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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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斑亢作梦也想不到,他当上知县后审的第一桩案子,被告居然是高五。

    也算是高五夜路走多了,终于遇到鬼。他在青楼跟人争歌妓,错手打死了一个书生,起初,他还想跟以前一样拿钱摆平,不料书生来头颇大,家族在朝廷里很有势力,直接告上高五。

    柳师爷问高亢怎么办?毕竟是一脉血亲,让高亢依律判高五秋决,似乎不太好。

    但高亢对高五本就没好印象,想起高五对林苹的戏弄,他恨不能直接判了斩立决,让高五活到秋后,他还觉得判轻了。

    斑亢没理会家族里层层打下来的压力,直接就按律法判了刑。

    这案子一发布出去,整个春水县都喧哗了。

    以前一些小打小闹只能说高亢英明,对百姓好,但他连自家亲戚都能秉公处理,岂不是真正的活青天?

    也就短短半月,高亢大名传遍附近一府三县,不仅百姓议论他,连带着酒馆、茶肆,说书的嘴里夸证的也都是高亢的名字。

    斑老夫人很开心儿子出息了,高老爷却唉声叹气。毕竟,高亢的声名是建立在处死高五身上,让他很难面对家里那些三亲五戚。

    至于高亢和林苹,他们根本不关心这件事,两夫妻找到一个破产茶商,从他手里买下大片山坡地,请人建起庄园,开心地筹划起大周朝第一间“育幼院”

    她很怀念小时候疼爱孤儿们的院长,便想把这庄园取名为“国际儿童村”

    斑亢一听,差点从长榻上摔下来。

    “娘子,这名字一取,包管一个孤儿也不敢来,人人都当那座庄园是疯子集中营。”

    “那你说嘛,要取什么名字?”她踢掉绣花鞋,跟着爬到榻上去。

    他低头,想了又想。“‘乡居’。”

    “啊?”她愣了一下,突然不语了。小时候常听人说,月是故乡明,她压根儿不信,育幼院的日子一点都不舒服,谁会怀念?

    直到年纪渐长,经历一场变故,来到大周,故乡的点点滴滴却像酒般,越陈越是香醇,她这才明白了故乡的月亮为什么会特别圆。

    “高亢,你很想回去吗?”半晌,她问。

    他笑了几声,摇头。“不管在哪里,不是一样过日子?”

    “但这里没有你喜欢的足球、啤酒,甚至连租书店都没有,你不遗憾?”

    “那你能不能忍受这里没卫生棉、ktv和冲水马桶?”

    她低声笑了。“开始很不适应,久了也就习惯了。”

    “我跟你一样。”虽然只有一年,他也习惯了这样朴实、说难听点是落后的生活。他双臂一探,将她抱入怀里。“这里有你、有小宝、丫头、老头子和娘亲,这里就是我的家。”高老夫人对子孙无止尽的付出,终于渐渐打动高亢的心。

    “那你为什么要把庄园取名为‘乡居’?”

    “我是希望孩子们可以将那里当成他们的故乡,一个累了、倦了,转过身,便能发现它屹立在那里的家。”他笑着,亲亲她的脸。“我还想在庄园门口挂上两行字: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就好像他们夫妻,以为完蛋了,一场车祸后来到大周,却得了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她两眼明亮,直勾勾盯着他。“一开始跟你提的时候,你还不太情愿的样子,想不到才过数月,你倒比我还投入。”

    “要嘛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他还是对人性有忌惮,但快乐的日子,和林苹时刻温言笑语的抚慰已稍稍抚平他心底的痛,至今,他不敢说自己已有了助人为乐的宽广心胸,但至少,他没了初来大周时,那种警戒与防备。

    “你想开了?”她一直很怕他在偏激中走向毁灭,看他现在的转变,她似乎可以放心了。

    “全是你的功劳。”是她让他明白,有能力付出也是一种幸福。

    “我们夫妻还分彼此?这”咚咚咚,外头传来敲门声。

    “亢儿!”是高老夫人。

    林苹手忙脚乱地爬下长榻,穿鞋,整理衣服。

    斑亢走过去打开房门。“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斑老夫人踏进房里,迅速将房门关上。

    “你二伯来了,气势汹汹地要找你问罪,你爹正拦着他,我特地来通知你小心点,二伯那人脾气很爆,一直四处说你忘恩负义、不念亲情,连堂哥都不放过唉,其实是他们家五儿自己不争气,怎么能怪你?”

    斑亢剑眉轻皱,儒雅的面容上结着一层冰霜。

    “要不我写个手谕,娘派人送到衙门,请一班捕快过来,把人捉了省麻烦。”

    “千万不要。”高老夫人忙阻止他。“总是亲戚一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你爹的意思是,别闹太僵,拿些钱把他应付过去就是。”

    “那是他的亲生儿,他肯为了几个钱就把儿子抛了?”

    斑老夫人笑得很尴尬。“二伯他其实不太好应该可以吧?”

    斑亢心领神会了,高二伯来闹根本不是为了高五,纯粹是想要钱。他要不要为高五叹息两声,自家老子都不将他放在心上。

    “爹的意思,儿不敢违背。且告诉爹,若二伯不吃敬酒,便告诉他,不服本县判决,大可请状师写状纸,上告知府,此案便转移到安城府审理。”

    斑老夫人连连点头,快步走出去了。她心里可明白,二伯不可能拿钱替高五打官司,尤其还是上告到知府,这上下打点,没个几百两银,可是连府衙大门都进不去的。

    二伯一家,不是好赌就是好色,砸锅卖铁能凑个百两银就不错了,还几百两呢!她心里筹算着,干脆让老头子送个百两银,把人打发了事,既全了高亢青天之名,也是破财除灾星。

    待高老夫人的脚步声再不可闻,林苹把门窗都锁紧,又细细地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人会偷听后,才拉着高亢回内室,窝在红木床上。她一脸担忧。

    “相公,这桩案子不会有问题吧?”闹了两、三个月了也不停歇,真让人心烦。

    “高五杀人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人证物证俱在,我也问了柳师爷,按大周律,杀人者一律斩首,这判秋决应该是没问题。”

    “果真如此,二伯怎还有脸上门闹?柳师爷甚至还暗示你法外开恩?”“听娘亲的意思,二伯就是个贪小便宜的人,至于柳师爷,他的意思是,律法不外乎人情,高五毕竟是我堂哥,由我主审不合宜,要审也当考虑到人伦情理,改判流徒三千里。”

    “我觉得柳师爷所说有理,咱们和高五带着亲,不管判轻判重,都有人会说话,不如交由他人审讯。”

    “我也想过把案子移交安城府,让知府大人审去,但苦主坚持在这里告,我没办法。”

    林苹恨恨地捶了下床板。“在哪里告不是告?他们这是成心找你麻烦嘛!”

    “不一样。”高亢苦笑。“我手短,进我春水县衙,只要把我底下那批师爷、书吏、捕快的毛摸顺了,一切好办事。但知府大人的手很长,他一个人最少就要这样”他比出三根手指。

    “三十两银?”

    “三百两。”

    “他怎不去抢?“

    “这不是比抢还划算?”

    “难怪人家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她啐了一口。“这些官儿,就没一个好人。”

    “娘子,为夫可不曾收过礼。”

    “你还不是放任底下人收?”

    “你当人人都跟我们一样,出生地主之家,手里不缺零花?比如王捕头,他的薪俸就一百石,折合纹银一两三分,拿这么一点钱要养一家老小怎么够?当然要赚些外快。”

    “大周的官吏薪水实在有够低。”她觉得朝廷以这种方式养廉洁,根本就搞错方向,应该让官员的荷包满满,再加强查贿,才是一劳永逸之策。“不过相公,他们这样乱收钱,也是一种贪污啊!”“所以相公与他们约法三章,我将县衙里每年扣下来的合理岁损都拿来给他们贴补家用,他们就尽量少找老百姓的碴。”这样一来,春水县民的日子倒是好过了,唯一的麻烦就是,大家喜欢在春水县调解纷争或告官,因为这里便宜啊!

    她脑子一转,也明白了他的难处,不禁长叹。“以前看电视,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以为当官好,光耀门楣,还有权、财、势兼收,谁知根本不是这回事。”

    “你都说是看电视,怎么做得了准?”他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安慰她。

    她心里还是不踏实,拉拉他的袖子。“相公,这桩案子确定不会有问题?”

    “放心吧!”他拍拍她的背。“秋决也不是我说了算,还要行文知府大人、道台大人、再送交刑部,核准了,才会实施。若有问题,顶多发下来重审,我料不会有大问题。”

    “原来还能上诉啊!”她松口气的同时,不禁娇笑。“最好就让高等法院或最高法院去审,我们省事。”

    “这样是省事,可我的考绩就完蛋啦!”每一件刑案都被驳回,他这县官恐怕也当得差不多了。

    “完蛋更好。你被罢官,咱们就耕读为生,或许日子没现在优渥,但不必提心吊胆,反而自在。”

    她随口说道,不料,一语成谶。

    入了秋,高亢让人把高五的案子封档,送交知府衙门。

    他以为整件事就到此落幕了,想不到知府大人大笔一挥,案子就被驳了下来。

    斑亢百思不得其解,这桩案子证据如此充分,怎会被打回票?

    他寻了柳师爷来问,柳师爷只是苦笑。

    “大人可知苦主背后的势力?”

    “咱们今天讲的是高五杀人一案,与苦主背后的势力有何关系?”

    柳师爷长叹一声。与高亢处久了,他也知高亢是个不错的人,为官清廉,又没迂腐气,难怪县民个个爱戴他,见面必呼青天。

    但高亢会做官,却完全不会做人。

    “大人可记得自己有多久没给知府送寿礼、年礼、节礼了?”

    斑亢有点呆。“你的意思知府驳回此案,是因为我没送礼?”

    “这只是原因之一。”柳师爷轻咳一声。“因为大人数次无视知府的寿宴、聚会,早让知府心生不满,这回你又大大阻碍了他发达的路子,他不整你又整谁呢?”

    “那些饮宴根本没有请我,我如何去?”高亢觉得很冤。

    柳师爷认为高亢很蠢。“大人,做为属下,奉承并且给上官送礼,这是常情,还用得着人家请吗?我一个小小师爷都送了礼,也提醒过大人,奈何小人也没办法。”

    “你我”高亢站起身,在房里转了几圈,颓然长吁。“这一点我会补足。你再说说,我哪里阻了知府的前程?”

    “这桩案子的苦主背后有内相的影子,若能攀上这高枝,连跃三级也非难事。小人曾相劝大人,将此案移交知府衙门,就是想把这个晋升机会卖给知府,可大人你直接判了,让知府如何想?”

    斑亢一拍额头。“他准以为我要与他争功!”

    幸好没有蠢到太离谱。柳师爷心里如是想着。

    但高亢接着又是一串教人昏倒的话冒出来。

    “可苦主有权选择在哪里告官啊!尤其这桩案子还是发生在春水县内,按大周律,本官有权审讯。”

    “所以才要大人谦让啊!”柳师爷有一种想打高亢一顿的念头。“大人,审不审此案,于你都无干碍,尤其凶手还是大人堂兄,这推托就更有道理了。但知府不同,他需要这个案子支持自己往上爬,再不济,收点钱等告老也是不错的,可大人却一手将人家的希望给砸了,能怪知府发火吗?”

    柳师爷遇到高亢,真是只有“郁闷”二字可以形容。

    这上司人挺好,也会照顾下属,把整个春水县治理得跟人间乐上似的,偏偏高亢在人际这一关完全不行,明示、暗示他都不懂,让柳师爷不得不叹息,人无完人啊!

    “大人很多想法都是极好的,比如调解委员会,和收养老弱妇孺的‘乡居’。大人上任一年多,就让春水县的人口翻了一倍,每天都有外来的人要移居进来,只为在大人治下吃一口安乐茶饭。大人受到如此爱戴,心里想必很高兴吧?”

    柳师爷夸了一半,翻脸又骂人。

    “但是大人,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些措施挡了多少人财路?就说调解委员会好了,它是省了老百姓的钱,但亏了状师们的荷包,他们可是恨死大人了!至于别的府县人口往咱们这里移,那更是影响其他大人的声誉,他们早就想剥大人的皮;大人更好,自动送上门去,他们要不下手,那就是脑袋进水了!”

    听了柳师爷一长串的吼叫,高亢突然有一种很疲累的感觉。

    做人难、做官难,原来做好事更难。

    来到大周朝一年多,他不敢说竭尽心力,但也算用心做事了,为何还会落得如此下场?

    难道要他随波逐流,做个贪官恶吏,日子才能过得和美?

    也许我天生失败,所以不管是在二十一世纪,还走在大周,我的结局永远不会改变。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以为掌握了幸福,却发现不过是幻梦一场,这种天堂掉进地狱的失落他摇摇头,浑身力气都被抽干了,颓然往外走。

    柳师爷也为高亢遗憾,人做好事并没有错,但有时候,好人不一定会有好报。

    唉他长叹着,目送高亢沮丧的背影离开,心里也难受。

    县官四年一任,但师爷、书吏、捕快这些人却可能在衙门里一待就是一辈子的。

    柳师爷今年五十二了,服侍过的知县有八位,愚蠢的、自私的、贪婪的什么样的烂人他都见过。

    只有高亢,让他既痛心又怜惜,这是个好人,奈何入了官场,做尽好事,恐怕也不会有好报。

    “大人怎知,这苍天早瞎了眼。”他一边惋惜,一边又觉得不甘,为什么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整路无尸骸?这还有公理?还有道义吗?

    哪怕高亢的前途已注定,他就不能为世间最后一道清流做些什么?

    他用力一咬牙,如果用万民伞送一名犯官上路,会是一件轰动天下、极度讽刺的事吧?

    平庸了一辈子,他也决定干件大事了。

    回到家里,高亢没把衙门的事告诉高老爷、夫人,虽然表面上他已经喊起爹、娘,但在心里最深处,还是无法百分之百地信任他们。

    但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丝毫不漏地告诉林苹。

    两夫妻关在自己的小院里,怒眉对愁眸。

    “总之,相公又栽了。”他好恨!前世失误,可以说是他识人不明,上天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更加小心,却依然失败,到底做错了什么?

    “没有其他的解决办法吗?”她忧虑地说。

    “按大周律,我可以重审高五,再送交知府,但是他既蓄意与我为难,我再审一百遍,他还是会驳回的。”而且他也没有一百次机会。在大周律里,他只要审错三次,知府就有权夺了他的官,将他下狱查办了。

    “如果寻个借口,将这件案子移交上去呢?你刚才也说了,知府整你,一半是为了你没送礼,另一半则是贪图这件案子带来的利益。咱们就把财、礼补足了,案子也送给他,他该手下留情了吧?”

    “问题是,苦主那方肯接受吗?”倘若他一开始就表明了,因事牵自家亲戚,他不好插手,别人无话可说。现在却是他审了被驳回,再要将案子上交,任何一个有脑子的人都会猜到其中的利益关系。

    “你坚持不审,难道他们还能逼你?”

    “他们逼不了我,却可以通过朝廷里的内相整我,届时,只怕我的下场会更惨。”

    “也就是说没有办法了?”

    “除非知府肯高抬贵手。”

    “他这般作为,不就为了钱跟权?钱咱们家有,送他便是,只要相公无事,那损失的银两总能再赚回来。”

    “傻娘子,钱是高家的,不是我们的。”看看高五入狱时,二伯做了什么?到处坑蒙拐骗。他是不敢指望高家。

    “相公,公公、婆婆很疼我们的,必不会为了一份家财,置你于不顾。”

    他摇头不语。没上过当的人不会知道那种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的感觉。

    尤其连续两次跌跤,让他非常泄气。命运是不是注定黑暗,他一辈子都不可能成功?

    “我们能凑多少钱满足知府的胃口呢?”良久,他苦笑。“而且,家财卖光了,你和孩子拿什么吃饭?”

    “相公,你是不是在大周过昏头了?”她以指节敲了敲他的额。“我有手有脚、能识字、会算帐,还怕找不到事做会饿死吗?”

    “在这里,女人要讨生活很辛苦的。”

    “不管在哪里,女人要讨生活都很辛苦。”她翻他一眼。“在二十一世纪,人人都说男女平等。结果呢?公司要节省人力,第一个还是拿女性员工开刀,尤其是已婚的,为什么?因为他们认为我会因为怀孕生子而耽误工作,尽管我自认公私分明、能力也不差,但现实就是那样,我也没办法。”

    “开除你是那间公司的损失,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乐观和进取。”

    “那你呢?是不是别老把事情往坏处想?偶尔也放松一下,好好享受我们的生活。”

    他愣住了。来到大周,他一直努力去适应,至于享受

    “这里的生活有什么好享受的?”

    “前世,咱们无父无母,现在有爹疼、有娘爱,还有一双宝贝子女,还不算享受?”她一边说,一边比着偌大的院落。“再说这小院,足足有当年我们买的透天厝几倍大,要是在二十一世纪,我们赚一辈子也住不起,可眼下,这样的小院高府里有二、三十座。高亢,就这么穿越一次,我们起码富有了十倍啊!”他忍不住笑了。“你可真会掰。”

    “愁是一天,乐也是一天。”她偎进他怀里,抱着他。“相公,别泄气,无论如何,我总在你身边。”

    他抱着她,眼眶酸酸的,心头好热。

    “我这人没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只有你,小苹,我的好娘子,遇上你、娶到你,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事。”

    “既然如此,你的人生应该很满足了,还有什么好愁的?”她嘟唇,亲了他一口。

    “不愁、不愁”

    他强笑着,声音些微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