰。

    欧阳荷庭皱眉。今天,风的确有些过大。不管是什么声调,听来都是咏叹调,绝非有什么激动。“只是小伤。”他回答她,突感伤口瞬间痛了起来。

    “荷庭,外面有什么事吗?”温映蓝跟着走出落地门外,绕过欧阳荷庭高大的背影,看见后院来了个人。

    平晚翠与温映蓝视线对上了。“你好。”平晚翠微微颔首。

    温映蓝扬眸瞅着欧阳荷庭。“她是你的朋友吗?荷庭”

    “嗯。”欧阳荷庭淡淡应声,补了一句:“吃饭的朋友。”

    平晚翠一愣,美颜掠过苍白,又转红,那红从眼睛周围染漫整张脸。她瞳眸盈水闪耀,看着他,唇角缓缓勾弧。“吃饭的朋友”嗓音很轻很慢,她提高手里的餐篮。“我做了葡萄派,送给你。”

    欧阳荷庭身形明显一僵,捏紧手里的咖啡杯,看着她绽漾唯美笑意的美颜,没去接她的餐篮。

    “葡萄派吗?”温映蓝步下柚木门廊,站在踩脚阶上,将平晚翠的餐篮取饼手。“谢谢你。荷庭最爱吃葡萄派了最近几天,他受伤,一直想吃这个,可我不太会做这种东西真的太谢谢你了”

    “映蓝,”欧阳荷庭叫女人。“我还要咖啡。”转开凝在平晚翠笑颜上的视线,他走进屋里,顺手拉上玻璃门。

    “你要进来坐坐吗?”温映蓝客气地问平晚翠。

    平晚翠摇头,笑容依然。“不了。再见”

    “ciao!”温映蓝轻快地回道。

    平晚翠挥了挥手,目光邈远对着晃朗的厨房落地门。

    受伤了的确受伤了。

    不过还好。

    还好他身边有个女人照料他。

    欧阳荷庭额上的伤口持续痛着,这痛有点像平晚翠适才的笑容,那么浅,却深钻他心底,使他有点烦躁。

    才进来厨房一秒,欧阳荷庭又想出去后院吹吹风,转过身

    温映蓝开门进门关门,动作连成一气。欧阳荷庭瞥见平晚翠挥手回身离开他的后院,一眨眼没了人影。

    他忍不住低声叫出:“晚翠”

    “什么?”温映蓝扳好扣锁,先回头,身子再转正,对住欧阳荷庭。“你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没事。”欧阳荷庭摇首。

    温映蓝又旋身,按了隐藏墙边的一个键,让遮光帘降下。“荷庭,这儿阳光这么强,你真的适应吗?”

    “你如果不适应就回义大利去。”欧阳荷庭把咖啡杯摆在料理台上,态度有些沈冷。

    “干么赶我走?”温映蓝将餐篮放置料理台,有些委屈地说:“我是来陪你散心的”

    欧阳荷庭不说话,挪了挪料理台边的单椅,落坐下来。

    “你在怪我害你受伤吗?”温映蓝感到伤心。她千里迢迢几乎是费尽历尽艰辛从义大利来到此地看他,他非但没有惊喜开心,还天天生气。她知道他喜欢像他母亲那样能温柔持家的女性,为了这点,她一直在学,学帮他煮杯像样的咖啡、烤个他爱吃的葡萄派来到此地,住进他新家这阵子,她甚至请钟点佣人和厨师不用来,她要亲手操持家务给他看,为什么他就是不明白?

    “你父亲知道你来找我,一定会不高兴。”欧阳荷庭平声平调。

    温映蓝是enzo那日在电话里说的“一个礼物”好久前,欧阳荷庭和温映蓝曾交往过,他们的父亲算是同事死对头成分比较多,温父对皇冬耐的任何研究都有意见,对皇冬耐提出的任何研究计划都要加以阻挠。皇冬耐出事当时,就是温映蓝的父亲提议永久开除皇冬耐,使皇冬耐彻底被逐出考古界。温映蓝的父亲那么做并没有错。一个研究机构长久努力涤讪的名声,不能因为皇冬耐的事件全赔上。皇冬耐接受这事实,欧阳荷庭也就没什么好怨怪。

    温映蓝的父亲原本就反对他们在一起,事件之后,他回家族世居地,自然和温映蓝分了手。实际上,事件之前,他们见面已不频繁。欧阳荷庭知道温父极力凑合温映蓝和一位温氏得意门生,温映蓝自己也左右在他和另一位精密机械师之间。

    欧阳荷庭突然觉察自己似乎完全没在意过这等复杂男女事关于温映蓝他竟像个局外人!

    那么,他为什么让温映蓝住下来?欧阳荷庭心底有个女人,他生气她与一个男人是“吃饭的朋友”天天陪吃!餐餐陪吃!她还为男人做饭!做男人喜欢吃的醋渍苹果三明治!

    她怎能前一晚与他做ài,隔天就为另一个男人做早餐?

    欧阳荷庭深深感到受辱,他怒极了。回到家就见温映蓝坐在双层楼房八层台阶上好吧,他也能!他也能前一晚抱她,隔天就让另一个女人住进他家,为他做饭煮咖啡!

    他是否是个心胸狭窄的男人?

    他爱上平晚翠?

    否则,怎么解释他对温映蓝与对她之间的差异?

    他大概是疯了!

    “我帮你倒咖啡。”温映蓝执起欧阳荷庭的咖啡杯,斟满一杯,归回原位。“你如果不想我继续住这儿,我待会儿就去旅店”她说着,一面拿出餐篮里的葡萄派。

    很香甜的味道兰姆酒派皮和卡士达酱拌葡萄干馅料,上层铺满晶亮的剖半鲜葡萄

    那是为他做的!欧阳荷庭猛地站起,往厨房门口走。

    “荷庭?”温映蓝叫道。

    欧阳荷庭没回应,直接上楼,换衣服,迳自外出。

    他必须到处走走!

    温映蓝煮的咖啡,不合他品味。

    他想喝杯苦一点、浓一点、伤胃一点、用滤泡法烹煮的黑咖啡。

    欧阳荷庭到了专卖店密集的平台石阶长巷,站在顶端巷口,看着人潮像鱼苗在光之河窜上流下。骄阳罩顶,头晕痛着,欧阳荷庭轻压额上的纱布,皱眉走下坡阶,找着中段的“咖啡香氛”隔壁是他最讨厌的苹果专卖店有个神话的名字“给最美丽的女神”

    匆来欲望他想进去,想进去最美丽的女神买颗金苹果,送给平晚翠。

    欧阳荷庭恍恍地靠近他讨厌的店,站在门口正中央,挡了购物妇女的路。几双眼睛瞟睐他。

    “先生,要买苹果吗?”女人从苹果树造景装潢的店中走出来。“进来挑选啊。”她热络地招呼他。“要不要先来杯苹果茶”

    “不、不了。”欧阳荷庭局促地推辞,掉了魂似地往后退。“抱歉,我要到隔壁喝咖啡”

    “先生,你这样喝咖啡不好吧?”女人打断他,指着他额上的伤。“你应该有服止痛葯、消炎葯之类,这样还喝咖啡,好像很不好”“呋坊坊坊拂”一阵细弱的猫叫声。

    欧阳荷庭身形定住,琥珀色双眼朝店内望去。

    在那里一张靠树干造型墙壁延伸出来的长椅。两个女孩从长椅上的大箱子各抱出一只小猫。

    “找要这只像小圆球的,它长大一定很帅我要叫它“猫帅”!”

    “那我这只有神秘兮兮气质,要叫‘猫秘’!”女孩之一得意笑着,手拍拍、摸摸那需要被抚揉的小动物。

    欧阳荷庭慢慢走过去。两个女孩欢欢快喜抱着刚认养的小猫已离开。欧阳荷庭独自站在长椅前,往箱子里看。

    “喵”一个小脸仰起来,也看他。

    “啊!已经被领到剩下最后一只了呀!”穿苹果店围裙的那个女人,跟到他身旁。

    欧阳荷庭探手抱起猫。女人说:“先生想要认养它吗?”

    是只小母猫!与亚当一样的折耳猫!真巧!欧阳荷庭顺了顺小家伙柔软的绒毛。

    “喵”小家伙亲热地舔他的掌。

    很好,是她自己找上他的!

    “我要这只猫。”欧阳荷庭坚定地说。“另外,请给我一颗金苹果。”

    带着苹果和猫,走出“给最美丽的女神”欧阳荷庭没进“咖啡香氛”喝咖啡。他往平晚翠住的情侣巷迈步。

    很近。专卖店街到情侣巷,不过区区两个号次的码头距离,不是什么千山万水。为什么要让嫉妒隔开他们?

    她转身离去的笑容很甜、很脆弱,他知道她伤心了。她是那种越是难过越是笑得甜美的女人,她或许也爱上他了她还特地做了他喜欢吃的葡萄派,不是吗?

    欧阳荷庭脑海纷乱,脚步却笃定,没有迷惘,一下就到了情侣巷二十二号。他依然下按门铃,拿着苹果的手用力敲门,敲到指节泛红。

    “晚翠!”他喊她的名。“晚翠”

    门里的人儿听见了。

    一开始以为是幻听。平晚翠正在种夹竹桃,刚刚不小心沾触了断枝液体。她凝着指尖的白色黏涎痕迹。

    “晚翠!开门!”

    男人的呼唤不断传入耳里,那么急切、那么焦心似的。

    平晚翠胸口怦怦跳着。她起身,去喷水池边的洗涤槽,冲掉手上剧毒。

    “晚翠,我是荷庭,我有话对你说。”他的音调平缓下来了,也许是听见她的脚步声接近,选择静静等待。

    一直到她开门,两人面对面,他都没再出声。

    他们看着彼此眼睛里的自己,隐隐晃动着,被泪光摇荡着。

    “我是你吃饭的朋友”她美眸眯出一个笑,红唇在巍颤。

    “你不是。”欧阳荷庭往前一步,进入门里。

    平晚翠没退后,正面迎着他靠近,美眸始终对着他的眼睛。“你们是夫妻吗?”

    他曾经问过她相同的问题在她居所存在一个男人的短暂时刻

    “我们不是夫妻,”欧阳荷庭眸色转深,又朝她移一步。“但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是”

    他明白了。明白他们是一样的

    平晚翠也动了,走向他。“我最近一直在读你的书”

    “你喜欢吗?”他回应。

    她点头,视线未曾自他俊颜偏移半寸。“已经读了三册了,我要把他彻底读完,从头到尾,读进心底。”她微笑,像平常一样微笑,缓举柔荑,摸他额上的纱布。

    欧阳荷庭往前一俯,吻住她的嘴。她的手慢慢滑下,贴着他的腰,另一手也举起,两手环住他。

    “喵”猫叫声在他们之间传出。

    平晚翠惊讶地往后,离开他的唇,低头,发现他臂弯有只小猫。“这是”

    “夏娃。”他说。一手绕至她背后,将她揽近,再次吻住她的唇。

    “夏娃”她在他唇里低喃地问:“怎么会有?”

    “用我的肋骨做成的。”欧阳荷庭紧紧地拥住平晚翠,深刻地、深刻地缠吻着。

    只能这样,非得这样他要她,要她成为他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