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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大坂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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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消除战争,就得付出百般努力。德川家康消除战乱的愿望深处,有着佛法的大慈大悲。但一些人为了根绝战争的隐患,却把这种愿望和寻常爱憎联系到了一起。如今在京坂,就有些嘴里喊着渴望太平的人,正大肆搜岁大坂的残兵败将。人皆以为,若不将敌人斩草除根,便难免被其遗族怀恨在心,将复仇之意代代相传。丰臣秀赖遗孤国松丸便成了众矢之的。

    阿蜜生下的女儿,已被处置完毕:照例,女子多不被问罪,遂将她给千姬做养女,千姬不日亦落发为尼。但若是男孩,便不可草草了事。秀忠的亲信当中,既有人提起此事,事情便无法再遮掩。

    “国松丸之事无需担忧。”本多正信道“他到底是否秀赖亲生儿子,尚且存疑:有人说,那不过是秀赖年少时笑闹之果。国松亲父怕另有其人,故,国松丸出生未久,便通过常高院送出了城,给了某商家,是死是活尚且不明。总之,那孩子来历不明,大家无必要为此挂心。”

    “事情并非如此。”井伊直孝道“听说后来秀赖还特意将孩子接到城中抚养。”

    这个传闻不假。但,并非秀赖特意接其进城。事情的真相是:常高院将孩子送给了某商家,但在去岁战时,那商家害怕日后受到牵连,遂将孩子送回了大坂城。照世间的先例,关东和关西反目,关东终胜,有人胆敢藏匿太阁之后,必将招致杀身之祸。国松丸的出生已是可悲,若无人说他为秀赖骨肉,怕也不会有此祸。

    其实,当初常高院乃是怕千姬在不久后将会产下嫡子,遂与淀夫人商量之后,将国松送给了若狭商家、在伏见农人町经营干菜的砥石屋弥左卫门。常高院托京极家臣田中六左卫门将国松送与别人为养子时吩咐:“此子的出身非同一般,当好生抚养。”常高院虽然只说了这些,但六左卫门却泄漏了国松的来历。

    收国松为养子的砥石屋弥左卫门,让年轻守寡的弟媳做了乳母:在国松七岁之前,他皆甚为快意地怀有此秘密,对国松亦细心抚养。国松乃是已故太阁之孙、大坂城城主之子,说不定哪日便会被召回大坂城,成为大名。这一夜富贵之途,令弥左卫门激切不已。秀赖碍于从德川嫁过来的夫人的脸面,送走了孩子,但父子之情终难斩断。弥左卫门揣着这美梦,为了让国松日后有出息,还暗中请来田中六左卫门,教他武家风范和技艺。

    然而,事情却突然生了变化。德川和丰臣之间,战事阴云越来越浓。去岁秋日,弥右卫门再次通过田中六左卫门,道出不敢收养之苦:“这孩子出身高贵,在陋处难免会有闪失,请将孩子接回抚养。”当时常高院已奉家康密令去了大坂城,试图和解,京极家老遂领回了国松,将其送到了秀赖身边。此时常高院一心希望能通过自己让双方和解,若非如此,她定已再度将国松送走。国松就此回到了大坂城,成了一片风中的树叶。

    秀赖见到七岁的国松,颇为兴奋,请回国松的生母,下令众人称国松为“少主”千姬还未生育。关西关东不睦之时,国松有如秀赖开心解闷的玩物。国松生母当然更是大喜,她被召回秀赖身边,又一次得到宠爱。若千姬不能生育,说不定国松丸日后还能成为大坂城主呢。但今岁大坂夏役爆发,她的美梦随即烟消云散。弥左卫门的弟媳一直在大圾城侍奉国松,秀赖遂将国松托付与她,国松亦再次藏入了弥左卫门家中。

    这令弥左卫门甚是惊恐。送国松来他家的一行人,便是田中六左卫门夫妇和国松乳母,以及京极氏大津仓廪奉行宗语之子,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亦是国松的玩伴。虽不足一年,国松却已在大坂城习惯了“少主”的生活。乳母和玩伴都是他的仆人。弥左卫门怕出事,遂将国松托付给与他相交甚厚的加贺旅舍材木屋。

    大坂城已成一片废墟,国松父母都已不在人世,关东诸军在京城和大坂也已开始对残兵败将昼夜不停地搜捕材木屋经常留宿加贺武士,本并不引入注目,但谣言却流传开来。

    “加贺材木屋家中有个奇怪的小孩。”

    大坂城被关东攻破四五日之后,各地出现了这个传闻。

    “奇怪的小孩?如何奇怪?”

    “七八岁。听说,附近的小孩子问他叫何名,他称自己为少主。”

    “少主?”

    “是啊,身边总跟着一个十一二岁的下人,那孩子称他为少主,却不知道是谁家的少主。”

    此时已发下文告,令人揭发大坂残党,故每日都会有人告发。在这种时候,怎能对这种传闻置之不理?

    此时负责伏见警戒的乃是井伊直孝。是何人向井伊告发此事,已经不详。前去盘查之人初时也认为孩子有些身份,但谁也未想到竟然是秀赖之子。

    “听说这里住着一个自称少主的小孩,带过来让我们看看。”

    材木屋主人听到此话,很是惊恐,速将此事告诉了乳母,乳母则从后门跑去田中六左卫门处。六左卫门脸色苍自,他本应早些将孩子转至若狭,因京极老臣不太愿意,故迟迟未动,延误了时机。

    六左卫门换好衣服,来到材木屋,事已晚矣。他试图辩解,称孩子乃是京极忠高的私生子。“孩子称少主,因他乃我家主公血脉,本应将他带回领内,只因战后事务繁忙,遂一直拖延至今”

    六左卫门说得郑重其事,但兵卒却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说的这些太离谱。你所说和这个女子的话完全是牛头不对马嘴!”

    六左卫门过于慌张,竟未注意到被官兵按倒在地的乳母。

    “你刚才称这孩子乃是京极血脉?”

    “正是。”

    “哼!那女人,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我们侍奉的这位公子,乃是这个世上绝顶高贵人家的孩子”

    “你这么说,必非寻常人家,说,是哪一家?”

    “恕难从命。”

    见乳母如此,田中叫苦不已。兵卒既起了疑心,怎会轻易罢休?他遂道:“这其中还有更深的原委。在下想直接禀告所司代板仓大人,烦请各位通禀。”

    这时,已有另一支队伍将宗语之子和国松带了出来。

    那乳母乃是个倔犟女人,虽只出身于伏见商家,但因在大坂本城住了一段时日,心中自已刻了“忠义”二字。她错以为,只要说孩子是秀赖之子,这些下级小官便不敢拿他怎的。而且,她觉得身后有常高院撑腰,只要常高院出面,不管井伊还是板仓,都不敢怎样。于是,她打算打出最后一张牌,护住了被众士卒拉拉扯扯的国松,道:“休得无礼!以少主之尊,岂可让你们这等粗手粗脚之人相碰?”

    “这个小孩到底是何人?”

    田中六左卫门心中忐忑,试图阻止乳母,但已听她盛气凌人道:“说出来怕吓着你们,乃丰臣太阁大人的孙子——国松丸公子!”

    材木屋前面早已人山人海。六左卫门暗叹一声。

    “啊,他就是右大臣大人的公子”

    顿时,人群中一片唏嘘。这位最能勾起京坂市井之人兴致的悲苦小儿,由此登场。

    “国松公子被捉了!”

    传言又直接关系到了京极氏的生死存亡。

    “听说是京极家臣把他藏到此处的。”

    这样一来,京极氏的行为便会被视为叛逆。

    “这和京极氏无甚关系。这孩子出身高贵,小人才将他收为养子”

    田中六左卫门虽极力辩解,仍被带到了井伊直孝处,又被押到了所司代府邸。乳母和宗语的儿子被押在一起。

    井伊直孝正在帐中用午饭,见士卒押着国松过来,便给他扶几,又给他饭,然后问:“人称你少主?”

    “是,少主”

    “呵,少主要喝酒?”

    “嗯,好。”

    “来人,斟酒。”

    国松津津有味将朱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旋将杯子放下。直孝笑着拿起酒杯,自斟了一杯。

    “气数已尽的少主之杯,我们不能再用。”他说着,便将酒杯扔了出去。

    此时那乳母厉声道:“大胆!”

    “你说什么?”

    “此乃右大臣遗孤,尔等粗鄙之人,根本不配坐到少主面前,尔竟敢扔掉少主洒杯,真是无礼狂妄之极!”

    听到女人的恶骂,直孝一声冷笑“你可真是个忠义之人,想让京极一族与你一同赴死?”

    未几,国松被转交到了板仓胜重手上。

    板仓胜重让国松洗了澡,然后问乳母,他喜欢吃什么,乳母见板仓胜重上了年纪,又十分殷勤,遂如实道:“少主喜欢若狭的鲽鱼。”

    “哦,蒸鲽鱼,我马上令人去做。”言罢,胜重在心底叹了一声,又道“这个少主,确是秀赖的遗孤?”

    “是,正是右府遗孤。乃是常高院将他托付与田中六左卫门,田中又将孩子送至弥左卫门家抚养。怎能有错?”

    “你何时做了他的乳母?”

    “从他生下来起。”

    “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是砥石屋弥左卫门的弟媳,弥三郎遗孀,阿乐。”

    “哦,他一生下你就在身边,你必甚是疼他了?”

    “当然,宁愿赔上性命,也得保护少主。”

    “唉!”胜重长叹了一口气“若常高院说,通过田中之手,将孩子交给了砥石屋属实,但孩子并非秀赖所出,那将如何?知道真相的只有常高院。你怕只是听信了谣传,或是你随意编排。”

    “不!怎会有这等事?奴婢被召进大坂城侍奉少主一事,便是明证。”

    “我听常高院说,去岁冬役后,城内一直事务繁忙,哪有闲暇管这些事?”

    “夫人会说这话?”乳母颇为惊讶,往前探了探身子,继续道“请让奴婢见一见夫人。要是现在还说少主身份可疑,少主怎能有立足之地?在本城,少主经常在右府大人膝下玩耍”

    “等一下!”胜重无奈地打断了她“这都是你一人胡思乱想,据我查证:事实并非如此。那田中,似就是个歹人。”

    “六左卫门?”

    “对,据说常高院托付给田中的孩子,早已经死于天花。”

    “啊!怎有这等事?”

    “待我说完。为了遵守约定,六左卫门便将自己的孩子送去做了养子。这样做,虽是不义,但之后仍可称孩子乃是秀赖所出,许还能成为大坂城主。他起了坏心,才将孩子送进大坂城。这个传闻,你可听过?”

    板仓胜重知道家康心中悲苦,便想救国松一命。他把罪过全都推到了田中头上,如此不仅可救国松,还能令京极一族免去藏匿之罪。

    板仓胜重故意将乳母单独叫到自己面前,极尽暗示。若她说这孩子乃是先前效力于京极的浪人之子,这浪人出于私利,故意说孩子乃是秀赖私生云云。这对父子便不能继续留在京城,将被逐放,事情就可不了了之。好事的市井之人也因此不会再多言,田中乃历事之人,自能明白胜重的心思,必颇乐意回到乡下,隐姓埋名。但首先得把这个乳母的嘴堵住。然而,这女人心中的盘算却与胜重所计完全相反。她以为,只要能言明孩子乃秀赖所生,便能救得他;孩子若被人判为假冒,定会斩首不饶。

    “奴婢有事禀报所司代大人。”乳母耸起双眉,道“说什么少主乃是六左卫门的孩子,定是井伊诸人造谣。井伊对少主太无礼,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大骂了他一顿。他定是怀恨在心,才”

    “不!”胜重实拿这女人没了办法。既然她无论怎样都不明白己的暗示,就只有清楚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了“我是听田中六左卫门这般说的。”

    “田中大人?”

    “是,现在就可把他传来对质。你静下心来好生听我说。要是果真如六左卫门所言,也只有将他父子流放。你对此事完全不知情,亦不会对你深究,你回去便是,你可明白?”胜重言毕,拍了拍手,叫来下人“把田中六左卫门夫妇带来。”

    乳母一时呆住。据她所知,田中夫妇并无孩子,若有,怎会大老远从大津把宗语的儿子带来给国松做玩伴?乳母满腹疑问,她已把板仓胜重当成了一个老奸巨猾之徒。

    田中夫妇被带进来。田中之妻比乳母更是惶恐,但田中却未失去武士的稳重。

    “你就是田中六左卫门?”

    “正是。”

    “真是个歹毒之人!你为何将自家孩子藏匿于加贺旅舍的材木屋,还把他说成是罪人之后?你是不是以为,只要说他是国松,就能得到丰臣领地?你若这般想,真是白日做梦。秀赖乃是叛贼,其子国松理应受钉刑。你还敢说这个孩子是秀赖所出?”

    “小人不敢。”六左卫门马上回道“小人从未说过国松是右府遗孤。”

    胜重松了口气,回头看了看乳母,道:“哼!看来不过是些好事的市井之人,说他是右府遗孤,造谣生事。你说不知此事,嗯?”

    “正是。”六左卫门回道。他已明白胜重的意思,眼神中明显带着对胜重的万般感激。

    “那我再问你,加贺旅舍材木屋的小孩是你的儿子,可对?”

    “是,正是小人所出。”

    “好,你退下吧,静候判决。”胜重又叮嘱了一遍“将军的亲信怕还会传你询问。到时,你要沉着冷静,将实情如此禀报,可明白?”

    “明白。”

    “好了,把这二人带走。”

    胜重认为,当再请来井伊直孝。只要封住直孝的口,事情就好办了。但因意外地有他人告发,本多正纯已单独对此事开始调查。告发人便是国松丸的玩伴之母宗语之妻。宗语怕是害怕此事会连累到主家,才让妻子出来告发。“国松丸正是右府大人血脉。因害怕受到连累,弥左卫门才将他送回大坂城。此事常高院并不知情,都是田中六左卫门和砥石屋二人相谋,将国松丸和犬子放进衣箱,扮作京极家的家具偷偷送进了大坂城。在城中负责接应的乃是国松丸的生母伊势夫人。大坂城破前夕,孩子又被送同了砥石屋。此事还请大人明察,将儿子返还奴婢,请大人慈悲为怀”

    宗泽之妻表面上请求饶恕儿子,实则在为京极开脱,言明京极与此事毫无干泵。

    正纯马上寻到井伊,确认了两个孩子被捉时的情形,然后速将此事禀告了秀忠,自己则来到所司代府邸。

    正纯好像主意已定。若议论太多,常高院势必被人怀疑,亦会连累京极氏,事情便无法隐瞒。按战时旧例,国松当作为叛贼之子处以极刑,以向天下显示法令威严。在这种情况下,秀忠一般也不会强更旧例。

    “在下有事要与所司代秘密商议,速速通报。”本多正纯骑着马赶到板仓胜重府邸时,国松丸正坐在六左卫门和乳母中间,对着若狭的蒸鲽鱼咂巴着嘴。

    本多正纯和板仓胜重在四门紧闭的书院里密谈了一个半时辰。其间,三人的贴身侍童和下人均不得靠近,但仍时而听见他们激烈争吵。

    胜重主张放过国松,正纯却坚持处以极刑。到了最后,又请来了井伊直孝,后又叫来安藤重信。这样一来,主张处刑的人越来越多,板仓胜重则变得势单力薄。

    但是胜重毫不让步,未久,重信便去了伏见城询问将军秀忠的决定。

    未几,重信回来,大声道:“将军大人已经决断,要依法行事。国松丸应于六条河滩斩首。”

    一瞬间,全场鸦雀无声,只有胜重的泪水哗哗往下淌。

    “田中六左卫门呢?”

    “当然也是斩首。他话语随便,险些连累了主家。身为武士,太不应该。”

    “那么乳母呢?”

    “乳母乃是女人,无需问罪。”

    “侍童宗语的儿子呢?”

    “那个孩子”重信话说到一半,侧首想了一想,道“将军说,一起斩首。若无人陪着,国松丸在黄泉路孤苦伶仃,太寂寞。”

    这同情真是奇怪。照例,谋反当罪诛九族,因此,这般严厉亦是常有之事。将军之所以坚持处死国松,最大的目的是想震慑那些在逃的残兵败将——要是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还不知他们会惹出什么乱子。但只是以暴制暴,稍有不慎,便会陷入暴力的轮回。

    板仓胜重小心翼翼站起身来,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国松丸住处时,已经过了亥时。他尽力了,却无力回天。颇具挖苦意味的是,须执行这个决定的,正是他本人。

    胜重眼前浮现出夏日的大条河滩,其热不堪,头顶上骄阳似火,天地如焚,唯一条闪闪发亮的清流静静流淌。国松丸可怜的小小身影,踏着灼热的碎石,一步步走向死地这小儿究竟有何罪过?

    胜重穿过走廊,看看屋子里的国松丸,他已和宗语的孩子一起睡着了,旁边的乳母看上去形容憔悴,正用团扇帮着赶蚊子。

    “给他们送些蚊香过去。”板仓胜重小声吩咐过下人,怅然回房