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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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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最后一支军歌

    王铁山的腿已经好了,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出院,这时高敏走了过来,说:“今天非得走不可?”王铁山说:“今天守备区召开最后一次军人大会,我不能错过。”高敏说:“你是转业,还是留下?”王铁山说:“一切服从命令。”

    高敏帮着他收拾好东西,两人向外走。王铁山说:“你别送了,这么长时间,多亏了你,要不是你,恐怕今天我还躺在床上。”高敏说:“谢我干啥,你能今天这样,靠的还是

    你自己。”王铁山说:“今天一走,不知啥时能见面。”高敏也伤感地说:“过一阵子医院说不定也要交给地方了。”

    王铁山回头深情地望着医院说:“我会记住这里的每个日日夜夜的。”说完便转身离去。

    高敏目送王铁山远去,神情失落。

    高大山最不愿看到的那一天,还是来了。从此,戎马大半辈子的他终于给自己画上了句号。这是高大山的无奈,也是许多像高大山一样的军人的无奈。在变化的时代面前,他们无法抗争,他们只能面对现实。

    来宣读文件的是陈刚。会议室里,高大山等守备区的领导与陈刚等军区来的人相对而坐,气氛严肃。陈刚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咳嗽一声说:“现在,我代表军区党委,宣读一份命令。”

    高大山坐得笔挺。

    陈刚说:“中央军委命令,下列守备区予以撤销:辽西守备区,江东守备区,三峰山守备区,白山守备区。以上守备区的防务任务,移交守备五旅。”

    高大山眼圈慢慢变红。

    宣布消息的地点选在礼堂。礼堂里一时挤满了干部战士连同职工家属,值班军官跑上台,吹哨子喊口令:“各单位整队!各单位整队!开会时间到了!”有人在台下喊:“守备区都撤销了,还整什么队!”还有人喊:“不就是解散吗?快宣布吧,不然我们走了!”

    值班军官无奈地跑到首长休息室,见高大山红着眼睛,闷声不响地坐着,愣了一下,还是报告说:“司令员,整不成队,没人听招呼了!”

    高大山猛地站起,脚步咚咚地从侧幕走向舞台,用凛厉的目光扫视台下,大声地喊:“全体——听口令!”

    台下嘈杂的吵闹声消失了。

    “立正!以中央基准兵为准,向左向右看齐!”

    人们不自觉地立正,队伍迅速靠拢,不分单位集合成一支队伍。

    “稍息!”

    队伍刷的一声稍息。

    高大山说:“讲一下——”

    队伍又刷的一声立正。

    高大山敬礼说:“请稍息!今天把大家集合到这里,要讲什么事,你们大概都知道了!刚才有人讲,守备区要撤销了,还站什么队!这像是我们该说的话吗?我们是军人,同志们,只要上级还没让你脱下军装,你就是军人!军人是干啥吃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和平时期守卫边疆,战争时期冲锋陷阵!假如说我们一生都在守卫的一块阵地不能不放弃,我们怎么办?同志们,我今天要跟大家说清楚,不是我们没有战斗力,不是我们守不住,也不是我们没有战死在阵地上的决心,随着形势的发展,是上级命令我们撤!不管我们多么不情愿,也不管我们多有意见,上级还是命令我们撤!同志们我们怎么走?我们能像一群乌合之众那样一哄而散?进攻时我们是英勇的战士,撤退时我们也是!我们应当紧紧拥抱在一起,高举着我们被牺牲的同志的鲜血染红的战旗,高唱着我们英勇的战歌,离开我们守卫的这个山头!同志们,上级命令向敌人打冲锋,是对我们的勇气、意志、忠诚的考验,现在让我们撤,也是对我们的勇气、意志和忠诚的考验!只有经得起这两种考验的人,才算是真正的军人!很快许多同志连身上的军装也要脱掉了,我们还有什么?我们只有一个军人的荣誉感和自尊心,只有我们的勇气、钢铁般的意志,只有我们对祖国的忠诚了,同志们!好,我现在问一句,有谁在我们撤下阵地的时候,不愿和大家在一起的,你们可以走了!愿意留下来的,就跟我一起,笔挺地站在这里!”

    全场鸦雀无声。不少老兵热泪盈眶。

    队伍中的王铁山,两行热泪流下来。高大山目视全场说:“现在,由白山守备区政治委员刘明福同志,宣读中央军委的命令!”

    刘明福宣读军委命令的时候,高大山笔挺地坐着。军委命令宣读完了,政委大声地说:“现在我宣布,会议到此结束!各单位带回——”

    高大山大喊一声说:“慢!”

    他走到前台来,环视台下说:“同志们,守备区要撤销了!很快大家就要分开,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可是我们不能这么走!我们应当像一群被迫撤离自己阵地的勇士,高举起被鲜血染红的旗帜,唱着战歌离去!同志们,现在我提议,我们再最后一起合唱一次军歌!我来指挥!”

    他向前走一步,高声领唱起来:“向前向前向前预备——唱!”

    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歌声。王铁山在人群里,眼含热泪忘情地唱着,主席台后面的陈刚等人也站了起来,军人们个个热泪飞溅。

    会议一结束,高大山像累坏了似的,垂头闷坐在书房里,悲愤难抑。秋英小心地走进来问:“老高,陈参谋长走了?”见高大山不答,秋英提高了声音:“老高!高司令员!”高大山还是不答。秋英走过来,看他说:“老高,我跟你说话呢!”高大山怒冲冲地说:“说呀,我不是听着的嘛!”秋英好声好气地说:“老高,我是问你,陈参谋长是不是走了?”“走了!好事干完了,他还不走?”“哎,你就没问问,军区下一步对你有啥安排?”“没问!也不想问!”秋英来了气说:“前几天你还说,守备区撤销的事定不下来,你不准我提个人的事,我们这个家的事,这会儿守备区也撤了,也没有啥人的命运叫你操心了,你还不问问你个人的事,咱这个家将来搬到哪里去!我看你是这阵子折腾的,脑子有了毛病!”

    高大山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警告你,我这会儿心情不好,非常不好!你给我出去!”

    秋英也不由来气了:“你心情不好,我还烦着呢!好,我不惹你,这个家,咱不过了!”说完便往外走。

    高大山却不愿放过她了:“秋英,你站住!你刚才说啥?不过了?不过就不过,你吓唬谁!”

    秋英说:“今儿我不跟你吵”忍不住又站住“我就不信了,你不关心这个家,不关心我和孩子,你就不关心你自个儿?你当了一辈子兵,这会儿就不想当了?听说部队马上要恢复军衔制,你就不想穿一身新军装,挂上将军牌?照理说,凭你的资历和职务,早就该是将军了!哼,将来见人家陈刚穿上了将军服,土地爷放屁——神气,我就不信你高大山不眼红!”

    高大山一时中了计,冲她吼道:“谁说我不想当兵了?将军不将军我不在乎,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可是要我脱军装,办不到!我高大山今年才五十九,比起别人我还小着呢!”

    秋英手指着电话说:“那你还不赶快打个电话?守备区都没有了,你留在这儿就是个光杆司令了,你得找个有兵的地方去呀!”

    高大山说:“打就打!谁怕谁!又不是为个人的事找他们!哎,我还真得问问他们,打算让我高大山到哪去,他们不能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我扔这儿了,他们得给我再找一块阵地!”说着拿起电话打起来:“吕司令吗?我是高大山啊,对,小高,老师长,我可是你的老部下,你对我的情况最了解,白山守备区是叫你给撤了咋不是你撤的呢?当初你要是给军委说句话好好好,形势需要,撤了就撤了,可你不能不管我了!我今年多大了?我多大了你还不知道?我五十七,虚岁五十八你非要那么算,我也才五十九,比起那个谁谁我小高还小着呢,还能给咱部队上出一膀子力呢!什么,你也要”

    他慢慢放下电话,望着窗外。

    秋英一直躲在他身后听,见他半天没回头,悄悄绕到前面看他的脸,他已是泪流满面。秋英害怕地说:“老高”

    高大山突然伏在桌面上,孩子似的大哭起来。

    秋英摇晃着他,喊道:“老高,到底是咋啦,你说个话呀!”

    高大山抬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说:“吕司令说,我的离休命令已经下了,他自己这一回也要下”

    秋英颓然坐下,说:“那咱不是去不了军区了?”泪珠子也从脸上落下来。

    2。光杆司令

    这一整天,高大山一直石头一样面壁坐在书房连饭都不吃。

    秋英小心地推开一条门缝,轻手轻脚走进来,把饭碗放下,看了看桌上放凉的饭,说:“老高,你都两天没吃饭了,吃点吧。”

    高大山不答。

    秋英在他身边坐下,拂泪说:“你就是再这样坐着,你心里再难受,事情也没办法挽回了。算了,我也想通了,东辽这个地方挺好的,不去军区就不去,咱们就在这里住一辈子”

    高大山不答,一动不动。

    秋英仍想着自己那点事说:“咱不去就不去,反正高敏得跟建国一块调军区。到时候咱要是想闺女了,就一块坐火车去省城看看,也逛逛人家的大商场,参观参观新盖的大剧院”

    高大山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秋英站起,端起凉饭,有点生气地说:“行了行了,难受一两天就得了。连我都听说,这回是百万大裁军,像你这样穿不上将军服的老同志多着呢,又不是咱一个!你就是自己跟自己置气,不吃饭,饿坏了身子,穿不上还是穿不上!”

    她背过身往外走。高大山慢慢地扭过头,愤怒地、仇敌似的盯着她。秋英有所觉察,站住却并不回头地说:“你看我干啥?我还说错了?”

    她走了出去。高大山慢慢地站起,扭头看了看身边冒热气的饭,又转了两圈,才坐下来吃一口,哇地吐出来,把筷子一摔,大叫说:“猪食,呸,猪食。”

    还在门外的秋英又走回来,疑惑地看着他,走进来小心地尝了一口,望着闷坐下来的高大山,小心地说:“这饭咋不好吃呀?天天不都是这饭吗?”

    高大山大叫说:“苦!你这是饭还是药!你叫我吃药呢!”

    秋英不跟他一般见识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不是饭苦是你的嘴苦。这饭不好吃我再给你做。说吧,想吃啥?”

    高大山说:“我想吃啥?我想吃天鹅肉你能做得出来吗?我就想吃人能吃的饭!”秋英说:“你想吃天鹅肉也得有那个命。等着,我给你烙饼去,烙饼卷豆芽,再弄一锅酸菜窜白肉。要不就来点酸菜馅饺子,你看咋样?”

    高大山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拂晓时分,高大山从床上一骨碌爬起,一看表,吃了一惊:“咦,都啥时候了,还不吹起床号!”

    秋英被他吵醒了,说:“你又瞎折腾啥?守备区都没有了,还吹啥起床号!”

    高大山一怔,慢慢躺下,睁着眼睛发呆。

    秋英却扯起了呼噜。高大山推了她一把说:“你睡觉咋这么多毛病?睡就睡呗,打啥呼噜!”秋英醒过来,不理他,翻身睡去,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高大山摸摸索索地爬起来,穿衣起床,来到了空荡荡的操场,一个人跑起步来。

    李满屯走过来,站在操场边上看,忍不住说:“司令,还跑呢!”

    高大山说:“跑!”李满屯说:“一个兵都没有了,都成光杆司令了,还跑啊!”高大山说:“跑!跑!我要一直跑下去。”

    李满屯笑说:“老高,拉倒吧,都这么大岁数了。”

    高大山说:“少废话,你也来!”他硬拉李满屯。李满屯抗拒着说:“我不行,老胳膊老腿的。”高大山下令说:“李老抠,立正!”

    李满屯不自觉地立正。高大山说:“以我为基准,一路纵队,跑步——走!”两个人一前一后在操场里跑起圈来。

    高大山说:“唱歌!唱咱四野的歌!”他起头,两个人边跑边唱。歌声中透着苍凉。

    整个上午高大山都在空荡荡的营院转悠,风在没人走的路上吹动着落叶。一个小孩学着军人在走正步,嘴里喊着一二一。高大山站着,望着操场、办公楼,满目凄然。他久久地站着,风吹落叶声仿佛渐渐变成了隐隐的军号声、歌声、战士们操练的口令声和雄壮有力的足音。他眼里不知不觉闪出泪光,口中也轻轻地哼起了军歌。

    高岭骑车经过,看见了父亲,下车默然伫立良久,推车走过来说:“爸,你怎么又到这儿来了?回家吧。”

    高大山神情恍惚地说:“你今儿考试去了?高考都完了?”

    “完了。”

    “考得咋样?”

    “还行。”

    “听你妈说你报的是省城的艺术学院?”

    “嗯。”高大山回头,用怜悯的目光瞧儿子说:“就你这样,人家要你?”高岭说:“估计问题不大。面试已经通过,文化考试也过了。”高大山心不在焉地说:“将来从艺术学院出来,也就是给人家剧团拉拉大幕啥的吧?”高岭说:“爸,别这么说。我报的是编剧专业。”

    高大山说:“就是那种整天坐在家里瞎编乱造的人?”高岭说:“爸,这你不懂。编剧就是作家。”高大山不屑地说:“哼,好吧,你要是愿意,就去当个‘坐家’吧。你这样只能当个‘坐家’了”他不再理儿子,丢下儿子默默地神情痛苦地望着他,顾自一个人在风吹落叶中踽踽独行,不觉走到了遍地落叶的办公楼前,只见几个战士将楼上的家具搬下来,装上一辆卡车。

    高大山沉沉地问一战士说:“这是往哪儿搬哪?”

    战士看他一眼说:“首长你还不知道吧,这儿打算交给地方了,市政府要在这里建开发区,这幢楼据说已经卖给南方的一家公司了!”

    高大山变色,掉头就走,隐隐听得身后的对话:“这老头儿是谁?看着怪怪的!”

    “听说是这儿原来的司令。”

    “怪不得呢。人到这时候,也怪可怜的!”

    然后是卡车开走的声音。这一切使得高大山满脸怒气,他大步走着,迎面走来的尚守志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视而不见地继续朝前走。尚守志喊:“老高,这是又跟谁斗气儿呢?你别走哇!我说,这地方都快成超级大市场了,咱们的干休所修好了没有啊,什么时候能搬去呀!”

    高大山不回答,怒冲冲地回到家,一脚把门踢开,进来,又一脚把门踢上,正在摆餐桌的秋英和高敏都不由回头看他。秋英说:“老高,你这又是咋啦!”高大山哼了一声,看看高敏,挖苦地说:“你可有日子没回家了啊!是不是打算跟建国去军区啊?啥时候走给家里说一声,我们也开个欢送会!”高敏痛苦地望着父亲,他却径自回书房里去了。秋英说:“高敏,别理他。哎,对了,你们医院是留在部队还是交地方,定下来了吗?”高敏坐下吃饭说:“没有。”话还没说完,高大山又怒冲冲从书房走出来,秋英站起来喊:“老高,吃饭了,你还上哪去?”高大山不回答,气冲冲出了门。

    他来到作战室。一个青年军官正指挥几名战士将墙上地图取下来,胡乱塞进一个粗糙的木箱,见了高大山,忙回身给他打招呼。高大山说:“你们打算把这些东西弄哪去呀?”

    军官说:“老司令,根据军区的指示,所有原白山守备区大演习的资料,都要集中起来,送军区档案馆归档。”高大山大怒说:“你说啥?归档?归什么档!”他冲动地走过去,抓起一张地图说:“这是啥?这是白山守备区指战员多少年的心血!是人的热情、盼望和生命!归档归档,归了档还有啥用?归了档就是废物,有一天送到造纸厂化浆!好了,你们也别归档了,我这会儿就帮你们处理!”他要撕地图,被军官拉住。

    军官说:“老司令,别这样,这些都是珍贵的历史资料!”

    高大山有些失态地笑起来:“哈哈,历史资料,说得对!这么快就成了历史资料了!历史资料,对!不但这些地图,这个沙盘成了历史资料,我这个人也成了历史资料!历史资料,好词儿!哈!哈!行,行,你们收拾吧,该归档就归档,该烧就烧,想扔就扔,啊,好好干啊,干好了让他们给你们发奖章,立功!”军官同情地看着他,想了想说:“司令,这样行不行,你要是喜欢哪张地图,我悄悄地给你送家去!”正往外走的高大山站住了,慢慢回过头。军官说:“还有这个大沙盘,抬也抬不走,给哪哪不要,要不,也给你抬家去?”

    高大山低沉地说:“你们不要了?”

    军官说:“这东西太笨重,运不走,早晚是个扔!”

    高大山点头说:“好!你们不要我要!这个沙盘,还有墙上的地图,都给我弄家去!”他往外走几步又回头说:“小心点,别给我弄坏了!弄坏了我要你们赔!”

    军官笑说:“老司令你就瞧好吧,保证完完整整地给你送家去!”

    高大山走到门外,抬头看见作战室的牌子还在那儿挂着,一把将它扯下来,提溜着往家走。

    3。高敏离婚

    秋英见他这样子,说:“老高,你又把啥破东西捡回家里来了?”高大山说:“跟你没关系!”他走进书房,将牌子朝书柜上面一扔。秋英跟着走进来说:“这么个破牌子你也往家捡,你快成捡破烂的了?”高大山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他重新将牌子取下来,爱惜地用衣袖抹上面的灰,重新放好。秋英赌气出去了。高大山回头喊她说:“哎,你别走!等会儿把这屋子腾腾,我要放东西!”

    他去叫来了几个战士,让莫名其妙的秋英指挥几个战士吃力地从书房往外搬家具。搬完,看着空荡荡的屋子,高大山拍着手,很是满意。

    秋英说:“你到底想拿这间屋子干啥?”

    高大山说:“我的事你甭管。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军官果然带几个战士把沙盘抬进高家来了,高大山在一边指挥说:“小心点小心点!这边走这边走!”

    小敏跑上楼向秋英报信:“姥姥,姥姥,看我姥爷又把啥捡回来了!”秋英跑下楼来,惊讶地说:“老高,你们干啥呢!”高大山不理秋英,指挥众人将沙盘抬进书房。秋英追进来说:“老高,你把这个东西弄回来干啥呀!”高大山不理她,指挥战士们把沙盘在屋中放好。一个战士将一捆地图抱进来,一切放好了,高大山把军官和战士们送出门,一转身又回到书房,端详沙盘位置,这边挪挪,那边挪挪,找东西支稳沙盘腿。

    秋英站在门口看,越看越生气。

    高大山把地图捆打开,拿起一张往墙上贴,回头对她说:“站那儿瞅啥呢,还不过来帮个手!”

    秋英气愤地说:“正经事你不干,你就胡折腾吧你!”扭头就走。

    高大山对看热闹的小敏说:“小敏,你来帮姥爷!”

    小敏高高兴兴地过来帮他。

    布置停当,高大山将作战室的牌子钉到书房门外,拍拍手,打量着,嘴里情不自禁地哼出两句军歌来。

    高岭在一边默默地看着头发已经变白、显出老态的父亲,不知心里什么滋味。

    一吃完晚饭高大山就哼着歌走向书房,秋英、高敏、高岭注意地望着他。

    高岭问秋英说:“妈,我爸今儿咋恁高兴?”

    秋英低声地说:“自从守备区被撤销,他就一直上火,跟我置气,今天人家把个大沙盘抬进家,他的气也顺了,也不置气了!”三人压低声笑了起来。

    高大山一个人呆在书房改成的“作战室”里,面对沙盘坐着,他原先只是凭吊,渐渐地又进入了情况。突然,高大山发现了什么似的自言自语说:“哎我原先咋就没想到这么干呢要是敌人不进攻我防区正面万一他们突击我侧翼兄弟防区奏效,就会这样兜个圈子绕回来,打我的屁股如果是这样,我就预先在这里放上一支小部队,先堵住他的前锋,不让他长驱直入,包了我的酸菜馅饺子”

    他越来越入戏,连高岭进门都没觉得。高岭默默望着父亲,一时心潮起伏。

    天亮的时候,营房的门口挤满了各种地方的车辆,乱成一团,喇叭声呐喊声像是闹翻了天了。

    “这是怎么的啦?卫兵!卫兵呢?”跑步过来的高大山看见,异常的生气。

    一个穿着没有领章帽徽军衣的中年人推车走过说:“老司令,你还不知道?卫兵撤了,这地方正式交给地方了,你看看这门,牌子都换了!”

    高大山一看那新钉上去的牌子,竟是“东辽科技发展公司夹皮沟商贸有限公司”他又回头看那些拥挤的车辆说:“可是这样也不行啊!这样怎么能行呢?”他大步走到卫兵原来站的台子上,朝那些车喊了起来:“都别乱,听我的命令!你,往后退!”那司机知道在喊他,不服,说:“你算老几呀,我凭什么往后退!”旁边的人对那人说道:“他是这里原来的老司令!”司机不禁一怔,下意识地顺从。

    “所有人都听我的口令。”

    高大山接着继续吼了起来“退,再退。”

    车辆们随着高大山的手势,转眼间前进、后退,后退、前进,慢慢地,营房门口的秩序正常了起来。

    高大山随后来到了办公楼前。

    这里也林林总总地钉了许多新牌子。一辆地方轿车快速驶来,吱一声停下,差点碾着了高大山。

    “你找死呀你,站在那儿!”司机伸出头喊道。

    高大山想发作,突然甩了甩手,转身离开。

    回到房里,高大山闷闷地坐着,突然拿起电话打起来:“军区老干处吗?我是谁?你是谁?我别发火?我发火了吗?我是高大山!我问你们,我们这些人啥时候才能搬进干休所呀!这个地方,我一天也不愿呆了!你赶快给我找个地方,我要搬走!对,我要搬走!”他放下电话,伏在沙盘上,悲愤难抑。

    一直到晚上高大山还是坐立不安。一家人都在看电视,秋英说:“老高,你要坐就坐下,要站你就站着,你坐下又站起来,站起来又坐下,看着你我就头疼!”高大山看看她,走到一边去。高敏满腹心事地盯着电视看,播放了些什么她却一点也不知道。

    秋英说:“我说高敏,你今儿咋回来了,又不是星期天?”

    高敏不答。秋英着急地说:“你看你这孩子,你咋不说话呢!都到这时候了,你和小敏也没跟建国走,下一步你们医院咋个办,也不给我们透一声,你到底是想咋地!”

    高敏静静地说:“妈,爸,我今儿回来就是想正式告诉你们,我和建国离婚了。”

    一时间,秋英和高大山都震住了,吃惊地望着高敏。高大山急急地说:“高敏,你说啥?你跟建国离婚了?”

    高敏不看他们,说:“对!”高大山红了脸,转着圈,突然大怒说:“这是啥时候的事儿!事先为啥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爸,还有没有你妈!”

    高敏强硬地说:“爸,妈,离婚是我个人的事。和建国离婚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我都大三十的人了,我的事你们不要管了!”

    秋英说:“你个人的事!你还是这个家的人呢!你也太胆大了,这么大事也不先跟家里说一声!快说,你啥时候跟建国离的婚?还没办手续吧?事情能不能挽回了?”

    高敏说:“爸,妈,你们不要再逼我。实话说吧,我和建国几年前就分居了。就是为了照顾双方家长的脸面,才一直拖着没正式离婚。这回正好守备区撤销,建国要走,我们医院也要交地方,我们才决定把手续办了”

    高大山又吃了一惊说:“你们医院要交地方?”

    高敏说:“对。”

    高大山说:“以后你也不是军人了?”

    高敏说:“不错。”

    高大山呆呆地看着她,突然转身,弓着腰一步步艰难地向书房走。

    秋英惊讶地看着他。

    高敏说:“妈,我想把小敏留在家里几天。明天我要出门。”秋英回头吃惊地望着她苍白的脸说:“高敏,闺女,是不是建国逼着你离的婚?是不是他先变了心?这不行!他不能就这样撇下你们娘俩,一甩手就走!我得打电话给你婆婆,不,给你公公,我要向他们给你讨个公道!我知道你心里苦,可是你千万要想开,不要往绝路上想!我这就打电话!”她站起来就去打电话:“喂,给我接军区陈参谋长家,怎么?我得通过军区总机要?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是高司令家!我是秋主任!你们知道?你们知道还让我通过军区总机要?这是规定!什么时候的规定”

    高敏说:“妈,电话别打了。是我要和建国离婚的。这事不怪他!”

    秋英放下电话,吃惊地望着她。然后无力地走回来坐下,慢慢流出泪来。

    秋英说:“高敏,你可真叫我操心呢。我原先想着,你爸这一离休,咱们家也就这样了,好在还有你,要是你跟建国去了军区,和你公公婆婆住在一块,日子过得红红火火,我这心里头会觉得这个家还有盼头!这下完了,你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又到了地方,以后一个人咋过呢?你刚才也瞧见了,就是你爸也不想让你离婚,你不离婚就可以不脱军装,他离休了,高权不在了,你再转了业,他会想,他这个老军人家里,怎么一下子连一个穿军装的也没有了。你爸他受得了别的,受不了这个!”

    高岭一直情绪激动地站在远处望着他们。

    高敏突然泪流满面,激动地提起手提袋出门。秋英追过去喊:“高敏,告诉妈,你要到哪儿去!你刚才说要出去几天,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说个地方,我咋能放心呢!”

    高敏突然可怜起她说:“妈,我不上哪去。这些天我心里乱得很,我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我回靠山屯,到大奎哥家呆几天。”

    秋英点头说:“那好,你愿去就去吧,到了这时候,我也管不了你们了”说着,眼泪便下来了。

    书房里的高大山一个人闷坐听着她娘俩的对话,秋英走进来在高大山身边坐下,拿起他的手,努力现出一丝笑容,说:“老高,离婚叫他们离去,孩子大了,他们的路由他们自己走去。”

    高大山不语。

    秋英说:“没人当兵就没人当兵,你当了一辈子兵,咱这一家子就是三辈子没人当兵,也够了!”

    高大山回头,笨拙地用手抹掉秋英脸上的一滴泪,勉强笑着反倒安慰起她来:“对。家里没人当兵就没人当兵。我都当一辈子兵了,咱们以后一家就当老百姓”他忽然又松开秋英的手,走到窗前去,心情沉重地站着。

    外屋的电视上正在播放全军授衔的消息。

    高大山走出来看到电视画面上出现了穿着新将军服的军人,个个气宇轩昂,心情复杂地啪一声关上电视,又走回书房。他打开柜子门,看着挂在里面的各种年代的军衣,他情不自禁地抚摩着,眼里闪出泪花。

    门外传来高岭敲门声:

    “爸,是我!”

    高大山迅速在脸上抹一把,关上柜子门,回身说:“进来!”

    高岭进门,注视着父亲。

    秋英无声地跟进来。

    4。最后一个当兵的人

    高大山看看高岭说:“你怎么啦,好像有点不对劲儿!”高岭说:“爸,妈,有件事我要跟你们说一声,今天我改了高考志愿。”高大山不在意地说:“哦,又不考艺术学院了?”高岭说:“爸,妈,我决定了,报考军区陆军学院!”

    秋英大惊说:“儿子,你要当兵?”

    高岭说:“对!”

    高大山有点惊讶,上上下下打量他,摇头,轻视地说:“你也想去当兵?你不行。你不是那块料。算了吧。你还是该干吗干吗去当兵,你不够格!”

    高岭说:“爸,我咋就不能当兵!”

    高大山说:“我说你不够格你就不够格。你打小时候就像个丫头片子似的,听见人打枪就哭鼻子,没一点刚性。你不行。还是考你的艺术学院,以后去剧团里拉拉大幕啥的,恐怕人家也能给你一碗饭吃。”

    秋英想起什么,上来拉住高岭,紧张地说:“儿子,咱不去当兵啊!你爸说你不合适咱就别去了啊孩子!咱家当过兵的人太多了!你爸、你姐、你哥,都当过兵,你就别当了!”

    高岭说:“可我已经报了志愿。爸,妈,你们的话我不听,我说去就去!”他一跺脚转身摔门走了。秋英拉住高大山说:“老高,你说他能考上吗?”高大山转身去看沙盘,不在意地说:“甭管他。他考不上,就他那小身板,一体检人家就给他刷下来了。”夜里,高秋两人躺在床上。秋英想着高敏的事儿,说:“难道当初是我错了?”高大山说:“知啥错了?”秋英说:“高敏和建国的事呗。”高大山一时无语,秋英说:“我现在心里真不好受。”高大山说:“啥好受不好受的,过去就过去了。”秋英说:“当初想建国知根知底的,咱们家和陈家又门当户对的,两个孩子肯定错不了。唉”

    高大山说:“我就不说你了,当初要不是你要死要活的,高敏能嫁给建国?过去的事不说了,睡觉。”秋英想想便暗自垂泪。高大山说:“高敏回老家,散散心也好,那是她的根。”秋英说:“我也想回老家,可惜老家啥人也没有了,现在又退休了,乡亲们也不会正眼看我了,咱帮不成人家办啥事了。”

    高大山辗转不眠,下床立在窗前,遥望星空,想起大奎临走时的话来:

    “爹,咱老家靠山屯就在那颗最亮的星星下面”

    秋英见他这样,躺在床上说:“老高,睡吧,别着了凉。”

    几天后,高敏风尘仆仆地回来了。

    一进门,小敏就向她扑过去:“妈妈”

    秋英说:“哎呀你可回来了!到底跑哪去了?”高敏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去靠山屯了吗?”秋英说:“我把电话打到靠山屯,说你走了好几天了。你大奎哥跟咱家两头都急死了,还以为你真出了啥事儿了!”

    高敏掩饰地说:“啊,没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对了,爹,娘,这是大奎嫂子给你们做的鞋,她每年都给咱家每个人做一双鞋,放在那儿。这不,让我给你们一人带回来一双!”说着取出两双鞋,递给秋英和高大山。秋英的注意力被转移,上下看着说:“哎哟老高,你还别说,大奎媳妇的针线活还真不赖。就是这怎么穿出去呢!”

    高大山坐下,脱下皮鞋,换上它,走了几步,说:“我看挺好,穿着挺舒服。我就穿它了!”

    高敏继续往外掏东西说:“小敏,这是你大舅妈给你捎的干枣;爸,这是大奎嫂子给你带的老家的烟叶;妈,这是今年的新小米,大奎哥要我带回来的!”

    高大山说:“高敏,你们王院长前两天来过电话,说你们医院交地方的事已经办妥了,问你还愿不愿意回去上班。”

    高敏说:“不。爸,妈,我正想跟你们说呢。省城有家医院,愿意聘我去做外科医生,我已经答应了,过两天我就带着小敏一起走!”

    秋英意外地看看高大山,回头说:“怎么这么快?这回你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吧?再说了,既是你不和建国过了,还到省城干啥去?到那里你一个人又上班又要带小敏,忙得过来吗!”

    高敏说:“妈,这是我自己的事,我已经决定了!”

    她匆匆上楼。秋英回头看高大山,不满地说:“老高,你怎么不说话,你总得有个态度吧!”高大山哼一声,也转身往书房里走。

    高岭真的考上了陆军学院。

    拿回录取通知书这天,他爸还不相信。高大山斜着眼睛看他说:“就你?他们真要你了?你就是被录取了,以后当了兵,也不会是个好兵!

    高岭大声地说:“爸,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我做了啥,叫你这么瞧不起我!”

    高大山勃然变色说:“我瞧不起你,是因为打小你就不像个当兵的材料!小子,你也把当兵看得太容易了吧?你是不是觉得,现在部队换装了,当了兵就能穿上漂亮的军装,戴上军衔,满大街晃花小丫头们的眼?你爸我当了一辈子兵了,啥样的人能当个好兵你不知道,我知道!当兵是为了打仗,和平时期在边境线上吃苦受罪,忍受寂寞,亲人分离,枪声一响你就要做好准备,迎着弹雨往上冲,对面飞过来的每一颗子弹都能要了你的小命!你可能连想也没想就被打死了,一辈子躺在烈士陵园里,只有到了清明节才有人去看你一眼!”

    秋英大声地阻止他说:“高大山你胡说些啥!”

    高大山一发不可收说:“你今天让我把话说完行不行?儿子,不是我这个爹反对你当兵,我是想问你,你下决心考军校时想过这些吗?我看你没有,你是可怜我,当了一辈子兵,突然当不成了,你是觉得家里突然没有一个人当兵,你爸心里空落落的难受,你是为这个才不当编剧了,要去当兵。可你要是当不好这个兵,担不了那份牺牲,哪一天当了逃兵,你爹我就更难受、更丢脸!”

    高岭说:“爸,你说完了吗?”

    高大山一怔说:“说完了,你说吧!你现在好像也长大了,能跟你爹平起平坐了,说吧!”

    高岭说:“爸,我要说我当兵不是为了你,你信吗?”

    高大山不语,等着他往下说。

    高岭说:“你不信。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这兵都当定了!爸,就是你当了一辈子兵,打了多少年仗,身上留下三十八块伤疤,你也没有权利怀疑和嘲笑我的决定!新技术革命正在带来新军事革命,因此,你能当个好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以后就是你儿子做优秀军人的年代了!我就是为了这个,才当的兵!”

    高大山有点发愣,久久地站在原地,吃惊地望着他。高岭却不说了,转身向外走去。高大山回过神来:“这个小兔崽子,你竟敢说你老子不行了?”追过去朝上楼的高岭喊:“我还没老呢!这会儿让我上前线,打冲锋,老子还是比你行,要不咱们试试!”

    高岭不理他。

    这时电话铃响起来,秋英走过去接电话说:“啊,是高大山家。我是秋英。你是老干处张处长?什么事你就跟我说吧。要进干休所了?什么?老高他们这一批人都去省城,进军区的干休所?哎哟这太好了,我太高兴了?什么时候搬哪!当然越快越好!谢谢谢谢,我们等着!”

    她放下电话,喜形于色说:“老高,你听见了吧,我们要去”高大山说:“我们要去省城了是不是?你盼了这么多年,想了这么多年,没想到我退下来了,你的愿望倒实现了,高兴了,是不是?”秋英说:“我这会儿就是高兴,我不跟你吵,我得赶紧告诉孩子去!”跑上楼说:“高敏,高岭,这下好了,咱们一家都去省城,高敏你也不用一个人带着小敏了!”

    高大山慢慢地走进书房,关上门,怅然若失地看着地图、沙盘,自言自语说:“真的要搬走了!真的要离开这块阵地了!”他坐在沙盘前,用悲凉的眼光看它上面那些山头和沟壑。“不,我就是不能把东辽的山山水水都带走,也要把你们搬走,咱们一起走!别人不要你们了我要,要搬家咱们一起搬!”

    夜里,秋英已经上床睡下了,高大山还在翻腾东西。秋英问:“三更半夜的,你又犯啥神经了?”高大山说:“当年那个东西呢?”秋英说:“当年啥东西呀,要是破烂早就扔了。”

    高大山从一个小盒子里找出了那把长命锁。

    “找到了,找到了。”

    秋英说:“又把它翻出来干啥?你不说要压箱子底吗?”

    高大山深情地望着长命锁说:“高权离开家时,就应该让他带去,可那时都把我气糊涂了,也不想让他带,明天高岭就参军了,让他带上吧。”

    秋英也动了感情说:“这是你们老高家的传家宝,也该传给高岭了。”

    高大山拿着长命锁敲开了高岭的房间,说:“你明天就要走了,把它带上,这是你爷爷奶奶留给你姑的。”说着不由动了感情:“当年在淮海战场上和你妈分手,我留给了你妈,明天你要走了,你把它带上。”

    高岭神情凝重地把长命锁拿在手里。

    高大山说:“高岭,你记住,以后不管你走到哪,你都姓高,是我高大山的儿子,你哥高权没有给我丢脸,他光荣。”

    高岭立起,激动地说:“爸,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我要在部队不干出个人样来,就不回来见你。”高大山说:“好,我就想听你这句话。”转身欲走,想想又回过身来:“我明天就不送你了,让你妈去,咱们就在这告别吧。”

    高大山举起手向高岭敬礼。高岭忙回敬,一老一少在敬礼中凝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