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推荐阅读:我的帝国无双明天下最后的超级战士铁骨铸钢魂权谋天下:姑姑太撩人特种兵之军人荣耀张雯小龙雯雯错误的邂逅重生之绝世弃少程璟然赵苏禾

一秒记住【书香小说网 www.shuxiang.la】,精彩小说无弹窗免费阅读!

    今年除夕,十六岁的孩子匆匆自庄里内院跑出来。

    她找了老半天,终于找到师父了。他正坐在亭里啃瓜子兼发呆。

    “师父!”

    他看她一眼。她满面上着青青黑黑的葯泥,惨不忍睹。

    “你要这样回去等兰青?”他记得,这样的葯泥也在另一个人面上见过,据说,是这孩子跟那人抢发臭的点心抢到最后打起来。

    “不,我去找兰青!”

    “嗯?”啃瓜子的动作没停下过。

    “他不来找我,我便去找他吧!”她奉头紧握。“他不肯回家陪我,那我过去陪他!”

    “你知道你去找他的意义吗?”

    她用力点头。“就算兰青是恶人,我也要去找他!”

    “他已经不是你心目中的兰青了,妞儿。”

    她眼底有些迷惑,仍足大声答道:

    “是也好,不是也好,只要他叫兰青,那么,他就是我心里的那个兰青。”

    “妞儿,你开智才四年,还不大懂人的心理,加以,你是关长远的孩子,自是承袭他的正直、干净”

    “爹娘也许给了我正直的个性,但,兰青同时也把他最美好的一面都放在我这里。师父,兰青在江湖史上是个恶人,可是他对我来说,却是最亲的人,我可能让娘失望了,在娘眼里兰青是条毒蛇,但这条毒蛇却真心顾我十年。师父,你曾提过江湖史上所有的悲剧,可是,我不会,我不会。”

    他默不作声,散漫地啃着瓜子。庄里的烟火升天,远方是庄中弟子欢乐度除夕:良久,他才道:

    “现在的兰青,站在血海中央,你要怎么接近他?”

    “如果兰青站在血海中央,那我就渡海过去找他。”

    “是么?”他终于看向她,微微一笑:“渡了海,你就跟他一样了。你想跟云家庄对立吗?”

    “没有!我从没有这样想过!”

    “你要渡海而过,将来有多少人会在背后臭骂你,你知道吗?”

    “别人的话别人说去,爹娘跟兰青给我他们最美好的那一部分,我不会轻易割舍,师父,我会带兰青回来,如果带不了他,我就跟他走。”语毕,她跪下,朝他跪了三大礼。

    暗临春沉默。最后,他才柔声道:

    “这世上不可能事事如你意,但如果这是你决定的路,那你记得,兰青极为有可能以你诱兰绯,甚至,以你换兰绯的命。”

    她眼里充满不信,但师父必有道理,她低头沉思一阵,才轻声道:

    “兰青养我十年,他要拿我去诱他的仇人,我怎会不肯?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绝不轻易倒下,我会活着回来,带兰青一块回来。”

    “妞儿,不要太死撑。你是我见过所有血案遗孤里,唯一心灵没有受到影响的,你爹就得靠你这样的人振兴关家名声。”

    “嗯。”进来的是华初雪。

    长平心里轻疑,想起无浪要她别太接近华初雪。

    她知道华初雪跟她同龄,也比她出色太多,但她不会因此自卑,也不会去想如果今天爹娘的孩子是华初雪,是不是能替爹娘争光,关长远的孩子就是她,只要她努力,一定会达成爹娘的期望,所以,她想是无浪多虑了。

    “华姑娘深夜有事?”

    兰青说话轻佻带笑,完全不似之前对她说话那般,反覆无常,一会儿喜悦又一会儿恨她入骨。

    现在的兰青,看见你,只想杀了你,哪会回来?师父曾这么说过,也只说过这么一次,她一直惦在心头。

    兰青在知道她是大妞后,只会欣喜若狂,怎会想杀她呢?以前,她总这么想着,是师父误会了。

    现在她确实看见兰青眼里的杀意,是针对她的。

    这才是兰青的本性吗?隐隐有着反常的疯狂,明明笑着对她,心里却想着如何除去她,她不是盲眼人,她都看得见。

    初时她很难受,可是,现在她却为他感到好难受。

    以前的兰青不是这样的,他初来关家庄时,或许有满腹的算计,却没有这样的疯狂。这样的巨变,都是兰绯造成的吗?

    她回过神,听见华初雪说道:

    “兰主子有没有想过擒到兰绯后,该怎么对付他呢?”

    “华姑娘是以写史身分问我,还是以私人身分?”他似笑非笑。

    “自然是写史身分。”华初雪正色答道,暗瞟他一眼。

    兰青正倒着水,明明罩着可怕的鬼面具,但裸露出来的部分却是令人着魔的旖旎风情,当他眼波流转,轻落在她面上时,她的脸皮忽地烧了起来。

    “依华姑娘之见,该怎么对付他呢?”

    华初雪一怔,脱口:

    “当然是以眼还眼。当日他怎么欺你,你便怎么还他啊。”

    兰青的指尖来回轻划着杯口,慢吞吞道:

    “也对。当年我以为他死了,留他一个全尸,哪知,他竟如九命怪猫。”

    华初雪不试曝制地上前一步,嘴里鼓吹他:

    “说起来,兰绯也是害了关家庄的凶手之一。黑鹰卫官之所以知道关家庄有鸳鸯剑,正是兰绯透露的消息,而兰绯之所以透露给卫官,是因当时你跟卫官要好,这才会引来之后的血案。”

    兰青闻言垂眸,杯口食指停住。

    烛火摇曳,加深他面具的阴森。长平目不转睛,良久,才听得兰青柔声道:“你真是摸透了我,是不?这件事,是在华家庄的史册上看见的?华家庄真了不起,我以为,连云家庄都不知这事。”

    “这事,是秘密吗?”华初雪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三年前曾在庄里第三道大门后看过,而后,它不见了。”

    “不见了”兰青没有抬头看长平的表情,极冰的指尖下意识再划着杯口。“那你道,兰绯为何设圈套诱我入关家庄?”

    “这还用说,他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有机会得到鸳鸯剑,也能让那外传正直的关长远也也污辱哪知,你后来失踪,卫宫也死于非命”

    兰青听到此处,笑道:“你真聪明。”茶水送到她的面前。“要喝么?”

    华初雪愣了一下,下意识退了一步。“用不着了”那杯茶,他摸了许久,谁知有没有毒?

    “三更半夜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些?还是,你一直想看我的真实面貌?也或者,你在想,你与我是一丘之貉,如今你遭人追踪,来跟着我才能保命?”

    华初雪一震,手心顿时发汗。

    兰青走到她面前,他只是嘴角轻略挑起,她的眼光就移不开了,他微地俯身在她耳畔说道:

    “你想看我的脸么?若是你想看,我就让你看啊。”润唇轻滑过她的颊面,吸吮着柔软的少女唇瓣。

    长平先是一呆;而后眼底流露怒气。

    华初雪完全无从抗拒。异样的香气,勾魂的美目,在在搅乱她的理智,她仿佛陷入层层魔障,四面八风涌进情潮将她淹没;又如蛊虫咬上她的心口,浑身遽痒,痒到全身发颤,巴不得吃掉眼前这男人,才能抚平流进四肢百骸的冷流。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

    她入魔似的拿掉他的面具。

    她呆住。

    “嗯?你看见了?”兰青这话不知对谁说着。

    他还是笑着,那眉眼微弯,透着酥人心神的光彩。

    “华家庄只收养一个娃儿,那娃儿曾被灭门过,是不?华家庄养你十年,你竟是如此回报他们,杀了你的师兄弟。我真欢快,总有一个灭门遗孤是正常的,你这样才对啊,喜欢见血喜欢杀人有什么不对?人家灭了你全家,你若还能正常生活,才是有问题呢。”冰凉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滑进她的衣衫里。

    华初雪怔仲地,喉口被堵塞住。才一天工夫,他把她的背景都挖出来了,连她杀了人逃出华家庄都一清二楚,兰青像滑腻的蛇一样,平常是不出声的主儿,但,一旦锁定人就是眨眼即咬。

    她本以为兰家家主该跟她一样,明白她的扭曲心理。那个背负全家血案的关长平,是个正常人,因为有许多人疼她爱她,所以,她们走的路已经不一样。

    但,兰青跟她一样,他曾被人凌辱,踩在脚下过,如今要踩死人太容易,每踩死一人,心里一定因此感到兴奋

    为什么,为什么兰青魔高一丈?明明这么丑的人、这么丑的人她心知自己落了下风,却无法控制自我,主动吻了上去。

    她的疯狂,一如当年的兰林,自始至终,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知道自己在饥渴什么,却没有办法左右自己的意志,只想贪图一时之欢。

    两人纷纷跌入被褥之间,兰青本要顺手拉下客栈的床幔,忽地瞥见屋梁上的身影。

    那身影有些僵硬,他撇开目光,松了手,翻身压住主动的华初雪,他任着华初雪剥着他的衣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后脑勺热辣辣地,彷佛有人用尽力气在瞪他。

    这种场面,她也不是没看过,何必大惊小敝?当年他曾为此羞愧,如今他享尽欢愉,哪会在乎她的眼神?大妞,大妞,大妞是谁啊?无数的夜里惊醒,真要以为那个一心信赖他的大妞只是梦里虚幻。

    只要她不承认她是大妞,那么,他也可以假装她只是个送剑的人,只要看上她一眼就好,亲自看上她最后一眼,就此分道,但她偏要跟上来,想要报仇吗?想要报不共戴之仇,也得看他愿不愿意引颈就戮。

    与其让大妞手刃他,不如他先杀了她,留住那美好的一刻

    华初雪,这个知道大妞身上有剑的少女,也得杀啊!

    美目一瞟,他目光落在门外,随即手指一弹,烛火尽熄。

    长平坐在梁上咬牙切齿,兰青想再当着她的面躇蹋自己,她怎能容许整个老旧的木门被踹飞入屋。

    “妖神兰青!交出鸳鸯剑!”

    “就等你们呢。”床那方,兰青撩过那黑亮的青丝,笑道。

    一连四间客房都在客栈后院,不知何时,后院里的灯火都灭了,举目黑漆漆,只剩小雨击落屋檐的轻当声。

    长平不及细想,就听见兵刃相接的金属声音。

    “床上还有人!”

    “床上是关大妞!她身上有鸳鸯剑!”有人叫道。

    长平面色大变,试着冲开穴道,但她根本没什么功力。兰青为何不澄清?华初雪为何不澄清?

    忽地,一个火光照面,她看见十几名黑衣蒙面者车轮击向兰青。

    兰青眼明手快,立时灭掉那火光,再度陷入黑暗的同时,她听得有人喊:“不对,屋梁有人!”

    兰青隔空解了她的穴道,她俐落翻身入剑阵,忍着手痛紧握软索,施展她的流星鎚。

    她听音辨位,鸭蛋般大小的铜鎚如蛟龙窜出,击中一人。紧跟着,她察觉身后有人,马上转身应战。

    异样香气扑面。

    她怔住。

    就算想了千万遍,知道千万次,但,一旦面临了,她还是傻住了。

    兰青真的要杀了她?

    她功夫不好,因为资质太差,天生就不是习武的料。就算她肯学,也需要经年累月,短短几年能学好什么?

    她总是接不了师父一招,师父把庄里的弟子找来,入夜与她对阵。让她习惯在黑夜里对敌,不靠眼不靠认人招数。

    被打到鼻青脸肿久了,她多少能接上师兄弟数招,甚至藉着来人出招,感觉这人的招数动态。

    她要努力,她一定要努力,才能不愧对关家名声,才能救出兰青,每天每天她总是这么想着,然后天未亮起床练武,不到三更不入睡。

    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里,她几乎可以“看见”兰青趁乱一掌高举,要置她于死地。

    此时她死,云家庄不能怪在兰青,因为,是其他人痛下杀手!

    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难道她跟兰青就不能和平共处?当年师父捎信给兰青,说她没死时,她也有请师父转信给兰青,满满的信上一笔一划写着她没有怪过兰青啊!只要他肯回家,他们再一块生活下去,他都没有看吗?

    那掌落下时,她直觉欲挡,哪知,掌至她百灵穴时,忽地转了向,紧紧抱住她。

    她听见兰青胸膛里急促的心跳,他抱得极为用力,像要把她揉进他的身里,再也不分开。

    “长平!”江无浪疾奔上楼,才入了房,迎面就是乱剑。

    兰青托住她的腰身,带她连连痹篇乱剑。

    “拿来。”他勾过长平的流星鎚。长平的流星鎚是单流星,他扣住软索彼端,鸭蛋似的小铜鎚激弹而出,如滑蛇吐信又如疾风骤雨穿梭在暗屋里。

    长平听得有人连续惨叫,再听身侧的兰青在轻笑,不由得心冷。

    忽地,有人投下霹雳弹,火光四溅的同时,长平看见客房里的黑衣人以及数具尸首,尸首多半是残破的,她心一跳,认出那些伤口都是流星鎚击中的。

    无浪试着接近她,但霹雳弹齐落,他连连闪着,一时近不得兰青身边。

    兰青弹开掷向他的霹雳弹,弹丸落地时火焰四窜,炸声连连。

    “关大妞!”黑衣人扑向华初雪。

    长平张口,兰青五指立即捂住她的嘴,拖她往后退去。长平又见华初雪根本被点住哑穴,被迫冒充关大妞。

    兰青的流星鎚直击床头那方向,她以为兰青要助华初雪,哪知小铜鎚击飞剑盒。

    “鸳鸯剑!”众人跃起,抢着要接住剑盒。

    兰青顺势踢过一枚霹雳弹,直冲屋顶而去。

    “拉住!”兰青吩咐。

    长平单手勾住他的腰身。兰青看她一眼,软索缠住摇摇欲坠的屋梁,一跃而起,长平眼明手快,扯下腰带,一个抛出,缠住华初雪的细腰。长平暗叫幸好,平常她不见得能成功。

    华初雪整个人一块腾空起来,痹篇被乱刀砍死的下场。

    七、八人在抢剑,剩下几名也许心在关大妞或兰青身上,竟直追而上,兰青只手执着流星鎚的彼端,借力跃出屋顶,另手一一挡回暗器,其势令人眼花撩乱。

    长平单手抱住兰青腰身,接连几次她配合兰青勉强闪过刀剑,改抓住他的衣袖,不知谁的剑气袭面,她连忙痹篇的同时,嘶的一声,兰青衣袖竟被她撕了开来。

    兰青一怔,要抓住她,忽地一顿,对上她的眼睛。

    刹那间,长平便知他想法。

    如果此时她坠入火海,那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好事。

    长平眼睁睁地望着他一会儿,随即撇头。她不想死,自然要自力救济,她及时使劲对着江无浪方向甩出华初雪,大喊:

    “无浪!”

    满手面粉的江无浪被迫接过华初雪,一个回身痹篇来人刀剑,地上都是火海,长平根本没有借足使力之地,他见她以双臂护住头脸,已知她的心思就算滚入火海,也要在第一时间里奔出火场以保住性命。但,滚入火海哪可能不受火伤?

    他不及救长平,运气大喊:

    “兰青!有人年年除夕在老家等你,有人年年元旦天不亮不离去!你知道吗?”

    兰青看着她坠落,想着那十年的除夕大妞是孩子,总是努力熬着夜,跟着他一块守岁最后睡倒在他身上,她老是把喜欢的东西分成三半,里头最大的那个必是他的那些不都只是他的南柯一梦么?

    他真曾度过那样美好的时光?

    烈焰腾腾那十二岁笨拙孩子的长相他就是记不住!但,此刻,那小小的身影竟与如今的长平短暂重叠。

    大妞!大妞!那个只懂疼他的大妞!他猛地下坠,一把捞起长平,火气扑面,他翻个身,攥着软索的左手一使劲,整个人再次跃出。

    一连数枚霹雳弹打在他背心,他只是闷哼一声,没有闪开。

    他借力踏在斜去的梁上,没回头看底下情况,直掠而去,越过几排矮屋,随即跌在泥地上。

    长平动作也快,不顾一切扑打他背心火焰。

    “你”他咬牙,迅速脱了外袍,那外袍已与长衫、血肉混在一块,这一脱下,伤口被扯动,他又是一声闷哼。

    接着,兰青拉过她,借力扬长而去,不惊扰守门者飞越城门,直奔暗夜里。

    虫鸣蛙叫。

    长平在旁弄着火把,把兰青烧坏的长衫撕了一角,自宝贝袋里拿出小油瓶来蘸过上火,火把放在石块间。

    一等兰青自溪水里上来,她立即自他腰间袋里掏出小瓶。

    “黑色那瓶。”兰青说道,没正眼看她,就坐在石块上。

    长平将黑色小瓶打开,只手遮住细小的雨势,既笨拙又小心地替他烧伤的背面上葯。

    微弱的火光下,她注意到他的背上都是鞭痕、烙痕、撕咬痕,与手背如出一辙。她想碰,但不敢碰,她又自宝贝袋里拿出她洗得很干净的柳色布,小心地替他缠起伤口,绕到胸前时,听到他道:

    “我自己来吧。”

    他接过柳色布缠在胸前时,她碰到他的指尖,依然是冰凉凉的。

    以前的兰青是温暖的,冬天暖得像棉被,每次她踢不动棉被就转抱兰青取暖。为什么呢?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冰冷,她好想问清楚那一年里兰青到底是如何度过,但她不能主动问。

    兰青讲,她就听。

    兰青不愿讲,她就什么也不要听。

    “你这功夫,真三脚猫,怎能闯江湖呢?”他没抬头。

    长平绕到他面前,注意到他撇头没看她。

    “我没打算闯江湖啊。”细细看过他的脸后,她也撇开目光,不敢再看他。

    “没闯江湖?那还继续学什么武?”

    “爹说,不准我姓关。”

    “嗯?”他转回目光,微眯着眼。她不敢看他么?

    “爹临终前说,不准我姓关,他没有我这孩子。”她哑声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怕我姓关,会招来杀身之祸,所以,除非我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有足够的能力振兴关家,否则,我不能姓关。”

    临终?她当真将两岁的事记得清楚。兰青沉默一会儿,又道:

    “你爹还说什么?”

    “爹要我用眼睛看,不要相信任何人,只要相信我看见的一切。”

    “是么?”他一顿,笑道:“现在你不敢看我了吗?”他拉过有些破损的长衫,随意穿上,抬眼看看渐溺的雨势,走到附近枝叶茂盛的树下坐下。

    “等天亮后,再回去吧。”

    长乎跟着坐到他身边。

    “兰青有很多人看过你的真面貌吗?还是,江湖人只看见鬼面具呢?”

    他半合目,随口道:

    “我出门都戴着面具,怎么?你以为我吓着很多人?”

    “那你是不是也想要回家呢?”

    兰青闻言,猛地张眼,她正小心翼翼地锁住他的眸子。她竟不敢直视他的脸!竟不敢!

    他心里有股怒火上扬。若是以前的大妞,心疼他都来不及了,怎会回避?

    她不知他想法,又道:

    “你回家,没人会知道你是兰家家主,只要你不戴面具,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的。”

    她居然赤裸裸明示他有回家的渴望!明示他蒙面示人,是为回家的一线渴望!

    他抿抿嘴,不怒反笑:“你真聪明,大妞。”

    她老实的面容充满惊喜。“兰青,咱们一块回家!”

    他拉过她的手臂,让她靠自己近些,他凑到她的面前,说道:“大妞,我一直想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身上的香气又传入她的鼻间。长平见他眼角眉梢都是动人的风情,不由得心头一跳,好像有什么自心底层层激荡开来。

    “想我一直在想你,兰青。”她有点心神不专,又注意到他攥着她的手掌。明明疤痕遍布,但那样的手型,又令她有一种饥渴的欲望。

    一天三顿,只要无浪给她什么她都吃,从不挑食,也没有特别想吃掉什么的欲望啊。

    “想我想我什么呢?大妞,你在想报仇?还是,你在想,兰青终于得到报应了?”他讽道。

    “我在想中想什么”她又望向他鲜润的朱唇。

    这么近的距离她看着他。明明兰青面有破相,她却觉得此刻他异常丽色,她渴望碰触这丽色,渴望吞噬这美丽的人儿,她脑袋好像有些发浑、有些疯狂,今今常骂她是头小野兽,老是在蛮干虐待自己,她从不以为然,可是,现在她好像真的变野兽了。

    她无法克制地,追寻着本能吻上兰青的唇。

    兰青愣住。

    她吸吮着,笨拙地想要听从自己的心意吃掉他。

    兰青急急拉开她。“大妞?”

    她心跳加快,眼里只有兰青。她挥开他的手,扑上前去再亲上他的嘴,唇舌不灵巧地采入他的嘴里蛮撞,但她还是无法满足,心一急,又吻上他的喉结,一路滑下亲吻,含住他胸前一抹殷红,她不知该含该啃,不知力道要放多少才能满足自己,于是更加急切拉扯他的衣衫。

    “大妞!住手!”

    她力道过大扯破他的衣衫,满面不知所措,只知想要吃掉兰青,却不知从何吃起,满脑子只想得到兰青,只想吃掉他,只想跟他融为一体,只想得到他,只想她下意识地用力拉着他的腰带。

    “大妞,你在做什么?别逼我出手!我背烧伤你忘了吗?别这样压着我!”兰青使力拉着她。谁都可以被他的媚色所惑,大妞不行!

    长平又急又慌,明知自己的举动不对劲,但她好像华初雪那样对兰青。她在梁上看着他们她一点也不喜欢他们之间令人焦躁的亲热,现在自己也沦落到此

    她大口大口喘气,抬眼看向兰青,只盼兰青能配合她,能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做,才能满足她心里的渴望。

    他正瞪着她。

    兰青的脸,破相了!

    记忆里好看的脸,依然是那个样子,只是多了一道明显疤痕自左而右横贯整张脸,除此外,无数细小淡疤烙印交错在脸上。

    兰青的脸、兰青的手,甚至身上每一部分都曾被这样重重伤过,唯独那双水墨眸子没有受到半丝伤害,而此刻那双眼正震惊地瞪着她。

    兰青!兰青!最疼她的兰青!

    现在,她在回报他什么?

    她忽然转头,用尽力气一头撞向泥地。

    “大妞!”

    那声音,大得吓人,大得几乎可以跟雷声相比了。

    好半天,她就维持那姿势。

    兰青轻轻捧住她额头,湿漉漉的液体滑过他的掌心。

    “我没事我头很硬的。”她低喃着。“今今说,意乱情迷时心里若是快活,那就算身落万丈悬崖也是愿意的。可是,刚才我并不感到快活。”

    “大妞,你是傻瓜吗?”

    “我本来就是个傻瓜啊。”她抬起眼。“兰青,为什么我靠近你就想吃了你?我又生病了么?”语毕,她忽地起身奔向溪岸。

    兰青本以为她要清洗伤口,哪知她整个人跳入溪水中,把脸埋进溪里。

    这真是傻瓜了!

    “大妞!”他狼狈起身,不顾背心烧疼,跟着她入寒冬刺骨的溪流里。她双肩不住发抖,不知是冷着了还是其它原因,他用力拉了几回,还是拉不起她来。

    最后,他放弃了,因为,他听见了自溪里发出的细微痛哭声。这蛮牛这蛮牛

    他静立在溪里,等了好久,她才终于自溪里冒出脸来。她浑身湿答答的,一脸的狼狈。

    “兰青,你的脸很痛吗?”她直视他,哑声道,满面的水流过她通红的眼睛。

    兰青看着她,微微一笑:“早就不痛了。”他也没抹去她脸上不知是泪还是溪水的水痕。又道:“大妞,你想跟我在一块吗?”

    “嗯。”“永远么?”

    “嗯。”他笑得开怀,拉着她上了溪岸。“好,那咱们就永远在一块。”

    长平看着他,没有回话。

    兰青拉着她坐在溪边,掏出腰间另一小瓶,正是白天马车里的白玉葯瓶,而非他之前用的葯瓶。

    “瞧你,都弄湿了手伤,老是不懂得照顾自己,你怎能活得长长久久呢?”他替她打开伤布。

    “咱俩,现在都是伤势重重啊。”

    他弹开小瓶盖,要倒下葯粉时,抬眼看她一眼,她正回望着自己,一如以往,总是用一双眼看着他。

    他直觉痹篇。那双通红的眼,是在作假还是真实,他已经混淆了。

    “大妞,我替你涂葯,初时有点疼,但这葯伤口愈合奇快,比你用的葯好太多。”

    “嗯。”兰青将瓶里葯粉洒在她血肉模糊的掌心中。葯粉吸收极快,很快就能愈合她的伤口,同时麻葯一旦入骨,不但她从此不痛,还会时刻渴求着它。

    世上只有兰家家主有这种葯,大妞从此一心一意跟着他,不是很好吗?

    他不会再怀疑大妞的心意。不会质疑她到底是不是过于聪明才在他面前装傻,不会怀疑她是来报仇的,只要葯在的一天,不管她怀着什么心思,她都只能对他好她的眼里只有葯,哪怕关长远回魂,她也只会站在他身边。

    他只要以前那个傻孩子在他身边,不需要这个会说话、懂是非的大妞

    白银葯粉逐渗她的血肉之中。

    只要她抹上这葯,一生都只能依赖着他

    只要她抹上这葯依然有个人怜他疼他,不怀任何目的

    兰青猛地拖她回溪流旁,将她涂葯的掌心深入溪水里,五指入她血肉里硬是剥下上了葯的那层薄薄肉皮。

    他心跳急促,慢慢回头对她的目光。她眼圈依然红,面色却是雪白到有些颤抖了。

    “很疼?”

    “嗯。”“知道这葯吗?”

    她努力咽下口水,疼感令她连喉口都颤着。她道:

    “纸伯伯来找我时,喜欢让我闻着各种葯味。他说,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找兰青,上了兰家,你兰家弟子擅用葯物,也许我可以因此痹篇。”

    “是吗大妞,你真是傻瓜啊。”

    “我本来就是傻瓜大妞啊。”她一顿,轻声问:“兰青,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他柔声笑道:“你要摸,就摸啊。”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碰触他面上凹凸不平的肉疤。她手上血水沾到他的脸上,他也没有出手擦掉它。

    兰青望着她的眼。大妞眼底蓄泪,却没有落下,他想起来了,那十年里,他不曾让大妞哭过,大妞生气、大妞欢快,就是没有哭过的记忆,如今的大妞,也是强迫自己不能哭。

    她没有说出“但愿我替你受过”这种令他嗤之以鼻的话来,但,她的眼底实实在在透露着这样的讯息至少,此刻他愿意相信这是大妞心底最真实的感受。

    不只幼年大妞的相貌他模糊了,连那一年发生什么他也模糊了,只记得无止境的煎熬,反覆揣测兰绯心思,到最后,明知自己已是半疯,仍坚持要活着出牢门。

    只有活着出牢门,才能确认自己最想得知的消息。真活着出了牢门后,才发现,他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兰青了。

    他又落在她满是怜惜的面上。

    真是傻瓜,一年说短很短,但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那样心灵、肉体的折磨,一个小姑娘怎能挨得了?

    明明幼年的大妞在他记忆里失去五官,但此刻又是重叠

    傻瓜!傻瓜!真是傻瓜!

    兰青用力抱住这柔软中又带着刚硬孩子气的娇躯。

    他感到她用力回抱着自己,其力道之大,她还真忘了自己的手还伤着呢。对于这样的力道,他欢快得很,弄疼他的背也不打紧,他巴不得她再用力些、再弄疼他一些。

    还是孩子的大妞,身子总是令他感到温暖,可以放下心来。

    这几年,不管他碰过多少身躯,那体温都是普通的,就连现在他抱着的大妞身体,也让他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没关系,就算她是装的也好,只要她装得够像,他也甘愿被她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